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禅随笔新作
2015-03-19雪小禅
雪小禅
老唱片
我有一些老唱片。
很多年前的。
那时我在石家庄上大学。不得不承认,石家庄是一个乏味可陈的城市——于是很多时候,我不得不游荡于石家庄那些破烂的街巷间,然后抽一支烟。
我就是那时学会抽烟的。
其实有时候抽烟也是一件乏味的事情——年轻的时候,总有作秀的成分。
唱片就是那时买的。
很多香港或台湾进口的磁带,潘美辰、张雨生、王杰、齐秦、姜育恒……玛丽亚凯瑞、克尔杰克逊……一些欧美的进口带子。28或者35。听得录音机都发起热来。
有一首齐秦的《燃烧爱情》。当年,每天早晨成为我们225宿舍的叫醒铃声。配唱的是一个叫谢彩云的姑娘。声音尖锐而甜腻。却也自有一种青春的浩荡在里面。我只听过她唱这首歌。后来好像也没看到此人有出过唱片。和人提起谢彩云,几乎无人知晓。但因为她经过我的青春,何况又和齐秦粘连在一起,每天早晨六点十分准时响起,多少年之后,仍然缠绵于心上。
夜晚,总是戴着耳机。听到渐渐睡去。后来很多老磁带都声音发颤抖——磨损得太厉害了。
回忆起那些老时光,总觉得恍如隔世。
有一次去北京工体看齐秦演唱会,看他快五十了唱情歌。我忽然哭得极哽咽—— 我不是为他,我是为那些再不能来的旧光阴。
后来再看到王祖贤老得不成样子。又出家。又肥了许多。肥而白。穿着碎花的一个裙子。不像张曼玉,人情世故如此练达,也会演戏,当然成了妖精。在《青蛇》中,美艳的是白素贞,当年的王祖贤简直让所有男人女人惊为天人。也因为如此,所以,落地之后,如此地让人心折。碎得一片渣子,收拾起来都是伤心的。而张曼玉,却化成了白骨成精的小妖,如何动荡也不会怎样了。
也有黄耀明的一盘带子。
唱四季歌。他有男旦气质。非常中性。有点像张国荣。比张国荣更妖。听得让人柔肠百转。
齐似天籁。总会想起佛经或者恩雅。异曲同工。
还有苏芮。无人可敌的寂寞。她就是实力唱将。极喜欢她歌里的孤寂感——是否, 这次我将真的离开你;是否,这次我将一去不回头?非常文艺。后来再也没有这样的文艺。那些文艺,属于罗大佑、李宗盛。孤芳自赏,却也符合大众审美情趣。
……
那些老磁带,真的老了。
被我扔到抽屉里。
数码的东西后来挤进世界,又薄又小,装的东西又多。却一点也不脚踏实地。
后来磁带这种东西几乎绝了迹。谁还买磁带呢?MP3,MP4,还有网络……有一天我拉开抽屉,看到它们整齐而无奈地等待着我。
我有些心酸。
都曾经与我如此亲近。
每天听它们那么多次……现在,被打入了冷宫……寂寂好多年。
有些磁带封面都掉了颜色。斑驳得很。我几乎怀着怜爱拿起它们,却发现,当年买的最好的爱华山水音响几乎也不能用了……都锈住了,都失去了太多功能。
我以为消失殆尽的记忆又卷土重来,刹那间就淹没了我。
我上网搜索了一下《燃烧爱情》,声音跳跃着响起时,我感觉鼻子一酸。
试图掩饰一下——因为更喜欢不动声色。可是,难以掩饰了。还是狂流了下来。那些老唱片,到底是心头之肉,肉和筋连在了一起,老唱片是肉,光阴是筋,如何也分扯不开呀。
偷偷跑到卫生间,看着自己的脸——再也不是年轻时的容颜。
罗大佑曾唱: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颜,再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
我涂了些兰蔻眼霜。镇定自若地走了出来。
