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踏过的山河岁月
——生命教育的创新与发展
2015-03-19韦政通演讲刘蓉蓉整理校订
韦政通(演讲) 刘蓉蓉(整理) 陈 复(校订)
(1.国立宜兰大学,台湾 宜兰 26041;2.聊城大学 文学院,山东 聊城 252000)
我踏过的山河岁月
——生命教育的创新与发展
韦政通1(演讲)刘蓉蓉2(整理)陈复3(校订)
(1.国立宜兰大学,台湾 宜兰 26041;2.聊城大学 文学院,山东 聊城 252000)
校订前言:笔者恩师韦政通教授为素负盛名且享誉海内外的国学大师,毕生关注华人现代化议题,对儒家思想与人性心理有深刻的研究。这回基于对生命教育的使命感,应笔者邀请,特别于2013年12月13日来国立宜兰大学参加“2013高中生命教育创新教学研讨会”,对一百五十余位全台高中教师与宜大师生演讲“我踏过的山河岁月:生命教育的创新与发展”。韦政通教授如同家中慈祥和蔼的长者,用声如洪钟的健朗音调,将自己波澜壮阔的一生做毫无保留的倾吐,获得无数热烈的掌声,大家都对聆听到韦教授用自己的生命经验来谈生命教育深感珍惜。
韦政通教授在演讲的过程里,特别告诉与会的高中老师,世上本来没有问题学生,只有问题老师与问题家长,任何问题学生都是因为有问题大人却不闻不问,刚开始是因为想吸引大人的注意,后来是因为想获得同侪认同,才会不知不觉做出错误的事情。他反过来指出,任何领域真正的菁英,年轻的时候都会有某种叛逆的性格,想要尝试不一样的事情,我们的学校教育如果不给年轻人机会与引导,让年轻人在真实的生活里学习,老是要用考试成绩表现来区别出“好学生”与“坏学生”,这就会埋没学生的潜能而不自知。
他特别引宜大讲座教授文学家黄春明的例子,指出黄春明教授年轻时换过好几所学校都被退学,最后在屏东师范学校获得一位音乐老师耐心教导与启发终于毕业,经过尝试各种不同的工作,获得丰富的阅历与经验,才踏上自己的创作旅程,成为在文学领域贡献卓著的大师,可见能用生命启发人的老师对学生而言多么重要。他并告诉与会者每个人都应该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好好学会如何爱人,从中认识自己,这是生命教育里不可不谈的一门学问。韦政通教授如沐春风的讲话,让与会者无不动容。
当日国立宜兰大学赵涵捷校长人在国外开会,但特别致电热烈欢迎韦政通教授的到来。赵校长指出,有鉴于专业知识训练外,做人处事该有的态度与方法更显得重要,宜大非常重视生命教育,除在通识教育课程加强教学,并特别着重发展“智慧,健康,养生”这三项领域,韦政通教授的生命正集合这三大元素,用自己全身心在学术的耕耘,成为宜大“智慧不老,健康如常,养生有道”的最佳代言人,他要向韦教授表达至高的敬意。本演讲内容经研究生刘蓉蓉做整理,后续再经笔者详加校订,尽可能保存韦政通教授的真正意思,并获得韦教授同意,特转交《湖南科技学院学报》刊出全文。
生命教育;自我教育;生命意义
各位高中老师与宜大师生:
陈复教授邀请我来参加“2014高中生命教育创新教学研讨会”做专题演讲,我很高兴来到国立宜兰大学跟各位老师见面,从生命教育的角度来谈谈“我踏过的山河岁月:生命教育的创新与发展”。首先,跟大家谈点有趣的事情。这两天,我自己的生命出点小问题,我因为年纪大了,对这个演讲有很高的期待,很希望做充分的准备,让演讲的效果更佳,因此,我怕临时从台北坐车过来太累,精神难免不济,昨天下午我就来到宜兰住宿,结果心与愿违,陈复教授好意觅得一间宜兰高级的特色民宿,但这个如欧洲古堡般的民宿,其环境对我来说非常陌生,窗前就是农田,夜里还有蛙鸣虫声,整栋三层楼就只有我一个客人,而且还不知如何与民宿主人联系,令我在潜意识里面有点恐慌,心里想早一点起床,把精神养得更充裕,裨益演讲的效果更好些,结果反而晚上没有睡饱(笑)。但,今天在座诸位要帮我个忙,因为任何现场都是互动的效果,希望你们的眼神和表情能给我鼓励,我会感受到你们的期待,共同完成一个美好的演讲(热烈鼓掌)。
广义与狭义的生命教育
生命教育已经成为21世纪的显学,当我们进入正题前,且让我先谈谈“生命”这个概念。生命教育有广义与狭义两种认识的角度,广义的生命教育就包含我们现在大自然的保育在内,这已经成为本世纪非常严重的问题,尤其气候的极端变迁给人类带来巨大的灾难,现在已经在全球各国层出不穷的发生,因此,广义的生命教育应该涉及到生态教育的问题,因为这是“天”与“人”互动的结果,当然还有动物保育的观念,都包括在广义的生命教育内。“生命”作为被聚焦的议题,在我的记忆中,人类历史上首度把生命赋予非常重要的意义,出现在基督教《新约圣经》里,我们现场的老师应该有基督教徒,你们都知道耶稣说“我就是真理,我就是道路,我就是生命”,这应该是人类首度把生命赋予如此神圣的意义。还有一位中世纪经院派大神学家与大哲学家——托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1225—1274),他列举从石头、植物、动物到人的等级差别:石头有存在的意义,但它没有生命;植物有生命,但是它不会行走;动物有生命可行走,但是它没有思考;只有人,他有生命、能走动更能思考。这是人类史上第一次用生命等级的观念把人凸显出来,这个凸显恰好与我们常讲“人为万物之灵”的意思很相近,人有灵性且能思考,因此人是宇宙里面最珍贵的存在,这是广义的生命教育。
今天我们从狭义的角度来讲生命教育,这是专就人类而言。我来厘清生命教育的宗旨,我曾经认为应该是八个字:“对抗愚昧,促进成长。”不过,我后来觉得使用“愚昧”这个词汇或许不够中性,我们在讲观念与想法的时候,用词尽量用中性,不要含有价值观的意涵,我们中文极容易赋予价值观的意涵,使得人讲话常流于情绪用事,但是我们讨论问题的时候,包括各位如写博硕士论文的时候,要尽量避免带有价值的用语,尽量使用中性的语汇来就事论事,因此我后来再把“对抗愚昧”用词改成“开发新知”,主要就是指培养思考和判断的能耐,这是生命教育侧重于知识的面向。知识使人成长,生命教育的重点是促进生命的成长,每一个人生命的成长,其间各有截然不同的意义,需要人汲取相关知识来获得成长,照我们每个人所想的目标不断前进,这就是一种成长。
