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外之意”理据探究*
2015-03-19陈丽梅
陈丽梅
(云南师范大学,云南 昆明 650091)
“言外之意”是表达者用一定的语言形式来表达其语表意义之外的内容,使人思而得之,进而收到言近旨远效果的一种语言现象,也是一种被广泛关注的修辞现象。在古今汉语及其他语言运用中都普遍存在。
“言外之意”修辞现象之所以具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是源于其坚实的理据基础。但就现有研究而言,对其存在理据的系统研究还未出现。因此,本文从哲学、语言、文化、审美及心理等五个方面,尝试性地作系统探究。
一、“言外之意”现象存在的哲学基础
哲学上对“言”、“意”关系的探讨,实质是对语言与思维关系的探讨。这在我国先秦、魏晋时期的“言意之辨”以及国外20世纪语言哲学转向的相关理论中都有体现。
我国先秦及魏晋时期的“言意之辨”,主要涉及“言尽意”、“言不尽意”及“言”能屈折地“尽意”三种观点。
“言尽意”观是从形而下的角度,肯定语言具有表意的功能。这主要体现在先秦儒家代表人物及魏晋时期欧阳建的“言意观”中。特别是欧阳建在其《全晋文》的《言尽意论》这段文字中,指出:人们用名称和语言来辨物定理,而且“名逐物而迁,言因理而变”,因而言称和事物可以保持一致,所以“言”是可以“尽意”的。这就肯定了言表意的功能。
而“言不尽意”观,是从形而上的角度,认为语言在表达抽象的“道”时存在局限。这以道家老、庄的言意观为典型代表。老子认为“言”是不能传达“道”的,即“道可道,非常道。”庄子在继承老子“言意观”的基础上,对“言”、 “意”做了层次的区分,即《庄子·秋水》所说:“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致者,不期精粗焉。”“物之粗”、“物之精”,是可以言论和以心体会到的;而对于“不期精粗”的“体道之意”是不能言论和不能意识到的。这是对“言”存在表意局限的认识。
此外,先秦及魏晋“言意之辨”中,也认识到“言”、 “意”间的辩证关系,认为“言”虽不能直接表达形而上的“意”,但能屈折地“尽意”,即“言”对“意”的“不尽之尽”。这在儒家和道家相关人物或著作的观点中都有体现。如《易传·系辞上》所言:“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 ‘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在孔子看来,书面文字并不能完全记录语言,语言也不能完全传达旨意,需要借助直观的“象”,才能将幽昧深邃的“意”表现出来。但是,卦象的内容要被传达,仍需要借助语言这个工具。这也就是“言”对“意”的“不尽之尽”。而道家对“言意”辩证关系的认识,主要体现在庄子《庄子·外物》篇提出的“得意忘言”的理解方式及魏晋时王弼的言意观中。特别是王弼《周易略例·明象》篇,在继承《周易》“立象尽意”观及庄子“得意忘言”等观点基础上,对“言”、“意”、“象”的关系进行了深入阐释。王弼认为: “言”、 “象”是“意”外化的形式;“意”是“言”、“象”存在的依据和目的。 “言”并不只是为了“明象”,因“象生于意”,所以“言”最终是为了“明意”;只有忘掉具体的“言”、 “象”才能“得意”,即“得意忘象”、“得象忘言”。王弼的言意观,详细地谈到了“言”如何曲折实现“尽意”。
综上所述,从先秦及魏晋时期“言意之辨”所包含的这三种观点,可以看出:作为表达工具的“言”,与主观之“意”有着本质的不同。“言”具有“尽意”的功能,但有时又是“不尽意”的,“意”可以寄托于“言外”。这也就是“言外之意”产生的哲学依据。
而国外“言意”关系的相关探讨,主要体现在20世纪西方哲学的语言学转向中,特别体现在维特根斯坦早期的哲学思想中。在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中,将世界划分为“可说的”和“不可说的”两部分。“可说的”即“包括日常经验命题和自然科学命题,其中主要是自然科学命题。”[1](P78)“除了可以说的,即自然科学的命题之外,什么都不说”。这也就肯定了语言能表达形而下的内容,即能表达自然科学及逻辑范围内的命题。而对于形而上的,包括价值、美学等相关的命题,是不能表达的。