册页晚
册页,多么空灵的两个字。读出来有氤氲香气。似本来讷言女子,端坐银盆内,忽然张嘴唱了昆曲。她梳了麻花辫子,着了旗袍。她素白白的眼神,有着人世间的好。在她心里,一定有册页,她一页页过着,每一页都风华绝代。
车前子有书《册页晚》,这三个字放在一起更美,是天地动容,大珠小珠落玉盘。魏晋之风了。一个晚字,多么寂寥刻骨。人至中年,所有调子全轻了下来,喜欢守着一堆古书、几方闲章、几张宣纸、一方墨过日子了,MP4里放着的是老戏,钢丝录音的效果裹云夹雪,远离了圆滑世故,是一个人仰着头听槐花落、低着头闻桂花香了。
闲看古画,那些册页真端丽啊。八大山人画荷,每张都孤寂;又画植物,那些南瓜、柿、葡萄、莼菜……让人心里觉得可亲,像私藏起来的小恋人,总想偷吻一口。
册页是闺中少女。有羞涩端倪。不挂于堂前,亦不华丽丽地摆出来。它等待那千古知己。来了,哦,是他了!不早不晚,就是这一个人。
那千年不遇的机缘!册页,深藏于花红柳绿之后,以黯淡低温的样子有了私自的气息。
多好啊。最好的最私密的东西,都应这样小众。
去友家品册页。
极喜他的书法。深得褚遂良真味。那书法之美,不在放纵在收敛。那起落之间,似生还熟,有些笨才好,有些老才好,有迟钝更好。最好的书家应该下笔忘形。忘言,浑然天成。
他打开册页,刹那我便倾颓。
那时光被硬生生撕开了。似京胡《夜深沉》最高处,逼仄得几乎要落泪。
行书。柳宗元《永州八记》。
仿佛看见柳宗元穿了长袍在游走,他放歌永州,他种植、读书、吟叹……那册页被墨激活了,每一页都完美到崩溃。我刹那间理解李世民要《兰亭序》殉葬,吴洪裕只想死后一把烧了《富春山居图》,他们爱它们胜过光阴、爱情、瓦舍、华服、美妾……它们融入了自己的魂灵于《兰亭序》和《富春山居图》。
那自暴自弃有时充满了快意。
屋内放着管平湖的古琴声。茶是老白茶。屋顶用一片片木头拼接,像森林,老藤椅上有麻披肩。黄昏的余晖打在册页上。
要开灯么?
哦,不要。
这黯淡刚刚好。
这水滞墨染,这桃花纷纷然,这风声断、雨声乱,这杜鹃啼血。车前子说得对,册页晚。
看册页,得有一颗老心。被生活摧残过,枯枝满地、七零八落了。但春又来,生死枯萎之后,枯木逢春。那些出家的僧人,八大、渐江、石涛……他们曾在雨夜古寺有怎样的心境?曾写下画下多少一生残山剩水的册页?
在翻看他们的册页。看似波澜不惊,内心银屏乍裂——他们的内心都曾那么孤苦无援,只有古寺的冷雨知道吧?只有庭前落花记得吧?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那册页,有金粉寂寞,簌簌而落,过了千年,仍闻得见寂寞。
他们把那些寂寞装订成册,待千年之后遇见知音把玩,也感慨,也落泪,也在纸磨之间看到悲欢、喜悦、落花、流水、光阴碎片。同时闻到深山古寺流水声,鸟语,花香,那古树下着长衫的古人面前一盘棋,我只愿是他手上那缕风,或者棋上一粒子,足矣。
那泛黄的册页,被多少人视为亲人?徐渭的册页让人心疼。那些花卉是在爱着谁呀?疯了似的。没有节制地狂笑着,它们不管不顾了,它们和徐渭一样,有着滚烫的心,捧在手心里,然后痴心地说:你吃,你吃呀。
本不喜牡丹。牡丹富贵、壮丽,一身俗骨。怎么画怎么写都难逃。众人去洛阳看牡丹,我养瘦梅与残荷,满屋子的清气。
但徐渭的牡丹会哭呀。那黑牡丹,一片片肃杀杀地开,失了心,失了疯,全是狂热与激荡,亦有狠意的缠绵——爱比死更冷吧,他杀了他的妻。痛快淋漓。失了疯的人,笔下的牡丹全疯了,哪还有富贵?
