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青春留不住……
2015-03-13马兵等
马兵 等
在组织本期四季评的稿件时,一位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叱咤乐坛的教父级人物正在济南举行他的个人演唱会,演唱会的主题是“既然青春留不住”,这不由让我想到我们本期四季评聚焦点之一的《收获》2014年第5期的“青年作家小说专辑”。说起来,纯文学期刊对于曾被命名为“80后”、“青春写作”、“新概念势力”的一批文学新生力量的接纳已是常态,但相比于郭敬明的长篇小说先后登陆《收获》和《人民文学》等咄咄逼人的方式,这次《收获》策划的“青年作家小说专辑”不但体现了纯文学场域接纳他们的常态化的用心,还能让人掂量出额外的分量,甚至会让过来人想起1980年代中后期同样是由《收获》杂志策划的“先锋文学专号”,我们期待这些可畏的后生能和他们同样享有专辑待遇的前辈一样成长为日后文坛的中坚力量。
在笔者看来,《收获》编者用“青年作家”这样相对平实的称谓乃是有意与已经具有另类含义和固定审美理解的“80后”等概念来做切割,藉此打破对“80后”写作惯性的成见和偏见,呈现被“80后”这个词语遮蔽的更多同龄人写作的多元与面相。而这期专辑推出的时间也恰到好处,如果从《三重门》出版的2000年算起,“80后”的写作正好走过15年,“80后”作家中的大多数已过了三十而立的年纪,用蔡东《我们的塔西提》中麦斯的话说便是:“我们都不年轻了,三十多了。”那么问题来了,既然青春留不住,必须调整心境和写作资源的这些青年作家又将会和读者分享什么样的人生感悟呢?
纪实与虚构
吕智超
蔡东:《我们的塔希提》;常小琥:《琴腔》,《收获》2014年第5期
2014年第5期《收获》推出了青年作家小说专辑,集中展示80后年轻叙事力量。其中,蔡东和常小琥显示出了一些不同于其他80后作家的成熟和冷静。蔡东十年前就开始创作,但作品不多,不过十余部中短篇小说,期间有过四年的停笔。归来的蔡东更为理性,思想的深广度和艺术的表现力都有了质的超越。
逃离是蔡东小说很常见的一个主题,《我们的塔希提》也是如此,敢于触碰生活的虚无与破败的本相,揭开了现代人最疼痛最隐蔽的伤疤。春丽不希望自己的人生按写好的剧本一集一集往下演,毅然辞去安稳的工作,离开家乡,去深圳写东西。每个人都对她说:你会后悔的。接到春丽的电话时,麦思正驱车开往戈壁中的关塞,她没有觉察到此行最重要的一个瞬间,正在前方等着她。大片大片凝固的苍黄中,她看到一条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河流,河边生长着雪白的芦苇和碧绿的青草。不知名的小花高低错落,风一吹,就有了生动的姿态。水鸟伶仃着细脚,轻盈地跃过水洼。这并不是巧合,是作者有意为之,虽然她将其归结为“老天把一切都安排得异常精彩”。沙棘、骆驼刺和黄沙统驭的荒漠,突如其来的意外的绮丽,这是把人从现实拉向梦境的一幕。麦思命定的没有风景的人生里,流过了一条梦幻的河流。麦思和高羽夫妇,也正处于一个可能会延续很长时期的闷局当中。春丽的举动对他们而言无疑是一个毫无征兆又过于激烈的转折。他们拼尽全力在异乡求得了安稳的编制,当安稳变成了常态,每个人像机器一样,按照设定的程序运转时,他们又开始对生活产生怀疑。编制在给人带来利益的同时,也意味着终生要为其所制。因而,不止春丽,麦思和高羽也都徘徊在出世和入世之间,努力找寻出路。
