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的勇气与坠落的必然
——《遇合奇缘记》中桂仙行为变化的文化阐释
2015-03-19黄茜子
黄茜子
(湖南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湖南 湘潭 411201)
飞行的勇气与坠落的必然
——《遇合奇缘记》中桂仙行为变化的文化阐释
黄茜子
(湖南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湖南 湘潭 411201)
《遇合奇缘记》是稀见的清代女性剧作,作者化名桂仙,以按年月实录的方式记述了自己与情人椟珍的婚外之恋。在剧中,桂仙经历了从纠结徘徊到大胆与情人结合,中年后又愧疚自省,作记后洗心绝笔的过程。由于剧本是女性的自传式作品,桂仙并不是虚构出的人物,而更多地体现了生活的真实,其反抗与沉寂,都与时代文化背景密切相关。
《遇合奇缘记》;桂仙;婚外恋情
《遇合奇缘记》是稀见的清代女性剧作,现存版本为嘉庆二十五年(1820)精抄本,卷首署“长白女史桂仙氏填词”,以编年记事讲述了桂仙与情人椟珍自乾隆庚戌(1790)到嘉庆丁丑(1817)长达二十七年的爱情故事。在明清女性剧作 中,桂仙的《遇合奇缘记》的私密性质最为突出。作者将情人与自己化为剧中生与旦,以长达五十出的笔墨纪述了这段婚外之恋。其创作动机是“只图知己陶情,非为他人悦目”[1],预想读者只有椟珍一人。正是由于作记时密不外传的心态,让后来的读者得以了解作者真实的情感经历与心路历程,体现了封建社会现实与文化背景对女性的影响。
一 “防之愈严,犯之尤甚”
清朝作为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对女性的约束与压抑,已经到了最严苛的地步,“如登刀山,愈登而刀愈尖;如扫落叶,愈扫而堆愈厚;中国妇女非人的生活到了清代,算是‘登峰造极’了”[2]P221。但传统的规范对自由人性的阻遏力量毕竟有限,真爱的感召力量却不容忽视,总有人愿意不顾一切去追寻爱与自由。郑光祖《倩女离魂》中张倩女曾宣称“越间阻,越思量”,《遇合奇缘记序》中也表示“礼越遏情情更深,钟情士女古如今”[1]。情的力量,能够促使人们在巨大的压抑之中打开缺口,看见生命活力的光亮。
(一)情欲:生命力量的禁锢与反弹
桂仙与椟珍幼年初遇时便互相产生了朦胧的好感,情感渐渐萌芽之时,桂仙的姑母强行拉媒,将她嫁给藩封世子,生生摧折了二人含苞的爱情之花。婚后桂仙对椟珍的思念并未断绝,而她能够大胆越礼与椟珍结合,其丈夫“天阉”的生理缺陷无疑是重要的现实动因。
封建时代的女性向来缺乏择偶的自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凌驾于她们的意志之上。桂仙身处封建思想“集大成”的清朝,又作为贵族名媛,婚姻大事更是由不得自己做主,姑母的意志决定了她的婚姻,她被迫嫁给了毫无感情基础的世子,新婚夜竟是与夫婿各自睡去的,当得知丈夫的生理缺陷时,她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休说滞雨尤云,此后尽成虚妄。是前生孽欠今生帐,薄命红妆,这愁肠怕不作了一生沦丧。”[1]
像这样“运气不好”的女性,大多遵从了“贞”与“顺”的女诫,隐忍着过完一生,但总有大胆的女性敢于正视并追求情欲,凌濛初小说《通闺闼坚心灯火,闹囹圄捷报旗铃》中与人偷情的罗惜惜就曾豪言:“二人你贪我爱,放下心情做事,不顾死活”“欢愉而死,无所遗恨”;清代女子阿傍的《才子牡丹亭》对杜丽娘“自荐席枕”的行为了进行“合理性”的解释,借此向广大闺阁之人宣扬这种“至情”论的基础上阐发微旨,并在对“情”的阐发中加入了生理层面的因素,强调女性大胆追求情色满足的合理性。