金农的册页里,总有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人心里有暖,笔下才有暖。金农的哑妻是他的灵芝仙草,点染了他册页中的暖意。哦,他写的——忽有斯人可想。这句真是让人销魂。金农,你在想谁?谁知!
谁知!
这是黄庭坚在《山谷集》卷二十八《题杨凝式书》中夸杨凝式的——谁知洛阳杨风子,下笔便到乌丝阑。
此时,正听王珮瑜《乌盆记》,那嗓音真宽真厚,那京胡之声便是乌丝阑,约束着余派的声音,停顿之处,全是中国水墨画的留白。谁知白露写下册页晚?谁知晚来风急心平淡?
看册页要在中年后。
太早了哪懂人间这五味杂陈的意味,看晚了则失了心境。
中年看册页像品白露茶。
春茶苦,夏茶涩,及至白露茶,温润厚实,像看米芾的字,每一个字都不着风流,却又尽得风流。风樯阵马,每一朵落花他全看到此中真意;每下一笔,全有米芾的灵异。
翻看册页的秋天,白露已过,近中秋了。穿过九区去沃尔玛,人头攒动的人们挑选着水果、蔬菜,这是生活的册页,每一页都生动异常。每个人脸上表情都那般生动,身上衣、篮里菜,瓜菜米香里,日子泛着光泽,这生活册页更加可亲,一页页翻下去,全是人世间悲欣交集、五味杂陈。
走在新开路,总以为是那个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人,灯火阑珊处,猛一回头,看见斑驳的光影中,早已花枝春满。
在那一页写满我姓氏的册页里,我看到蒜白葱绿、红瘦黄肥,看到人情万物、雪夜踏歌,亦听到孤寂烟雨、禅园听雪,而我在一隅,忽有斯人可想可怀。
此生,足矣。
楷 书
我终于写到楷书了。我用了“终于”这个词,有点江山收了的意味。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了,我才写到楷书。也像人到中年,客途听雨,满怀愁肠了,少年嫩绿没有了,一把辛酸无人说了,猛一回头,看到临摹的一篇楷书,下笔便到乌丝栏,面上不动声色,内心波涛翻滚了。
少年听雨歌楼上,据是新新意。祖父让父亲临欧体、柳体、褚体……父亲说:厌烦极了。但父亲把临的柳公权《玄秘塔》赠给我,那笔墨之间全是柳公权,可他说:并未怎么练过。作品是悟出来不是写出来的,上天赠予的禀赋占到七成甚至更多,这一切皆是上天美意。就像我那么喜欢楷书——方方正正的中国字,一撇一捺全是人间真意。
如果是少年,会喜欢行书、草书、篆书、行草……那多辽阔、多帅气、多跌宕,形式多变,不拘泥。而楷书,容不得半点虚幻,每一笔都要你交代得一清二楚。九宫格是有形的尺度,心中是无形的尺度,像穿了尺寸正好的衣服,规矩地端坐在挂着“正大光明”的牌匾下。楷书,在早年有被人讨厌的一本正经。
颜真卿说一切从楷书始。那唱了一辈子武戏的盖叫天亦说,要唱戏,先练好基本功,而基本功就是书法中的楷书。
楷书,多么似一个端丽的中年男子——他看起来永远不动声色、不苟言笑,白衬衣学生蓝的裤子。如果在古代,就是一袭长衫的男子,一个人,吹笙饮茶听落花,仿佛连爱情都是多余的。他用生活修心——外圆内方,和中国哲学相辅相成。如果你的心还浮躁还喧嚣,你一定嫌楷书太正统、太拘泥、太形式,太一是一二是二了,怎么可以这样端丽得一本正经呢?甚至生出了反感,太有规矩的事物总让人想逃。
人到中年,重新写楷书。一笔下去,简直要泪落如雨了。每一笔全是不甘呀。那看似老实的一横一竖,那看似方圆正统的楷书,实在退出了自有的锋芒——它的所有诱人之处恰恰在于以退为进,恰恰在于低调、隐忍,恰恰在于不虚张声势。
写好楷书的人,心必是静笃的——山川俱美,凌厉之势收了,一撇一捺全是日常了。楷书是家中常煲的小米粥,是没有放味精、鸡精炖的高汤,是泉州城老把式瓦罐24小时煲出的汤,不肆张扬,却在相处久了之后让人一生念念不忘,紧要之处,动容涕下。
看过朋友写文章,第一句就惊住——我已是,中年后……他素衣灯下临楷书,笑言已有佛意。说起启功老人的字,他说:没有一颗禅心,怎么会有那样如沐春风的字?