我在平面媒体上曾看到由一位留法学生写的文章,他介绍法国竟然有一个“哲学节”,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的事情,他们不但有长达三周的哲学节日,而且他们的高中生全国会考,第一节四个小时是考哲学,这就是法国对待自己传统的态度。我记得我们台湾往日举办联考的时候,第一节是考国文,因为中国人不能不重视自己的国文,但是我们考的内容与考的方式,能不能反映出我们对待自己传统的态度呢?法国重视的哲学,不是哲学史里面讲的很严肃的哲学,其实就是非常典型的“法国生命教育”。我想列举去年他们哲学会考里面的几个问题,来看看人家全国会考的问题有着如何深度,我跟着想到我们中国人,同样在举办这种全国会考,我们出的题目跟法国就有很大的落差,人家出的题目没有标准答案,尤其在人文社会这个领域,任何考标准答案的企图,都对提高人的思考力没有多大用处,尤其是现在网络这么发达,网络一查就可以得到答案,但是我们现在考的东西还是要求标准答案,这其实是采取反人文社会教育的作法来鉴别人文社会领域的成绩。
第一个问题:“我们从工作中能赚到什么?”这个题目显然属于有针对性的提问,在现在物化的消费世界,它要人反省的议题就是金钱万能的观念,因此它的答案明显不是要你回答金钱。你在工作里面究竟赚到什么呢?各位老师请你们想一想,在工作里最重要的是不是赚到金钱,乍看来说没错,仔细讨论起来可能不见得这么单纯。他们出这样的题目,通过你的答案就能看出你思考事情的深度。
第二个问题更特别:“我们是否有探寻真理的责任?”这种议题我们中国人在过去几乎永远都不会遇到,因为我们是道德理想的传统,它不像希腊文明喜欢做抽象哲理的思考,如柏拉图的《对话录》(The Dialogues)就是探讨真理的方法,这种态度强烈影响西洋哲学家的思考。法国存在主义的哲学家萨特(Jean-Paul Sartre,1905—1980),他的爱人叫西蒙波娃(Simone de Beauvoir,1908—1986),很多人看过《第二性》(Le Deuxième Sexe)这本书,这两个人都在法国高等师范毕业,后来都曾在高中任教,他们两个人没有结婚,但是一辈子都有着千丝万缕的感情,两个都是一流的哲学家,从他们的传记可知,法国高中的哲学课很重,法国人将哲学视作国粹,在会考里考这个问题,显示出他们希望高中生能继承法国好学深思的文化传统,这是法国陶冶青年不可或缺的生命教育。我们是否有探询真理的责任?回答这个问题并不容易,因为真理有好多种含意。
我在四十年前曾写一本书《中国的智慧》,这本书花相当的篇幅跟读者讨论何谓真理,这本书恐怕在座诸位老师读过的人已不多了。四十年前出版的时候,教育部将其当作优良读物来介绍,从高中到大学的年轻人如果能够有这些基本的知识,对增加自己思考的素材很有益,因为其囊括中国哲学史关注的基本问题。这本书的灵感泉源是我根据阿德勒(Mortimer Jerome Adler,1902-2001)写《西方的智慧》(Great Treasury of Western Thought)而来,《西方的智慧》里面总共提出九十个问题,用西洋文化的背景来回答。我在教书的时候常常把《西方的智慧》当作课外读物来介绍,后来有学生问我:“老师,这些问题我们中国人应该怎么回答?”这给我一个灵感,因此我就写一本《中国的智慧》。换句话说,西方人拟题目给我来回答,这本书非常好读,假如你将来想教生命教育或生命哲学,里面有些比较有关生命意义的问题可供参考,这本书都仔细讨论过。这本书最有意思的部分就是最后有个“中西智慧表”,将全部问题都列出对比,让“西方人怎么看,中国人怎么看”,都能一目了然。
法国高中会考的第三题:“没有国家我们是否更自由?”法国出这个题目对有的国家来说可能会觉得匪夷所思,但法国有自己深刻的历史背景,因为无政府主义的观念首先就出自法国人,第一位自称为“无政府主义者”的哲学家普鲁东(Pierre-Joseph Proudhon,1809-1865)就是法国人。无政府主义是一种激进的思想,无政府主义者看到政权腐败就想这个政府搞成这样,干脆不要算了。假如我们现在台湾联考出题委员敢出这个问题,大家会不会觉得“离经叛道”呢?在清朝末年到民国初年,无政府主义在中国流行过,台北市敦化北路跟南京东路交叉路口曾经有座铜像,那人是国民党的党国元老吴稚晖,他就是个民国初年著名的无政府主义者。他在法国留学同样是个唯物主义者,他在历史上最有名的一句话就是“把所有的线装书丢到茅坑里”,那是个反政府的年代,青年会想要藉由彻底的反传统来表达自己的主张。没有国家我们人是不是会更自由?这个问题每个人的答案可能不太一样,所以法国考哲学并不是真的想考学生有关人文或社会领域的常识,主要是考你的思考力和想象力,这是人家真正在意的事情。
在我们台湾,如果考试没有标准答案,家长会吵得一塌糊涂,批评老师怎么能这样出题?但老实讲,大部分的家长都非常无知,只在意考试成绩,不在意考试过程,题目出超过教科书的范围就会指责老师,仔细想想,这样的教育到底对学生有什么用呢?人文和社会领域本来就是要训练人的思考力,培养独立思考和独立判断的能力。我们的教育和我们的家长,几十年下来都没有什么进展,考试对很多学生就是背一背,答出标准答案,这对鉴别人才毫无意义,尤其是现在的时空,许多信息在网络里一查就看见,如果不改变教学方法与考试方法,难怪我们的学生对学习知识会产生倦怠。我举这个例子,就是对比法国的会考,想想我们的考试,我们就看得见这种价值观的落差,使我们很清楚了解自己真的不如人家,因为我们并不真的在意生命教育,我们对自己传统的保守与维护,其实非常肤浅。
