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者说复仇者
——鲁迅《铸剑》中的恨与傲
2015-03-19娄普羽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400715
娄普羽(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 400715)
复仇者说复仇者
——鲁迅《铸剑》中的恨与傲
娄普羽
(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 400715)
鲁迅从事小说创作往往带有比较明确的目的性,或者说其小说创作与现实的关联更加密切,《铸剑》这篇历史小说也不例外。从鲁迅的生平经历,结合《铸剑》的复仇母题,对小说中的人物和意象进行细致的解读,可以剖析《铸剑》中鲁迅的复仇与孤傲精神。
复仇者;仇恨;孤傲
作为鲁迅历史小说的代表作品之一,《铸剑》创作于1927年4月3日,并在同年4月25日、5 月10日发表于《莽原》第2卷的第八、第九期。鲁迅起初为小说起名为《眉间尺》,1932年编入《自选集》时改为《铸剑》,后又收入《故事新编》。小说以眉间尺为其父干将报仇的故事为原型,塑造了眉间尺和宴之敖者两个复仇者形象。在小说中,鲁迅发挥其独特的想象,精彩地向读者展示了眉间尺、宴之敖者向楚王复仇的生死历程。鲁迅在主人公身上表达的向掌权者复仇的坚韧精神,实则也是自己不屈服权威,以冷眼和傲骨看待世事的个人品格的流露。
对比作家与其创作的作品,作品人物或者思想与作者的对应关系并不是直接的、明白的。然而尽管一些作家在其小说中以隐秘的方式将自己的人生体验变相虚构为小说中人物的经历,但是读者在阅读其作品时,会细心发现、品味出作者自己生命体验的蛛丝马迹。而作家个人的生活和心灵体验,更是作为常态会经常出现在作品的细枝末节中。当然,这种体现往往是作者隐秘叙述的。对照研究作者的生平与其作品,结合作者的研究资料,可以剖析出作家的生命历程如何以文学艺术的形式融入其作品中。“有的作家将特殊经历、情感体验深深烙在记忆中,沉淀为一种无法开释的情结,当他们进入文学写作状态时,便会不自觉地将这种情感赋予作品中的某个人物,由此来设计人物的刚柔善恶、喜怒哀乐,安排其人生道路,设计其未来命运。”[1]通过对《铸剑》中的复仇者的分析,也可以窥探出作者鲁迅个人的经历与作品不可分割的关系。
1 少年鲁迅与少年眉间尺对人情之恨
鲁迅有一段做少爷的“富家子弟”时期,祖父周介孚“出身翰林,做过江西一个县的知县老爷,后来又到北京当上内阁中书,成为标准的京官”[2],周家以此在绍兴城风光一时。鲁迅“少爷生涯”到十三岁遭受一劫,因其祖父周介孚“替亲友向浙江乡试的主考官行贿赂”事发,导致周家的败落。周介孚入狱可能对鲁迅来说更多的是家庭经济状况上的打击,相比两年后,也就是鲁迅十五岁那一年父亲周伯宜的去世,留下寡妻和四个孩子,给鲁迅造成的是情感上的巨大打击以及之后鲁迅对人情的绝望。