也开始写书法。先临柳公权,笔锋硬气,像有利剑;又临欧阳修,如此苗条,间架结构,疏朗俊逸,太俊了,倒不真实;再临颜真卿,力透纸骨的飒飒风骨,背后有凛凛凉气,金戈铁马之声亦凛凛结束。又临褚遂良,暗合我的审美意味,不张扬却又张扬,朴素之间又自有妖娆……一切从楷书开始,一切又回到楷书。这中间的千山万水,便是人生的来来去去吧。
日子是楷书的,容不得乱写乱画。年轻时大概是草书,更甚是狂草,但中年后是楷书,看似法度严密,实则有张有驰了。楷书是枕边人身上衣,不动声色地相处,面无表情地相爱,可是,山高水远里,全是人间真意。
连风都不知道我
看贾樟柯的电影《世界》。赵小桃坐在黑夜的公交车上,独自唱着:乌兰巴托的夜啊,那么静那么静,连风都不知道我……
赵小桃和太生来自山西小城。在北京打拼。寒酸地相爱,挤在一张钢丝床上。破败的墙残留着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味道和色彩——即使隔着银幕,还是闻到了那种腐败的味道。有一种落寞,有一种寂寥。
那钢丝床发出痛苦而无奈的呻吟。赵小桃说:“你要骗了我,我就把你剁成肉馅。”这些傻话,女人爱着的时候都会说。太生说:“这年头谁也靠不住,我也靠不住,你只能靠你自己。”听得人心凉成一小团。疙瘩着。最爱的时候还说这种话——但这话多么真呀。能靠得谁呢?谁也不是谁的上帝。以为爱情会永远么?也许最不稳妥的事情,就是爱情。
曾经写过出过一本书《不是我,而是风》。而赵小桃唱着连风都不知道我。这是一种怎样的哀伤呢?风都不知道!那最细腻的、最动人、最要命的,是什么?是爱情么?是时间么?是流浪么?赵涛的声音有一种暗哑,这暗哑多么美妙呀。乌兰巴托的夜!乌兰巴托在哪里?在哪里呢?我不知道。
风知道我么?
我不知道乌兰巴托的夜。我知道我的夜。
很多个夜。
点了一支烟。那烟,小狐一样闪着热烈的红——倒像夜的红唇。她说,人和人就是两颗星,能够辉映天生就不远。多好呀。能够光辉。可是,有多少刹那,可以找到那个辉映呢?多数时候都是自己——张火丁演戏前总把自己关在一个屋子里,谁也不见,吃盒饭。她喜欢沉静。她是独自眠餐独自行。
也许风不知道很多——比如暗夜那些悲伤而无奈的眼泪。那些独自想念的夜晚。那么寂静的夜晚呀,连风吹过都不知道,它何以知道一个人的内心狂澜呢?
还是《世界》。老牛爱小魏,爱得神经过敏。他问:你跟谁出去了?她答:前男友。
然后呢?
然后聊天。
然后呢?