综观国内外关于语言与思维关系的探讨,可以看出:语言可以表达思维的成果,但对思维的幽深微妙处,及形而上的思维内容是“言不尽意”的。因“言”具有“尽意”的功能,所以可以借助语言来表达思想。又因“言不尽意”,才推动语言表达的不断发展,寻找“言外”“尽意”的方式。这也就从哲学层面指出了“言外之意”现象存在的必然性和必要性。
二、“言外之意”存在的语言学基础
“言外之意”的表达是将“意”寄托于“言外”,“言”和“意”在语表是分离的。这种现象的产生与语言的符号性密不可分。
首先,语言符号的离合性,为“言外之意”的表达提供了工具性保障。一方面,因能指与所指约定俗成为固定的符号,人们可以运用语言符号进行表达。另一方面,因“能指与所指的联系是任意的”[2](P101),这就使人们在语言运用中,为了表达的需求,可以对语言与客观世界的联系作一定主观性的选择,使辞面与辞里分离,借助辞面来传达辞面意义以外的内容。这也就产生了“言外之意”。
其次,语言符号的模糊性、开放性也为“言外之意”现象的存在提供了条件。
语言的模糊性,主要指词义的模糊性,也就是词义边界的模糊性。这种模糊性为词义的多义理解提供了可能。在特定的语境中,也就能表达“言外之意”。
另外,“言外之意”现象的产生还与语言的开放性有关。语言的开放性,是指“语言的结构、内容、意义以及对意义的理解包含着无限的可能性。”[3](P11)“语言能突破语形、语音和语义之间的约定俗成的联系,使它们之间产生新的联系,语形和语音由此而获得新的意义。”[4](P11)由此,语言在特定语境中,可以使辞面与辞里分离,突破能指与所指原有的联系,产生新的联系,形成“言外之意”现象。
概括而言,语言符号的离合性、模糊性及开放性,为“言外之意”表达和理解提供了语言基础。
三、“言外之意”现象存在的文化基础
“言外之意”在汉语及其他语言运用中都广泛存在。这种普遍存在性,与其体现了人类共同的文化因素有关。具体来说,主要与委婉心理、意象思维密切相关。
首先,“言外之意”现象与委婉心理的推崇有关。
委婉心理,即是人们不喜直陈的一种心理特征,是一种普遍存在的文化心理。其产生与社会审美心理及相关社会习俗特别是禁忌有着重要关系。
首先,因禁忌“是人类社会普遍存在的文化心理现象”[5](P99),其产生与人们的迷信、恐惧等心理有关。这就诱发了人们运用语言时的委婉心理,特别是在言说生老病死及生理现象等“不能直陈”的现象时比较明显。
此外,委婉心理的产生还与人类审美追求—— “距离美”有关。关于“距离”的学说,德国哲学家叔本华 (ArthurSchopenhauer,1788—1860)和英国现代著名心理学家爱德华·布洛 (Edward Bullough,1880—1934)都有过相关论述。叔本华曾在“一群豪猪挤在一起过冬”的寓言中,指出了人与人相处应当有适当的距离。继叔本华之后,布洛提出了著名的“心理距离说”,认为“心理距离”是“创造和欣赏美的一个基本原则”[6](P202)。对“距离美”的追求,就使人们在面对一些“不便直陈”的现象时,形成了委婉心理。
由禁忌、“距离美”等形成的委婉心理,为“言外之意”现象的产生奠定了心理基础。当交际中出现“不能直陈”、“不便直陈”的情形时,“言外之意”的表达方式就是最好的选择。通过将“意”寄托于“言外”,婉转表意,就能避免直接表达带来的负面效果,具有含蓄美。
其次,意象思维也是“言外之意”产生的重要影响因素。
“意象思维”是“在概念思维的基础上改造过了的形象思维”[7](P146),是“替某一确定概念找到形象显现”[8](P388)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是人类的一种普遍思维方式,在不同民族的语言交际、文学传统中都有体现。特别是我国文论中的“意境论”,更是意象思维的典型体现。
“意境论”是将主观之“意”通过客观之“境”表现出来。也就是将抽象的内容通过具体形象直观地表现出来。这也就形成了“言外之意”现象。这在诗词中特别常见。如: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
诗的题目为《玉阶怨》,但诗中却未见一“怨”字。而是将“怨”化作具体场景的描写:露重湿袜,主人公返室放下门帘,明亮的月光却从门帘缝隙中投射进来,让这位难眠之人痴痴凝望。通过整幅画面的渲染,将内心的忧愁形象地表现出来。因此,正如《分类补注李太白诗》中所说:“无一字言怨,而隐然幽怨之意见于言外。”此诗所传达的“言外之意”,正是运用“意象思维”的结果。
当然,运用“意象思维”所形成的言外之意,并不一定都借助于具体的“象”,其表达“言外之意”的“言”,也都是表达“意”的中介。
综上所述,委婉心理和意象思维是“言外之意”现象得以存在的文化基础。
