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狐(外三篇)
2015-03-16帕蒂古丽维吾尔族
帕蒂古丽(维吾尔族)
金狐(外三篇)
帕蒂古丽(维吾尔族)
大梁坡看上去很高,是因为村里的河坝很深,把村子的地势抬得很高。河坝里的水春天从雪山上化下来,到秋天才流到大梁坡的后坡沿,河坝的水是黑的,散发着一股泥沼味。
有一年,急匆匆的雪水冲到河坝那边的坡沿上,用力猛了点,在河坝边上撞出了一个大窟窿。后来雪水每年从山上灌下来,都不会忘记钻进窟窿里绕几个圈、掏几个洞。
洞口一直只有一个,也不大,但里面的洞一个套一个,越穿越多,那洞到底有多深,很少有人知道。
洞口的风很大。种地和收割的季节,会有人去乘乘凉。到了冬天,大梁坡的人和牲口,都不会去河坝那边的洞里乱窜的。胆子再大的孩子,也不敢到洞里去玩,传说洞里面有狼。
村里人喜欢坐在黑魆魆的洞口,猜测洞里可能发生的事情。有人说如果一条小狗从河坝这头下去,再从那边的洞里出来,肯定吓得连自己是谁家的狗都忘记了。
那洞里面套了九九八十一个洞,狗一旦贪玩进了第一个洞,就要把八十一个洞全部套一遍,串完了也不一定出得来。就是出来了,也不一定就是先前进去的那只狗,很可能已经变成了一只野狗或者是一头狼。
也有人猜测,如果带着哈列克拜尔家的那群猎狗,进到洞里去搜一圈,谁家很久前丢了的一只小羊或一头小牛,说不定就会跟着猎狗欢叫着跑出来。小羊和小牛出来的时候,肯定都已经变成了大羊和大牛,主人家就可以喜滋滋地领回去了。
也可能放进去一只公狗,就能带回来一只母狗,也可能还带出来一群狗崽,这样的事情不是不可能的。春天,吾斯曼家的花猫跟着一只野猫进了洞,到了秋天,就领回了一群小花猫。
哈列克拜尔家的狼狗应该是进过那个洞的。冬天,阿布里孜家的小毛驴窜进了洞里,到了春天,我们就看到哈列克拜尔的那群狼狗从洞里叼了一堆骨头,放在哈列克拜尔家的院子里。
大胡子阿布里孜看到那堆骨头就抱头痛哭,他闻得出那堆骨头是他家小毛驴的。阿布里孜连他家小毛驴放的屁都闻得出,难道会闻不出他家小毛驴的骨头?
从那儿以后,哈列克拜尔就经常把家里的大狼狗赶到河坝那边,想让它们有一天赶一群狐狸回来。哈列克拜尔这辈子就想把他的狗皮帽子、狗皮大衣、狗皮靴都换成狐狸皮的。他的几条狼狗很赞同主人的这个想法。
外面的野狼、野狐狸要多少有多少,只要哈列克拜尔不再打自家狼狗的主意,狼狗们当然肯为主人不顾性命。它们知道主人嗜毛皮成性,每次哈列克拜尔用手抚狼狗们软软的毛皮时,狼狗们就直打哆嗦。摸着摸着,主人就要起誓:“你们这帮狗崽子,如果不帮我抓一群狼和狐狸回来,看我不剥了你们的皮,掏出你们的杂碎(内脏)喂乌鸦吃!”
