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版鸡鹿塞
2015-03-16陈慧明
陈慧明
我初次听到“王昭君”这个名字,是在六岁那年。过春节了,母亲花一毛三分钱买回的一张年画,就是《昭君出塞》。画面上王昭君白马紫缨,绿衫红袍。
我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大凡年画都要看整整一年的,三百六十五个早晨的每一睁眼,就看到王昭君了,而且是没有干扰地看,直到母亲喊我起床。其后我读过一本《昭君出塞》的小人书,亦在入学之前。我记得小人书封面的昭君同样白马红袍,只是头顶上多了两根野鸡翎。而背景却显示了一个大风的天气,因为画面上所有能随风的东西连同昭君头上的那两根翎子,都在大幅度向后飘飞。
而王昭君在我心里真正地血肉丰满起来,是跟着妈妈到戏园子里去看了一场评剧《昭君出塞》,那天我见到了“真实”的王昭君,她在戏台上甩着衣袖一板一眼地说唱。至此,昭君给我的印象已经很深了,但我仍然不知道她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王嫱的形象在老百姓的心目中是定格了的,有关她的传说也已丁是丁卯是卯。而于此五年之后我们举家“支边”从海滨城市迁到了河套平原,又于此若干年之后,我几次拜访了哈隆格乃峡谷南口的、历史上著名的西北军事关卡鸡鹿塞,才真正地走近了这位西汉女子。由是,年画和小人书以及戏剧给我大脑里植入的固定认知,被否掉了不少。
俱往矣,我在传说中失实,我在史实中失望,我在失望中认可。
比如王昭君“落雁”之代称,这个绝色女子辞长安过潼关,渡黄河经雁门,被呼韩邪带到了“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塞外,她很清楚“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怎不会“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而那些甚解风情的大雁,耳听得“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的凄美琴音,眼见得“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的娇颜丽色,怎不会失魂落魄跌翻在地?
还有另一种说法。昭君离京北去,行程百日之久,胡笳呜咽路途遥远,鞍马劳顿野餐露宿,她娇媚的容颜备受漠北风沙的吹打而无法得到正常的洗护,头发显得蓬乱不整。恰逢大雁飞过头顶,误以为那是个草窝,便并拢了翅膀落下来休憩。昭君由此得了个“落雁”之代称——这景象虽然令人十分地不忍,却是逼近了生活本真。
修饰美与原生态美本来无所谓孰对孰错,头发蓬乱以致引来飞雁落顶,这个画面也缓缓地划过了一种动感的审美。前几年流行过一种叫作“凌乱晚妆”的发型,那不也是女性追求美的结果么,要的就是一个乱劲儿。
《三国志》与《三国演义》之大不同全在演绎与否,只有演绎过的故事才跻身于中国四大名著,就说明了史学价值和文学价值一如鱼与熊掌,既可兼得也不大可能同时兼得。昭君故事亦如此,如果据以史实,王昭君自愿去匈奴嫁给了呼韩邪单于,被封为宁胡阏氏。婚后第二年呼韩邪去世,昭君依从匈奴婚俗,又嫁给了呼韩邪前妻的儿子复株累单于——我的猜想:而今尚存于河套民间的“走胡地、随胡礼”之俗语,正是缘自王昭君不得已之再嫁而言。这样,王昭君与呼韩邪单于生活了两年,与复株累单于生活了十一年。加法,十三年。
如此单薄若有、淡泊若无的故事,文人墨客与布衣百姓都不乐意接受。昭君已逝、香魂消兮,世人便以据说演绎传说:孔衍在《琴操》中说她为守贞操仰药自尽,马致远在《汉宫秋》中说她为保气节投水自绝。
据说昭君是不弹琵琶的,怀抱琵琶那只是故事情节的需要。于是我想起半个世纪前的那张《昭君出塞》,画的确实是一个不抱琵琶的王嫱。
据说昭君是被毛延寿一笔丑化而错过了圣宠的,然若把这事搁到辩证的天平上,成也毛延寿败也毛延寿,没有毛延寿何来鸡鹿鸣?四大美女中唯一不是“红颜祸水”的王昭君,让后人而又后人众口铄金致使事实剑走偏锋到了一个美丽的传说,而后传说更加美丽因而弥久传说,这在历史上也是常有的事。
据说汉元帝前后六十年的汉匈无战,全仰仗了王昭君一嫁,这个说法便有些重一发而轻千钧了。此前西汉的一名副校尉陈汤曾冒着假传圣旨之死罪,振臂高呼“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遂率四万联军三千里讨伐北匈奴,一鼓作气所向披靡,昼夜之间便将修筑了两年的单于城攻破踏平,致支单于的人头也被快马送到了长安。这场恶战湮杀了北匈奴的锐气,结束汉匈百年战争的军功章少说也应该分他一半。所以,“昭君一嫁平天下”的说法,不仅让舍命沙场的悍将陈汤情何以堪,也会令柔弱女子王昭君感到伤不起。