周家败落后,原本对周家恭恭敬敬的舅家人以及本家亲戚全都冷眼相对。“大舅父家的人竟称鲁迅他们是‘乞食者’”[2]。作为长孙的鲁迅在祖父入狱、父亲重病的情形下只能担负起家庭重任,出面应对外界交涉。“现实中炎凉人情对他的尖锐刺激,向他那股强烈的内心仇恨,注入了深长的活力。”[2]1926年10月28日鲁迅给许广平的信中写道:“尝尝也好,因为更可以知道所谓亲戚本家是怎么一回事,知道世事可以更加真切了。”1927年,鲁迅在回答广州学生为什么憎恶旧社会的问题时说道:“我小的时候,因为家境好,人们看我像王子一样;但是,一旦我家庭发生变故后,人们就把我看成叫花子都不如了,我感到这不是一个人住的社会,从那时起,我就恨这个社会。”[3]少年时的巨大经济和心理落差经历在他心中留下了挥之不去的仇恨,无论是对亲戚人情,还是对背后的旧社会。
再看《铸剑》中的眉间尺,离家出走为父报仇时刚刚16岁。而1898年4月底鲁迅离家,于当年5月7日到南京,进入江南水师学堂学习,这时的鲁迅恰好也正是十六七岁。鲁迅个人的人生体验难免不会投射到作品的人物中去。与鲁迅一样,眉间尺同样是一个失去父亲的孩子,父亲是被一个残暴王权害掉的生命。而鲁迅父亲之死难免会与惩处祖父周介孚的朝廷有关。眉间尺仇恨楚王,因此要为父报仇。父亲死后,眉间尺与母亲相依为命,不见一个亲戚,唯一光顾旧屋的确是可恶的老鼠。家境本已破旧,连老鼠还要来相扰,破坏睡眠。眉间尺对老鼠憎恨不已,对落水的老鼠百般戏弄。再看周家家道败落时,原本如老鼠般依靠周家的亲戚如今横眉冷对,不禁使人心寒,扰得鲁迅心中颇为不平,恰如眉间尺家的老鼠般搅乱睡眠。鲁迅借眉间尺家的老鼠将这些可憎的亲戚愚弄了一番,把寄生在周家的人比作老鼠,既是讽刺,又是复仇,更有一股鲁迅不屑的傲气。
2 鲁迅与“宴之敖者”对家人之恨
这一点似乎已成定论。许广平在《略谈鲁迅先生的笔名》一文中说:“先生说‘宴从宀(家),从日,从女;敖从出,从放(《说文》作,游也,从出从放);我是被家里的日本女人逐出的。”这自然说的是鲁迅与周作人的反目之事。周氏兄弟虽然对此都闭口不谈,但周作人给鲁迅的断交信中写道:“鲁迅先生,我昨天才知道——但过去的事不必再说了,我不是基督徒,却幸而尚能担受得起,也不想责怪谁——大家都是可怜的人。我以前的蔷薇的梦原来都是虚幻,现在所见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我想订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以后请不要再到后边院子里来,没有别的话。愿你安心,自重。”情同手足的兄弟却用“先生”相称,这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吗?从此处可见兄弟之间的矛盾已经很深了。
他们的好友张凤举和川岛对此事应该略知一二,但也言辞不详。许多年后,许寿裳著《亡友鲁迅印象记》中谈及兄弟两人的冲突,才说明了兄弟矛盾的原委。周作人的妻子羽太信子对于鲁迅,外貌恭顺,内怀忮忌。周作人则心地糊涂,轻听妇人之言,不加体察。再加之羽太信子那时不太节俭,花销颇高,搞得经济上颇为紧张。鲁迅是家里的长子,为了家庭的幸福,他专门在北平购买了大房子将母太夫人及家眷接到北京来住。鲁迅那时并无子息,而其两弟作人和建人都有子女,他钟爱侄儿们,视同自己所出,处处实行他的儿童本位的教育。在绍兴,是由鲁迅的母亲当家,到北京后,就由周作人之妻当家。尽管鲁迅的收入在当时已经很高了,是一般普通职员的十多倍,在教育部的薪金就达到300元,还不包括他的稿费和课时费,但由于周作人之妻羽太信子的气派极阔,挥金如土,仍然让鲁迅感叹说“他是用黄包车将钱拉回来,别人却是用汽车将钱送出去。”不管自己怎么努力,始终不能满足大家庭里的花销。一家人的矛盾因此而起,致鲁迅不得已搬出而至砖塔胡同了。从此两人不和,成为参商,一变从前“兄弟怡怡”的情态。