哈列克拜尔的声音像打雷一样,家门口的树梢上躲着的乌鸦听了,都“轰”地一声惊散了。恐惧的狼狗们“汪汪”地追着天上的乌鸦跑上半天,才气咻咻地回到狗窝里吐着舌头喘个不停。乌鸦们以后经过哈列克拜尔家的上空,都把脖子缩得短短的,翅膀也不敢拍得那么响,生怕惊动了院子里这群狼不是狼,狗不像狗的家伙。
只要到了冬天,哈列克拜尔戴着狗皮帽、蹬着狗皮靴,在狗皮大衣上拴着羊毛绳子,带着一群狼狗去打猎的样子,还是很威风的。他打猎的队伍一年比一年壮大。他一共生了九个儿子,隔一两年,他的儿子就多一个,狼狗也一年比一年多上几条。
人们盼着他有一天能打了狼或狐狸回来瞧瞧。可每次他回来,搭在肩上的猎物不是几只野兔,就是几只野鸡,最多也就多几只灰不溜秋的旱獭。
哈列克拜尔每次打猎回来,我们只要跟进他家,总少不了分一小碗香喷喷的野兔肉或野鸡肉解馋。其实孩子们谁也不会计较哈列克拜尔能不能真的打到狐狸和狼回来。
哈列克拜尔每次笑着看我们吃野兔肉或野鸡肉,他自己并不吃。他喜欢喝两碗高粱酒,等宽宽的红脸膛上冒起热气,他就向我们炫耀过去在天山深处打猎时,曾放倒过几头熊瞎子,射杀过几头野獾。
他说:“熊瞎子根本看不见人,你从它面前跑过去把绳子扔在它脖子上,它只会原地瞎扑腾,它头上的毛都把眼睛给遮起来了,一哈气结了冰,眼睛上就像戴了冰罩子,看东西也都是重影的,像喝醉的人一样。你只要不停地动,它就把一个人看成几个,它那个笨样根本就别想逮住谁。”
“那一只熊瞎子的皮够做一件皮大衣吗?”我们知道他快喝醉了,每次都一边擦着嘴上的鲜美的野味肉汁,一边这么问他。
“你看我身上这件大衣,就是用那笨熊身上剥下来的皮做的。”他掀掀身上褐色毛的皮大衣。
“就是这件吗?可闻起来怎么是一股狗皮味。哈哈……”我们哄笑着。
哈列克拜尔并不在意,他继续说那头野獾:“我没给你们说过那头野獾吧?这家伙的肉不能吃,连狗也不能给它们吃。它们笨得连弯都不会拐,它追你,你在它前面一拐弯,它嗖地就沿你刚才跑的地方直冲过去……”
“你打野獾,怎么倒成了野獾追你,你手里没有枪吗?”我们在一边嘻嘻哈哈地笑。
“枪当然有,没枪打什么猎?我告诉你们那野獾是从我们挖的陷阱里逃出去的,它跳出陷阱就来向我们报复了,根本不理我们有没有枪……”
“你们不是躲在树上看它掉进去的吗?”
“那家伙的鼻子够灵,闻得到树上有人,竟然把树都给撞倒了。”
“哈哈,树上掉肉饼啦,哈哈……”我们笑得更欢了。
“幸好那家伙长了一尺长的獠牙,一拐弯,牙齿就要插进它自己的身体里,我们就在它面前不停地拐着弯跑,最后它撞在了一块石崖上,昏过去了……”
“咚……”我们大家一起装出野獾撞崖的样子,闭上眼睛,重重地摔倒在雪地上,然后一齐睁开眼睛哄笑、打闹着,去玩野獾追人、人追野獾的游戏了。
哈列克拜尔叹口气,从炕上下来,去看他的猎狗们。他把野兔的杂碎和我们啃完的骨头扔给它们,然后往自己嘴里含了一撮纳丝(一种放在舌根底下用来提神的烟丝),坐在一边不停地从牙齿缝里往外挤口水,那样子看上去像是很生气,在对着那些没用的猎狗吐口水。
吐完了口水,哈列克拜尔喜欢坐在院子里的树墩子上,竖起耳朵听河坝那边的声音。这时候我们都不敢声响。哈列克拜尔说,洞里的狼和狐狸已经饿了半个冬天了,村里肯定有谁家的牲畜要被盯上了。
果然,第二天我家羊圈里的两只小羊羔不见了。那天傍晚,家家户户都把羊往灶屋和牛棚里赶。
哈列克拜尔家一连几天丢了好几只鸡,鸡窝里连丝鸡毛鸡血也没留下。村里人都说:“哈列克拜尔,你好歹还是半个猎人,村里的羊和鸡都给野兽叼去了,你那群猎狗喂得够肥了,你那把猎枪都生锈了,还不拉出来使使。”