然后吃饭。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然后呢?然后呢?……他问了很多然后。小魏说:老牛,从今以后,咱们俩没有然后了。
老牛点燃了衣服,小魏尖锐地嚷着:老牛!!!在爱情面前,每个人都身不由已。风知道他们相爱吗?风知道人性中有很多欺骗,无奈,靠不住,犹豫,彷徨,堕落吗?风知道吗?
酒醉的夜晚。也曾追问。
其实,追问的是内心。
内心的荒芜——还是太生说得对:“这年头谁也靠不住。你只能靠你自己。”世俗生活中有很多可爱,也有很多猥琐——黑暗充满了每个角落,所以,人们才歌颂阳光与美好。美好,其实是特别稀疏的事物,零落星辰。
多凄然——连风都不知道我。赵涛的脸上,是不动声色——当你的心麻木了才会不动声色,才会凛凛然,才会有那种任岁月摧残的表情!
赵涛是贾樟柯御用女演员。大概早已把那份世俗的凄凉体会尽了吧——这人世间,多的是薄凉,少的是温暖。
电影的最后,赵小涛和太生中了煤气。
她问,我们是不是死了?
他答,没有,我们才刚刚开始。
才刚刚开始。多好的结局,又多好的开始。
这才是人生吧?——总在绝地逢生。以为置于死地了,可是,会活过来了。活过来,就是另一番天地了。——那风吹得再紧,也怕一颗坚强的心吧?
《世界》,原来就是十五分钟的路程——那是世界之窗的微缩景观。而人的内心世界要多少分钟才能走完?——也许走一生。一生或许不够!
风会一路追随么?
会么?
也许最后连风都走了,只剩下自己。因为,连风都不知道——不知道这冷井情深滑腻,不知道这爱与惆怅。不知道这小半生韶转光阴,原来握在手里的,那么少,那么少。
就像这半生去问真。问得心里掏空了一般,却落得虚无与叹息。所以,风是不知道的。不知道这莲花开得如此灿烂,为何还要如此叹息一声?不知道菩萨为什么低下眉来,轻轻地唏嘘:连风都不知道我……
整个下午,一直在听这首《乌兰巴托的夜》。绵密而深入的哀伤夹着一种物质翩然而来。明明!明明!这是一个人的下午,却听得出暗箭与冷影——人生的底子原来是荒凉。你得从这荒凉中找出喜悦的花朵来。
虽然连风也不知道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要别人知道么?你要别人了解么?有的时候,人生是一意孤行,是剑走偏锋,是踏下心来,绣一绣这日光下的丽影,把它绣成缠枝莲,上面有蓝里透红的一颗心。那颗心,自己懂得,或者不懂得。
那风,就让它轻轻地吹过耳边吧……不知道,就不知道吧。
老生:那一把的沧海与桑田呀
如果京剧行当中没有老生这个行当会怎么样?我想了想,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了无趣味。
大概也真是这样。京剧的开始,应该是从老生开始的。
没了老生,还能叫京剧?
如果京剧中只能有一个行当,那么这个行当,也只能是老生。
只有老生,才能把京剧“托”住。只有老生,才有那一池老江湖的翻卷云涌。只有老生,才能一张嘴,唱绝了台上与台下,唱空了这听戏的人痴戏的人。
老生演的是中年以上的男子。也只有中年以上的男子,才有了那种空山涧语的绝响味道,声音不年轻了,可是,更饱满了,更生动了。一出声,满场的黄沙,听得见时间的沙粒往下掉着,一粒粒,磨出人的眼泪来。在眼眶里打着转,那真嗓发出的声音,如金石空谷,叫人如何不心碎?
