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花的晚霞
2015-03-19阿慧
阿慧
我用越来越粘稠的目光,去注视身边的老太太。注视得久了,就看成七十岁老妈的模样,已故老奶的生前的模样。还有三十年后我的模样,当然,还有你年老时的模样。奇怪的,更多的看见她们妙龄时的媚影,似一树花的春情。
天上看不得太阳的脸,它把如火的情绪宣泄在大地上,路人的身上犹如起了火。我骑车出了家门,拐上向北的马路,路面跳跃针芒似的白光,有着刺目的灼痛。我就在这刺眼的白光里,看见了睡着的老太。
她竟然在我正前方的路边睡着,歪在一个简陋的铁制老年推车上,像一团胡乱堆放的破布。这老太可能一大早就出门了,她推着这笨重的老年车,实际上是让车支撑她衰败的身子。她走着走着就被时间抽去了力气,勉强挪坐在车座上,睡眠突然地来了,睡着了,连这蝎子般毒辣的大太阳也没能刺痛她衰老的睡神经。她就这么地睡着,在人来车往的大道上,如一只爬不到岸的老龟。
在这火鞭驱赶着的中午,没有一人愿为老太放慢脚步,甚至送去一个没有水分的眼神。我也是,骑车刷一下滑过,碾碎地面蒸腾的热浪。我还是刹住了车,在十几米的地方停下,我呆在那里踌躇了片刻。还是调头走向那老太。十几米的心路有些漫长,我说不出理由。知了拖长火热的腔调聒噪。我蹲下来凑近老太,一股酸腐的汗味,还有阳光炙烤的焦糊。老太双眼埋在层层的褶皱里,如经年的风吹皱的沙漠,眼角两块难看的白渍,是久悬的老泪被骄阳摄取后的干斑。心尖紧颤了两下,忍不住伸出食指去擦,擦出一片枯燥的白音,如手指在旧草纸上爬行。老太的呼吸,在看不清颜色的睡衣下起伏。睡衣的领口一圈动人的蕾丝花边,像两片玉兰花萼,托起暗黄的花蕊,她睡的模样如一个婴儿。我放下心来,在老太的身旁立了一会儿,一时忘记了太阳的灼热。双手紧抓老年车的铁把,手心烫得生疼。小心地推起那车,车轮沉沉地滚动,汗水早湿了我的前心后背。老太仍独自睡在婴儿的梦里,那里铺满绿色的草坪。我推着睡着的老太行走,前面是玉兰树墨绿的树荫。
我把车推进浓密的树荫,墨绿的清凉护佑了我们,老太的脸上,跳动绿色的光影。我轻轻地把她歪斜的脑袋扶正,无意中在发间触到一丝坚硬。慢慢取下,一朵可人的月季花,粉红的骨朵,一如小小的心脏。花儿枯了,却香着,夹杂一股特别的老人味。手指有着含香的温软,温软成老太少女时粉红的春梦。
我上下班的必经之路,常见这两个生意老太。不知她们年轻时做什么营生,年老的这几年,她们做起了地摊生意。地点选得很偏,远离闹市,只有开往三个县城的班车不厌其烦地停靠。老太们看准了商机,一辆脚踩的三轮车上,立一台小型冰柜、一个木制杂货架,生意就做起来了。等车的男女老幼,暂时缓了口气,就想抽烟,想喝啤酒,想吃面包,想吃棒棒糖,想吃水果,老太们就忙乎起来,笑容像经霜的黄菊花。
也有不忙的时候,她们就脸对脸说话。有一次,我买扎小辫儿老太的口香糖,买好了,并不走,想听她们在说些什么。小辫儿老太说:“可不是咋的。我十六岁就有羔了。”吓我一跳。带发卡的老太说:“那有啥稀罕哩!我十五岁就有毛咧。”我大惊,口香糖囫囵下肚了,扶着树呕了半天也没能吐出来。
没想到两位老太也会吵起架来。我路经她们摊前,俩人吵得正烈,一圈的人像蒜瓣围着蒜薹。小辫儿老太一蹦多高,小辫儿散开了,脑袋上似覆盖一层茅草,一截红头绳在腮边晃荡,蚯蚓般地挣扎。发卡老太嘴角起了白沫,灰白色的裤子尿湿了一片。她仍在竭力大骂,裤子还有更湿的可能。“抢男人啊你,敢抢我的生意!”“ 吃昧心食,说昧心话。咋不把天底下的男人都弄你家去哩!你个养汉精。”骂的内容很年轻,一圈人听得很兴奋,我没有再听下去。
