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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背上的老街

2015-03-16谭长军

民族文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坡口乡政府老街

谭长军(土家族)

老街坐落在海拔不过三百米的山梁上,顺着鱼背形山脊由北向南一字拉开,一里有余,远远望去,犹如一条浮游在大海中的巨鲤的脊背。站在山头远眺,四野空空旷旷,莽莽苍苍,数不清的乳峰状山峁如大海波涛,隐隐约约,烟波浩渺,可闻长江游船的笛声,远远传来。

老街因地势而得名“坡口场”,是石柱土家族自治县坡口乡政府所在地。

我家住老街北面五里的小村庄。儿时,每天清晨迎着朝阳直奔老街小学。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日子饥寒,要想改变生活,只有靠读书考学跳农门,端起“三两钵钵”铁饭碗才是出路。为了上学不迟到,往往连早饭都没吃,就出门一路小跑,来到山下,望着山峁上的学校,瘦弱的身躯很是有些无助。但为了梦想,忍着饥肠辘辘往上爬,上到山头,早已满身虚汗,经场口乡医院低矮的檐下,由学校后门而入,赶上早读的钟声。

小学是一座低矮的土墙瓦屋。学校后靠一块巨大的石梁,石梁头立着一棵古榕,当地人叫它“黄桷树”。古榕枝苍叶茂,榕阴半顷,赶场的人们,无不来到树下乘凉,疏缓赶路的疲劳,再往场上做生意。那年夏日,午夜惊雷,风雨大作,第二天,人们只见古榕枝干被劈去一半,黑影树桩如火烧一般,冒着青烟。雷打坡口黄桷树的新闻,很快传遍十里八乡。从此,古榕更加苍老。

从榕树下沿着石板路上到约百米之距的山头,就是一楼一底、四合天井、坐西向东的乡政府。伫立乡政府檐下,老街尽收眼底,两边青瓦木房一幢接一幢依山取势,鳞次栉比,青条石铺成的台阶一级接一级顺山而下;老街中部,陡然隆起一土峁,石梯铺上铺下。土山峁将通直的老街分成上段与下段。街两边间或有邮政所、食品站、信用社、供销社等政府部门;中街土峁后面是铁匠铺;翻过土峁往下街,到场尾石板坡,是畜牧交易市场。

老街逢三、六、九赶集,方圆十里乡民汇集弹丸之地,胡同老街摩肩接踵,人头攒动,很是热闹。那年月,地老天荒,物资匮乏,各种生活必需品都由政府掌管,凭票供应,粮票、油票、盐票、肉票、糖票、布票等等,农民凭票购买。每逢传统佳节,货物紧缺,买货的人群排着长长的队伍,阻断街市,望眼欲穿。饥荒年月,大多数老百姓一年到头只有过年、端阳、八月十五才能吃肉,叫“打牙祭”。每到这时,街上的肉铺子很是俏火,卖肉的屠夫,肥猪般厚壮敦实,提刀割肉,起眼看人,三亲六戚,熟识,割宝肋肥肉,旺称,还酌其亲疏搭点“带头”;眼不熟的,割给瘦肉及边头角料,还短斤少两“耍秤杆”。除肉铺子外,就要数卖煤油盐巴、红糖白糖的门市热俏。

老街拥有百十家农户,自然组成一个村,叫“丰水”村,加上乡政府各部门的干部同志,全街有千余人。坡口乡辖十个村一万余人,丰水村家家户户虽也是种田的农民,但他们毕竟坐落在乡政府所在的街上,得天独厚,开门做生意,面馆食店、药铺、剃头铺、油盐酱醋、日杂百货小卖部,有生意就有经济收入,手头活络,加之与政府机关的干部同志早不见晚见,人熟悉,购买供应品不排队站轮子,甚至,家有出色的闺女还可找个端“三两钵钵”的机关同志做女婿。因此,街上的农民自然要比其他村农民感觉优越。

上帝给人开起一扇门,就会给他关上一扇窗。老街缺水,是致命的一道坎。整个山梁没有一丝泉水。每到夏季,烈日暴晒,老街滴水贵如油。一旦几天不下雨,赖以为生的积水凼干涸,人们就得到山下水塘挑水;大旱年月,要到几里外的山下小溪挑水。记得那年夏天,一连三十多天未下大雨,学校老师没水喝,同学们每天都要用两节课的时间,拿着盆盆钵钵或大碗,到山下为老师端水。一路颠簸,回到学校,盆钵中水所剩无几。1968年腊月,年关将至,天天赶集,四面八方的生意人涌入老街,抢抓腊月生意找大钱。一弹花匠在中街一民房做棉被,这天深夜,抽烟不慎,引发大火,午夜火光冲天,方圆十里乡民赶去灭火,而滴水贵如油的老街哪有灭火之水?十万火急,满街哭喊一片,最后全靠十里外的忠县东溪区接兵部队赶到,组织乡民切断四面火路,大火烧光五间一楼一底木楼房,才得以扑灭。后来,乡供销社在火坝建起火砖房,成为整条老街唯一一幢“洋房子”。