如果你对塔希提感到很陌生的话,那你一定知道大溪地吧(Tahiti)。它是太平洋中的一个岛屿,四季如春,物产丰富,被称为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生活在那儿的人们衣食无忧,常常无所事事地望着大海远处凝思,静待日落天亮,他们管自己叫“上帝的人”。小说的结尾,作者并没有为他们三人指明出路,也许这本来就没有答案。我们的塔希提只是一个臆造的自由澄明之境,永远是神话一样的存在。
初读《琴腔》,有一种沧桑感,不似出自一个80后之手。在创作谈中,常小琥说《琴腔》这部小说最原始的一种写作视角是人对家乡故土的依恋,但后来小说离他的写作本意偏出了许多距离。因为他喜欢把人物设置在那半旧不旧、半生不熟的年代里,任其人、其事,自然发酵。秦学忠和岳少坤,两人一个出世,一个入世,在故事的行进过程中,彼此交集、感染、改变,最终甚至发生转化。
小说开头第一句话就是“秦学忠很独,他的京胡就和别人不一样。”京胡再怎么与众不同也不过是一把琴,重点是秦学忠这个人很独。他的琴艺称得上是一流,托腔圆润、包腔紧凑、弓法纯熟。但除了琴艺,他不懂怎么跟人相处。自古至今琴师与角儿,都是君臣关系,永远得傍着。琴师得随机应变,给演员托舒服了,这戏才好看。偏偏秦学忠拉琴有个习惯,跟演员跟的太紧,由演员的状态和自身条件来定弦,所谓衬托垫兜,气味相投。并非所有人都适应这种习惯,尤其是名角儿。没红几天,秦学忠这个榆木疙瘩又降为了普通人。
常小琥花了一年时间钻研京胡演出,半年时间琢磨琴、琴技和琴师情感、认知的关系,对人琴合一的境界了然于胸。但如果小说单单是写琴师写角儿写梨园行,那就没什么特色了,于是这又回到了小说的初衷。岳少坤似乎一辈子都在跟秦学忠较劲,一辈子不够下一代人还要继续。也可能他们这种较量在数百年之前就已开始了,因为他们一个姓秦,一个姓岳。秦学忠的儿子叫秦绘,岳少坤的女儿叫岳菲。可见常小琥是别有一番用意的。秦绘丝毫没有学琴的天赋,倒是岳菲年纪小小就功夫了得。两个孩子都没有继承父亲的特点,但这也并不意外。秦学忠似有似无的几句话还是颇有意味:你云盛兰的儿子。就让他去跟岳少坤去学吧。父不授子业,这是规矩,既然岳少坤不讲究这个,让他教吧。没有戳破的事实,留给人充分的联想空间。
常小琥在创作谈中说得很好,“《琴腔》真的成功地构建了一个离我们并不遥远、却恍如隔世的生活年代。”
陈应松:《滚钩》,《十月》2014年第5期
陈应松的小说总是给人一种沉重感,从中篇小说《太平狗》《马嘶岭血案》到长篇小说《到天边收割》,无不深刻而真实地描写苦难的生活以及苦难的人群,书写当代中国的疼痛。《滚钩》也是如此,小说的行进如同有千万只铁钩挂着你的心在滚动。但《滚钩》尝试了一种新的叙事技巧,并取得了成功。余华的《第七天》发表之后,引来很大的争议,很多读者将其定性为“新闻简报”。《滚钩》读到最后,也能发现它是以2009年长江“挟尸要价”的新闻为原型的。与《第七天》明显不同的是,《滚钩》不是简单地移植新闻事件,而是有着更为宽阔的视野。
小说就是小说,不同于新闻,新闻追求的是真相,小说要表现的是世道人心。《滚钩》透过风烛残年的老村长麻老倌的视角,呈现了一个渔村的历史变迁和渔民的生存状态。成家村的村民原本是打鱼为生,捞泡佬只是义举,村里还成立了义善堂,专门捞尸葬尸,不收分文酬金。然而现在世风日下,地痞史壳子恶意垄断捞尸,捞泡佬成为了职业,村里的妇女也早出晚归去城里做皮肉生意。观音滩学生溺水将故事推向高潮,因为钱没到位,史壳子不准渔民下水捞尸,捞上来之后又不准船靠岸。经媒体报道之后,参与打捞的渔民都成了见死不救侮辱英雄的坏人。史壳子被抓了进去,麻老倌的船连同他打鱼、捞尸的工具都被愤怒的市民烧成了灰烬。生命与金钱的冲突时刻拷问着良心与现实,面对人心颓败,麻老倌也无能为力,他只不过是一头替罪的羔羊,他的艰辛又有几个人能知晓呢。
