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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谱”新考

2015-03-19李俊勇刁志平

关键词:宫调九宫曲谱

李俊勇,刁志平

(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宫谱”一词,为曲学常用概念之一。自近代以来,人们认为在曲词之旁标注了“工尺谱”的曲谱即为宫谱。王季烈《螾庐曲谈》卷三中的提法最具代表性,他说:“釐正句读,分别正衬,附点板式,示作曲家以准绳者,谓之曲谱;分别四声阴阳,腔格高低,旁注工尺板眼,使度曲家奉为圭皋者,谓之宫谱……至吕士雄等之《南词定律》、庄亲王之《九宫大成》,则以曲谱而兼及宫谱,特其宫谱,仅就每曲牌举一二例,在已谙制谱之理者阅之,足资隅反,初学读之,茫无头绪,是其书特便于制谱之人,而仍不便于度曲之人,惟《纳书楹曲谱》,及《吟香堂曲谱》,逐曲填工尺,点板眼,使初学一览之下,即能依腔歌唱,则纯乎为宫谱,而非曲谱矣,然习俗相沿,亦称之曰曲谱,名之不正,已非一日……盖从宜从俗,不遽订正耳。”[1]他认为曲谱是供“作曲”即填词用的,最初仅指分别正衬、句读,不带工尺板眼的南北曲格律谱;宫谱则指标注工尺板眼的音乐谱。今人所论,多源于此。

一、曲谱辨析

王季烈之说实际上并不准确。曲谱一词,最初不指南北曲格律谱。宋代王灼所著《碧鸡漫志》卷五中载:“盐角儿,《嘉祐杂志》云:‘梅圣俞说:始教坊家人市盐,于纸角中得一曲谱,翻之,遂以名。’今双调[盐角儿令]是也,欧阳永叔尝制词。”[2]145自唐以来,朝廷皆置教坊,演习音乐,梅圣俞为宋初人,其时之教坊尚多存唐乐,从教坊人家包盐所得之乐谱当为唐谱,已非宋代通行乐谱,故须翻译过来,后来欧阳修又为这首曲子填词。这里提到的曲谱,当然指乐谱。该书同卷又载:“‘麦秀两岐’,《文酒清话》云:唐封舜臣,性轻佻。德宗时使湖南,道经金州,守张乐燕之。执杯索‘麦秀两岐’曲,乐工不能,封谓乐工曰:‘汝山民,亦合闻大朝音律!’守为杖乐工。复行酒,封又索此曲。乐工前:‘乞侍郎举一遍。’封为唱彻,众已尽记,于是终席动此曲。封既行,守密写曲谱,言封燕席间事,邮筒中送与潭州牧。封至潭,牧亦张乐燕之……歌‘麦秀两岐’之曲……封面如死灰。”[2]148-149这里密写的“曲谱”,当然是乐谱。即如南北曲工尺谱出现的早期,清朝乾隆时代,以曲谱来指称乐谱也是极自然的观念,如《纳书楹曲谱》《吟香堂曲谱》等,都是王季烈所说的“宫谱”,而皆称“曲谱”,许宝善在《纳书楹重订西厢记谱》序中就说:“每见辄纵谈曲谱,凡长短疾徐,抑扬抗坠……无不曲尽其奥。”[3]所谓的“长短疾徐”“抑扬抗坠”,都是乐谱才有的特征,谈论极为自然,并无任何不妥。可知曲谱自宋以来即指乐谱,至于曲谱可以表示南北曲格律谱,倒是后起的讲法。在南北曲中,“曲”又称“词”,制曲即是为曲牌填上歌词,古人词、曲通用,故南曲也称南词,北曲亦叫北词。故南北曲之曲谱,既指传统的乐谱意义上的曲谱,即带工尺谱者,又可指为填词而制作的曲牌格律规范,即标明句韵、正衬、平仄等的曲词格律谱,谱指谱式、规范之意。