哈列克拜尔也很恼火,他开始擦枪磨刀。他家的猎狗也闻到了紧张的气息,夜里叫声更大了。下了新雪的那天早上,哈列克拜尔在村里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最后从脚印上断定,那个偷东西的野兽不是狼就是狐狸,就躲在大河坝的九九八十一个洞穴里。
那几天,哈列克拜尔大肚子的妻子哈尼帕,一直担心地用黄黄的大眼睛瞅着丈夫。她知道哈列克拜尔这次是去打地道战,不是像过去一样在雪原上追逐猎物。
那八十一个洞穴只有一个入口,谁也不知道出口在哪里,或者说入口和出口根本就是同一个。如果只有一只狼在洞穴里面倒还有办法收拾它,如果真有一窝饿狼躲在洞里,哈列克拜尔就是有三十个儿子、五十只猎狗,恐怕也不是对手。
哈列克拜尔主意已定。他带了九个儿子、二十条猎狗进了洞穴。然后,十个人各带两条猎狗,朝十个方向搜寻猎物。
到了半下午的时候,哈列克拜尔跟他的儿子和猎狗一个不少地从洞口走出来,人和狗都是灰头土脸的。
“咋连一声枪响也没听见,狼呢?”洞口的人问。
“这洞里放一枪,全都得震塌。哪里有狼,连狼毛也没见着。”
挤在洞口的人都失望地叹气。
这时候,哈列克拜尔最小的儿子像只土猴一样从洞里钻出来,一边走,一边抹脸上的黄土,他手里抱着一只黄颜色的猫一样的小家伙,小家伙一出洞口,就把眼睛闭得牢牢的。
“忙了半天,弄了只野猫出来?”人们开始往洞外面退。
“不是猫,好像是只小狐狸。”
“是只小狐狸,你看那尖耳朵、长尾巴。”人们一边看,一边又跟了上去。
从那天开始,这只小东西就成了哈列克拜尔家的贵客。哈列克拜尔给它取了个名字叫胡达别尔干(真主所赐之意)。这家伙每天吃肉、喝奶,哈列克拜尔对它比自己的孩子还尽心。哈列克拜尔生怕它冷,每天抱着它睡觉,哈尼帕还拿出给肚子里的小孩准备的夹袄给它裹身子。
“用得着对它这么客气吗?它吃了咱家的鸡。”哈列克拜尔的小儿子不乐意。
“它才生下来几天,哪里会叼鸡。那鸡是它妈叼去喂它的。”哈列克拜尔抚摸小狐狸的背,小狐狸怕冷似的哆哆嗦嗦的,看上去好像很可怜的样子。
看来我家的羊羔,也是小狐狸它妈叼去,喂了这狐狸崽子了。我恨得牙痒痒,每次想偷着教训它两下,可它动作实在太快了,眼睛一眨,已经从这头跳到了那头,根本不让我近身。我弄了鸡杂碎骗它,它根本不上当,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我堆上笑脸唤它,它轻蔑地看我一眼,一跳就不见了。
小狐狸大了点,整天跟猫扭作一团,鸡要啄它,它就躲在狗的身子后面。它还跟狗抢东西吃,它抢了东西,狗一追,它就叼了东西躲进老河坝的洞里吃,吃完了再出来。狗不敢进去,急得在洞外面直打转。狗也不记仇,下次狐狸抢食它再追,它追了狐狸再躲。狐狸倒是吃肥了,狗看上去瘦了不少。
春天的时候,我家的鸡开始接二连三地失踪。有次听到鸡窝里鸡叫,我跑过去一看,一只老母鸡脖子上滴着血,我家的大黄狗蹲在一边怒吼。狗被爹爹用皮鞭抽了一顿,关进了狗窝。
鸡还在不断地失踪。有时候墙后面可以找到一堆鸡毛和几根鸡骨头。
爹爹去找哈列克拜尔。哈列克拜尔说:“不可能是小狐狸干的,你看我家的鸡一只都没少。”
爹爹回来把家里剩的鸡全都宰了。那半个月家里天天煮鸡肉吃,连我家的狗打出来的喷嚏都是一股鸡汤味。
没出几天,哈列克拜尔家开始接二连三地丢鸡。他老婆腆着大肚子,追着要打那只毛已经开始变成金黄的狐狸。哈列克拜尔跟在老婆后面替狐狸辩解。狐狸躲在哈列克拜尔后面,眼眶里湿漉漉的,看上去很委屈。
再过了几日,狐狸失踪了。哈列克拜尔和老婆开始满院子、满河坝找那只金毛狐狸。但狐狸始终没有回来。哈列克拜尔说:“它长大了,肚子吃不饱,结果吃了整天跟自己一起玩的伙伴,心里愧疚,它是宁可饿死,也不好意思再回来了。”