弟媳虽然也是亲戚,却造成了兄弟反目,鲁迅对“亲戚”的看法恐怕更要严苛了。这次出走,表面上是由于鲁迅与其弟及周作人妻子的冲突所致,实际上也可以看出鲁迅与周作人在生命形态上的巨大差异。鲁迅与周作人选择的道路完全不同。不难看出这次出走的尴尬性,带有对鲁迅本人的侮辱性在里面。这样的结局难免没有傲骨和怨恨在其中。小说中的“宴之敖者”,可以看作是鲁迅对家中日本女人实施复仇的执行者。
3 复仇者的现实之恨
这篇作品写在“三·一八”惨案之后,当时的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学潮尚未平息。这篇小说发表的年代正是新旧军阀缠斗、勾结,并对革命群众进行血腥镇压和屠杀的残酷时期,小说有着非常鲜明的现实意义。1926年3月18日,段祺瑞政府制造了屠杀青年的血腥事件,鲁迅当天就写下了“血债必须用同物偿还。拖欠得愈久,就要付更大的利息”[4]这样鼓吹复仇的名句。
《铸剑》中的眉间尺是一个很不成熟的复仇者,尽管有付出生命的决心,并毫不犹豫地将头颅交予宴之敖者,但是却缺乏复仇的完美计划。眉间尺的行动甚至可以说是莽撞,在面对看客者的围堵、讹诈时竟会不知所措。而如果真如眉间尺所想,在楚王出行时跳出人群实施行刺,结果恐怕唯有失败,白白送命。回到现实中,北京学生请命段祺瑞政府却遭到野蛮的血腥镇压,失去可贵的生命。对正义的追求不可置否,但是鲁迅对逝去的无辜生命感到悲痛惋惜时自然也要反思:面对强大的敌人,该如何进行复仇。眉间尺可以说与这些激愤的学生有着相似之处。在《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一文中,鲁迅以其犀利的笔调告诉世人,必须痛打落水狗,才能避免它重新爬上来咬人,更免得以后渴望光明、努力冲破黑暗的青年“花费更多的气力和生命”。鲁迅对青年关爱有加,但对青年的激愤行为恐怕也有一种不满和成年人式的傲慢。眉间尺面对群众围攻时的惊慌失措、不成熟,可以看作是青年人的不成熟,宴之敖者如果看作是鲁迅的化身的话,宴之敖者对眉间尺的“傲气”,也恰恰是青年“导师”鲁迅对复仇的青年的些许傲气。
“三·一八”惨案给鲁迅带来了巨大的冲击,使其对残忍的军阀更加憎恶。有人说宴之敖者是鲁迅自己的化身,来对权威进行复仇。“鲁迅从事小说创作有非常明确的目的。他开始于1922年、完成于1935年的《故事新编》,是为了服务于当时的现实斗争而写的,目的在于把北洋军阀和国民党反动派‘那些坏种的祖坟刨一下’”[5],《铸剑》“深刻地表现了被压迫者向最高统治者讨还血债,并与之血战到底的主题,具有强烈的战斗精神。”[5]而宴之敖者就是复仇行为的最终实施者。鲁迅对旧社会、对旧社会的当权者有着深恶痛绝的憎恶感。旧社会导致了周家家境的巨大变化,给少年鲁迅留下了深刻的灰色印象,而当权的军阀则向无辜学生开枪屠杀,鲁迅的恨更难以消解。《铸剑》中有这样一段对话:
“但你为什么给我去报仇的呢?你认识我的父亲么?”
