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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青

2015-03-13刘振广

当代小说 2015年1期
关键词:假画学画表叔

刘振广

1

从铁栏缝隙间把运费递给出租车司机,劳辛下车站在劳村祖宅的大门前。司机把他的行李、锅碗瓢盆煤气灶、书箱画具搬下来,绝尘而去。

劳辛摸出钥匙开开门上的锁,却推不开两扇院门。跑过一位少年,两只黑葡萄似的眼珠转转,咧嘴冲他一笑,就把小手撑在锈迹斑斑的铁板上,和他一起用力。铁门刮地哧哧响,形成两个扇面。原来是茂盛的荒草和淤积的沙土掩住了门扇。茁壮的野蒿、狼尾棵、榆树苗长了足有半人高,上头开着紫莹莹的牵牛花,缠着密麻麻的拉拉秧,张着灰汪汪的蜘蛛网。他的心里忍不住泛上来一丝凄凉。

不知何时跑去又跑回的那个少年,塞他手里一把镰刀。他说一声谢谢。少年也不答言,飞快地割起草来。是呀,要到老屋去,必先刈除这些拦路荒草。

“哥,家来了?”身后有女人说话。

他转身就怔住了:女人是他心底的女人,可大变了模样——头发白多黑少,脸颊失去红润长满皱纹;以前会说话的眼睛,添了呆滞没了灵动。“我来割吧。”女人从他手中拿去镰刀弯腰割草。“杜鹃妹妹。”他眼前就又出现了那个帮他割麦的姑娘……

杜鹃问:“哥,带来炊具,打算长住?”。

“嗯。”他说,“退休了,我想回老家来生活。”

杜鹃手中镰刀停顿一霎:“可嫂子不在了,你一个人够锅够灶,难啊。”

“也许开始不习惯,过过就会好的。”

他把杜鹃和孩子割下的杂草抱到一边,院心里就出现了一条向前延伸的路。他问她:“妹子,这孩子是谁家的?”

她说:“是我孙子,叫龙娃。”

他夸奖:“人小心肠热,像你。”

她说:“可他命不好,哑巴。”

“哦。”他这才明白了为什么少年一直不吱声,就说:“怎么不送城里聋哑学校读书啊?孩子这么聪明,得学文化。”

她淡淡一笑:“送去过,可他不在那儿;怕我孤单,非回家和我做伴儿。”

他心里一颤,急问:“妹夫呢?”

她说:“两年前得了不好的病,走了。”

“哦。对不起,我惹你伤心了。龙娃的父母呢?”

她说:“不要紧的,现在我也不想他了。儿子、媳妇都去城里打工,只到过年才回家,平时就我们娘俩相依为命。”

“哦。”他心里酸楚楚的,忙弯腰去抱草。

院心的路伸展到老屋前。龙娃扔了镰刀,示意劳辛快开屋门。劳辛开开门,从没有窗纸的窗户扑噜噜惊飞去几只麻雀。房顶上的蛛网尘吊扯扯连连。墙上的壁虎受了惊扰,急匆匆钻进裂缝。屋地下尽是鼠土、尘灰和雀粪。屋里潮湿,泛着浊浊霉气。龙娃跑进去打开后门,才有清新的空气流通进来。

杜鹃说:“这屋子住人,得好好打扫好好收拾。”龙娃跟奶奶比划要去取扫帚。劳辛拦住了,做吃饭休息状:“妹子,快晌午了,你带孙子回吧,别忙了。”杜鹃说:“也好,后晌再干。我和龙娃回家去做饭,哥,你一会儿过去吃啊。”