他老婆没好气地说:“这狐狸精是发情了,到山里去找公狐狸去了。”
从那儿以后,村里人再也没见过哈列克拜尔出去打猎。他每天放羊回来,就站在院子里叫一会儿胡达别尔干的名字,听起来像是叫他家的孩子。他隔日就会去趟老河坝那边的洞口,放一点动物杂碎和骨头。
刚开始,他放的那些东西很快就被捞进了洞里。过了些日子,哈列克拜尔就是在洞口放了好吃的,那些东西也在那里原样摆着,一直摆到风干,也没动过。再后来,一场大雪干脆把洞口封了。有月亮的晚上,村里的人都能听到很远的地方有“呜呜”的鸣叫声,长长的,很尖利。
春天暖和起来的时候,哈列克拜尔的老婆生了个女儿,头发、眉毛、睫毛都金黄金黄的,连身上也长满了金色的绒毛。哈列克拜尔对老婆说,狐狸是真主赐的,孩子也是真主赐的,我们的女儿也叫胡达别尔干吧。
村里人都说,这女娃没准是那只金狐狸投的胎。
一只失散多年的手
几年前,我去看一个友人。他出来在鼓楼门口接我,我伸出一只手对他笑着,他也满脸亲切得让人难以置信的笑容迎上来,“我一般不大会跟人家握手的。”他的手指触了触我的手指,然后用触过我的手帮我提包。
在鼓楼边的那家饭馆里,我看着他用那只瘦削修长的手帮我夹鱼夹菜,然后点燃香烟,夹在食指和中指间,蓝灰色的烟雾在他的手指间缭绕。
我记住了那是他的右手,就是一见面象征性地碰触我的那只手。席间,我一直盯着那只手的各种动作,从我见到他,那只右手就一直在我面前跳舞。
走出饭馆,他用那只手拦车,帮我提包,开车门。我一直在想,其实一个人大部分时间只在使用一只手。他的另一只手一直安静地垂着,或者寂寞地安放在衣袋或裤兜里。而很多时候,那只手在一边有点尴尬地看着右手忙碌,似乎什么都插不上手。
我感觉到了那只手的孤独,仿佛他跟他的另一只手失散了,或者说另一只手在忙碌中,完全忘记了还有一只手,在默默地看着他做事,默默地在一边等他。
下了车,过马路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挽住了那只孤独的手臂,而那只一直空着的手也热情地响应了我,他把五指张开轻轻一握,然后五根手指和我的五指交错在一起紧紧扣住。我的手心里沁出了汗,那只手似乎察觉到了这只手的反应,说,“这只手不会去握别的手的,对吗?”
我感觉出了这是一只孤独的手,对另一只孤独的手的占有欲,我轻轻地笑了。
我牵着那只手去看现场人体雕塑。我们看着那些美院雕塑系的学生,一双双手默契配合着,在石膏泥上完成着切削、修饰、雕刻,在一系列创造性的动作中看那些手,那真是手的舞蹈和盛宴。
我们走过了一具又一具雕塑,看了一双又一双年轻而忙碌的手,我们的手一直扣得紧紧的,没有放松过,仿佛这两只手是我们两个人的雕塑作品。
一直到看得累了,渴了,我们才牵着手走进美院咖啡厅,在一间大大的包厢里面对面坐下。我看到了他用右手夹了烟,而另一只手就泊在桌子上,我也伸出手泊在桌子上。那只手像是认出了他的同伴一样游了过来,捕捉了这只手。隔着整张桌子两只只分开了一会儿的手,又紧紧相握在一起。
一只手与另一只手的相聚,就只有那样一个中午、一个下午和半个晚上,对于另一只手来说,似乎已经足够了。
就在夜晚的站台上,他扬起了右手向我挥了几下,另一只手继续在他的一侧低垂,仿佛身体上一个多余的器官。而那个孤独的、多余的器官,在我掌心里停留过,那时候他和她都是充实的,两只曾经孤独的手交错、相聚,又孤独地分开,像片孤独的叶子,被风吹散。
我常常怀念那只手,那只与我失散,和我一样孤独的手。我知道,在我的手孤独的日子里,那只手也一定低垂在他身体的一侧,像一个被遗忘的多余的器官,默默看着另一只手吃饭、抽烟、写字,而他无事可做。