再看见她俩的一霎,正是一个中午,没有班车,也没有旅客,四周显得出奇的宁静。两位老太也安静着,一个托腮伏在冰柜上,一个侧身歪在站牌旁,背对着背,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没几天就又见她们挨得很近,两张老脸皮几乎黏贴成一张,她们的表情很诡异,好像在讲年轻时的一次惊心动魄,两张缺了牙的嘴咕哝着,活像母鸡屁眼。
下班路上风雨突然来了,两个老太慌忙收拾自个的货摊,手脚像风中的老树枝般凌乱。从雨中钻来两个黑汉,小辫儿老太惊叹:“咦!高儿,我的儿,怪疼娘哩!”发卡老太尖叫:“毛儿,再不来妈就叫风卷跑咧!”我猛地在雨中红了脸,原来她们儿子的乳名——一个叫高儿,一个叫毛儿。
一老太对面走来。我一下子喜欢上了她的着装:白色绸缎上衣,水波一样闪动;深黑过膝筒裙,紧裹略显下垂的臀部。她过人的气质透露出不凡的身份,我断定这老太退休前一定是名干部,看她的目光就多了敬畏。这一看,就爱上了她左肩上黑色提包。
这是新款的卡帝乐鳄鱼肩包,我理想的竖款方形,天然的鳄鱼纹路,划开我奢望的水面。我心中生出欲望的双手,好想把那具有生命质感的包包搂住,用脸和手触摸那熨帖的柔滑。我火热的目光,几乎要在皮面上烙两个大洞。干部老太却突然改变了方向,她斜跨马路朝中心花园走去,我的视线不得不从鳄鱼肩包上跌落。以为干部老太把我当成了街头贼女。正屈辱,见老太深深弯下腰,在盛开的桂花树旁,捡起一个矿泉水瓶子,她摇了摇,将半瓶水沿树根倒掉。打开名贵的皮包,塞进那个空瓶子,精致的锁链无法拉上,包包就敞开着。当干部老太与我擦肩而过时,我看见了脏乎乎的瓶颈,不是一个,是几个。
我听见空荡荡的塑料瓶子,在她昂贵的皮包里,咯吱咯吱一路乱响。
快到单位门口时,我站在路口不走了。红灯瞪起牛眼一眨不眨。同我一起止步的有不少的人,其中就有一对老人,老得头发眉毛都白了,他们站在我的对面。老太太有着小家碧玉的娇媚,她缺少弹性的手指依然修长,修长的右手食指,不自觉地缠绕脖颈上的水兰色纱巾,让人猜测她年轻时那根长辫儿,辫梢上系着梦一般的兰纱纱,她羞涩时,不自觉地拨弄柔长的辫梢,拨弄出兰花沁人的幽香。
终于等亮了绿灯,兰花老太轻轻拉起老伴的手,她把他的手指握在手心。他们走上了斑马线,我在斑马线上留意那两只幸福的手,那紧握的手,有一种温度。我的眼神,多了嫉妒。
走过了,两只手仍没有分开,他们背对我走远。兰花开放时,就有了牵手的开始,是那种岁月熬就的恩爱,兰花醇醉的迷香。
自行车碾过河堤的路,沙沙地,诉说着无言的孤寂。我沿着沙河岸走到乡下,拐上右边一条弯曲的小道。推车走,油绿的麦苗牵扯我的裤脚,我的脚窝浸满油绿,走向村庄的脚步一路清香。
村庄的胡同有些凌乱,日子的味道扑面而至。一条黄白的柴狗伸长舌头靠近我,见我没有怕它的意思,就摇着尾巴给我带路。几只鸡也加入进来,叽叽咯咯,前行的队伍热闹起来。
一个敞开院门的农家,一棵开满白花的梨树,门楣上的清真杜瓦,让我的心底涌出滚烫。我倚上红漆的门框,鸡和狗大方地在院子里漫步,并不在意这是谁的家。一个老太太从灶房里走出来,搭一方黑色盖头,深眼窝里盛满诧异。我热热地向她道了色兰,老太热热地拉上我的手,很快,我手上多了一碗热腾腾的韭菜馅饺子。
我和老太在梨树下边吃边说,梨花雪片儿般飘进碗里。老太讲,她十七岁从漯河嫁到周家口,搭公爹的大船,沿沙河一路飘来。那天河风很大,差点儿吹飞了她的红盖头。“幸亏我用牙齿紧咬住。”老太太别过脸笑了一下,我还是看见了她做新娘时的娇羞。她赶走聚拢来的鸡狗,又说,三天前才同出嫁的女儿一起,把祖坟迁到十里外的回民公墓。“有公婆,有丈夫,有大女儿,还有小儿子”,老人吃掉最后一个饺子说:“俺替他们活着。”
风摇下一地梨花,有几片粘上老太的黑盖头。一抹晚霞映照乡间小院,老太太和她身后的梨花都染成了炫目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