做老师要学会自我教育
因为这回研讨会的主要参与者是在高中教生命教育的老师,我想从两个层面来谈:其一,老师自身该怎么做;其二,老师应该怎么教学生。这是很具体的探讨,这两个层面都是为你们的需要特别量身打造的内容,毕竟如果我只是很空泛讲生命教育,对你们其实没有多大的意义。老师最重要的是自我教育,假如你要教生命教育这门课的话,我想真正的收获还是你自己,可能教学生不见得能带给每位学生多大的收获,毕竟学生人数多的时候,就很难照顾到每一个人,这个过程真正的受益者首先就是自己。自我教育就是我们这个社会已经流行了几十年的“终身教育”,这个概念本来并不陌生。这个世界变化太过剧烈,如果你停止学习,在社会中会发生许多不能适应的问题,不只是学生,老师本身如只拥有一个专长都远远不够,培养第二专长或第三专长真的很重要,我知道各高中来教生命教育的老师都不是出身于生命教育专业,而是出来教书后,再回到各大学进修生命教育专业,这是很好的事情,这个社会变迁快速,具备多方面的专长才能适应,不然人很容易失业,每个人都需要继续成长,各位愿意跨出本来的专业,在自己学校担任生命教育这门课的老师,显然你已经具备这种素质。
关于“自我教育”,我拿苏格拉底的名言开始来谈,叫做“认识你自己”。这是希腊阿波罗神庙上的一句神谕,因为苏格拉底应用而变得家喻户晓。到底要怎么认识你自己呢?其实苏格拉底一个字都没有留下来,这点跟孔子一样,孔子本人一个字都没有留下来,我们现在读的孔子的名言都从哪来的呢?其实都是学生记下来的文字。弟子在孔子千千万万的语言当中记录只字词组,孔子本来的言语应有很完整的上下文脉络,但我们现在都无法看见,因此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了解的孔子其实非常片面,真正的孔子形象与人生必然更复杂。苏格拉底同样是靠柏拉图的《对话录》的材料把思想传下来,苏格拉底另外一句很有名的话,用白话来解释就是“为什么要认识你自己”,苏格拉底说:“生命如不诉诸批评的省察,这种生命不值得活下去。”重点是我们人的生命常不经过批评的省察,日子却一直糊里胡涂过着。我们《论语·学而》里同样有这种观点,曾子说:“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人家拜托我们做的事情是不是忠于其事)?与朋友交而不信乎(我们交朋友是不是讲信用)?传不习乎(从老师学到的东西是不是有持续温习)?”这种就是很典型的展开具有批判意义的自我反省。
孟子在《孟子·离娄上》说:“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这个反求诸己就是现在人说的自律。自己管理自己非常重要,假如生活里养成反求诸己的习惯,人生中会减低很多麻烦。我们一般人动辄都觉得是别人的错,尤其是现在这个社会,双方都喜欢从对自己有利的角度争论,尤其是政治人物一天到晚骂来骂去,从来没想到自己有问题,道德上最重要的就是时时刻刻都能注意这句话——反求诸己,这句话在我的生命里面是完全内化了,内化就是说反省这件事情完全能很自然存在于我的生命,遇到任何问题我不去怪别人,先想到我有没有问题,是不是我有错?这样想的话,人生会离开很多烦恼,生命常常要反省,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应该常常有自觉,现代人这种技能越来越差,但老觉得人家对不起自己,事情能获得解决吗?其实不能。继续成长为何有必要性呢?我们对自己越了解,了解别人的能耐就跟着越强,这点是很关键的情况,我们真的想了解别人,首先对自己多下工夫,对自己理解越深,对世事就有更深刻的体会。请记住这句话:认识你自己是永远的生命旅程,死而后已。另外,继续成长就是说人要继续学习,继续学习就是种继续投资,继续投资才能激发生命继续成长,学习不只是阅读而已,我们随时都在生活里学习。中国人常说社会就是一所大学,永远有学不完的课程,不过反过来想,学习最主要还是阅读,但是我们现在这个社会这方面产生蛮严重的问题,大家都变得不爱读书,不读书思考就有局限,无法产生深度与广度的视野。
关于做老师的自我教育,下面我要讲成长的方法、成长的类型与成长的过程来给大家参考。有关于读书作为成长的方法,如何对概念有效的吸收呢?我有个比喻,假设你的家人从百货公司买一大堆东西回来,随意摆放在客厅、厨房与卧室当然不行,我们就需要一个收纳箱来系统整理,我们读书,要有一个像知识收纳箱一样的概念系统,就比较有效率。如果不喜欢阅读,也有简便方法,就是顺着兴趣发展。譬如说我们中国人过去学琴棋书画,现在人就复杂了,有数不尽的兴趣,甚至爬山与慢跑都能成专家,打高尔夫更能作为职业生涯,这在过去是无法想象的事情,现在的人兴趣非常多元,顺着兴趣来发展生命,也是成长的重要方法。第二个成长方法就是对他人与社会有益。譬如说台湾有一个非常好的社会现象,就是台湾的志工很流行,像台北市各大医院里面有很多志工,大家轮班来柜台服务看病的人,志工就是尽义务,这个是很简单做到自我成长的方法,对别人有益对自己同样有益。尤其做老师的人应该要有做志工的意愿与热忱,才能让被你服务的人受益。做老师并不是教书匠,每个人都应该下工夫,怎么样做个好老师,这是你一辈子学不完的课,如果教书能受到学生的真心喜欢,又懂得怎么样跟学生相处,认真扮演好老师的角色,你会过的生活很丰富,这就需要不断的学习。因为你有这个企图心,就能在担任老师的角色里不断成长,这样生命才会觉得愉快。我教书有个经验,一个教材教第二次到第三次,如果你不加上新的东西,只是重复讲同样的内容,你自己教都觉得没有意思,那你要如何让学生感兴趣呢?教书是互动的历程,我教得很有热忱,学生会感染到你的气息跟着变化,因此我们常说教育是一门艺术,里面有永远学不完的奥秘。这同样是成长的自我要求,担任老师的人都应该永远要立志做个卓越的老师!
