论马卡宁两部小说的结构特征和双重主题
2015-03-20于双雁
于双雁
(西安外国语大学 俄语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8)
1.引言
“叙事作品的结构往往超越了文字本身,蕴藏着作家对世界、人生以及艺术的理解。”(霍英,2013:97)当代著名俄罗斯作家弗拉基米尔·马卡宁(В.Маканин,1937-)在创作中就把结构放入文本的完整艺术体系之内思考。在马卡宁的创作中,结构的性质比情节发展本身更重要,结构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承担了直接传达主题意义的功能。以小说《在天空跟群山相连的地方》和《审讯桌》为例。表面上看起来,这是两部不需要读者多动脑筋就能收获阅读乐趣的作品。实际上,这两部作品都具有独特的双层结构设计:在构建显性结构的同时,作者又营构了一个与显性结构的因果关联性相违背的隐性结构。正是在这个容易被忽略的隐性结构层面上,作者打破了作品表层的“能量生成与转换定律”(Амусин,2007:199),达到了镜子反照的修辞意图:揭示出自我存在的矛盾性与悖论性。
2.《在天空跟群山相连的地方》的隐性叙事进程与主题意义的呈现
有评论者认为,小说《在天空跟群山相连的地方》“含蓄、深沉,反映了人情世态的变化”(马卡宁,1987:1),展现了现代工业文明对人的心灵以及文化传统的冲击,表达了作者对于俄罗斯民族珍贵的文化遗产逐渐流失以及人情冷漠的痛惜之情。在小说中,作者确实向我们提供了得出这种结论的依据。在小说开篇,作者首先就通过“抱着头,陷入长时间的沉默”、“愁眉苦脸”、“白发苍苍”等举止与表情方面的描写将主人公巴希洛夫的愁苦之情展现了出来,紧接着作者对主人公巴希洛夫故乡昔日的淳美与现今的衰败进行了描述,通过对一个拯救者形象的确立讲述了一个欲进行拯救而不得的故事。接下来小说中有关故乡风土人情变化的大篇幅描写以及情节的逻辑走向看起来也更加证明了这一点:巴希洛夫孩童时代,家乡风景优美,民风淳朴,村民们乐观善良。十年之后,巴希洛夫第一次回到小镇,家乡美色尚存,淳朴的民风依然有所保留,但还能够演唱乌拉尔民歌的人数已减少。二十年后,巴希洛夫第二次回到家乡,小镇变得衰败,很多熟人已不知所踪;家乡深沉厚重的原曲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掺杂了流行音乐元素的分节短歌和石油炼制厂机械的轰鸣。不惑之年的巴希洛夫第三次返乡,家乡变得更加破败荒凉,年轻人走出村庄,到大城市里去追寻现代文明的脚步,留在村庄里的人对巴希洛夫也陌生了,就连以前疼爱巴希洛夫的老人家也提出了收取住宿费的要求。在这样的叙述指向的导引下,我们很容易形成这样的情节逻辑意义,即:乡民—抛弃—遗产。这样的走向让我们对巴希洛夫无法进行拯救增添了几分同情之心。
但文学文本的意义经常具有不确定性,一个成功的文本往往具有另外一个框架——一个取决于文学创作者创作目的的个体认知框架(申丹,2012:1-6)。在《在天空跟群山相连的地方》这部小说里就存在类似于这样的一个框架,并且由于它隐含在隐性叙事进程当中,因而常被研究者们所忽略。
所谓隐性叙事进程,是指一种对于情节发展显得无关紧要,甚或有所偏离,却与显性情节并行的叙事运动,特点为:从头到尾持续不断的叙事运动,其中潜藏的思想并不依赖于比喻和意象的暗示意义,而“主要依靠非比喻性的故事事实和叙述技巧来建构”,“这种隐性进程隐蔽在显性进程的后面,与显性进程在伦理价值或主题意义上呈补充性或颠覆性的关系,一般具有较高的审美价值,且经常具有不同程度的反讽性”(申丹,2012:119-137)。《在天空跟群山相连的地方》的隐性结构是通过隐性叙事进程逐步确立起来。作者利用在文本开头—中间—结尾三部分所散落的一些片段甚至是碎片之间逻辑意义的层级递进,通过列举事实,避免情感介入的做法,为文本搭建一个隐性结构,进而补充显性结构层面的主题意义,让我们看到乌拉尔民歌遗产的逐渐遗失不仅是由乡民,也是由主人公自身的原因造成。