这样的时候,他或许会回到南山路上,回到美院,回到那间咖啡屋,默默地想念握住过他的那只手。
今夜,很想念那只失散多年的手。
五月的沙枣花
去外婆家要经过那排沙枣树,夏天沙枣花香喷喷的,外婆家也总摘一些插在杯子里。到了秋天,还可以上树摘沙枣,你爬到树上折,大舅舅在树底下捡,一群孩子围着吃。大舅舅都是把黑色的蜜沙枣留给你吃。
大舅舅是外婆家最疼你的人。可怜的是他只能整天坐在家门口的沙窝子里看着你玩。他拄着双拐,佝偻着小小的背,背上尖尖的凸着一块骨头。小孩子在沙包上玩,见他过来休息,就想着法子埋了他的双拐,他在沙窝子里爬到天黑也找不到拐杖。等你和外婆找到他,他眼睛睁得红红的,满嘴都是血泡。那年四姨夫来外婆家,给一帮亲戚的孩子发了些零散钱,孩子们拿了钱就奔代销店。大舅舅和你买了水果糖,分给大家吃,小舅舅买了两个橘子,谁都不肯给,大舅舅责怪他:“都是亲戚家的娃,就每个人分一点吃吧。”小舅舅才不情愿地掰了一瓣橘子给大舅舅,大舅舅接过来赶紧塞进你嘴里。
只要大舅舅不离开双拐,在沙窝子里他跑得还是很快的。要是谁家的孩子抢了你的豆子、髀石,大舅舅拄着双拐像飞一样地就帮你夺回来了,还会放下拐杖坐下来用袖子帮你擦眼泪。
那天,日头很毒地盯了我家朝南的窗户,窗户上的油布晒得油汪汪的,刚过了晌午,干妈家的萨嘎领着小舅舅敲着窗户喊:“娃他大舅殁了!”妈妈眯了眼睛才没有让外边的日芒把眼泪刺出来。
妈妈提了晒在院子里的水壶到里屋净了身,从箱子底拿了双新鞋子让你穿上,拉了你的手着急忙慌地赶到村口,坐了顺路的马车往黄沙梁奔。一路上妈妈总是把两手插在大腿根处,你担心赶马车的人看到她的这个动作,就帮她把手抽出来,放在大腿上,结果又被她插回去,几次反复,她不耐烦地推开你,还用眼睛很凶地制止你。
你有点恨妈妈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其实你自己也不太明白。那个时候你还不知道大舅舅已经殁了。后来你开始注意自己脚上的新鞋子,鞋子放了很久了,妈妈没舍得让你穿,说是到外婆家做客时才好穿。鞋面是用黑色的平绒做的,穿着有点夹脚。
还没走到外婆家门前,妈妈就跳下了马车,往路边一排沙枣树奔过去,你突然觉得脚很疼很疼,疼得不敢往下踩,就地站着,远远地,看妈妈走到几个戴白帽子、抬着柳条编的抬把子的汉子跟前,妈妈揭开苫着抬把子的白布,又放下,然后背过身,用头巾捂住脸,僵在那里。
这时候,你看到那几个人都是亲戚,腰上都缠了白布。你知道有一个亲人无常了。你和妈妈站在路的两头,看着轻飘飘的抬把子被心情沉重的亲人抬出了很远,你听见妈妈失声地哭,就在那个时候,沙枣花的味道一下子包围了过来……
你被妈妈拉着一路小跑着进了外婆家的院子,晕晕乎乎闻见一股怪怪的香气,进了屋子才看见,那香气是外婆炕头上点的卫生香冒出来的,味道浓得让人想吐。
外婆坐在炕头上,炕正当中摆了个蓝布枕头,枕头中间压了一个深深的脑袋窝,小小的窝里看着还是汗湿的。你凑过去看,就闻到了大舅舅的脑油味。
外婆用手指摸索着那个脑窝,跟妈妈和几个姨姨说话:“我的娃躺在炕上直喊心烧口干要喝水,水端到口边,他已经咬了舌头吐白沫,他手里面攥了一块钱,拳头捏得紧紧的,谁要都不给,眼睛直盯着他弟,阿尤布爬到他枕头跟前,他才把手摊开,看着阿尤布把钱拿在手里,他眼睛就闭上了。”
这个时候你的眼睛从小舅舅手里的那一块钱,转到地上摞着的两只大红箱子上,那上面画着花瓶和花鸟,箱子红得很扎眼,红颜色摆在外婆家显得很难看。
箱子旁边的地上放着一杯沙枣花,像是很早摘来插上的,已经没有了香气,沙枣叶子也萎了,干卷着,叶片上的沙枣花粉像碱花一样又僵又厚。