另外,这篇小说的语言也非常有地域特色,采用了很多湖北地区的方言俚语,像“捞泡佬”、“老倌”、“噘人”,“快点唦”,“您郎嘎不要断我的财路”等,赋予人物以生命力,也让故事更加鲜活。
程多宝:《关键时刻》,《解放军文艺》2014年第10期
程多宝军旅题材的小说多半有着绵密的叙事质地,他很少在大处讲情怀,却能曲中筋节,在忠实的现实主义笔墨下,总有触痛人心的呈现。《关键时刻》同样如此,小说避开大开大合的起伏,而把笔触伸向一位在“关键时刻”犯了错误的胡参谋的内心,通过他去送一名士兵转业回乡的旅程,展现出对人生“关键时刻”的多重理解。小说在有限的篇幅内有条不紊地布置下多条线索,既有对窝在大山深处的基层官兵真实生活样貌的真实勾画,也有对他们心里小算盘的同情之理解;既有对农村军人家属境遇的悉心观照,也有对新形势下地方安置转业军人政策的严肃思考。尤其难得的是,小说叙事绵密,情感也绵密,如胡达明雪夜归家的描写,结尾对曹锐电话和短信处理的描写,前者见出诗情,后者见出对人情世故理解的深刻,均体现了作家不寻常的笔致。
阿宁:《同一条河流》,《北京文学》2014年第5期
古希腊先哲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因为一切皆流,无物常住。阿宁化用这条有辩证法色彩的哲理作为题目,想告诉我们虽然一个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但两个人却可以踏进同一条河流。对邢丽和焦远而言,这条河流就是欲望。
邢丽原本有着平静幸福的生活,表哥市长在出事之前留给她一张巨额银行卡,她的生活就此陷入了巨大的波澜。肆无忌惮的刷卡购物给她带来快感和喜悦,她认为谨小慎微地活也是活,轰轰烈烈地活也是活,感激涕零地活也是活,理直气壮地活也是活。焦远能有几千万,她为什么不能有。但很快,这笔巨款就诱发猜疑、嫉妒,并最终导致血案发生。小说结尾,作者对邢丽施以救赎,夫妇两人向公安局自首,并交出了那张银行卡。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回不到原点了。如果没有那张卡,也许他们的日子不会这样!他们在清贫中生活着,在勤劳中充实着,在俭朴中幸福着,对生活没有不满,反而充满感激。原来那就是命运给他们最高的赐予,只有失去,才知道那是生活中最可宝贵的。
阿宁此前曾发表过《白对联》等官场小说,透视官场的复杂与黑暗,开掘官场中人性的压抑、放纵与异化。《同一条河流》也从侧面揭露了官场中的种种丑恶,人在人情在,焦远在其位时,办调动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所有人对邢丽都很热情,局长甚至主动提出要给邢丽升职。焦远被带走之后,不但调动没办成,邢丽的身边也突然冷清下来。巨大的反差,有意无意间揭露了官场运作的潜规则。
勾勒社会世相,关注生存状态,阿宁以文学的方式思考时代最深刻的问题。对于当下中国社会尖锐凌厉的揭示,传达着他对现实深入骨髓的洞察与批判,希望于欲望与苦痛中能够唤醒人性。
裘山山:《死亡设置》,《长江文艺》2014年第10期