小说在开篇不久就提到巴希洛夫的第一次回乡。此时的巴希洛夫刚大学毕业不久,其身上还保持着学生的那种纯真。对于故乡,巴希洛夫好像也满怀深情。当站在家乡的标志性建筑面前时,他“心情不免激动,心扑扑直跳”(马卡宁,1987:19)。虽然丘克列耶夫家房间狭小,但他住在那里却感到温馨亲切。巴希洛夫深知,正是依赖乡民们的帮助,自己这个昔日的孤儿才获得了在音乐学院深造的机会,于是他要用自己所学到的音乐知识回报乡民。不过,正是在这个回报的过程中我们发现,巴希洛夫对于家乡民歌遗产在做着悄然改变。巴希洛夫弹拉起《晌午起风了》这支家乡古老的乌拉尔曲目时的所作所为就说明了这一点。
《晌午起风了》是一个曲调自然简单的曲目,巴希洛夫却将其改变成了复杂的变奏曲,并将流行音乐的元素加入其中。这样的演奏美妙动人,以至于围在巴希洛夫身边的村民们全都如痴如醉。但其效果并不是村民们热情洋溢地演唱起这首民歌,而是相反,村民们被它改编后的华丽所震撼,这支变奏曲只能“使他们力不从心,无法再学,只有张张嘴再闭上”(马卡宁,1987:28-29)。
显然,在第一次故乡之行中,上述的自我对照已经显露出巴希洛夫身上存在的问题,但这还并不能成为反照巴希洛夫的充分依据,至多只能说明巴希洛夫喜欢自我炫耀,有点虚荣心而已。但在接下来的第二次回乡与第三次回乡活动中,巴希洛夫身上的问题越来越鲜明地呈现了出来。
第二次回乡。此时的巴希洛夫在音乐上已经取得了相当的成就,他拥有了名气、地位与财富。此次故乡之行,巴希洛夫的目标是非常明确的,即:“探寻歌曲的废墟”(马卡宁,1987:38)。但当村里的一位老奶奶邀请巴希洛夫夫妇到自己家里过夜时,巴希洛夫做出了“他们是顽固不化的旅行家”(马卡宁,1987:46)这样的回应,并专门强调“他们是坐汽车来的”(马卡宁,1987:46),言外之意就是他们根本无法在农舍那种狭小的空间里生活。此处的叙述实际上已经与第一次回乡形成前后呼应,从第一次对农舍的欣然接受到此次的断然拒绝的变化之中,已经暗示出巴希洛夫对故乡的疏离。家乡的老太婆们为远道归来的巴希洛夫夫妇感到高兴,于是与他们唠起家常。不过这一通家常却引起了巴希洛夫这样的反应:“他想妻子早就感到无聊了:山不高,房前的院心,憔悴的槭树,和两个老太婆喝茶——这有什么好看的?”(马卡宁,1987:48)“憔悴”、“老太婆”这样的字眼已经将巴希洛夫心理上的不适表达了出来,而“这有什么好看的?”具有责备口气而非准直接引语的运用无意起到了强化作用,将巴希洛夫不耐烦的心情跃然于纸上。于是,这次回乡的结果就是,巴希洛夫根本没有去翻动“废墟”,次日一早便匆匆离开了小镇。
既然要拯救,无疑需要有所保留,可巴希洛夫在音乐创作方面的所作所为与他的拯救决心之间也形成了一种南辕北辙的局面。巴希洛夫在音乐之都维也纳的演出赢得了更大的名声,甚至收获了一个真正的爵士乐演奏家的赞誉。不过这次他所做的已经不是像第一次回乡时那样,在弹唱中还能保留乌拉尔民歌的基本框架,而是将这支奏鸣曲中的乌拉尔民歌部分做了面目全非的改变,甚至进行了删除。拯救与毁灭之间在巴希洛夫这里似乎只有一线距离,一不小心就完全发生了翻转。
第三次回乡。此时的巴希洛夫完全确立了自己在音乐界的地位。村里的年青一代对巴希洛夫成立儿童歌唱团的做法表示不解,甚至嘲笑他是一个为自己赚取名利的狡诈商人。对此,巴希洛夫并没有进行过多的解释,而是感到震惊、委屈、愤怒,于是决定离开村子,“他不会再来了”(马卡宁,1987:80)。紧接着作者又以巴希洛夫的口气进行了叙述的跟进,让我们从中看出了巴希洛夫瞬间心情就已释然的转变:“而告别当然也就是告别”(马卡宁,1987:80)。此次回乡,巴希洛夫的目的就是要组建一个儿童乐团,让家乡的民歌遗产能够通过这些祖国的未来传承下去。现实做法的不堪一击与他的拯救计划的宏大之间无疑暗暗形成一种对照,将其真实的自我暴露了出来。