2

目送娘俩离去,劳辛看着尘封土裹的破败老屋,心里好生感慨。

他在城里不是没有居所。他有一套三室两厅很不错的楼房。那是他用积攒大半生的工资和绘画收入买的。那楼房客厅宽敞,卧室舒适,画室整洁,退了休完全可以颐养天年。但老伴过世后,他和儿子儿媳的关系出现了紧张。原因是他们不愿意他再从事书画创作,而是希望他仿制名人字画。儿子说:“爸,你画了一辈子也没画成大家,就别苦心孤诣地追求了;画假画吧,钱来得容易。”儿媳说:“爸,凭您的手笔,画假画足以乱真。为了您的孙子出国留学,您老应该在这方面施展才华。”他当时气得差点昏厥。他们这是明目张胆地在侮辱他!他没有答言,挥手让他们出去了。他们就开始对他进行逼迫。先是给他脸子瞧。媳妇从那天晴转阴,没了笑容。儿子更是愁戚戚,不是说没钱,就是说艰难。再是惨无人道。他们把他的画案搬进他卧室,把他的画室租了出去。他向儿子表示反对。儿子说:“那屋子每月租金两千,比您画画收入多。您在卧室画不也一样?”最后竟屠戮感情。儿媳指使孙子哀求他画假画。孙子说:“爷爷,我马上高中毕业,可去国外读书的钱我爸妈还没筹齐,您老就发发慈悲帮帮他们帮帮我吧。”看着从小摩挲着长大的心尖宝贝,他心里滴血了,于是把收藏的一张名人画作交给了孙子。孙子如愿以偿,他却痛失了珍爱。他叫儿子辞退房客,儿子仍不答应:“爸,咱抱了西瓜还得捡芝麻,你孙子以后还需要很多学费呢。”他看着那张贪得无厌的嘴脸,知道再说再劝也没用,就选择了躲避,选择了回老家。老家房虽老屋虽破,可这里有宁静,这里有他少年和青年的美好记忆。

在杜鹃和龙娃的帮助下,到傍晚,劳辛的老屋打扫干净了。也糊上了窗纸,挂起了蚊帐,铺开了被褥。龙娃给他往屋里搬书箱画具,眼里流露出不尽的好奇和喜欢。劳辛从心里稀罕这个孩子,就对杜鹃说:“妹子,龙娃既是不愿去城里读书,从明天起,就叫他跟我学画画吧。”“哥,这敢情好!你搬掉了压在我心上的石头。龙娃,快过来给爷爷,不,给你的老师磕头!”杜鹃激动得快要落泪。机灵的孩子早看懂了他们说话的意思,就跪在他脚下磕头。劳辛急忙把他拉起来:“妹子,你放心,我一定教孩子学会一技之长。”

故乡的夜安静得像无风的池塘,波不动,草不摇,鱼儿都睡了。躺在祖宅的土炕上,就像躺在池塘水面的小船上。听着窗外蛐蛐吟唱小夜曲,劳辛身体放松,心神放松,做梦又回到了从前。直到屋后大榆树上的鸟雀鸣叫,他才一觉醒来。出屋看,旭日初升,鸡鸣犬吠,村头一个推车男人高声吆喝卖豆腐,骑电动车自行车上学的学生行色匆匆。耳闻目睹这熟悉的情景,他的心里立刻生出来一种创作的冲动。

“表叔,昨天我就听说你回家了,果然真的回家了。走,到我家去吃饭!”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走来抓住了他的手。女人是时髦女人,把一张脸当画布,涂抹出妖冶,遮盖了本真;衣服超常的短透漏,最大限度地张扬着她身体不该张扬的部位。劳辛认得,她叫徐翠花,跟他曲里拐弯能攀上点亲戚,是村里不多的几个在城里找过他的人之一。她找他是让他仿真一张假画,他当时拒绝了。劳辛说:“谢谢,一会儿龙娃就给我来送饭。”徐翠花媚笑:“那过几天我请表叔去我家喝酒。”劳辛说:“等我灌了煤气就自己开伙,哪儿也不去了。”“表叔,你还是怕我求你吧?不过这回你回了家,我还是非求你不结了!”徐翠花无可奈何地放开他的手,风摆柳似的走了。