侦探小说在当代小说中并不多见,裘山山的《死亡设置》不禁让人眼前一亮。奇巧精微,扑朔迷离,跌宕起伏,很见功力。军人出身加上女性身份,使得裘山山的思维非常缜密,丝丝入扣,带入感很强。警察的审问,朋友的口供,通话记录的佐证,所有线索都把嫌疑指向了死者的丈夫陆锡明。情节就这样一步步向前推进,严丝合缝,没有任何差池,似乎已经可以确定嫌疑人一定就是陆锡明了。然而故事结尾却来了个漂亮的陡转,凶手竟然是死者小区的一个保安。作案动机无非就是图财害命,简单到了跟前面调查的所有证据都不搭。这个结局算得上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令人唏嘘。然而起承转合,尽是巧合。袁红莉的死亡看似是精心设置好的,其实是一连串的意外和偶然。陆锡明与文敏的分手是意外,与袁红莉的结合是意外,与文敏的重逢是意外,直到最后袁红莉的遇害也是个意外。生活中随处都可能是案发现场,一切都是无路可逃的宿命。
换个角度看,这篇小说也可以归为是女性题材。裘山山曾经说过:“军人和女人,是我的两种身份,我的写作永远离不开她们”。 身为女性作家,裘山山非常纤细敏感,善于观察捕捉生活中的问题,探求人心的幽微。关注城市女性情感和女性命运一直是裘山山很多小说的主题,借由小说中的人物来探求女性出路。《死亡设置》中袁红莉凭借年轻美貌又施以手段,嫁给了政府官员陆锡明。袁长期没有工作,有吃有穿不用干活,生活安稳又舒适。但两人的感情却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天天一小吵,月月一大吵,命案发生前两人正在闹离婚。像袁红莉这样的女性还有很多,把嫁个好男人当做自己人生的跳板。这样失衡的婚姻,迟早是要出问题的。
李铁:《手影》,《花城》2014年第5期
“新生代”作家李铁是工人出身,“工厂”和“女工”曾经是他小说的关键词。如今,他已经逐渐脱离了工厂速写模式,转而走向人文关怀,介入更为广阔的社会和历史,关注时代背景下底层人物的悲欢离合。《手影》的主角仍然是一个工厂女工,但其所要表现的主题已经越出了工业题材范围,对女主人公王翠华真善美的性格塑造成为小说的叙述重心。
王翠华的未婚夫吴国栋死于车祸,平静下来之后她收养了未婚夫的私生女青苗。她把青苗看做是吴国栋的翻版,把对吴国栋的爱全部转移到青苗身上。她觉得人这一辈子应该有一个你该对他好的人,不然活着还有啥意思。这个想法十分美妙,让她在漫长的日子里有了心理依托。久而久之,青苗怀疑王翠华就是她的亲生母亲,两个人因为这件事儿起了间隙,为此还耽误了翠华的婚事。
李铁虽为男性,但玩起文字来有着女性一样的细腻。他既能很敏锐的捕捉到女性微妙的心理变化,又对人生、人性、人心的美好心存敬畏,善于书写女性美善之光。王翠华被塑造成了他小说中又一个典型形象,立体饱满,鲜活生动,富有生活气息。相比之下,小说中杨主任和章余这两个人物的塑造,以及一些情节的处理,似乎可以更为精致一些。
相映生辉的对读
武晨雨
张悦然:《动物形状的烟火》、七堇年:《夜阳》,《收获》2014年第5期
大抵凡80后作家,都逃不了被人用“自我”来评价的命运。曾经在不同地方看到对他们的指摘,为什么他们都纷纷聚焦在个人的精神世界,写些情爱等身边近乎无事的小事,而不写真正触动这个时代脉搏的生活?在他们笔下,没什么巴尔扎克、狄更斯式的包罗万象的人间具象,他们也无意于建构“整体世界”;他们也在意日常生活,但更多的是被个人体验过了的现实,是精神现实。因此,他们笔下的图景更为精巧、幽微。2014年第5期的《收获》上,收录了张悦然的《动物形状的烟火》和七堇年的《夜阳》两篇短篇小说,这两个同为80后的作家似乎不约而同地印证了前面的分析,一场烟火、一轮月亮,都是她们窥探这个世界的载体,她们有洞悉一切的幽微眼光,将小细节和小感情,点滴琐碎也描述得分毫不差,这便是承载她们诉说文学的方式。
《动物形状的烟火》的主人公林沛,受邀前往多年没联系的朋友家做客,期待得到一点尊重,一点认可,一点往日的情谊,却被对方的冷漠所刺痛;与多年前的女友相逢,结局却令人心灰意冷。