通过上述有关隐性叙事进程的梳理,我们发现了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成分之间所形成的逻辑递进关系,进而看到了它们存在的价值与意义——作者通过巴希洛夫行为对意愿的悖离,反照出其自身所存在的分裂。拯救实际上成了巴希洛夫在世界上最想做却又无能为力的事业,欲要拯救民歌,却不知道到底什么是拯救,把破坏当作拯救的途径。并且,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多么需要被拯救。在巴希洛夫那明晰的拯救目标以及痛苦的心境之下掩藏的是他灵魂的无措与茫然,他偶尔能够从自己所处的环境中超拔出来,审视并谋划它们,却缺乏应有的自省能力,从而造成了“目的”与“结果”之间的巨大鸿沟,使其拯救行动彻底失去意义。巴希洛夫的愈发严重的痛苦,一次次故乡之行,与其说是去拯救,倒不如说是为自己内心的生存焦虑寻求一份安宁与平静的徒然努力。
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这个隐性结构的存在对显性结构的主题意义起到的补充作用,即乌拉尔珍贵民歌遗产的流失不仅源于受到现代工业文明冲击下乡民们心灵的“失火”,也源于巴希洛夫这样的创作者身、言、行、思所存在的自我矛盾状态。
3.《审讯桌》里细节策略的双重主题呈现功用
《审讯桌》也是一部具有镜子反照诉指的作品。
小说采用第一人称叙述视角,运用“自身故事的叙述”——人物既是叙述者也是主人公——的办法为我们制造了一场场有关审讯的逼真的体验过程。小说开篇就将读者置于一场审讯当中,以受审者的眼光对一场审讯进行了描述,为读者制造了一种紧张、对立的语境。在接下来的叙述中,“我”的每一次临讯前的惶恐不安、对家人满满的爱与深深的愧疚、对活下去的强烈渴望与审讯者在审讯过程中的残忍、狡猾反复纠缠在一起。最终,“我”被审讯者这个聚合体的力量拉向了他们,产生了一种罪恶感,认为他们是对的。于是,“我”在夜深人静之时来到审讯室,坐在那张熟悉的“铺着呢子,中央放着长颈玻璃瓶的桌子”旁边,在一股不可名状的激动中心脏病复发,最终微笑着倒在了审讯桌上。
老者凄惨的死去让读者唏嘘不已,因为一个合理的生存权利都被惨遭践踏,乃至付出生命代价的弱者必然会唤起接受主体的怜悯之心。正因为如此,我们看到作者对集权主义审讯制度的批判。作者通过对细节的巧妙运用,搭建了一个隐性结构,向读者抛出一个“非对称性的回答”(Амусин,2008:150)。
古哈连科在《文本阐释》一书中指出:“细节并不是一个简单的置换单位,而是具有深刻的扩展与揭示功能的成分。”(Кухаренко,1988:109)这种细节分散于整个文本当中,似乎是叙述者在走路时无意间捡到的,带有一定的偶然性,“但散落于文本中的这类细节之集合却可能揭示出性格的另一面”(Кухаренко,1988:111)。尤其那些具有重复性质的细节,即在小说中反复出现的具有相似性的意象、情节、场景等因素,往往能影响文本体系的运行(徐蕾,2011:64-67)。《审讯桌》中就运用了细节重复的策略。这些小细节看起来与主线故事毫无关联,但若放在文本整体中就能看出其存在的理由。
相对于受审老者的无能为力,审判者作为一个群体却表现出强大的力量。审讯者们熟谙人的“需要层次论”,懂得在审讯过程中如何以及在何时斩断人的需要阶梯。他们分别通过引导追捕、刚柔并济、粗暴对待、扰乱逻辑、挑唆哄骗、假仁假义的等一系列严密合作,“把受审者身上的‘自我’彻底揭穿,撕光,暴露,直至纯粹的一片叶子,直至了解全部底细,直至个性崩溃”(马卡宁,2003:66),并最终心甘情愿地承认他们是“发现我们罪孽的上帝”(马卡宁,2003:38)。同时,他们的残暴程度也令人极度吃惊,他们会因为受审者的遍体鳞伤、鲜血淋漓而获得一种成就感,继而获得一种快感。