“出塞”之后,以王昭君为题材的戏曲歌赋、音乐美术等各类艺术作品数以千计,仅诗歌就达七百余首。而于百口千传之中,我最乐意接受的是“经文物工作者考证,呼韩邪单于与王昭君回到漠北以后,因内部纷争,他们夫妻双双曾经避居鸡鹿塞石城达八年之久”。我接受这个说法的原因,是它灵犀般地契合了我心底的一个结:六岁时看了三百六十五天的那张出塞图,王昭君的形象在我心里已经像烙印一般的深刻了。
汉朝女子是不缠足的,而且昭君是融进了匈奴习俗的,那么,其后她协理单于之国政、救助当地之孤老,在屠申泽、阿贵庙和阳山神洞等处留下了那么多灵光熠熠的故事,及至被匈奴人视为美丽善良智慧的化身而声名鹊起。由此佐证,王昭君在那座四千九百平方米的石头城中生活了八个春秋,鸡鹿塞由内而外的每一粒沙每一块石,都应该拓印了她的足迹。
“出塞”那段历史,笔墨是绕不开匈奴首领呼韩邪的,这位有勇有谋的政治家、有情有义的神箭手对王昭君用情专一、呵护备至,便也令昭君的思乡之苦淡化了许多。呼韩邪单于曾在晋庙大礼上询问昭君:你现在还思念长安吗?昭君回答:我所有的一切都在匈奴,都和你在一起了。
很遗憾,匈奴帝国早在公元一世纪的东汉时期就消亡了。一位匈奴的后裔撰文说:“在匈牙利民间,还是流传着匈奴后裔的说法……世界上很多民族都是匈奴的后裔,包括我在内。现在欧洲的很多犹太人都可能有匈奴血统……从匈牙利著名诗人裴多菲的诗歌中,可以清楚地看到。”
匈牙利诗人裴多菲在诗中写道:我们那遥远的祖先,你们是怎么从亚洲走过漫长的道路,来到多瑙河边建立起国家的?
西汉女子王嫱走了,而后是岁月的空空落落,再而后是游人的纷纷扰扰。世世代代都有方方面面的人,因形形色色的目的来来往往,致使鸡鹿塞这座石城再不会平平淡淡普普通通,那些方方圆圆的石头块垒就此承载了历史的是是非非唯唯否否,便也而而已已了。
游者来也,心绪叹之王昭君;游者去矣,目光绝之鸡鹿塞。其间便给这里留下了一片“空山不见人”的冷漠与寂远。如果鸡鹿塞的石头会说话,当问:有没有人愿意留下来,守候王昭君?
有。光阴穿越两千年,一个女人来了。
这个未经考证的女人亦有着很多的“据说”,据说她是一九六四年来到鸡鹿塞的;据说她是独自一人背着破东烂西从南踽踽而来的;据说她是在书有“鸡鹿塞”碑前的巨石下穴居着的;最后,据说她是守候了王昭君四十年直到死去的。
当时我们采风一行站在碑石前,听磴口县多年从事文物工作的李建新先生讲解,他的手指向巨石下那个经烟熏火燎而成的黑色洞窟。此时,我的目光猝然聚焦于那个洞窟里,我被感动了。
感动这东西是没有高低只有深浅的,我已经分不清自己是从文化的角度还是历史的角度,或者只是从女人的角度上产生的。其后在归途之中,李先生又应我请求,以手机短信的方式为我发送了信息:“人称鸡鹿塞女郎。她身高170厘米到173厘米,山东口音,神志阶段性不清,记不起过去的事情。她一直在鸡鹿塞古城的巨石下生活。春夏秋冬日复一日,历经几十年雨雪风霜,日出而行,日落而归,天天都去巴音乌拉嘎查,那里的牧民常年给予她生活上的照顾。中途曾两次被家人找回,但她稍后又都是独自返回鸡鹿塞,继续这里的生活。民政宗教部门在巨石上为她盖了房子,但她不住。2004年去世于巨石下,牧民们安葬了她。当时知道她的一些情况的老人已经没有了,活着的人对她的情况也了解不多。信息不是很准确。”
我不满足,便从如海的网络中打捞。但有关鸡鹿塞女郎的信息寥寥只有一条,署名“挑单单”女士的博客对此有过一点文字描述。更新时间为2006年6月23日,但所指时间却模糊为“那年九月初……”
挑单单女士是从老公口中得知这个传说的:“鸡鹿塞女郎有着惊人的美艳和一般女人无法比拟的气质……就居住在荒无人烟的鸡鹿塞的山腰上,人们一传十,十传百,鸡鹿塞女郎就此得名。”但挑单单的老公走进鸡鹿塞并未见到这位女郎,却于归程时不期而遇——“……只有一个人,一个坐在台阶上穿黑衣的很老很老的老妇人,蜷缩着脖子和背,左边放根长木杆,右边是个带盖的小桶,已经磕得坑坑凹凹,不用猜,是要饭用的。见车上有人向她挥手叫喊,老妇人也举起一只手臂回应着,笑着……我恍然醒来,时光也不曾停过呀,那年轻貌美的女子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神秘也随着淡去了。”
是的,时光从未在任何人的面孔上停过,即使是闭月羞花的旷世丽人。
李建新先生讲述鸡鹿塞女郎的故事时,我曾下意识地转身去望山南的那一片褐色戈壁,而今面对纸笔时我才豁然明白,当时并非下意识而是有意识,但我肯定自己的目光一如戈壁般的茫然。同为女人,我敏感到王昭君和鸡鹿塞女郎一定也曾无数次如我这样,目光茫然地从漫无边际的褐色戈壁划过,而后,倏地停滞于一个盲点。
单说目光,我也不敢与王嫱重叠,因为她太美丽了也太功勋了,就连她的青冢都被争夺不休,还不算“衣冠冢”,我恐冒历史之大不韪;但我却敢与鸡鹿塞女郎的目光作交织甚至叠印,因为她离我更近所以更亲近。淳朴憨厚的巴音乌拉嘎查牧民曾是那么的照顾她、关心她,而我却没能在她活着的时候去看看她,我深深遗憾!