张悦然大抵是享受给人期待又让人绝望的快感的,她偏爱“绝望的热爱”。她让林沛梦见茴香,让他认为会有什么东西失而复得,让他开始有所期盼,期盼的同时也开始了他的厄运。在觥筹交错的灯红酒绿中,孤独、隔绝、脆弱,既自尊又自卑的林沛格格不入,他希望能通过抓住什么改变处境。这时一个小女孩闯进视线,借着醉意和失意,他竭力认为眼前这个陌生的女孩,与自己有着无法割裂的深厚联系,他要带走她,拯救她,也是拯救自己。孩子、童真,这些美妙的词语让人飘飘然,对绝望的林沛来说,更像是溺水的人惟一能抓住的木板,盼望着能通过她从绝望的境地里摆脱出来,跟从前的生活和解,重新开始辉煌的前程。当然,张悦然是不会允许这个故事这么温情的,这点想要改变什么的微小愿望最终也会破灭。张悦然说,我要敲碎一切的期待,没有什么因果轮回,丢掉你的宿命感;小女孩将他关在车库并无情的大声嘲笑,孩子的冷酷,让林沛更觉寒意彻骨。这样的反转让人不免想起她的另一篇小说《无人之境》,一个成功作家慢慢退出生活的感觉,让人觉得,“世界的毁灭不是‘砰的一声,而是‘嘘的一声。”
重读却发现,其实张悦然明明在开头就宣告了文章绝望的基调。“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来到了。明天就是新年了”。两个冰冷的句号,斩钉截铁,预示着所有期望与努力,都注定失败。烟火绚烂?不,她要写的热情绚烂之后的冰冷破败。张悦然自己的创作就是一场残酷而绚烂的焰火,让人一边摇头一边鼓掌地感慨于她的狠心。
七堇年的《夜阳》也是如此。一场烟火,是张悦然要的虚妄、绝望;一轮夜阳,是七堇年要的颓废、飘渺。这轮本该是佛罗里达海边的月亮,在她的注视下照亮了三月黄昏的海面,也照亮了她心里原本混沌的思路。虽然七堇年自己说写这篇小说,只是因为心里的困惑,“我没有什么想说的命题”,但字里行间犀利迅速的观察,丰富活泼的想象,细腻多变的铺陈,看得出作者愈发弓马娴熟。
作者依旧尽职尽责地用丰盈而唯美的笔调,写外邦女子的温柔与暴烈,写同性之爱的崭新与复杂、写“盛世恋情”的异象与疯狂。不过,她关注的重心却不是这些爱恨情仇的纠葛,而是笔下人物的灵魂。“我承认,当我听到一个人说她‘写作、‘绘画或‘吹长笛时,我多多少少能想到,她的灵魂应该是不止于此的,不止于一个冰淇淋店雇员的,它可能是大海或雨林,但绝不只是水泥操场。无论她生活多糟糕、性格多古怪,都值得谅解,甚至可以称为好事,像福克纳在访谈中说的—还从来没有见过哪一部杰作,出自一个生活平顺、幸福、富裕的人。”对于这段暗示性很强的话,似乎我们更愿意将其理解为七堇年甚至80后写作的自我剖白:描摹一个“不止于此”的灵魂,以及这一个灵魂所遭遇的一切。
较之分割得支离破碎的故事情节,这篇小说给人最大的感受似乎更是语言的色彩感和光影意识。“Nox的房间。墙壁是深红色的。三扇大窗子,亚麻浅白窗帘,天光大亮的时候,房间如一只红色水晶杯。”典型的异域风情,让人眼前立刻跳出这个任性、痴缠、有才华的女子。“月亮刚升起的时候,是金红色的…是金鱼的鳞片那种颜色,从黑色的海面升起……然后黑暗的海绵会被夜阳照亮一道竖直的金红波浪,从夜阳一直通向你的脚跟前…”题目“夜阳”极具光影色彩,小说始终都包蕴异国情调,却弥漫着浓重的悲观气氛。
这两篇小说都不以故事取胜,更多需要我们对外在世界和个人心灵的敏锐体察感觉。对80后作家来说,较之于生活本身,他们更关心艺术化了的生活和精神世界。他们的喜恶、向往、抵制,都在小说中。正如七堇年自己说:当今年轻作者所写的作品非常个人化。当今这个时代更加纷繁复杂,个体所关注的东西不一定,而作者如果除了自己所关注的东西没有什么兴趣的话,不如就安安静静地写。