二、宫谱考辨

那么,“宫谱”的概念是不是就如王季烈所说,专指“旁注工尺板眼”,供人唱曲之用的呢?在当今最重要的几部辞典如《中国曲学大辞典》《中国昆剧大辞典》《中国音乐词典》中,对“宫谱”的解释,其区别仅在是以宫调分类编排曲牌的乐谱集如《九宫大成》还是以折子戏形式编纂的乐谱集如《纳书楹曲谱》,认为“宫谱”必须具有乐谱则无异词。事实是否真是如此呢?我们试作考述。

明末清初时期,曲谱刊行渐多,今所见者,皆为今人所谓的南北曲曲词“格律谱”,标句读,别正衬,不带乐谱。附载工尺谱的,晚明至顺治时期,仅见崇祯间袭芳楼稿本《北西厢订律》和顺治时的《校定北西厢弦索谱》。宫谱之名,也在这一时期出现,《校定北西厢弦索谱》凡例第一条云:“句读板眼,俱按宫谱,彼此无异。”[4]这大概是宫谱一词最早的出处,此“宫谱”到底何指,其序中又云:“盖北六宫谱,乃元人制科之提纲,元末已失梓本,故度曲者句板不定。”又云:“偶得六宫旧谱,句板清楚。”又云:“六宫谱今已行世。”[4]可知六宫之“宫”指宫调而言,此宫谱当为按宫调分类编排曲牌之谱,“句板清楚”,说明该谱已标句读,点板式,这是当时一般曲词“格律谱”的标准形式;“句读板眼”,说明有板有眼,一般的曲词格律谱皆不标眼,标眼者多见于工尺谱中。可知,《校定北西厢弦索谱》所说的“宫谱”指按宫调分类编排曲牌,标明格律的曲词格律谱,当然,也不排除可能有带乐谱者。而清初的另外几部曲谱则为我们提供了关于宫谱的更确凿的信息。

首先看南京图书馆收藏的《南九宫谱大全》。据周维培先生《曲谱研究》考订,该谱为《随园谱》之修订稿,不带工尺谱。其凡例中云:“宫调汇集成篇,皆前辈名公,穷其奥妙,按时而配合也。某等幼习音律,长而供奉内廷,观淞城沈氏宫谱,虽得微明曲意,未能探讨其中详细;后得寒山子宫谱,较沈本为详,然犹多讹处;继又得种花翁胡氏之宫谱,二三同志共相较对,潜心探究,补其遗漏,去其舛错。”[5]所谓沈氏宫谱即沈璟之《增订南九宫曲谱》或沈自晋之《南词新谱》,寒山子宫谱即张大复之《寒山堂曲谱》,种花翁胡氏之宫谱即《南词定律》序中所说的《随园谱》。沈璟和沈自晋之谱今存,为曲词格律谱;《寒山堂曲谱》今存如北京大学和中国艺术研究院所藏者,亦皆无工尺,也是格律谱。《随园谱》已佚,今国家图书馆所藏之《曲谱大成》中有零星征引曲目,亦无工尺。倘如周维培先生所说,《南九宫谱大全》即为《随园谱》之修订稿,也无工尺,则《随园谱》亦当为曲词格律谱。可知《南九宫谱大全》提到的几部宫谱都是曲词格律谱,而非乐谱。