“我一向认识你的父亲,也如一向认识你一样。但我要报仇,却并不为此。聪明的孩子,告诉你罢。你还不知道么,我怎样地善于报仇。你的就是我的;他的就是我的。我的魂灵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6]
宴之敖者“勇敢、决绝,富于牺牲精神,他所以要替素不相识的眉间尺报杀父之仇,是因为自己的“魂灵上是有那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自己生来就是为了向专制残暴的最高统治者复仇的,他是一个心灵上装满了恨的爱国者。”[7]这个爱国者,更是鲁迅本人。
4 复仇者对围观者、跪拜者劣根性的恨与傲
鲁迅对麻木无聊的旁观者最为痛恨。《铸剑》中的眉间尺在出发到城中为父报仇时,恰好遇上楚王出宫。街上跪拜大王、看热闹的人拥挤不堪,年轻的眉间尺跌了一个倒栽葱,压在一个干瘪脸的少年身上:
干瘪脸的少年却还扭住了眉间尺的衣领,不肯放手,说被他压坏了贵重的丹田,必须保险,倘若不到八十岁便死掉了,就得抵命。闲人们又即刻围上来,呆看着,但谁也不开口。后来有人从旁笑骂了几句,却全是附和干瘪脸少年的[6]。
这样的场景可以在鲁迅1924年底创作的一则题为《复仇》的散文诗中找到些许影子。在散文诗《复仇》中,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路人,将旷野中一对持刀对立的男女围在中间。路人们“拼命地伸长脖子”,渴望去欣赏这对男女或拥抱、或杀戮。然而这对男女“也不拥抱,也不杀戮,而且也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无聊的路人最终觉得不会发生什么可以让人激动的事情,“觉得喉舌干燥,脖子也乏了!”“终至于面面相觑,慢慢走散”。将《复仇》里的男女的被围观与《铸剑》里眉间尺和少年争吵的遭遇对照起来,鲁迅对这些无所事事、麻木无聊的“看客”所持的强烈的憎恶感便显露无疑,更带着作者对这些人无情的鞭挞。《铸剑》中,鲁迅还批判一种卑躬屈膝的奴性伦理。无聊的看客还是国君绝对的顺民,并毫无察觉这种奴性,甚至以之为荣。这些看与被看的场面也是一次国民劣根性的展现。
眉间尺第一次近距离靠近楚王时,长长的街道上跪满了等候国王的人。而在眉间尺在复仇遇到麻烦之后,他遇到了这样的情境:
眉间尺遇到了这样的敌人,真是怒不得,笑不得,只觉得无聊,却又脱身不得。这样地经过了煮熟一锅小米的时光,眉间尺早已焦躁得浑身发火,看的人却仍不见减,还是津津有味似的[6]。
鲁迅是孤傲的,在批判国人的劣根性时更是如此。《铸剑》中的宴之敖者,面对为难眉间尺的众看客,“并不言语,只向眉间尺冷冷地一笑,一面举手轻轻地一拨干瘪脸少年的下巴,并且看定了他的脸。那少年也向他看了一会,不觉慢慢地松了手,溜走了;那人也就溜走了;看的人们也都无聊的走散。”[6]面对麻木的看客和无聊的流氓,宴之敖者或者说鲁迅是连话语都不愿言语的。鲁迅以其独特深刻的描写,将复仇的更深刻的社会目的性达成的困难表达出来。鲁迅复仇的终极意义则在于改造国民性,并达到改造社会的目的。
综上,《铸剑》可以说既是眉间尺的复仇,更是鲁迅个人对冷酷社会、人情的复仇,有着作者深刻的战斗精神。
[1]高玉秋.作家与作品关系再审视[N].光明日报,2011-12-21,http://www.gmw.cn
[2]王晓明.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2,10,12
[3]薛绥之主编.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四辑[Z].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3:359
[4]鲁迅.华盖集续编·无花的蔷薇之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5]傅正乾.关于《铸剑》的主题、人物及其他[J].人文杂志,1981(1),99-105.
[6]鲁迅.故事新编[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98,95-96,96,96.
[7]朱全庆,赵建磊.深刻独特的生命体验历史特质的准确把握—鲁迅历史小说《铸剑》解读[J].山东教育学院学报,2000(6):16-19.
责任编辑闫桂萍
Avenger Said by Avenger——Hatred and Arrogance in the“Swording”Written by Lu Xun
LOU Puyu
(The Literature College of Southwestern University,Chongqing 400715,China)
Lu Xun’s novels are often with relatively clear purpose,in other words,they are closely associated with reality.“Swording”,a long historical novel,is no exception.Combined Lu Xun’s life experiences with the novel’s“revenge”topic,this thesis mainly aims to carefully interpret the characters and images of the novel and further analyze Lu Xun’s vengeful and arrogant spirits.
avenger;hatred;arrogance
I207
A
1674-5787(2015)01-0064-04
10.13887/j.cnki.jccee.2015(1).19
2014-11-11
娄普羽(1974—),男,西南大学文学院现当代文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