还有种让年轻人成长的方法,就是用心谈个恋爱,谈个精彩的恋爱,尤其是死去活来的恋爱,因为在恋爱当中到一个程度,你最容易看到自己生命的真面目,对方就像是照妖镜一样,会把你自己的缺点彻底显露出来,你平日执着的是什么,你真正在意的是什么,你喜欢什么或讨厌什么……都在恋爱里无所遁形。如果你在这个时候知道自己的缺点,下工夫认真改,不论恋爱到最后是否有结果,都会成为人生成长非常好的机会。可惜我们现在年轻人来到一个非常糟糕的社会,没有恋爱,反而有性泛滥的问题,人向动物看齐,没有恋爱的过程就能发生关系,这跟动物有什么两样呢?更不要说恋爱没有结果,不但不反省自己,反而责怪别人,数落别人的不对,甚至伤害别人,凭着冲动做出自己会后悔的事情,这就是不懂得把握住恋爱的真谛了。
我再提一个成长的方法:要能把人生的不幸转化为上进的动能。我一生受过数不尽的挫折,却反而产生跳跃性的发展,我二十二岁离家出走来到台湾,我家里的人都不知道我去哪里,我不喜欢我父亲,他是一个非常老实但很严厉的商人,他使唤你干什么,你就要听话,我偏偏是一个很有反叛性的孩子,跟他作对,他能怎么办?就不断打我,后来我有机会就干脆一走了之,等到再回去就已经是四十年后,回去看家人,父母早就不在人间了。我经过很多次的成长,对我最有恩的老师就是牟宗三先生,我跟他学习八年,但是后来我逐渐发现他很多想法让我无法不产生怀疑,我就慢慢脱离他,所有他提出的议题与答案,我全部重新想过,他的想法我不能接受,我不但不能接受,一度写文章论证与批评,这样两人就决裂了,我甚至跟我所有的同门同学都决裂了。为什么我要这样做?因为我受希腊文明的影响:“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为追求真理,我敢大胆跨出来做自己真正相信的学问。当时有很多人(包括任卓宣这样的名人,和国民党的御用文人)都在打击我,我受到很多的挫折,连教书工作也丢了,但是我把全部的挫折与不幸都化作上进的动能,从来没有丧失自己的志气,才能来到今天。我现在快九十岁了,你看我活得很健康,还在写新书,我的思考跟我们往日的长辈很不一样,因为我有自己独自的想法,我至今都还在不断成长。
现在我想要谈谈成长的类型,我简单说个大概,第一种就是顺应型,就是专门服从老师的类型,我们的社会有个听来很中性的名词,叫做“晚熟世代”,什么叫晚熟世代?诸如啃老族、尼特族、妈宝族与靠爸族……活到三十岁还在家里吃爸爸妈妈的饭,都不出去工作,这是台湾、日本甚至全世界都有的现象,主要的原因是我们上一代变得富有,尤其台湾父母对孩子的照顾越来越无微不至,你对孩子照顾得越认真,孩子就越不能成长,我们中国父母常爱这样讲:“我是为你好,我全部都在替你着想啊!”其实这种话对孩子伤害极大,出现这种孩子主要的责任都是父母,父母不懂得放手,教育孩子要早早放开来给孩子自己长大的机会,让他们早点面对事情,让他们自己动脑筋想办法,我们不给你出主意,这样孩子才能自己摸索如何成长。孩子遇到问题你都给他解决,孩子自己怎么成长?顺应型的成长就是这种类型。
还有种类型称作无冲突型的成长,生活里常见这样的人,他们非常重视现实的利益,不得罪人,而且知道怎么做非常容易获得长辈的赞许,平日绝不愿意和别人产生矛盾。这种人现在非常吃香,做营销服务就要靠这种人,营销服务比较容易赚高薪,譬如卖房屋的中介人员年薪动辄几千万,就是靠营销服务绝不与人冲突才能做出口碑,他没有敌人,心里没有矛盾,或者很容易就把矛盾消减掉。我们台湾政坛里有个国民党大老就是这种人,报纸上说他是没有敌人,尤其在台湾这种复杂的政治环境里,能做到没有敌人,这简直是现世的圣人,但如果套用孔子说的话来说就是“乡愿,德之贼”。在如此现实且复杂的政治环境里,他竟然能做到没有一个敌人,并且恰恰遇到没有一个朋友的总统,这两人是不是绝配?但,没有朋友的总统,道德再崇高,绝对无法成为一个好总统。
第三种的成长,我给他独特的名词称作“破坏性的成长”,像我离家出走,这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把你丢在一个陌生且险恶的环境里,你如果不奋斗,甚至打破本来的格局,你就是死路一条,这有点“背水一战”的意思,在这种艰困的处境里人会获得剧烈的大幅成长,因为每一件事情你都要费尽心思来处理,这就是破坏性的成长。现在各位如果年纪尚轻的话,实在应该仔细想一想,你的人生究竟想要什么?你不要只知顺从父母的意思,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应该坚持,不达到目标绝不终止。前些时候我看见媒体报导我们国科会的朱敬一主委,他本身是个经济学家,他的女儿顺着父母的心愿念到台大经济系毕业,美国哈佛大学念完硕士,接着到加州柏克莱大学攻读博士,回到台湾后,却跟爸爸说:“我不要当教授。”爸爸很诧异问她:“那你要干什么?”她回答:“我想要学做面包,开间面包店。”虽然朱敬一觉得自己从不相信生涯规划,但如果她女儿大学毕业前或者更早点开展自己的兴趣,今天应该已经是很有名的厨师,赚大钱更不是问题。当你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你就会活得开心,哪怕不赚大钱,最起码会活得很愉快!父母的意见当作参考,但绝对不要浪费自己的时间,更应该大胆完成自己的梦想,过程里只要有锲而不舍的精神,大概最终都能够达到目的。我觉得破坏性的成长其实是最好的成长,可惜现在的年轻人似乎害怕失败,常常在选择的过程里抛弃这种类型,采取最安全的路线来过人生。