桂仙也没有麻木地接受这一切不幸,她心中早已有合适的夫婿人选椟珍,又恰逢丈夫巨大的生理缺陷,心理和生理的双重打击让桂仙生命的力量得到常人难以想象的禁锢,而人性中对压抑的本能反抗与对满足生命需求的内驱力最终形成了对这禁锢巨大的反弹力。“人作为对象性的感性的存在物,是一个受动的存在物;而由于这存在物感受到自己的苦恼,所以它是有情欲的存在物。情欲是人强烈追求自己对象的本质力量。”[3]P122桂仙的“出格”,是在禁锢于反弹形成的张力之中拉扯许久,自然的情性赢得胜利的结果。
(二)情育:追求爱情的启发与觉醒
杨维桢曾说“台官不如伶官”,指出了戏曲对人们巨大的感化作用。虽然桂仙所处的时代官方对意识形态控制严格,但前代情论的影响依然会不可遏制地渗透进知识女性的生活。明清女性对《牡丹亭》痴迷般的喜爱、追求,甚至从阅读上升到批评的高度就是明证。桂仙是椒房贵戚,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并不缺乏阅读的机会,她不仅精通琴棋书画,而且在文学与历史等方面也有较高的造诣。《遇合奇缘记》正是剧作者本人的实录,作者能亲自创作出长达50出的剧本,《遇合奇缘记》第六出《订盟》“襜围游遍锦乾坤,宝马香车士女繁。但愿再来普救寺,一番萧洒一消魂”[1],更是直接用到崔张“普救寺”之典故,由此,我们不难推知桂仙受到了文学特别是戏曲的影响。
明清时期最受女性欢迎的剧本无疑是“令西厢减价”的《牡丹亭》。“汤显祖的至情思想如春风吹拂过女读者的心田,浇灌出情爱的幼芽,弥补了明清女性情爱世界的匮乏和缺失。对于明清时期中上层社会有文化修养的女性来说,伴随着《牡丹亭》多种评点本、校点本、改编本的出版,她们在阅读《牡丹亭》的同时接受至情思想的可能性就越大。”[4]P55桂仙《遇合奇缘记》中的两出便明显带有《牡丹亭》的烙印,如:“午眠时候,衣裳颠倒忘昏昼。揉不开的倦眼难睁,扶不起的纤腰增瘦。也知道年华尚幼,年华尚幼,怎奈这睡魔环绕,把痴情迤逗,因此上倦无休。都因娘错把珠擎掌,翻添一断愁。”“刚闭眼,早玉人立地生香韵,分明是环珮森森,分明是环珮森森。呸,原来是风掀帘振,檐马奏清音,传来天籁动人心。”[1]桂仙与椟珍幼年初遇便互生情愫,难分难舍:“情难磬,无计策和你常厮并。只落得一见又分程,只落得一见又分程。痛从此再会期难定,听一声催促,车马西东,不由人频回首暗伤情。”[1]年龄尚幼,不知情为何物之时,桂仙陷入相思的泥淖之中无法自拔,更加不愿意脱身而出。“颠倒昏昼”、“倦眼难睁”、“纤腰增痩”均为思念情郎所致。生旦二人之情实为“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桂仙并没有像俞二娘与冯小青那样迷恋于渺不可寻的“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的痴情理想,但对全剧一以贯之的“至情”思想显然是十分有感触的,至情思想已经融化为她的内在精神。椟珍对桂仙更是一往情深,郎有情、妾有意,在这样的情况下,桂仙为了真爱大胆出格也就十分自然了。
(三)情蕴:以身相报的感恩与认同
桂仙作为从小深受礼教影响的大家闺秀,在与椟珍的交往中一直守着“男女授受不亲”的大防,真正冲出藩篱与椟珍结合的情节已经到了剧本的下卷。促成二人结合的最直接动因是桂仙产女后重病,椟珍亲自配药,衣不解带地日夜悉心照顾至其痊愈,桂仙大为感动,认为椟珍对她有再造之恩,“以后余生,皆兄所赐”,决定以身相报。
报恩酬情是源远流长的国人文化心理,“知恩图报,有恩必报”是传统文化对受恩者的要求,且往往强调“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一饭之恩,千金为报”。在国人心中,报大于施是美德,要感谢对方的恩惠,就要回报更多。桂仙认为椟珍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如此深恩自然是要全力以报的,而她在与椟珍的交往中已经付出了真情,二人关系更进一步只能是身体的结合。椟珍的照顾使得自己濒于崩溃的身体复原,用这重生的身体去酬报深恩,于桂仙来说是合情合理的。