我的思维开始贲张。
人目光之所及的最远距离为4.6公里,而如果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座山的话,则可望出130公里。确实如此,我们站在鸡鹿塞的垒石之上,百里以外的黄河横亘东西,如钢刃般划开了大地的肌肤。
这只是一些地理的数据,而有的目光比如思乡的目光,便不能限定在这些数字之内去考量。我想象王昭君的目光定能穿透千山万水直达她的故乡秭归,那么鸡鹿塞女郎呢?她的目光会由于神志不清而一直茫然一直望不到家乡吗?
也许我应该先去山东找到鸡鹿塞女郎的家人,以了解她是不是经过了什么遭遇才导致智商的缺陷,是不是在遭遇之前读过很多书,是不是早已了解到塞北的阴山?也许她受到清代诗人余正酉“此生梦断封侯想,也到阴山敕勒川”的影响呢?否则,四十年前的她怎么会“看”到汤汤两千里外的阴山,毅然决然地奔波而来呢?
蒙古语“达兰喀喇”的阴山,意为七十个黑山头。一个二十啷当岁的山东女子,走进七十个黑山头之后看到了鸡鹿塞,看到了巨石下的石窟,就认定了这是她的栖居地,就决定了少小离家终不归!
这中间有很多唯物主义者无法释疑的唯心禅意。
我寻访到一位名叫庆格尔泰的蒙古族牧民,他的体格十分健壮,当我谈到鸡鹿塞女郎时,庆格尔泰说:是呀,她的神志不大清楚,我想她一定是昭君转世的吧,要不她为什么非得在那里住一辈子?换了我这副身架也早就冻干了。
是的,所有人都说鸡鹿塞女郎神志不清,但我无法证实不清的神志具有超强的御寒功能,她在40年的寒夜蜷曲在半山腰巨石下的那个仅可容一人之身的洞窟里而不被冻死,这确实是非物理非自然非我们所能解密的微妙玄机。所以,即使庆格尔泰的推测如此荒谬,我也无法反驳只能沉默。
我没有深度了解过神志不清的人,所以无法想象鸡鹿塞女郎何以有如此坚定的信念,竟牢牢地将自己的那一份岁月锁定在王昭君身边至死不移。其间有牧民接她去嘎查,其间有家人接她回山东,但她总是决绝地一个人摸回鸡鹿塞,继续着那种比在四川亚青寺修行还要刻薄一百倍的悲凉生活。其间,她那偶尔清醒的大脑竟没有一次闪过“离开这里吧”的念头?
在漫长的冬夜里,鸡鹿塞女郎也许会蜷缩于巨石之下一动不动,而满天星光的夏夜呢,睡眠以外的时光将作何安排?她会不会踩着王昭君踩过的那些沙那些石,到鸡鹿塞的石头城里去不停地盲走?没人知道。
空——形容鸡鹿塞女郎的生活,应该一“空”以蔽之。每到深夜,她的大脑只要有一个神经元发生突触,就会触及到“空”,阴山的空鸡鹿塞的空、石窟的空和她自己的空。
她守的就是这个空,而且是非鸡鹿塞莫属的空?也许,她认为这里根本就不空!
是的,她认为这里根本就不空!
总之,仅以精神的缺陷去理解鸡鹿塞女郎持续了40年的炎寒守候,就太牵强也太冷漠了。我只能罗列诸多的疑点,而不敢妄论终其一生守候着那个女人的这个女人的心理历程。但无论如何,她殉葬了一段有价值的历史。
鸡鹿塞女郎是鸡鹿塞石碑的绝版,于她之后,还没有人再能做到她。
(责任编辑 杨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