劳辛回屋继续料理屋子。他在对门屋支起画案,铺好毛毡,摆上笔架、笔洗、砚台、镇纸、调色盘,脸上浮起了淡淡的微笑。他回忆起小时候学画的艰难。

刚上小学他得到一本小人书,读不通下面的字,却看懂了上面的画。原来一幅幅画连起来可以讲述这么动人的故事,他就喜欢起画画,不眠不休地临摹那一幅幅画。家里没钱买画纸,他把可以利用的东西都利用起来,什么旧报纸、包装纸、土墙壁、干沙滩,甚至杨树叶、玉米皮,只要能画画的东西,都成了他的画纸。他无师自通画出了名。学校的板报要他画,村里的壁画要他画,公社、区里搞展览,也要抽他去画画。结果他高中毕业就被区文化馆要了去,成了一名职业画工。这老屋见证过他学画的艰辛。现在这老屋里终于支起了一张早就应该支在这里的画案。

吃过龙娃送来的早饭,他就教龙娃学画。他先教他握笔的姿势,再教他画线条。龙娃学得认真,手里的毛笔稚拙地勾抹,脸上的表情专注无邪,黑葡萄似的眼睛澄澈明亮,透露着心底的向往。劳辛从龙娃身上,猛然看到了自己孩提的影子,就示范得更加动情更加仔细。龙娃很聪慧,对他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心领神会,似乎比语言的指点还理解得深刻精准。

杜鹃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师徒俩,没有说话,到对门屋给劳辛料理屋子,把他换下的衣服拿回家去洗。

3

到房后大榆树落叶时,龙娃已基本学会了线条和晕染的画法,进入了临摹阶段。劳辛给他一套《芥子园画谱》,让他照着画。龙娃除了吃饭就不离开那张画案。每天睡觉都是劳辛催促几次才放下笔。

学生好学,老师高兴。劳辛在一旁看着龙娃聚精会神学画,心里突然就蹦出来了灵感:把龙娃学画的样子画下来,该是一幅多美的图画!他当即在画案旁又支起一块画板,开始创作这幅画。他给它定名《心中的梦》,眼前立刻有了这样的构图:春光明媚,一个少年到野外去写生;少年支开画板,描摹眼前的绿野田畴、鲜花飞鸟、蓝天白云;少年就是龙娃,少年就是面前龙娃的专注表情,少年心里就是面前龙娃心里的美丽憧憬……

劳辛落笔就陷入了痴迷。他勾勒出背景,刻意来画那少年的手、脸和眼睛,刻意来画那少年作画专注的神情。

“爸,咋又画上了?我们不是说让你到家就好好休养吗?”儿子和儿媳进了屋,拎着鱼肉糕点。算他们有孝心,还知道来老家看看他。可儿子望着他支起的画板和他画的画,就像看到了冤家对头一样。媳妇瞅见龙娃,好久不笑的脸微微笑了:“爸,您老在家还教学生?收多少学费呀?这倒是一条生财之道。”劳辛顿时气堵脖梗,但没有发作,勉强做出一个笑模样:“你们今天不上班?”儿子说:“芳雅休班,我是请假。爸,你非要回家,我们不是惦着你么?”儿媳说:“我们怕你孤零零一个人没意思,过来看看。这回看到您老忙着教学生给你孙子挣钱,身边有人,就放心了。”劳辛不能不做解释了。他说:“这是咱老街坊的孩子,哑巴。我教他,是为他学一技之长,不收学费的。”“老街坊可以不收学费,爸,你可以再招些别的孩子收学费呀?”媳妇依然微笑。“是呀是呀,爸在咱老家大小也算个名人,办个美术培训班,学生还会少?”儿子接着媳妇的话茬往上爬。劳辛拉下了脸:“你们以为哪儿的钱都可以挣?谁的钱都可以花吗?你们可要知道,这儿是咱老家!我的事用不着你们指手画脚!”劳辛压在心里的怒火再也抑制不住,爆发了,脖筋凸起脸色涨红。

龙娃悄悄去找奶奶。

儿子嘟囔:“爸,你要这个态度,往后我们可不敢再来看你了。”劳辛嚷:“你们看我干啥?你们只认得钱,你们给钱去叫爹吧!”