此外,桂仙父亲与乳母的认同也是桂仙敢于“出格”的重要原因。不同于《牡丹亭》等戏剧中女主角家长对男主角从不理解、不认可到最终接受,对于椟珍,桂仙父亲一直是认可的。许多年前,他就曾夸赞椟珍“年甫十一,五经成诵,将来不可限量也”。桂仙与世子结婚时,他也心疼感慨:“怕有美中机彀,致他年薄幸,葬送温柔。初心谁不矢同坵,几人得并鸳鸯柩。人生饮啄,且难自由,婚姻大事,焉得强求?有多少狠天公,偏好把人情扭。”[1]父亲对椟珍的欣赏与认同成为桂仙敢于追求的隐形力量,乳母对二人结合的帮助与劝慰则给了桂仙更大的勇气:“那一个虽有媒妁之言,这一个岂无父母之命?前者亦不可弃,后者亦宜相从,正所谓两全其美也”[1],为桂珍二人的结合找到理据。
亲情在女性生命中具有特殊而重要的庇佑意义,长辈的意见对于晚辈行为决断的想法心态有着巨大的影响。父亲的认同,乳母的支持从一定程度上减轻了桂仙越界的焦虑,成为她大胆出格的重要推动力。
二 “始若不正,卒归于正”
桂仙虽然能勇敢地与椟珍结合,但心中始终存在犹疑与不安。我们必须注意到,桂仙不是一个寄寓了作者反抗理想的虚构人物,而是一个真实生活在清朝中期的女性,名媛身份使得她从小接受传统规范的浸染,而人妻与人母的身份更增加了她的道德负累,这一切促使她中年时对自己年轻时的“出轨”行为深刻反省,与椟珍减少往来,后来更是“洗心绝笔”,不再发声。桂仙从大胆反抗到归于沉寂,都因为内、外压力自始至终相伴相随,仅凭个人的力量无法与之抗衡。
(一)大防:官府与民间的合力
封建社会对妇女的规诫,在历史上是一以贯之的,而清人反思明亡教训,认为不羁的个人行为与纵欲的社会风气必须承担导致王朝衰落的责任。为了维护统治,统治者对礼教的强调更是到达顶峰,屡屡颁布有关“淫辞”的禁令,例如康熙五十三年四月诏:“朕惟治天下以人心风俗为本,欲正人心,正风俗,必崇尚经学,而严绝非圣之书,此不易之理也。近见坊间多卖小说淫辞,荒唐鄙俚,殊非正理,不但诱惑愚民,即缙绅士子,未免游目而蛊心焉。所关于风俗者非细,应即通行严禁。”[5]P193此外,官方对妇女节烈近乎崇拜的宣扬与不厌其烦的旌表,使得民众对妇女贞节的关注与重视到了近于宗教的地步。据资料统计,清代前中期的节烈妇女数量超过了整个明朝,其中仅顺治一朝受官府旌表有姓名可考的妇女就达七万八千余人[6]P46。而民间对妇女的规诫也在清朝达到顶点,闺训与家规更是可谓卷帙浩繁,洋洋大观。“男女之防,人兽之关,最宜慎重,不可紊也”[7]P85,惕人欲之横流,严男女之大防成为官方与民间共同强调的内容。
而所谓的严男女之大防,实际上是主要针对女性的极为严苛的训诫与约束。在此我们暂不讨论家规与闺训体现的男子至上的观念,值得关注的是其中对情欲的淡漠与对道德的极力强调。如,“女子守身,如持玉卮,如捧盈水,心不欲为耳目所变,迹不欲为中外所窥。然后可以完坚白之节,成清洁之身,何者?……女子名节在一身,稍有微瑕,万善不能相掩。”[8]又如“闺门中少了个礼字,便自天翻地覆,百祸千殃,身亡家破,皆从此起。”[9]
清代中后期,戏曲小说作品中淑女形象表现出的道德观念,已经化为人物形象内在的、自觉的、无意识的、习以为常的精神习惯,再不需要靠道德理念本身来支撑[10]P293。官府与民间不遗余力的宣扬,最终使得道德礼教深深渗透进女性的思想意识,道德理念内在合理化形成的巨大力量成为女性内心对自我的约束力,并与外在的社会压力形成合力,这一切足以将“逸出常轨”的桂仙拉回原有的持正守礼轨道。
(二)身份:人妻与人母的压力
政治的强力与道德的枷锁,对桂仙出格构成了外在的巨大压力与阻力,而桂仙对自己身份的体认则是导致她慢慢“失声”的内在原因。