箱子顶上点着的卫生香散发出沙枣花的味道,大半截已经变成了灰。窗口的风一扇,灰就扑进眼仁里,惹得眼睛里湿湿的、痒痒的。
你把眼光移到箱子上方墙上的玻璃相框里,那里面有你、大舅舅、小舅舅和几个表妹的黑白相片,照片上的人眼睛都被外婆用白纸贴住了,外婆兴许是担心照相把魂照了去,就会又有谁被真主唤去做了天仙。你想靠近看得清楚一点,看得眼睛都酸了,忍不住揉揉湿漉漉的眼睛。
外婆失神地转过头来,看到你和妈妈,回过神从炕上挪下地来,抱住你和妈妈痛声大哭:“我的儿到天堂里做了仙童,苦了我们这一世还要受苦做人……”
“呜呜……”亲人们哭的声音,也被屋顶压得矮矮的,那些低低的声音,就像大舅舅从来都没有直起来的驼背,挤在屋顶下,让人心里一个劲地发堵。
瘾
那棒棒糖是火红的辣椒形状,你的小同伴伸出红辣椒一样的舌头,在你眼前舔舐它的动作几乎没有中断过,仿佛舌头被糖粘连着,怎么也挣不开。你的眼光一直追逐着他的舌头,还有被舌头缠裹的小辣椒。你用眼睛贪恋地品咂着,在想象的品咂中,你已经品尝出超乎伙伴的舌头所搅缠的甜。那根小红椒形状的棒棒糖,抢占了你的嗅觉、味觉和视觉,它演化为你童年的一个心愿。
在家门口,你遇到了来草原上兜售棒棒糖的康巴汉子和他的女人,你认出了那花花绿绿的包装里包裹着的,就是你小辣椒形状的心愿,你恨不能脱下自己的藏袍去换取一根小红椒,康巴人不要袍子,但他们愿意用糌粑交换。你瞒着父母从家里背了半袋子糌粑,康巴女人数给你十个棒棒糖。
似乎棒棒糖的味道会传染,那种甜从你的小同伴的舌尖上,传递到了你的舌尖上。你一旦尝到了它,就再也不能割舍那种奇异的甜香,它占领了你的嗅觉、味觉,占领了你的童年,你的记忆,你的世界。这种味道,让你一次次向诱惑屈服,你一次次用上苍恩赐给你的食粮,去换取文明向你回赐的陌生的礼物。
你并不觉得这样的交换是不对等的,你更不认为它用一种虚假的甜入侵了你,占领了你,欺骗了你。你全然不知道,你在用过于丰厚的天然食物,换取廉价的文明垃圾。它的营养价值和经济价值,远低于土地赐给你的青稞做的糌粑,当你明白十个棒棒糖与半袋糌粑,价值并不对等时,你已经对棒棒糖产生了依赖,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从它第一次入侵你的童年,它就贯穿了你的半生,成了你一刻不能离开的慰藉。你时不时地剥出一颗含在嘴里,用舌头搅缠,用嘴品咂吮吸,它和你的舌头粘连在一起,它和你的身体,甚至精神粘连在一起。你在接受了它诱人的甜味的同时,也全然接受了它输送给你的香精、防腐剂和色素。
你知道它不能像纯净的糌粑那样,提供给你许多你所需要的营养和能量,但你依然迷恋它那种味道。一种味道一旦深入骨髓,即使明知道它是有毒的,你也无法拒绝它占领了你的生活,只是用一种带着欺骗性的甜味儿。你对这花花绿绿的包装,对诱人的小红椒的形状,对那种销魂的滋味,从一开始你就毫无防备,毫无抵抗,你被棒棒糖那种漂亮的外衣和色泽形状吸引,被小伙伴欲罢不能的贪婪舔舐引诱,你作为一个从未品尝过糖果的孩子,天生就没有抵抗能力,你根本无从知道,那两个康巴男女,用一种诱人的味道换取的,是你扎扎实实的天然食粮。
你依然用舌头追逐着那根棒棒糖,与童年不同的是,它的包装、色泽和形状在不停地变化,不再是小红椒的形状,有时候它们变得更为圆滑,像一个五颜六色的实心小气球。它让你一辈子沉浸在不明就里的陶醉里,给你制造了一个文明的瘾,让你和许许多多同伴,从此染上了这种你一辈子也难以去除的瘾。
(责任编辑 杨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