关于我成长的过程,我八十岁的时候出本书——《智慧不老:韦政通教授八十演讲录》,假如你有兴趣,台北的法鼓出版社可买得到,这里面有一篇讲的内容就是生存、生活与生命这三个人生阶段。人生要过个精彩的人生,就得要经过这三个阶段,这个题目我十多年前首度在东吴大学演讲,可惜没有讲好,后来在大陆上讲两回,东南大学那回讲得比较好,后来有老师将其整理出来,全文刊登大陆全国性的大报《解放日报》,后来还有杂志接着再转载,可见这个题目对于人的启发很大,但你同样可了解这个题目实在不简单。假如你要生存,首先需要解决经济独立的问题,生活就是提醒我们生活的内涵,如何讲究品味与质量,生命就是追求理想,阐释如何活出有意义的人生。
今后生命成长将要变成一个新的问题,我们这个社会正在发生重大的变化,就是高龄化时代的来临。有人统计指出三十年后在我们台湾,老年人跟年轻人的数目一样,那个时候大家该怎么办?当赚钱劳动的人日渐降低,这就意味着缴税的人变少,但花钱的人增加,这个时候大家要怎么活下去呢?因此各位都要注意这个问题,你们现在得要在这方面多下点工夫,尤其要懂得如何自我教育,裨益未来迎接一个新老人时代的来临。现在世界上正流行一个新的名词,就是“年龄的战争”。什么是年龄的战争?就是年轻人和老年人抢社会的资源,最极端的手段就是将来年轻人会杀老年人,因为老年人持续要求更多的社会福利,年轻人则觉得你把我们的资源都享用掉了,不同年龄层彼此间产生剧烈的矛盾与冲突,这就是年龄战争。
现在的年轻人应该想到三十年后你将要面临的怎么样的生活,你必须要学会如何从你的生活来做准备,譬如说你不仅不要再想依赖你的孩子,更不能依赖任何人,任何人都靠不住,你需要想办法让自己不但经济独立,而且身体健康,活着不需要靠别人帮忙。就像我现在这样,我的太太去世十年,我长年一个人住在内湖,我什么事情都自己料理,不需要别人帮忙,这就是老人应该过的模范生活。老人学是每个人都应该学的学问。现在我们的书市卖很多老人学的书,有本书《走过:老年书写华文作品选辑》,立绪出版社出版,这是中文世界里首度搜集作家讨论老年人的问题,冀图呈现关于老年阶段的多元面向,里面有我一篇文章《从“智慧不老”到“日日是死日”:我的入老生活》,我向大家叙说老年后我怎么生活?我怎么会使自己变得健康又充实?有兴趣的话可仔细阅读。将来你们到老年的时候,社会完全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如果知道多数人都会变老,你就应该在年轻时思考老年问题,为老人做准备,或许会让你更能认识你自己。
生命教育的教学方法
关于教学方法的问题,我们从事生命教育的老师究竟要扮演什么角色呢?我们中国以往重视道德教育,道德教育要学习模范,要学习圣贤的行谊,这当然有其道理。可是我们还应该学习希腊式的教育,苏格拉底扮演的角色,就是我们现在老师应该扮演的角色,叫做“助产士”的角色,什么叫做助产士?就是要促进学生成长,帮助学生发现他自己生命的意义。假如师生来讨论问题的话,应该请你的学生好好想想: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这一点各位现在应该非常严肃地想,即使你年纪到三十岁甚至四十岁,你还是应该想这个问题,不管到什么年龄,只要你想要过不一样的人生,你都应该给自己机会实现梦想,当老师最大的喜悦,就是帮忙别人找到他自己生命的意义。
我建议在场的老师将来教生命教育课程的时候,第一堂课你就来做一个测验,出两道问题,第一个问题就是很简单问他:目前你最烦恼的是什么;第二个问题则是说:目前你最想做的是什么?你要做生命教育,你要先了解学生们的问题在哪里,做个简单的测验,请他们用一两句话简单回答即可,然后你收回来统计一下,看看班上四十人或五十人多数的问题,你将这两个问题拿出来讲,他们就有兴趣,你讲他们亲身关注的问题,这样谈生命教育才有意义。针对他们的问题做这个测验,绝对不要考试,假如有生命教育的课本,你更不要管它,生命教育绝对不要让学生去背任何标准答案,这样的作法一点意义都没有,课程的成绩从哪里来?我建议就是选那些跟生命教育最切身有关的书籍,介绍给学生阅读,就算书不能读,读一篇或两篇文章总不会是个问题,期末请学生写读后感,写三百字到五百字就好了,简单做出成绩评量,反正这种课不会有人不及格,但是你用好的办法让他们有兴趣,让学生学点东西,通过写文章和读后感,你就能多了解你的学生。一个好的父母跟好的老师其实都一样,譬如你生一个小孩,他上小学后,人生进入成长的重要阶段,做父母的照道理讲,应该要跟孩子有同样的学习的过程,才是理想的父母,跟孩子共同学习与成长,在过程里让自己重新成长。做老师何尝不是如此?你要跟学生相互学习与成长,这样的话,你们彼此的生命就不会有距离,当你愿意了解他们,认真谈他们生活里面的问题,这样你讲的话他们当然有兴趣。
老师要教生命教育,就得要了解孩子的成长环境,不能老觉得你的学生令你摇头。我很有把握告诉各位,台湾经历我们中国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富饶生活,长达六十多年没有战争的环境,我一生虽然受过很多的挫折,遭遇过许多诬蔑,但是我还是觉得,我们在中国历史上真正是最幸运的一代人。因为我们在台湾过着承平的日子,我们的祖先从来没有过这样富有平安的生活。我们刚到台湾来的时候实在穷的不得了,什么都没有,居住的环境跟现在有天壤之别,这六十年来经济不断发展,让我们这一生慢慢比较有幸福感。可是像你们这个年龄很快什么都有了,反而没有幸福感。人不断在困顿中追求,不断获得些许满足,在珍惜中不断持续向上提升,这种生活才是最有幸福感的生活,我们这一代恰好是如此。现在年轻人为什么会变成啃老族、尼特族、妈宝族与靠爸族?其实你不能全怪他,这多半是优渥的环境使然,或许你要对他要有同情的了解。