桂仙身为大家闺秀,与生俱来的是比平民女子更多的限制。与崔莺莺、杜丽娘不同的是,桂仙与椟珍展开恋情时已并非未嫁女子,即使崔莺莺有婚约在身,毕竟没有婚姻事实,还拥有一定的选择自由。崔莺莺、杜丽娘大胆追求爱情时的身份是闺阁少女,而桂仙真正与椟珍相恋时的身份已是藩封世子的妻子。无论什么年代,对婚姻的忠诚都是女子必续坚守的准则。少女时代自由选择佳偶的追求,虽有阻力,却不致遭到世人对女性道德伦理方面的诟病,而一旦男女缔结婚姻,女性便已束缚于围城之内,除非彻底解除婚姻,否则没有理由另与他人相爱相守。如,“妇人者,伏于人者也,温柔卑顺,乃事人之性情;纯一坚贞,则持身之节操。”[8]丫鬟蕙儿的言论从侧面阐述了桂仙人妇身份的压力:“姑爷才高班马,貌胜潘黄,小姐正当快乐才是,何以自于归以来,愁眉不展,岂仍思念订盟之人乎?……不但那生不知在何方,纵使再得相遇,也当远避嫌疑。我劝小姐木已成舟,何必另和无益之念也。”[1]桂仙是椒房贵戚,夫婿是藩封世子,二人的婚姻被世人认为是门当户对,非常美满。而且桂仙的夫婿并非纨绔子弟,而是丰神俊采、才貌双全的人物,对她也并无怠慢与不尊重,更让人认为二人是天然佳匹,桂仙应当深感幸福,好好侍奉夫婿,没有任何别的念头才是,即使对椟珍还有一点牵挂,成婚之后也必须“远避嫌疑”。
“夫为妻纲”是封建社会千百年来公认的准则,桂仙不得不从。作为传统规制与礼教的践行者与代言人,桂仙的丈夫对她的约束力不可谓小。虽然出场甚少,但他对桂珍二人的影响却无时不在。即使丈夫不在身边,桂仙也时时担心自己与椟珍的恋情被他撞破,因而顾虑重重。有一次椟珍午眠于桂仙床上被人发现,其丈夫听闻后大为震怒,闭门谢客,使二人没有机会再见面,造成巨大的危机,令桂仙几欲寻死。
我们还须注意到,桂仙是孩子的母亲。若是少女或并无子嗣的新妇,她所承受的身份焦虑将要小得多。清代《醒闺编》云:“一须要守贞洁,稍有差池最可轻。你要想妇女身如珠如玉值千金,倘不正,最可丑,人人把你当猪狗。害丈夫无颜面,婆家娘家都报怨,你儿子怎出头?”[11]P29一个“你儿子怎出头”有如对人母的当头棒喝,让她们不得不时时考虑自己的言行对后代的影响,母亲的婚外恋情若持续下去,对其后代来说是绝对不可以被原谅的,桂仙显然也考虑到了自己人母的身份,随着孩子的长大,她与椟珍的往来越来越少。
学者潘光旦曾说:“教男女于婚姻之外,对其他异性的人丝毫不发生与不表示爱慕的心思,是不可能的;但教他们在表示爱慕的时候。应当有相当的分寸,不要到达一个推车撞壁的境界,甚至于不到一个悬崖勒马的地步,是可能的。”[12]P415礼教与道德的压抑使桂仙出现了“物极必反”的越礼逾制,然而道德的强大力量又并非是她一人之力能对抗的。桂仙的大胆出格复又失声,我们不能简单地说是个人原因或社会原因,这其中存在着“发乎情,止乎礼义”的复杂张力,桂仙重情,但并非不知节制地用情,她并不追求做一个“贞女”,但被要求至少应该是一个从一而终的贤妇。正如剧本最后的诗中所言:“情自中生天所赋,礼缘外起法相禁”,这一段奇缘从一开始就存在于“情”与“礼”的不断拉扯之中,爱情的魅力与生命的力量曾促使她大胆飞翔,随着年龄的增长,道德的束缚于身份的压力让一切又归于平静。故事的结局,现实照进梦想,作者用作记的方式纪念这一场真实发生过的美梦,然后蓦然隐去,留读者自行体味其中的无尽情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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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校:周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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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673-2219(2015)02-0055-03
2014-11-10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项目编号13YJA751026);湖南省高校科技创新平台项目(项目编号10K022)阶段成果。
黄茜子(1992-),女,湖南常德人,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明清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