老生也叫须生,或胡子生,挂着髯口,有时也叫正生,真嗓(大嗓)唱。江湖上,老生唱得好的人,可以红得让其它行当都嫉妒,那排名,也是先从老生排起。像水泊梁山,第一把交椅是老生来坐。
老生分文武两类,也可分唱工老生、做工老生和靠把老生(武老生)。
我最喜唱功老生。台上一站,凛凛然,几乎没什么动作,两个手指一指,开始慢条斯理地唱。态度之从容、台风之大气、那眼神之沉着冷静,真适合恬淡地享受这一切。看过女老生王佩瑜演的《乌盆记》,她演刘世昌,很淡定又很悲咽地唱着,一时动容,不能自拔。
有人说,当年余叔岩教孟小冬第一出戏是《洪羊洞》,那落了难的杨延昭,像一条旱在沙滩上的鱼儿,再也不能动了……这是出苦情戏,把男人的悲凉与无奈唱得十分不堪。据说,余叔岩唱起时,满场无不红了眼圈。
那扮演年老体弱的衰派的老生,叫“做工老生”。大概因为老了,所以,只能比划比划了吧?唱也不能唱,打也不能打,就在台上表演了。“衰”这个字用得多好……人生,总要衰下去,再也不复当年的狂野与骄傲,人生式微了。老就老了,而且,颓唐腐朽,《三娘教子》中的薛保,《徐策跑城》中的徐策,《四进士》中的宋士杰,《坐楼杀惜》中的宋江。看过几次朱强演的老薛保,把那老年人的沧桑与不堪演得入骨十分,台下的人,无不动容。
“靠”是指铠甲,身穿铠甲叫披靠。“把”是指兵器。“靠把老生”是擅长武功的老生。余叔岩和李少春都是著名的文武老生。一代名伶裴艳玲是文武坤生,一个奇女子演绎一个个男子,而且,是文武兼备。吾辈生得晚,没有赶上看一代宗师余叔岩和李少春的戏,却赶上了裴艳玲。恰逢省里交代我写裴先生传记,贴身采访半年之久,观察先生一举一动,现实和生活早就不分。生活中一身中式衣服,举止也洒脱大方,自有几分不可说的明媚。
2010年12月21日,我陪先生去霸州参加全国文化现场会的演出。
在后台陪着裴先生候场。后台自然是乱,一帮浓妆艳抹的女戏子,个个假睫毛长得似妖精,又涂了过分的眼影。只有先生,一脸秀气,身穿阔腿长裤,上身是黑色真丝绒对襟大袄,男生一样的短发,棕黄,配上一张素色干净的脸。在一群如此妖艳的戏子中间,突然显出一种凛洌的妩媚。而上得场来,却又好似统领着千军万马,那台上,仿佛有呼呼的风,她声音高亮,带着我们上去,却又下不来,不知往何处去……正迟缓间,她做了收梢。一段《夜奔》,一段《翠屏山》,看得人直呼过瘾。这才叫看戏。
老生名角最多。老生三鼎甲中,余三胜、程长庚、张二奎是也。“二黄反调”是余三胜创出,将汉戏的语音和北京话结合起来,也是他。其孙余叔岩,终成一代大师,旗下粉丝众,痴迷者有张伯驹这样的大家。
余派嗓音略带沙哑,正是这丝丝沙哑,彰显出余派的味道和劲骨。那声音,挺拔、飘逸、流畅,苍劲又细腻……难怪众多拥趸者。