下面讲最后一点,这一点可能是我们当老师最应该学习的一点。我们这个社会上,常常觉得学生中有特殊学生或问题学生,站在教育的立场,我们只能假设世界上没有问题学生或问题孩子,只有问题老师或问题父母,这才是真实的情况,哪有问题学生,问题学生都是因为你不会教啊!因为你不了解且不肯承认他们的价值,你想想看,每个人都很独特,每一个人其实都不大一样。我们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圣人如释迦牟尼、孔子、耶稣与苏格拉底,如果他们活在我们现在的社会,你会不会觉得他们是非常典型的问题人物呢?人类历史上伟大的艺术家,伟大的哲学家或伟大的文学家,在任何领域里面有突出成就的人,早年很多都不是乖乖听话的孩子。我们教育里最恶劣的一点莫过于常制度化的扼杀人才,我们学校里面有放牛班或后段班,不喜欢读书的孩子就给他贴标签,使他非常自卑,使他父母觉得没面子,就接着不喜欢他,让他等于像社会的弃儿一样,这是多可惜的事情啊!不读书还有太多种可能的发展,不见得只要读书,各行各业无不需要人来成就,很多书本外的东西都值得人认真学习。我们教育对于所谓问题的学生应该要有特殊的环境,让有本事的老师来教育他。我们当老师要警觉现在作法是不对的,我们要知道教育存在这个缺点,我们当老师的人没有教好这些孩子,这是我们的问题不是他们的问题。
对所谓的问题学生我们应该有特别的教学方法,心理学有一种方法叫“阅读治疗”。恰好我们宜兰有一个很好的例子,就是贵校的讲座教授文学家黄春明,他就是经典的例子,他讲过好几次自己读书的时候,从台湾头念到台湾尾,被退学好几次,最后到屏东师范遇到一位音乐老师送他一本书《梵谷传》,鼓励他说梵谷是很好的榜样,他读梵谷后,整个人生改变,这就是黄春明自己亲身经历的故事,一本书有时候能改变人的一生。除这个例子外,有一本书我很乐于推荐给各位做阅读治疗,就是傅朗克(Viktor Emil Frankl,1905—1997),这位心理学家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在集中营里幸存的人,希特勒杀害六百万的犹太人,傅朗克的父母、妹妹与妻子都死在集中营,只有他自己因做苦力幸运活下来了,这些艰苦悲哀的经历使得他成为一个非常杰出的心理学家,他发明“意义治疗学”(Logotherapy),告诉世人只要活得有意义感,你就能活出能量,活得非常有生气,他有一本书叫做《意义的追寻》(Man's Search for Meaning),但这本书还稍微理论性一点,还有一本他自己口述的自传,叫做《向生命说YES:一位心理医师在集中营的历劫记》。
《向生命说YES》这本书在世界上畅销几十年,救治无数绝望的人,一个绝望的人看了这本书后就觉得有希望了,因为他会发现自己再苦都苦不过傅朗克的人生,这就是“阅读治疗”的效果。我希望我们做老师的人知道如何发掘并介绍很多令自己感动的书,这对学生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在中国,你让学生阅读苏东坡的传、李白的传、杜甫的传或李清照的传,大陆有“百家讲坛”,请专家用通俗易懂的语言来讲给观众听,讲的都非常充实,你观看后会感动与震撼,想说怎么这样伟大的文豪会这样过一生,这么坎坷与折磨!由于你的感动与震撼,你就有机会促发自己认真改变,这就是阅读治疗。美国有一个人尼克·胡哲(Nick Vujicic),他两只手两只脚都没有,但是他求知欲很强,他在世界上用自己的残缺来传播他的福音,他那本《势不可当:化信心为行动的神奇力量》(Unstoppable: The Incredible Power of Faith in Action)感动与震撼无数人,看见他的故事,我们健康的人不会觉得很惭愧吗?这就是个例子,对社会上所谓的问题学生,你要介绍他一些特殊的书,令他获得感动与震撼,你就在拯救他。
有关于所谓问题学生的教学方法,还要注意两点,这是每一个老师都应该注意的事情,对于特殊学生,第一个观念就是态度的问题,你所有人生的不愉快,来源可能就是态度,在我们的市面上能买到专门讲态度问题的书,老师注意态度,就有可能改变学生的人生。第二个观念就是情绪的问题,态度发生在人与人,情绪则是你对自我的控制与管理,尤其是对自我教育的问题,我们人应该尽可能避免负面的情绪,负面的情绪经常跟着你,久而久之就可能产生忧郁症,台湾现在太多孩子罹患忧郁症,症结就是因为有负面情绪的时候,父母或老师没有意识到要帮忙他改变。把负面情绪变成正面的情绪,有一个最简便的方法,就是学习微笑!学习保持微笑,人如果有发自内心的微笑,马上就能产生正面情绪,马上就能改变念头,这是最容易办到的事情。我们人有时候因为你有正确的观念,人生瞬间就会改变,改变我们的态度,控制我们的情绪,人就没有这些无谓的烦恼,我们的烦恼往往都是我们自己在跟自己过不去。最后,我想给诸位临别赠言,我有一回在电视看到证严上人讲:“你干嘛要生气呢?我们跟人生气,就是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人生气常是因为觉得别人有问题、有错误,我们却拿来惩罚自己。就是如此简单的事,我们却不自觉,遇到不快活的事情能做自我反省,就不会再有无谓的烦恼。谢谢大家的聆听!(热烈鼓掌)
生命教育的提问与回答