然而,就是这些一遇到审讯就变成疯狂的施虐者一旦走出群体后,普通人性就恢复了。作者常常在描写审讯的紧张程度趋于最大值时,有关审讯者和善的性格细节的顺带一笔就证明了这一点。
审讯者中那个“爱提问题的人”在“我”到访时,告知“我”他叫奥斯特罗格拉多夫,并友好地接待“我”,甚至会为审讯时的举动而感到歉疚。“他没有提出任何愚蠢的,或者说冷冰冰的问题(而且没有提问题),但是那慌张劲儿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他看来好像不知如何是好:说过第一句话后他就成了哑巴”(马卡宁,2003:86)。“社会愤怒分子”甚至在与“我”——他审讯中的“敌人”——在树林里相遇时也会表现出心中的善,为我提灯引路(马卡宁,2003:90)。
假如这两个审讯者的这种行为会因他与“我”之间的审讯与受审的特殊关系而引起虚情假意、诱“敌”深入的怀疑的话,那么审讯者在非审讯时段里的行为却无法被质疑。“社会愤怒分子”在审讯之后突然变得空虚起来,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了。于是,他会去帮助陌生老妪过马路,帮助某个干活的人把一只大箱子提到地铁站,会给一个急匆匆的行人让路,似乎要通过这样的一系列行动为自己审讯时的暴虐行为赎罪。
在小说《中和的情节》中,马卡宁就曾指出,集结成群是我们当今整个社会的问题,成了我们生活存在的本身。作者认为,作家扎米亚京、奥威尔对群体问题虽有所洞察,但却缺乏前瞻性,因为他们没有预见到尤其在后制度生活的时代里,人如何要下意识地集结成群,如何想尽办法要把自己的“我”好好地隐藏到“我们”中去。而在《审讯桌》这部小说中,我们看到了作者通过隐性结构的巧妙设置对这一问题所进行的深度处理:一个个生命个体之所以会聚集到一起,成为集权统治的工具,对弱者进行施暴,是因为他们的自我背反所导致的人格病变。心理学家莫斯科维奇认为,具有普通人性的生命个体会组成一个群体对弱者进行施暴,原因在于个体身上所存在的孤独感,为了摆脱这种孤独感,他才陶醉于集体的世界(莫斯科维奇,2003:119)。而在弗罗姆看来,“孤独实际上就是无力感的代名词”(弗罗姆,2007:82),孤独是自我同一性的危机状态,是个人在世界上个体位置的丧失。审讯者在审讯过程中表现出膨胀的群体同一性,完全忘却自我的存在,而在生活中却通过对自己名字的强调希望自己被记住,甚至还表现出讨好、赎罪的心态,两者之间所形成的对照无疑将他们自我的矛盾状态暴露了出来。
4.结语
批评家克里莫娃曾对马卡宁的作品做出过这样的总结:“马卡宁的每一部作品都是一盘棋,在每一局里都是主人公自己与自己对弈,在这里,赢家与输家都是一个人。”(Климова,2010:12)而通过我们上述对于《在天空跟群山相连的地方》、《审讯桌》两部小说的研究可以发现,这种“自己与自己的对弈”并不依靠明显的褒贬评价表达出来,而是作者通过隐性结构的设计来实现。正是在这个结构层面上作者打破了建立一个封闭的情节线索的传统结构习惯,进而拆解了在决定论思想范畴之内完成历史叙事与意识形态叙事的思维定式,并将主题意义延伸到了自我存在的维度,达到了镜子反照的效果,揭示出“真实自我”与“虚假自我”的对立。并且,在这个隐性结构中我们也看到了作者如何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主题意义的成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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