杜鹃赶来。劳辛把心头怒火硬压下。屁股臭装在裤裆里,家丑还是不外扬。劳辛介绍:“这是斜对门你杜鹃姑姑,那小男孩就是她孙子。”儿子儿媳就和杜鹃说话。一场争吵不了而了。

儿子儿媳借口家里忙,饭也没做、没吃,开车回城去。劳辛也没挽留。不见不烦,早走早安。

杜鹃说:“哥,要是孩子们不愿意你教龙娃,你就别教了,免得闹得你们一家子不和睦。”劳辛摆摆手,“你不要听他们胡扯,我的事他们管不着。”杜鹃又说:“要不我就给你点儿钱,压灭压灭他们的口风。”“你说什么?你这不是打我的脸吗?我是喜欢龙娃才教他,我能要你的钱?”劳辛受了委屈似的大声辩白,脸色愈发红了。他真不明白,杜鹃怎么也会和他说钱的话——难道这个字连他和她也绕不开了吗?杜鹃见他这样激动很受感动,心头一热就落下泪来。“哥,你别着急,算我说了错话还不行吗?”

杜鹃和他同岁,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学,还是一个生产队。杜鹃小时候长的羸弱,他怕她挨欺负,上学放学的路上总是护着她。为了表示对他的感激,她就给他找小人书。杜鹃到上高中才蹿高了个子长胖了身子。那时没有高考,高中毕业书就念到了头。他被公社抽着这村那村画墙壁,还没在生产队干过重活儿。夏收时节画画停工,他回队里割麦。麦地按劳动力分包,抓阄决定。他和杜鹃抓到了一块地。他还没割几垄,两手就打了血泡。杜鹃割完麦子,一声不吱过来帮他。等把他的麦子割完,他看看杜鹃的手,也是大泡连小泡,血肉模糊。他的眼泪滴在她手心,他们拥抱在一起哭了。从此,他就想和这个能帮助他的姑娘过一辈子。然而命运的安排让他违背了心愿。夏收过后,他被调到区文化馆。一到那里,他的爱人——文化馆美术组的一位创作员——就对他展开了猛烈的爱情攻势。拉他看电影,逛公园,吃宵夜,花前月下。他抵挡不住败了阵。他爱人说,只要他娶她,她当区革委会副主任的父亲马上给他办理转正手续。他答应了她,从此成了城里人。如果说他这一生最对不起谁,那就是杜鹃。过年回家,他含羞带愧送她一条红纱巾,把爱人的照片拿给她看。杜鹃不仅没抱怨,还夸她爱人长得漂亮,支持他的选择。

杜鹃说:“哥,我的哑巴孙子让你做难了。”

劳辛说:“妹子,以后千万别再说这个话。”

4

房后的大榆树落光了叶子。龙娃学画进入实物描摹。劳辛创作《心中的梦》也进入尾声。他就以这幅作品指导龙娃学习观察。他给他比划光线,比划透视,比划色彩。龙娃点头微笑,以手中的画笔作答,进步很快。

这天,劳辛让龙娃带画架到村街上,指导他观察天空、阳光、房屋、树木,临摹景物,结构图画。

徐翠花走过来。旁人都穿上了秋装,她还是短裙低胸露着肉。“呀,龙娃都会画画了?”她几步跑到龙娃的画架前惊讶地说:“表叔,这么几天你就教会了一个小哑巴画画?”劳辛怪她说话粗野,没有理她。“表叔,学画要是这么容易,我也跟你学!”她又过来抓劳辛的手。劳辛急忙把手背到身后,说:“龙娃学画学得快,是他有天分;你学是学不会的。”徐翠花说:“他能学会,我咋学不会?我耳聪目明,难道还不如一个听不到声音的小哑巴?”“请你不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龙娃耳朵听不见,但他心有灵性。你耳朵听得见,但你心窍已经堵塞。你学不会,学不会的!”劳辛连连摆手。“表叔,我给你钱,你就收了我这个学生吧——我学会了画画,那幅画的仿真就不用你了。”徐翠花哀求。“你要是为这个目的,那我就更不教你了。”劳辛严词拒绝:“好好过你的日子去吧,不要存什么非分之想!”“我咋是非分之想?天底下画画的不都是为了钱吗?”徐翠花分辩,急得脸上厚厚脂粉下的肌肉都抽动起来,“你敢说你画画不是为了赚钱?你敢说龙娃学会了画画不卖钱?”劳辛驳斥她:“我画画赚钱赚的是应该赚的钱。翠花呀,表叔奉劝你,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学什么画画呀?”“表叔,你要说这话我更不服了。”徐翠花反驳:“我从得到那张画,就开始对画家画作做起研究。齐白石那样的大画家,他学画时的年龄比我还大。还有美国一个总统,退了休画狗都画成了画家!我就学不会画画了?”劳辛没想到徐翠花还知道这些,就不再和她费口舌,就带龙娃回家,想躲开她。徐翠花追到门口嚷嚷:“表叔,我知道你烦气我,不愿收我为徒,可烦气也不行!反正我那幅假画仿真是赖上你了——你要么给我仿真,要么教我学画——谁叫咱是亲戚呢?”劳辛插上了门。徐翠花在门外嚷嚷一阵子,心犹不甘地离去了。