四、“言外之意”现象存在的审美基础
“言外之意”现象备受青睐,与其具有“以一当十”、 “余味无穷”的表达效果密切相关。从审美角度来说,即“具有不尽的审美余味”[9](P209)。
这种“余味美”的产生,源于“言外之意”间接的表达方式,引发了接受者的审美想象。
想象,从心理学角度来说,“是在头脑中改造记忆表象而创造新形象的心理活动,是过去经验中已经形成的暂时神经联系重新进行结合的过程。它的突出特点是新形象的创造。”
因“言外之意”的辞面与辞里 (所要表达的思想内容)间的联系是间接的,这就留给了接受者思考的空间,需要接受者在辞面信息刺激下,在自己积累的知识中搜寻与辞面相关的信息,再根据语境进行加工、改造,从而产生新的认识。这也就是接受者发挥想象的过程。
接受者在想象过程中,在辞面和语境限定的范围内,实现了思维的自由驰骋,“满足了人的自由本性的欲求,扩张了人的精神境界,让人感到了主体价值的崇高”[10](P254),由此体会到审美愉悦。此外,通过想象,寻找到辞面与辞里的联系,恰当地理解了表达者的“言外之意”。这就使接受者超越了语言的限制,在精神上实现了与表达者的交流。这种交流的实现,是对接受者思考过程的肯定,让接受者体会到自我肯定的满足,美感也便油然而生。因此,“言外之意”的“余味美”,就是接受者在理解时,发挥想象所体会到的思维自由的快感和自我肯定的满足。如下面的例子: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此诗短小精悍,意境深邃,含蓄隽永。其审美体验主要体现在“以少总多”及“以乐景写哀”所引发的想象之中。
天宝末年进宫而幸存下来的白发宫人在冷清的上阳宫中回忆、谈论天宝遗事。辞面只写到此,但辞面内容却能引发鉴赏者的想象:宫女们年轻时的花容月貌,被禁闭于这冷清行宫中的寂寞无聊。年复一年,容颜憔悴,白发频添。这些年的凄苦与孤独,都寄托在这短短的二十字中。因此,正如宋人洪迈在《容斋随笔》卷二中评论此诗时所说: “语少意足,有无穷味。”而这“无穷味”正是鉴赏者通过想象所体会到的,也是诗歌所要传达的“言外之意”。
同时,诗歌的隽永美,还体现在“以乐景写哀”的表现方式中。
在寂寥的古行宫中,宫花竞相争艳,而生活于其中的宫女却是白发苍苍。将这两种场景组合在一起,就产生了强烈的对比:“红花”与“白发”,“花值正春”与“人之迟暮”。这种强烈的颜色和情感的反差,便能引发接受者的想象。通过想象,将联想到的信息进行对比,就能将白发宫女的悲凉、哀怨之情凸显出来。而这“悲凉、哀怨之情”正是诗人选择这些场景所要传达的“言外之意”。因此,如清人沈德潜《唐诗别裁》中所说:“‘说玄宗’,不说玄宗长短,佳绝。只四语,已抵一篇长恨歌矣。”
由上述分析可以看出:鉴赏者在辞面信息刺激下,引发关系、对比联想,再将联想的内容结合诗歌描写场面进行加工,在较少的语辞中,拓展出丰富的内容。在这个过程中,鉴赏者的思维在辞面刺激的范围内得以自由驰骋。同时接受者发挥能动性对联想内容进行了组合、拓展,透过字面领会到诗人所要表达的思想内容,体会到精神交流的满足。这种思维驰骋的快感及精神交流的满足,即是鉴赏者所体味的隽永美。
“言外之意”现象的存在除与哲学、语言学、文化及审美等密切相关外,相关心理因素也是必不可少的。不管是“言外之意”的表达还是理解,都是双方各自心理活动的结果,都涉及记忆、联想、想象等心理因素。特别是表达者选用何种语言形式进行表达,接受者如何寻找到辞面与辞里的联系,这些都与相应的心理活动密不可分。
综上所述,“言外之意”修辞现象的存在,有其存在的必要性和可能性。
其中,“必要性”主要体现在哲学、美学及文化等方面。哲学上认为“言”对“意”是“不尽之尽”的。要解决这个矛盾,就需借助于“言”又不局限于“言”,于“言”外去领会“意”,这便出现了“言外之意”现象。在美学上,“言外之意”所能激发的想象美,给言语交际带来美的享受。此外,文化因素中委婉心理及意象思维,对“言外之意”的产生也有着潜移默化的作用。
而“言外之意”产生的可能性,主要与语言符号的特征和相关心理因素直接相关。语言符号“能指”与“所指”的离合性、模糊性及开放性,为“言”外传“义”提供了工具性保障。此外,相关心理因素的调用,更是表达和接受的基础。
可见,“言外之意”现象的存在是必要的和必然的,有着坚实的存在基础,是一种很值得研究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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