问:韦教授刚刚的演讲很令我震撼,老师本身就是一本书,看到老师让我想起美国一个管理学的代表人物彼得杜拉克(Peter F.Drucker,1909—2005),他九十岁的时候,有个记者问他说:“老师你写过很多本书,这些书都已经是世界管理学的经典,请问你对哪一本书最得意?”杜拉克回答:“下一本。”我知道老师到现在还在写书,老师你是否能透露一下你现在正在写什么样的作品,让我们有所期待?谢谢老师。
答:你要我讲现在正在写什么作品,我只能说这几年我都在认真思索我们中国的老传统——“性善论”的局限。因为我们传统说人性本善,这句话没有错,但只说对一半,中国人太忽略人的黑暗面,人的负面问题,因此我现在就是向中国这个老传统挑战,要补上重要的一课——从负面的人性,从人性的黑暗面进去讲问题,希望我们中国人将来对人性的了解有个比较完整的认识。我们现在这个社会更要了解坏人太多,人性的黑暗面太明显,人类历史的悲剧形成,不应忽略负面人性的关系。可是我们中国哲学家很少讨论战争问题、人与人虐待的问题,但这些问题普遍存在于世上!我现在要写的作品重点就是在探讨负面人性,已积累大量札记。这就是我的答案。
问:韦教授您好,今天真的非常荣幸听到您的演讲,我在高职教授生命教育,有一个课纲叫“哲学与人生”,我们上课时跟孩子讨论到哲学的问题,学生就觉得这门课好难,他们喜欢比较轻松的上课,譬如说观赏影片或是讨论相关议题,对于我们这个课程怎么样带领教学,不知老师有什么建议?谢谢您。
答:我建议你讲哲学家的传记,讲讲他们的生平,讲讲他们奋斗的故事,这是用故事来替换抽象的哲学问题。譬如说当代有很多哲学家,各种类型的哲学家都有,有喜欢骂人的哲学家,有食古不化的哲学家,更有故做清高的哲学家,你先从他们的传记材料下手,把他们当一个人来平实了解,你直接讲哲学内容,当然学生们会没有兴趣,从生活来切入,他们就会有兴趣。而且,你应该鼓励学生发问,我们中国的孩子很不愿意发问,这是自古教育造成的后果,发问的习惯没有建立起来,这是老师的问题,因为这本来是学习过程中应该培养的基础,老师应该教导学生向老师提问,向老师挑战,心智才能获得成长。
问:今天很高兴听到韦教授的演讲,我是花莲女中的老师,想要请教老师两个问题:第一,老师的夫人已经过世十年了,您还这么独立而自在的生活,这是我非常好奇的事情,因为我希望我老公过世了,我能好好的活着,或是我过世,我老公同样能好好的活着。不晓得老师如何经历亲密的人过世的过程;第二,老师八十七岁了,依然充满着热情,认真工作继续学习人生的历程,我很希望我像您这样年纪的时候也能这样,不知道老师做到这点最关键的原因是什么?您刚刚附给我们的文章里说,做一个热情的工作者,这是延年益寿且容光焕发的关键,不晓得我们有没有误解,因为现在教育工作者常常都很希望早日退休,希望老师告诉我们工作对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
答:谢谢你的问题!第一个问题说来话长,我太太去世后,我本来灰心透顶,因为我们生活四十多年,突然失去这个伴,人生不知道怎么活下去,我唯一的念头就是准备为自己办身后事,我家里有大量很珍贵的书,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书处理掉,让别人继续使用,因此我送给杭州师范大学四千册书,再送法鼓大学八千册书,送完后自己心里觉得“了断一些大事”,这样就能舒坦的准备结束人生。本来在我太太过世后,我办后事的念头很重,后来怎么改变这个想法?起因是我刚刚太太去世后不久,香港的朋友来看我,他觉得我一个人生活不行,建议我去大陆讲学,给我联系的第一站,就是到广州的中山大学,我到中山大学去讲学,他们把我讲学的内容发布到网络上,好多学校看到后想办法邀请我,我就选择我喜欢的城市,我最喜欢杭州,共计四次到那里。在讲学中,我每天跟年轻人接触,心情自然而然就改变,但还不是最决定性的改变。
最决定性的改变是一个很偶然的因素,我十几年前右手就已不能写字,四年前突然在电台里听一对夫妻在传播气功,我很好奇,马上到书店买他们的书,书里面有一个“明目功”,我当天晚上就练习,接着还学排毒功,后来更想让自己的右手用气功来自疗,我很认真自学一年,竟然产生奇迹,右手突然能握笔,只是写字稍微缓慢点。我本来因为不能写字才去大陆讲学,能写字后,我就关起门来自己继续准备写书,当我恢复写字那一天,我新的生活就逐渐开始,因为我这一生当中还有大量的问题要探讨,要满足我的好奇心,这三年我有充裕的时间来做这些事情。
过去我写书都要考虑怎么出版,学术界怎么评论,这三年来完全没有这些念头,纯粹就是满足自己的好奇,觉得非常有意义,这些问题常是中国人不想的问题,对于我们人类的长远发展却是相当关键的问题,我越是想到这些问题的重要性,我就越活越有精神,越活越有热情!现在活得比十年前还要好,这就是我最简单的答复。人要有好奇心,将来你退休的时候,你会不会给自己足够的时间去满足好奇心呢?满足好奇心是非常过瘾的事情。现在的人假如六十五岁退休,还要活几十年,我常常开玩笑说,因为医疗条件改善,人现在变成要死都死不了!问题就是你活得是不是有质量,很多老人都是躺在床上过日子,这对于你的家人是场灾难,对于自己更是场灾难,人这一生都应该学习活着如何才能不要连累别人,这是我认为应该维护的生命质量。
问:韦教授,我是基隆女中的老师,我想请教老师,刚刚老师在演讲里说现在的年轻人,最好改变自己的方法,就是谈一场精彩的恋爱。因为我们在学校管得很严格,所以我们在任教的过程,对我们高职的学生,在谈恋爱这一块限制的比较多,可是刚刚听老师这么谈,我自己感觉很有道理,我想要好好教我们的学生能好好谈一个精彩的恋爱,然后藉此改变他的缺点,但是很惭愧我自己都没有谈到很精彩的恋爱,因此老实说我也不大会教,可否请老师教我怎么谈一场精采的恋爱?