尽管如此,乡下的农民依然向往着能住在老街上。那是农民心中的圣地,到处充满商机:夏季赶场天,只要勤快,到山下挑水上街,加上几粒糖精,甜水透凉,有如甘霖,赶场的人们渴得心慌,无不喝上两杯,几担水转眼卖完,可获不菲的收入……

小学毕业,老街渐渐淡出我的视野。一别四十余载,老街如今怎样?借国庆长假,直奔老街而去。

沿着当年上学的山路到学校,只见球场边孤零零立着一幢小巧的砖瓦楼,校后石梁上那棵大榕树早已连根消失,石梁变成了升旗台。钻过尺宽的院墙铁栏门,寻着当年的路影去街上,乡政府早已垮塌,老街模样依旧,但人去楼空,就像一位沉睡千年的老人。顺街而下,不见一个人影,满街死样寂静。走在街上,感觉阴森,耳边仿佛隐约传来当年鼎沸的市声。陡然,小巷走出一老妪,背驮满篓沉甸甸的南瓜,见有生人,她惊奇地打望片刻,径直去到檐下,“吱嘎”一声推开木门,走进屋去。踏着满街萧瑟,行至下场口,倾斜的屋檐下,房门半开,一老翁探出头来,打望左右,将蹲在门外的小黑猫唤进屋去,接着“吱嘎”一声关了房门。一切归于宁静。

原街返回,正要离去,迎面走来一位老人。老人叫黎昌友,年已九旬,清瘦干练,耳聪目明,年轻时读过私塾,民国末年曾任过乡长,见证老街百年沧桑。屋檐下,黎老邀我落坐。此时太阳从东边屋顶冒出,阳光斜照,冷落的老街阴阳各半,平添些许暖色。谈及坡口老街,黎老兴奋地打开了陈封已久的话闸:

老街西面两里的山路边,有一座“官坟”。埋的哪位官?不知道。明朝末年,石柱土司秦良玉,娘家在忠县,土司衙门差人和秦良玉的亲眷往返忠石两县,必走这条山路,坡口是中点,到了这里,人困马乏,必住一宿。因此老街上专门设有官方驿站。由此可见,坡口老街在那时就已形成,至今至少有四百年以上历史。

黎老遥指老街两头,侃侃而谈。场头的乡政府,原是一座武庙,解放前的乡公所就在庙里。场尾猪市坝,原有一座文庙,民国年间倒在暴风雨中。老街是忠县、丰都、石柱三县交界之地,在石柱衙门排行“第八甲”,下场口有三块界碑,是三县官绅的拴马桩。解放前,三天一场,非常热闹,三县地痞流氓汇集,滋事生非、打架斗殴,常常闹得满街血雨腥风,因此坡口老街享有恶名“烂八甲”。

黎老越讲越来劲。1949年7月2日,他接任民国坡口乡乡长,眼看国民党步步败退,共产党深得民心,自己暗中保护地下共产党人,与国民党周旋,至当年10月11日坡口解放,任职刚好100天。

共和国成立,坡口乡在党的领导下,踏着时代的步伐向前。二十世纪末期,改革春风吹拂神州,经济建设迅速发展。为改善老街人生存环境,决定就近下移一里,建新场。1994年,乡政府迁至新场办公。老街却依然兴旺,赶场天照旧热闹非凡。

时间老人跨越二十世纪的门槛,伴随改革的步步深入,坡口乡迎来新世纪的曙光,也走进新世纪的风雨之中。2001年,石柱县行政区划调整,撤乡并镇,历史的坡口乡不得不服从改革大局,撤了。

坡口乡消失了,但老街依然月逢三六九,场场照样赶,乡民照样去老街交易物资……

老街犹如一位历史老人,穿过千年篱笆墙,挺着脊梁,几经跌宕起伏,一路走来。然而,随着城镇化进程的步伐加快,人们的思想发生了变化。年轻一代不再满足于抱着门槛的小生意,纷纷外出打工,进城经商,城里买房,山下建房,移居他乡。街上人搬的搬、走的走、散的散,至2012年腊月,老街不再赶场了。

讲到此,黎老指着空空落落的老街:“看嘛,几百年的一个场,好好的一条街,现在只有五六户老年人守着各自的老屋,不愿离开。”

在黎老沉重的讲述中,三五个留守老人先后走了过来,随意打望一会儿,又静静地走开。

告别老人,太阳已越过老街上空,阳光从西边斜斜照来,老街依然阴阳各半。回眸老街,我想:过不了二十年,这最后的老街可能就不存在了。就像太阳一样,从东边升起,又从西边落下。或许这正是宇宙万物兴衰的规律。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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