劳辛很生气。龙娃打手势劝解他。他带龙娃又到院子里观察景物。夕阳西下,晚霞绚丽。成群的麻雀落在大榆树上,叽叽喳喳。龙娃瞪着两只黑葡萄似的眼睛,看天上的晚霞由艳到淡,看院里的光线由明转暗。

杜鹃过来叫孙子,帮劳辛做晚饭。她给他做了金黄喷香的玉米■粥,炒了两个鸡蛋,酥了一盘花生米,切了一盘自家菜园长的紫萝卜丝,倒了一碟自己做的大豆酱,端上炕桌,摆上了碗筷。接着又在锅里给他温上了热水,嘱咐他吃完饭别忘烫脚,就带孙子回去了。劳辛坐到炕桌边吃饭,蓦然产生了一种久违的温暖。这种感觉舒适而又温馨,爱人在时天天有,但从她离去就不再出现。今天杜鹃又让他体验到了这种感觉,他感到好幸福。

劳辛今天睡不着了觉。夜深了,大榆树上的宿鸟唧唧咕咕,晚归的车辆时而喧闹,谁家没喂饱猪,哐啷哐啷拱圏门。这声音引发犬吠,狺狺咬遍了全村。

砰砰,有人敲门。他开开灯问:“谁呀?”敲门人不答,把门敲得更响。莫不是龙娃有事来找?这样一想,他就起来去开门。来人进屋就搂住了他。

“你是谁?”

“表叔,是我。”

“徐翠花?那我问你是谁为啥不回答?”

“我要回答你能给我开门吗?”

徐翠花把搽得喷香的脸贴过来。劳辛用力挣开她,想把她搡出去。可徐翠花早泥鳅一样钻进里屋,坐到了炕上。

徐翠花笑:“表叔,过去拜师讲究要送肉,我给你送肉来了。”

“你给我出去!出去!”劳辛气得吼。

没想到徐翠花褪下裙子钻进了他的被窝不再出来。“表叔,别吵了。表婶过世都几年了,你打光棍不容易。我现在好好伺候伺候你。”

“放屁!你再不走,我就报警!”

“好哇,你报吧。”徐翠花索性又脱了上衣,光赤溜溜坐起来。“就我这个样子,警察来了,我要说你强奸我,你能说得清吗?别傻了,好表叔亲表叔我的宝贝表叔,快上炕成了我们的好事吧!”

“牲口!不知羞耻!”劳辛大骂一声,出门而去。

5

夜色漆黑。劳辛急急慌慌走在坑坑洼洼的村街上,脚步高高低低,跌跌撞撞。活到这个岁数,还没遇到过如此寡廉鲜耻的女人。报警难说清,他只能逃避,惹不起躲得起。可是躲到哪里去?这个女人既是撕下了脸皮,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原想回到老家就能躲开儿子儿媳为了金钱的纠缠,没想到在这里又被这个财迷心窍的女人逼到了绝境。难道天底下的人都被金钱扭曲了?难道天底下就没有了容他站脚的一块地方?劳辛气愤之后是忧伤,忧伤之后是害怕。他知道,那个女人起床之后必来追赶,还要对他施展意想不到的损招儿,他必须赶紧找一个地方躲避她对他的伤害,保全他的干净和名节。