再看今存康熙时《曲谱大成》残存的抄(稿)本。国家图书馆所藏原郑振铎藏本中,部分例曲注明出处:“宫谱”[6]。经比对,发现《曲谱大成》中所引源自“宫谱”的曲子与沈璟的《增订南九宫曲谱》曲词完全吻合,仅曲牌归类与曲词板式略做调整而已。如《增订南九宫曲谱》中,每调分“引子”和“过曲”两类,部分宫调则多出“慢词”和“近词”,为四类。“慢词”和“近词”为词体名称,故多取宋人词为例,在南曲中,“引子”多用词体,沈谱之“慢词”即后世曲谱中的“引子”。而《曲谱大成》中的“引子”,凡出自“宫谱”者,皆与沈谱“引子”与“慢词”之词吻合。出自“慢词”者,《曲谱大成》所引曲牌下皆有注:“旧谱做慢词”[6]。又,《曲谱大成》般涉调之【甲马引】,仙吕调之【牧犊歌】,皆注云:“在旧谱附录中”[6]。此两曲又恰在沈谱附录中,完全一致。而在康熙以前的曲谱中,只有沈谱的曲牌分类有近词、慢词,并有附录。可知郑藏本《曲谱大成》所谓宫谱,即沈璟之《增订南九宫曲谱》,该谱为曲词格律谱,无工尺。而中国艺术研究院所藏《曲谱大成》残本,在曲牌【三十腔】下的小注中云:“旧谱未详所犯……但所分三十腔,大都不合,板式亦不足法,故宁阙之。钮少雅谱起【绣带儿】,随园谱起【锦缠道】,张大复谱起【二郎神】,具各集用曲调三十……《孟月梅》传奇,系元人之作,宫谱所载牌名,多出其后,以后人之牌名,合前人之曲调,必非本来面目。”[7]以张大复谱、随园谱和钮少雅谱俱指宫谱,而张大复的《寒山堂曲谱》和所谓的《随园谱》皆是曲词格律谱,无工尺谱。又,此《曲谱大成》之【三十腔】无工尺谱,而【三十腔】属南曲曲牌,钮少雅所订南曲谱今存者为《南曲九宫正始》,查《南曲九宫正始》,其【三十腔】确是如《曲谱大成》所云是以【绣带儿】起者,故此处之钮少雅谱当指《九宫正始》,今存《九宫正始》无论国内还是日本保存的,都是没有工尺谱的曲词格律谱。

此外,尚有一部编纂于清初的南曲谱《九宫谱定》,其凡例中说:“宫谱,所为准也,字句一定,四声划然,其词义未醇,初欲取美词易之,且恐未合,又不便教歌者,仍之。”[8]《九宫谱定》的编者也认为:宫谱的作用是“所为准也”,重在定“字句”,字句一定,则平上去入四声分明,也符合曲词格律谱的作用与特征,《九宫谱定》本身亦为点板之曲词格律谱。由上述可知,沈璟的《增订南九宫曲谱》、沈自晋的《南词新谱》、种花翁胡氏的《随园谱》、张大复的《寒山堂曲谱》、钮少雅的《南曲九宫正始》、査继佐的《九宫谱定》,都是曲词格律谱,当时皆称宫谱,宫指宫调,宫谱即为按宫调分类编排曲牌之曲词格律谱。

但这种情况到康熙末年和乾隆时期,又出现了新的变化。康熙五十九年(1720年),《新编南词定律》刊行,这是一部以“宫谱”自命的曲谱,其凡例第一条云:“凡刊行宫谱,原恐宫调混淆,句拍舛错,使填词度曲者便于考核,并非好异炫奇也。”[9]既说明了此前的曲词格律谱即为宫谱,又表明了自身的性质,也是宫谱。另一部则是刊行于乾隆十一年(1746年)的《新定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书名直接标明“宫谱”。这两部曲谱均在此前的曲词格律谱的基础上增加了工尺谱。至此,以宫调分类编排曲牌,曲牌分出正衬,标明句韵,旁缀工尺歌谱,成为了这一时期宫谱的典型形态。不过,这个时期,“宫谱”的概念仍可两指,既表示曲词格律谱,如《南词定律》即称此前刊行的种种曲谱为宫谱,又指旁缀工尺谱的曲词格律谱,如《南词定律》和《九宫大成》。更有趣的是,《南词定律》本身即刻有两种版本:一种朱墨套印,带工尺谱,与《九宫大成》同;一种不套朱,不带工尺谱,为曲词格律谱,而皆以宫谱自居。