门徒为李少春与孟小冬。据说,李少春当年拜师时,其父李桂春铺了一桌子金条,就这样,余叔岩态度仍然傲慢。他喜食鸦片,身体又弱,却天生一副金嗓子,又细又高,有雌音之美。后人多宗他,却宗不到根本。只能望余生叹,说是余派传人而已。《十八张半》留下千古奇音,只够后人望其项背而不能。
孟小冬、王佩瑜、裴艳玲皆宗余派,我也喜听余派,那唱法果然是干净利落,似空山鸟语,又似干枝枯梅,而有时又似大笔泼墨,或者一场豪雪飘落,虽然寂静,可是看得到那凛然的豪气冲天。
又有孙菊仙和杨月楼。杨是“同光十三绝”之一,扮相英俊,嗓音宽厚、高、亮……据说,当年慈禧太后看后三日不思茶饭,开戏时,唤这杨月楼是奇人也。
谭鑫培,在三四十年代,一时被称为“伶界大王”——满城争说叫天儿。他叫小叫天,谭派艺术已经七代,到谭正岩是好帅一个小伙儿,将近一米九,站在台上,威风凛凛。虽然身高不适合唱戏,可是,那是血脉,有谁家一唱七代?京剧烟火的绵延,有时会出现一个奇迹。我们都喜欢这样的奇迹。有一次看晚会,看到谭元寿、谭孝曾、谭正岩祖孙三代唱《定军山》,一时感慨万分。
流派中,马、谭、杨、奚也是老生。马连良的马派潇洒而书卷,看马先生演戏,仿佛与一个老书生倾谈。张学津与朱强得了真传,演得淋漓尽致。有一次和马连良的小女儿聊天,她长相颇似父亲马连良,问她如何不唱马派?她说,太高了,学不来。但是她梅派唱得也好,举止也是大家闺秀的样子。有人说她,“活脱脱马先生照了个影儿。”
杨派传人现在亦多。因十六岁倒嗓,失去了高音。倒成全了他,那演唱唱出了苍凉与古淡……现在的张克、李军都是杨派,人间正道是沧桑。那鼻音与胸腹腔的共鸣,把一个个沧海桑田的人物描绘出来……
奚啸伯曾落难石家庄。偶然一次,在上海京剧院见过其孙奚中路,不曾唱奚派,工了武生。也是一身豪气。这四大须生,因吾辈生来晚,未曾亲见,只在老唱片中听得残羹,仍然如此迷恋。那丝丝缕缕的声音,破空穿来,或缠绵低俏,或者如裂帛丝断,或者是清空林语,因为是那成熟的稍许带伤感的中年男人的声音,就多了说不清的动人和味道。
当然还有高庆奎的高派,言菊朋的言派,周信芳的麒派……那武生里,杨小楼我最喜欢,一出猴戏《安天会》名满天下。也喜欢盖叫天这位江南活武松,伶人故居中,我最喜盖先生“燕南寄庐”。西湖边,杨公堤旁,一座小小四合院,院里两棵老枣树倾斜了,想必是练功时日日倒挂于枣树上?
一个老生,演绎了多少派别?虽然味道不同,但各有所长。心情荒凉时就听听言派,言菊朋先生的《让徐州》仍旧让人珠泪滚滚。心情平淡时听听余派,有几多闲情逸致,就有几多闲云野鹤。如果一片荒芜了就看看武生戏,满场靠旗飞舞,不算不惊艳。
人们喜欢京戏,多是从老生开始。特别是于一个年少的男子来说,如果喜欢老生,那么,一定提前进入了中年状态。如果一个少年喜欢老生,和他谈话时,他一定有和年龄不相符的沉稳。如果一个年轻女子喜欢老生,其品其味都算上乘。如果一个中年男子历尽了沧海桑田喜欢老生戏,那么,他一定是在找自己的人生写照。
而我喜欢老生呢?