答:没有一个人能教另外一个人怎么恋爱,因为人跟人真的不一样,每一场恋爱都是崭新的路,因此恋爱是一个不容易的事情,真的不容易,但是首先要有一种自我克制的修养,就是不要把你的欲望摆在前面,你是真的爱护且关心这个人,你希望你爱的对象不断成长,过程里彼此鼓励,在这个前提里,恋爱才容易发展。我太太去世后,我在她的书房里面发现一堆书信,老早我就问过她我们恋爱过程里写的信还在吗?她说早就烧掉了,最后她其实保留着,我曾经请陈复教授的学生帮我打出来,一共有八十九封,我们两个互相恋爱的过程都在里面,后来我送给几个朋友看。
我的恋爱有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激情的阶段”,恋爱本身是一种激情嘛!因此第一个阶段是情爱,结婚前都在情爱的阶段,结婚后人生改变,入就到现实中来了,不是再做美梦了。我跟我太太一结婚我就问她:“你最想要的是什么?”我们结婚的时候,我是高中老师,她是初中老师,她说她最梦想将来能够当大学教授,我说没有关系,这不是问题,我们就努力嘛!因此,我们有一个具体的目标来共同奋斗,这样每天谈论很多问题,说的话不是谈情说爱,而是讨论学问,这成为维系感情的方式。我太太从台中一中到建国中学,后来经过十六年的奋斗,终于来到中兴大学任教,最后教中兴大学十八年退休,她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我帮助她实现她的目标,她也帮助我实现我的目标,我的目标是什么?因为我喜欢批评政府,有反传统的心态,被国民党打得我常常在大学里拿不到聘书,可是我太太支持我,她说你只要认真,不教书没有关系,你会有很好的成就。她进大学后,我就在家里“做宅男”,有空就处理家务,却赚很多时间做研究,大概在台湾搞中国哲学的学者,很难有人像我写的那么多书,我太太说她从来没有看过这么用功的人。我真的很用功,数十年如一日,四十年来,每天晚上两点钟睡觉,早上七点钟起床,我有这个体能,这就是我的本钱。所以我争取很多的时间来写书。因为我们两个人相互帮助相互扶持,因此我们共同来到晚年,这第二个阶段我称作“志爱的阶段”,意即我们两人志同道合的向前奋斗。
第三个阶段就是“恩爱的阶段”,因为彼此扶持彼此帮忙,彼此感激对方的付出,才有晚年的恩爱。我太太在病床上整整六年,我任何地方都没有去,因为我知道她这个时候最需要我,刚开始第一年,我非常的气馁,这一天到晚病在家里的日子要怎么过啊?后来想,爱就要牺牲,这不是一句话,现在正是我实践的时候。等到观念真正变过来后,心境就改变,读书人不要钻牛角尖,把观念改变,世界就跟着不一样,我陪我太太度过最后六年的光阴,住过十九回医院,常常都半夜送急诊,但是我都捱过来了,完成恩爱的阶段。情爱、志爱与恩爱,这就是我跟我太太的恋爱故事(热烈鼓掌)!
问:晚辈在往年曾认真读过韦先生的书,这次特别感谢宜兰大学陈复教授办如此有意义的活动,使得我有这个机会第一次亲眼见到您,您刚才讲的很多问题都令我别开生面,拓展我思考问题的深度,晚辈是学历史的老师,想要问个历史问题,您今天讲过您二十二岁从大陆来到台湾,我听陈复教授说,您当初为了追求一个女生来台,我觉得这个历史问题一定是您的人生最美好的回忆,我很想知道过程和处理的结果。
答:我在传记里面提到过这个事情,她本来是常到我们家里的护士,她是个山东人,非常爽直,我真喜欢她,那个时候还不到二十岁。后来这个女孩子跟着军队来到台湾,行前给我留一封信,告诉我她现在要到台湾去了,到台湾后部队会驻扎在哪里,部队的番号是什么这类讯息。她知道我很喜欢她,意思就是告诉说:“你来吧!你来吧!”她这封信给我莫大的刺激,这个女孩有这么大的勇气跟我表白,我这个男人太惭愧了!因为要当兵才有机会到台湾,而且给家人知道了就离不开,因此我从上海偷偷跟着军队到台湾。当时带来的都是新兵,部队都要重新训练,所以我参加二零七师青年军,在新竹湖口待一个月。连长看我并不真的想当兵,就跟我说:“你不是当兵的料子,你有没有种,我把你送出去,日后是生是死,你自己负责。”我立刻允诺。
他为我买一套便衣,当买菜的勤务兵出来采买的时候,他把我送上火车,跟我说:“往后就是你自己的造化啰!”如果被发现,马上就会被枪毙,但我还是要出来。出来后,你看这个茫茫人海,到台湾来要找谁啊!我还是想找到这名护士。她隶属的番号在屏东,结果我到屏东,她那个时候是在营长的营部里当护士,已经被营长追上了,那个营长很喜欢她。我们那个时候度量都很大,我看他们很相爱,我很喜欢,就成全他们两人,后来我跟他们夫妇成为很好的朋友,这个营长非常了得,三十几岁他想改行业,认真学外语,竟然学得很好,最后一个职业就是在外国大使馆当武官。我深深祝福他们,我第一个恋爱就是这样一个结果。
问:我在高中和大学读韦教授的书,看到老师批判性非常强,横眉冷对千夫指,什么都不怕,老师您刚说您没拿到大学聘书,我想在那个时候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还敢这样批判实在不简单,您现在在两岸的大学都在讲学,您觉得台湾在教育界最宝贵的是什么?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答:长话短说,其实我们人人都知道,台湾教育很需要改革,但是始终没有改好,主要原因就是“考试领导教学”的情况没有彻底改变,从小学到中学经常都在考试,我教中学的时候没有这种现象,我在台中一中教高中的时候,我们只有一两次期中考试,不要麻烦学生,那个时候的学生都自己会读书,台中一中是个好学校,大部分的学生进大学没有问题,那个时候只有少数的人能进大学,台中一中的同学都能考上,而且都是很好的大学。
我的老朋友台大心理系的杨国枢教授,他跟中研院前院长李远哲博士共同在从事教育改革,后来我就质问他:“为什么你们搞教育改革,怎么改都没有多大成效?”因为我们是老朋友,彼此都讲真话,他说:“中国人要改革很难哪!因为中国人都不愿意得罪人。”你问到台湾教育界最宝贵的是什么?我的看法是:教育十分普及,而且机会均等,允许公平竞争,贫家之子只要会读书,就能出人头地。最后,回到生命教育来思考,台湾在教育层面最宝贵的资产就是台湾是华人社会最早意识到教育要回归于人作为学习的主体,这使得生命教育获得前所未有的重视,更使得传统的心性学问有机会获得创造性的转化,带给我们青年正面的启发。
(责任编校:张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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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219(2015)02-0001-09
2015-01-06
韦政通(1927-),国学大师,曾任广州中山大学讲座教授与杭州师范大学特聘教授,目前担任国立宜兰大学生命教育研究室荣誉顾问。刘蓉蓉(1991-),笔名刘莞,山东聊城人,聊城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专业方向为明代文学思想史。陈复(1972-),台湾学者,国立宜兰大学博雅教育中心副教授,兼生命教育研究室召集人,国立清华大学历史学博士,主要从事生命教育与阳明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