至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叶堂《纳书楹曲谱》刊行,也屡次提及宫谱。他在凡例中说:“此谱与宫谱不同。盖宫谱字分正衬,主备格式。此谱欲尽度曲之妙。”又说:“第欲求合临川之曲,不能谨守宫谱集曲之旧名。”又说:“《大成宫谱》出,而度曲之家奉若律令无异词。”[10]可知叶堂所谓的“宫谱”,主要是《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的简称,因“集曲”一名正出自《九宫大成》,是《大成宫谱》的创例。而《九宫大成》既是传统意义上的宫谱即以宫调分类编排曲牌、标明句韵、字分正衬,具有规范文词格律的作用,又旁注工尺板眼,具有规范曲牌音乐格律的作用,同样是“主备格式”,不过其工尺谱又可供度曲之用。《纳书楹曲谱》则纯为折子戏曲牌工尺谱,是当时昆曲清唱及部分舞台演唱的实际记录与修订,功能便是歌唱。叶堂这里所说的“宫谱”,主要指《九宫大成》这部书,同时也包含了曲词格律谱,无论是否有工尺谱,其曲谱形式都是以宫调统领曲牌,“主备格式”而已。

同样是《纳书楹曲谱》,王文治在其为《纳书楹曲谱》所作序言中说:“自《大成宫谱》出,而后採择宏富,考核详明,度曲之家始有所折衷焉。然九宫,经也,若无杂曲之协律者以纬之,则无以穷其变化而观其会通。于曲之旨趣,或者其未尽欤!吾友叶君怀庭,究心于宫谱者几五十年,曲皆有谱,谱必协宫。”[10]这里的“宫谱”,可指《九宫大成》,因为前面说“自《大成宫谱》出”,而叶堂于《纳书楹曲谱》亦屡次提到,故“究心于宫谱者几五十年”,可理解为赞美叶堂于《九宫大成》用功颇深之意。亦可认为指工尺谱,因为“曲皆有谱,谱必协宫”,“曲”指曲词,“谱”指工尺谱,意思是,曲词皆有乐谱,乐谱皆符合宫谱所定的曲牌格律,自然是针对《纳书楹曲谱》而言。所以,“究心于宫谱者几五十年”解读为叶堂究心于昆曲工尺谱的研究亦可通。参看叶堂在《纳书楹曲谱》卷四目录所批:“《长生殿》词极绮丽,宫谱亦谐。”[10]以宫谱与曲词对言,此条批注中的“宫谱”当指工尺谱。故至《纳书楹曲谱》出现的乾隆末年,宫谱一词既指《九宫大成》这种典型的宫谱,也出现了单指南北曲工尺唱谱的用法,开始脱离以宫调统领曲牌的格律谱传统形式,进一步向着折子戏乐谱的方向发展。自近代以来,宫谱的概念便如王季烈所说,是“分别四声阴阳,腔格高低,旁注工尺板眼,使度曲家奉为圭皋者,谓之宫谱”[1]了,以宫谱来指称曲词格律谱的用法便彻底退出历史舞台,成为纯为唱曲而设的南北曲即昆曲工尺谱的代称。民国以来,不独昆曲之谱,即皮黄、梆子等花部戏之谱,甚至器乐谱,也多称宫谱了。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曲谱最初并非指格律谱,而是指乐谱,格律谱的意义是南北曲兴起以后的事,同时仍旧保留乐谱的含义,概念较为宽泛。宫谱最早是指今人所谓的曲词“格律谱”,以宫调分类编排曲牌,标句读,分正衬,不带工尺谱。到康乾时期,又在曲词格律谱的基础上加上了工尺谱,如《新定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成为“典型的”宫谱。而到了乾隆末年,宫谱已经向南北曲折子戏工尺谱的用法转化。自近代以来,宫谱始如今人所言,专指带工尺谱的曲谱。

[1]王季烈.螾庐曲谈[M].上海:商务印书馆,1928.

[2]王灼.碧鸡漫志[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

[3]叶堂.纳书楹西厢记全谱[M].乾隆六十年刻本.

[4]程清,沈远.校定北西厢弦索谱[M].顺治刻本.

[5]周维培.曲谱研究[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145.

[6]曲谱大成[M].国家图书馆藏原郑振铎藏清抄本.

[7]曲谱大成[M].中央音乐研究所藏清抄本.

[8]查继佐.九宫谱定[M].清初刊本.

[9]吕士雄.新编南词定律[M].国家图书馆藏清康熙五十九年刊朱墨套印本.

[10]叶堂.纳书楹曲谱[M].乾隆五十七年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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