施伟:《找朋友》《虎精》,《天涯》2014年第5期
本期《天涯》上刊发了福建惠安作家施伟的两个短篇,不论是现实的生活经历,还是之前文字留下的印象,不是亲眼所见,是想不出施伟会写出这样两篇童趣盎然的小说的。《逃脱术》时期施伟的文字,是何其悲凉而心酸。那个山一样的男人,在沉重又无奈的现实重压下艰难前行着,他在夹缝中求生的本能是那么强烈,强烈到让人甚至无法从道德层面去苛责他,他的悲情与解脱让人唏嘘不已。而施伟这次,没有“一个四十才出头便满头白发,脸上浮现着一层疲惫的色泽,荒凉凉的,涩巴巴的可怜虫”,跳跃在我们眼前的是“个头细小,通体碧绿”的小外星人,和调皮贪玩爬树摸鱼的小边们。
我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促使施伟产生写《找朋友》《虎精》这两篇类似“孤独少年的幻想与漫游”的文字,但这两篇小说存在着许多共同的因素和联系,而两个小说的整体格调也大体一致,都充满飞扬的灵感和不可思议的想象,带着读者不断穿行,都有着充满灵性的文字,出人意料的结局,让人在阅读中享受悦然,可谓相映成趣。
孩子的纯真无疑是这两篇小说的入口。因其纯真,所有不可思议的幻想和想象都有了可以依托的理由,故事从这里开始,而所有的故事,其实也都在这里了。这里的孩子,没有张悦然笔下的冷酷,依旧保持着天真灵气,甚至还有一些原始性。《找朋友》里的少年张士藩,沉浸在自我冥想里,在他的想象中有着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有外星人,他可以和它对话、交流,并成为朋友;《虎精》里的小边,是自然界的孩子,在他心里所有自然的东西,树、风、果实、花都有生命和灵性,用梁鸿评论的话来说,“他还是一个文明史前的孩子”。
孩子的奇遇和幻想,或者用梁鸿的话,“孤独少年的幻想与漫游”,让这两篇小说显得聪明而有趣。只有当我们俯下身子,用儿童的眼光去体察,才能感受到本来是只属于作者的自娱自乐。看到《找朋友》里描述外星人吃什么颜色的饭就变为什么颜色时,几乎可以在脑海中想象出那个或绿或黄或透明的“小外星人”,摇头晃脑,得意洋洋。读到《虎精》里小边听了“虎精”故事后回家,把墓碑、草丛、池塘都想象成古怪可怕的怪物并在想象中与之打斗时,一定会唤起自己小时候在黑暗中胡思乱想的回忆。你看,这就是施伟的本领,作为读者,免不了像一个陪他恶作剧的同伴,分享这些狡黠的怪点子与小心思,与他默契地相视对笑。这样小小的欢乐如一层糖霜撒在小说的上面,甜蜜勾人,难以拒绝。
小说的情节吸引读者起初的注意,而小说的语言引领他们一直读下去。语言肩负着巨大的责任,它必须一直是有趣的、新鲜的,稍有沉闷,就会使读者走神,出离文本,许多时候,他们会就此失去继续阅读的耐心。《找朋友》《虎精》两篇的语言,几乎都是完全从儿童视角来写,比如《找朋友》中写小虫子唱歌便唱歌罢了,后面还要煞有介事一本正经地介绍外星人的语言,有趣得很。就似一个小孩子懵懵懂懂地站在你面前,喃喃自语用孩童的口音讲了个故事,圆滚滚的,还有些童音,有时若有所思地拖着语调,冒出几句大人的语言,就连用词和语调也让人听得心痒痒。
侯波:《二〇一二年冬天的爱情》,《当代》2014年第5期
畀愚:《新记》,《人民文学》2014年第10期
在十月的期刊里读到了两个不错的中篇,《当代》上选登的侯波《二〇一二年冬天的爱情》,讲了一对大学生村官不同寻常的监视、“截访”工作经历,啼笑皆非;而发表在《人民文学》畀愚的《新记》,讲述了一段日本侵华前的法租界上海滩传奇,惊心动魄。两篇都是以爱情为明线,实写对历史、现实的反思。