他毫不犹豫地去了杜鹃家。杜鹃听到敲门声给他开开了门。他进门就把门反插上。

“真是个怪屌!”胡乱穿上衣服的徐翠花追过来,气得咬牙切齿地在黑暗里咒骂,没有了办法。

其实徐翠花今夜也是无奈之举。她高考落榜,不愿在家种地,就到城里闯天下。先是在服装厂打工,加班加点踩机器,每天累个半死,挣钱却不多。更让她生气的是,老板还时不时拖欠工资。一怒之下,她和两个工友就炒了老板的鱿鱼,进一家洗浴中心当起按摩女。这里的工资倒能按时开,就是如果只做正经按摩,不仅挣钱少,而且顾客还不愿意翻牌。在一个工友得到好处后,她经不住诱惑,就也开始“全方位”。这样钱是挣得多了,可忍受着形形色色男人的蹂躏,她又觉得委屈,私下里暗自垂泪。有一位古董商给了她心灵的慰藉。她觉得她是花魁遇见了卖油郎,就哀求他娶她。然而那个古董商有家有口,不想要她。那个古董商就送给她一幅画。说卖了这幅画,她就可以在这座城买一栋房,而有了这栋房,她就可以搞一个好对象。然而,她把画拿到文物市场去卖,就要出手的时候,有人怀疑是高仿,说要想把这幅假画卖出去,除非找到行家里手再做假。她当时恨死了那个古董商,可转念一想又原谅了他:本是逢场作戏的露水夫妻,人家怎么会送她一栋房的厚礼?人家只是送了她一个希望:能找到行家里手再做假,算她命大;找不到行家里手是她没能耐,人家也算对得起她。想开之后她就不再生气,就满城找画画高手。她打听到了劳辛,以为亲戚会帮忙,就满怀希望去找他。谁知劳辛打开画一看笑道:“表侄女,对不起,你这个忙我不能帮。”她问:“表叔,为什么?”劳辛说:“你这是让我杀人呀,我不作孽。”她不解:“表叔,我就是求您给这画仿仿真,咋是让您杀人呢?”劳辛说:“你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你想,我要把这画仿了真,少则卖几十万,多则卖上百万。受骗上当的要是腰缠万贯的大款,只当交点学费也许不算啥,可要是平民百姓,那不得去寻死?所以这样缺德做损的事我不能干。”“表叔,”她似乎明白了劳辛的言外之意,赶紧说:“我不会让您白干——如果把画卖掉,得到的钱咱爷俩一人一半!”她以为重金之下劳辛准答应,没成想劳辛却变了脸:“表侄女,假画仿真的事你别再讲,莫说一半,就是全给我,我也不会去杀人!你要愿意在我家吃饭就吃饭,不愿意吃饭就走人,这事没商量!”她只得拿起假画离开了。后来她在城里一直也没找到合适的人,况且此事也不宜满世界张扬,就拿着假画回老家嫁了人。谁知她又命苦,嫁的丈夫得了尿毒症,治病花光了所有积蓄,还要时时为不能中断的透析费发愁。从劳辛回家,她就又琢磨起如何再让他给那画仿真。但请他吃饭他不来,拜他为师他不收,看来按常规做法这事根本办不到,于是她就咬咬牙豁出了脸面,采取了下作手段。她本以为,看见她年轻的胴体,他肯定经不住诱惑,轻而易举就能拿下;即使不顺手,软硬兼施也能办成。谁知这个老鳏夫竟是油盐不进呢?