我看着窗外的好风好日,盼望着这个冬天快下一场快雪。像2009年冬天似的,一场场快雪初晴……我知道我的心,因了2010年的野火烧成了荒芜。所以,我如此钟情于老生,我听得出那一片片的荒凉与孤寂。它映衬了我的心情。
原来,心老,也就是一刹那之间的事情。所以,喜欢什么事物,也许不早不晚,它恰巧,在你最需要的时候,翩然而来。
老生,这一把沧海与桑田,早早晚晚,会与我们,不期而遇。因为人生,过到最后,都会是,沧海与桑田。
铁观音:一半海水,一半火焰
铁观音三个字很有意思。观音是慈的,突然就加上一个铁字,忽然就壮阔起来,就威武起来,就夺人起来,也就凉了起来。
是乌龙茶,介于红茶与绿茶之间的发酵茶。
我喜欢这三个字,有一种硬朗朗的润,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海水与火焰的揉和。
不同于白茶,听上去,就是一场清欢。
偏偏叫铁观音,一点也不曲折。一下就强夺到底,看似温柔的女子,一声喊出来,却是女霸王。
也记得第一次看到这三个字。硬生生扎到心里,观音在我心中是慈目的,加上了铁,会如何?不知道它是茶叶名字,在少时,路过茶叶店,写着:新茶,铁观音。
那三个字就印在脑海里。
少时哪里喝茶?在体育课下来,一路奔到水龙头下。汗水还在发上滴着,就伏下头豪饮,非常荡气回肠。现在想起,有少年的童真与鲁莽,居然欢喜到再也不能了。
等到坐下来喝铁观音已经是多年以后。 我早就不再是跑到水龙头下喝凉水的少年,而是端着青花瓷碗,一下下品着茶。那个叫白鹭原的茶馆,总有新上市的铁观音——茶艺师穿了白衣黑裙,头发粗得让人嫉妒。一脸端丽,并不开玩笑,一下下示范着。我并不钟情于这些茶艺,只觉得复杂而无用。甚至闻香,也觉得多余。
干茶绿、汤色绿、叶底绿……铁观音,就这样铺天盖地地绿着,简直是声势浩大。
开盖夺香。
因为太浓,我甚至开始怀疑一些东西——有些外表太艳烈的人或事,表现欲望太强,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在喝铁观音时,我一直保持着克制和警惕。我不明白我哪来的这克制和警惕!是怕它俘虏我么?还是我的心经不了这温柔的绿了呢?
开盖的香就袭击了我。假若抵抗力稍弱的男子,是不是立刻就会缴械了呢?
铁观音的香实在是撩人……欲罢不能的撩人。
我闻了闻,嗯,真的香。
艳艳的香。不像白茶,清淡到无;不像大红袍,浓烈到似一场火。是带些妖艳的香。欲说还休吗?不。是直接说出来了,就是这样子,富足而坦率的香。铁这个字,终于玩味了出来。
那是我对铁观音最初的印象。铁观音是盛年的茶,接近中性。男性,或者女性,都有。
很夺人的样子。还没经过岁月的洗练,就全力以赴地香着,绿着。后果其实是严重的——太过表现,做戏的成分就多了。
因为个性太强,像罗大佑,创作《爱的箴言》时只说了一句:这歌我必要先唱。
也像暴戾年华就这样爱上一个人,急匆匆地交付了自己——与他私奔,早孕,把最好的年华全给了他。
又像不顾一切地说,我要,我要。铁观音,没有给人回旋的余地,刚吞了这一口,那一口香又弥漫上来。
甚是动荡。
有点像黑人音乐的lomo风刮过……要的就是席卷你。又像《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丽川和王耀在悬崖上做爱。我记得看这个电影的那天。
天,冷极了。我和她从桥西坐到桥东,就那样傻晃了将近一天才看成电影。到最后,我们都泣不成声。
那时我们比丽川还年轻。也穿没有任何装饰的白裙子,不表现任何的妩媚之感。我们在平安公园冻到发抖,于是,去喝了一点茶。
那茶,就叫铁观音。
我真奇怪我怎么会记得如此清晰。
其实,我更愿意忘记。但我没有忘记——反而更清楚了。那三个字,生冷生冷的。后来我总是一个人喝铁观音,喝好多遍。好多遍后,终于清淡了,终于不那么绿了、不那么铁了。
就像罗大佑唱的歌:我将你的背影留给我自己。
后一句,我觉得比前一句更让人心疼:却将自己给了你。
在一直觉得铁观音不是自己茶的时候,我听到了这首老歌。
我站起身,去冲了个澡。
回来后,我继续喝铁观音。
我知道,喝茶的结果是难以入睡。可是,我更知道,即使没有铁观音,我也难以入睡了。
好像潮水一样的东西涌了上来,回忆,有一种脆弱的质地,一经有个好的道具,会马上卷土重来。
比如铁观音。
仅仅因为,我在那个冬天喝过它。并且,在看完了《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之后。
请允许我记得那绿——在冬天,有那样的绿,是勾引也是妖艳,是霸道也是暴戾。
是我的青春。
也是你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