两篇里更偏爱《二〇一二年冬天的爱情》多些,侯波的文字功底愈发见好。以爱情为名,小董和春天两大学生村官,为防止烟山村村民老钟、刘五朵夫妇再次“上访”,受命跟踪监视他们私生活,却在一次次的暗中监视与偷窥中发现了这些活在底层普通人的“爱情”甜蜜,而他们一边窥视别人的隐私,一边歪打正着地发展自己的爱情。可以说侯波在这个题目下写到了两对爱情,明着写小董春天的青年爱情,暗着也写了一对农村中年农民的爱情,两者对照,相映成趣。不过在笑声与温暖里,我们不禁要问,是什么原因造成这种滑稽的社会现实出现?平淡无奇甚至泥土气的叙述背后,是不露声色的莫大讽刺。小董和春天奉命偷窥的行为不像是国家公职人员而像是不法的私人侦探。更讽刺的是,而他们七天的辛苦工作是很可笑的,小董最担心的那些上访材料,只是丈夫给妻子抄耶稣歌用;那个以为是用来查字的《现代汉语词典》,其实是《圣经》。结局大白后,两个主人公像可笑又可怜的唐吉珂德,一直在与自己想象中的敌人做英勇战斗。小说就是以一对男女大学生村官的特殊经历,切入了当下社会生活的深处。写爱情,却也没有丢掉作品的丰厚性。
畀愚的《新记》也是如此,爱情毫无疑问是古往今来文学写作的永恒主题。这段以日本侵华前法租界上海滩为背景的小说,也逃不开以爱情为发展的。畀愚对小说叙事的处理很是吸引人。人物再多,背景再复杂,他也能娴熟地处理,风度翩翩,不急不躁,偶尔有急转直下处,也有柳暗花明之感。套路懂了,读到再惊心动魄处,也能“施施而行,漫漫而游了。” 《新记》里作者人物性格的掌握极好,在这段见不得正史的小传奇,上演着各种悲欢离合,却并不令人感觉伪装和娇纵。套用一句评价:小说写作者对待历史的反思精神,其实始终暗含着某种比衬现实的对话立场—我们能遭遇并虚构无数的爱,却未必有默爱他人一生,并为之果敢决绝去维护褒扬的精神道义和能力。
同时,两位作家都在追求自己的文字可读性与深刻性并重。畀愚和侯波都是“老实人”,这点从他们之前的作品中可以看出来。熟悉侯波的人知道,他之前的《上访》《肉烂都在锅里》都一直关注当下乡村文化伦理涣散精神信仰缺失这个话题;而畀愚在这篇《新记》之前,除了表现民国历史的《胭脂》外,他笔下人物都是为柴米油盐发愁的平头百姓,有着七情六欲的普通男女。对此有位作家解释得很妙:“小说家的全部努力是去成为低于生活的那种人。因为当他获得一个最低点的时候,生活的浪潮会扑打在他的脸上和身上,此时,他只要完全敞开自身,便能接纳这些复杂的馈赠。他用这些馈赠来写作,并最终回报给读者。” 《二〇一二年冬天的爱情》和《新记》也是如此。
了一容:《红山羊》,《中国作家》2014年第10期
东乡族作家了一容笔触真实而细腻,更因对西部浑厚高贵的精神维度的重筑而在渐趋同质化的底层叙事中,标识出个人独特的意义来。他的小说在写实之外内蕴浓郁的象征意义,既形成对西部文学诗性谱系的接续,又凝聚自己思考的指向,文风粗豪脱略,又往往在细部闪耀思想的光泽。《红山羊》的核心意象就是因为被过度取绒而渗出鲜血的山羊,整部小说以童稚叙事的口吻讲述“我”带贪心的羊绒贩子老马去父亲的国有场站收羊绒的过程,小说看似较散,不断中止主线,穿插各种副线,这种散一来符合孩童叙事并不专注的天性,二来也给小说切急热诚的立意披上一件修辞的外衣,使得红山羊的象征意义体现得更蕴藉更自然。小说里对人的自私贪婪、对国有体制内部的腐败等的呈现是辛辣和有力的,但是并未因此而损伤小说诗性的美感,尤其是结尾部分,对红山羊象征意象的又一次照应,在自由奔放的渴望中对比现实里山羊的惨境,让小说的题旨有了一次腾跃,而赋予读者的沉痛却更加重了。
本栏责任编辑: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