“你气死老娘了!”徐翠花在黑暗里跺脚骂一句,没了办法,失望回家。

杜鹃听完劳辛的讲述,安慰他:“哥,别生气了。她是邪,你是正,你别怕他。这回我让龙娃和你去作伴,她就没法再来捣乱了——不过这事咱也别声张:她是破鞋不要脸,哥可惹不起风言风语。”劳辛点头:“妹子说得对。”就带着龙娃回了自家院。

6

以后的日子倒平静了。劳辛边教龙娃学画,边修改那幅《心中的梦》。有模特在旁边,画上的少年越画越传神,他觉得画出了今生最好的作品。恰此时国内有一个国画大奖赛征稿,他就信心满满地投了去。

下过落地就化的第一场雪,劳辛从镇上买来了煤,买来了铸铁炉盖、白铁烟囱,和杜鹃一起在老屋里砌土炉子,准备度过寒冷的冬天。龙娃伏在画案上作画。现在龙娃已经学会简单构图了。

天一冷,杜鹃犯了哮喘,嗓子咝咝响,像不断的拉锯声:“哥,龙娃不幸,可龙娃能遇见你是他的大幸,他比你小时候学画条件上强了百倍。”劳辛点点头,“龙娃比我有天分,将来一定能成为丹青圣手。到那时,你做奶奶的可就享福了。”“哥,龙娃到啥时候也不会忘记你这恩师的。”杜鹃心里涌起来无限感恩的情愫。

“爸,城里供暖了,我们来接你回家。”儿子和儿媳又来了,进屋就这样说。他们似乎没看见杜鹃,不理。闹得劳辛脸上很过意不去,就提示他们,“你们没看见你杜鹃姑姑吗?”儿子说:“看见了,上次来不是见过了面吗?”媳妇说:“老街坊,知根知底,还讲啥客气?爸,您老收拾东西跟我们走吧。”劳辛摇头:“我不想回城。咱这老屋生上炉子也挺暖和,你们不用惦念我。”儿媳说:“爸,入了冬,冰天雪地,您老孤零零一个人在这儿,知情的说是您自己要回老家,不知情的还以为我们容不了您,您老就跟我们回去吧,算是赏小辈人一个脸。”听儿媳说出这样的话,劳辛不好再推三阻四。想想他这一辈子的追求不过两样,一是画好画,二是望家和。家里的事,哪怕有的是芝麻粘在烧饼外,他也不愿掰开来露出里头的面疙瘩。杜鹃也劝告:“哥,难得侄儿侄媳一片孝心,你就跟他们回去吧,还是城里暖和,还是一家子一窝一块儿在一堆儿好。”“好吧。”劳辛就对儿子说:“你帮杜鹃姑姑把这土炉子垒上,我给龙娃布置完绘画作业,咱就回城。”龙娃知道了老师要走,依依不舍,哭起了鼻子。劳辛比划劝解了好半天,并答应明年一开春就再回来接着教他,这才有了笑模样。劳辛把祖宅的钥匙给了龙娃,叫他天天到这里来画画,并嘱咐杜鹃,每天要给龙娃生旺炉火,不要冻着他。

劳辛在城里还是惦记着龙娃。他的眼前老是有龙娃学画的专注神情,总是闪烁着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没有他指点,孩子能悟深悟透《芥子园画谱》吗?杜鹃如果不仗义烧煤,再冻着他冻出病来。他睡不安生,连饭量也减了。儿子儿媳看着他嘁嘁窃笑。他不明白,问他们笑什么。儿子说:“有人打电话告状,说您老中了杜鹃的诡计。看您寝食不安的样子,真是不假。”“你说什么?我中了杜鹃的诡计?杜鹃有什么诡计?”劳辛一下子被弄糊涂了,惊讶地看着他们。“爸,我们本不想把这事告诉你,今天话到了嘴边上,就和您老明说了吧。”儿媳说,他们之所以接他回城,是因为接到了一个女人打来的两次电话。第一次电话说,老家那个叫杜鹃的老女人在勾引他,叫他们告诉他别上当。他们相信他的人品,就压灭了。第二次电话说,杜鹃和他是青梅竹马,而且谈过恋爱,现在她老伴下世,病身子拉扯着一个哑巴孙子过日子不容易,就主动投怀送抱,目的除了让他教她孙子画画,还想重温旧梦黄昏恋,占有他的退休金和画画收入。他们觉得人家说得有理,这才着急巴慌把他接回城里。儿媳说完就笑了,“爸,我们到老家一看也的确是这么一回事,您老回来就对了。您老快从心里把那个杜鹃忘掉吧,不然就掉到她的陷阱里了。”“你说的这是什么呀?你们完全把黑白颠倒了!”劳辛立刻断定这是徐翠花使的坏。难怪儿子他们那天见了杜鹃慢答不理,原来是那只苍蝇把蛆下到他们家里来!他立刻坐不住了,要回老家。儿子阻止:“爸,您老就让我们省点心吧。我最近找了第二职业,加上你的收入和芳雅的工资,足够你孙子在国外学习的花费了,我不会再让你画假画!”儿媳劝告:“爸,那老女人对你好显见是为了你的钱。可与您最亲的还是您的儿孙。你老就真忍心把金钱送给另室旁人?”“你们都说的是什么呀?你爸我一辈子走得正行得端,不容旁人糟改!我必须回家讨个清白!”

无论儿子和媳妇怎样阻拦,劳辛还是坐上长途公共汽车返回了劳村。老宅大门上着锁。龙娃肯定没来学画。他就去了杜鹃家。

7

在院里玩的龙娃望见他,羊羔奔乳般扑到他怀里,先是泪水扑簌地哭,转瞬含着眼泪笑,跑回屋去给奶奶报信。杜鹃立刻被他拉着手迎出来,显然也是意想不到的惊喜。“哥,你……你咋这么快就回来了?莫不是那天……落下了东西?”“妹子,先回屋,到屋我再和你讲。”

劳辛坐在炕沿上,满怀气恼地把他回来的原因告诉了杜鹃,说要去找徐翠花理论。杜鹃也很生气,想不到那个女人竟这样阴险卑鄙。可她冷静想一想,还是劝阻了劳辛。她喘息一阵之后,对他说:“哥,我们……穿新鞋不踩臭狗屎。她那样下作的事……都做得出来,你和她能讲得出理?只会……惹一身埋汰。可再想想,她也是……因为可怜没办法。咱们还是能容人时且容人,别和这苦命女人……一般见识吧。”听了杜鹃的话,劳辛思谋也对。他一个画家,去和一个没廉耻的土娼动唇舌,确实有失身份。

劳辛问:“那你为啥不带龙娃去我家学画?”杜鹃笑:“你看我没去都有人把谣言造到了城里,我要带孙子去你家时,那谣言还不……造遍天下?幸亏我想到了……这一点。”劳辛说:“这回我回来了,再不能耽误孩子学画。”他示意龙娃去开门,龙娃拿起钥匙,噔噔噔跑走了。

劳辛深情地说:“妹子,你的病越发严重了,明天我带你去医院。”

杜鹃摆手:“不用。我的病……我知道。我不能……给你……惹麻烦。”

生旺炉火,屋里温暖,龙娃学画兴致更高。

邮递员送来一封挂号信,劳辛拆开大喜过望。原来是国画大赛组委会寄来的获奖通知,他《心中的梦》获得了大赛一等奖,通知他去参加颁奖仪式领取奖金,并参加一个规格很高的获奖作品拍卖会。

杜鹃为他高兴,龙娃乐得跳跃。

晚上,劳辛也兴奋得睡不着觉。他果断地做出一个决定:领奖回来就向杜鹃求婚。这样她带龙娃到他家来学画就无所顾忌,他带她去城里治病也理由充分。他要和她一起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安度晚年。

《心中的梦》果然拍出了一笔巨款。劳辛兴冲冲赶回故乡的时候,已是滴水成冰三九天。

杜鹃家门前的白雪踩成了污冰,瓦盆碎片摔在那里,一堆枕头皮子袅袅冒着青烟。

劳辛心里忽地生出一种不祥预感,疾步跑进门。屋里不见了杜鹃,只见一对中年夫妇在劝解哀哭不止的龙娃。龙娃看见他,扑到他怀里哭得更加厉害。劳辛顿时一切都明白了,止不住泪水潸然。

他和龙娃到杜鹃坟前烧了些纸。他说服龙娃父母让他把孩子带回了城。

他还给徐翠花寄了数额不小的一笔汇款和一封信,让她把那张假画烧掉。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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