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山车
2015-03-13韩松礼
韩松礼
兰秀出差回来了,来回三天。回来时直接去了公司,因为她忙,她是公司一个部门的头头。不过,她打电话告诉老公张波,她会回家吃晚饭。
晚饭是四菜一汤。这在他们家已经形成了规矩,平日两菜一汤,每逢节日周末或是什么喜事就是四菜一汤,荤素搭配,既不寒碜,也不奢侈,还要吃得好。当然,这都要张波亲力亲为。从采买择洗加工到烹饪装盘上桌,张波一人包办。他乐于此道。他下岗在家,是专职家庭妇男,照顾儿子上学、课外活动、吃喝拉撒睡,家里的洗衣做饭一应家务,都是他负责。
今晚的四菜一汤分别是红烧带鱼、炸五花肉、蒜泥拌茄子、油炒蛤蜊,还有一碗西红柿蛋汤。摆在桌上五颜六色,让人食欲大开。儿子张小海很夸张地喊道:“哇噻,这么多好吃的!”说着伸手拿了一块炸肉,塞进口中,连说好吃好吃。他问爸爸:“今天是啥日子,都国宴啦!”张波拿着两个杯子,放在兰秀和自己面前,又拿来两瓶啤酒,分头倒上,抿嘴笑了笑,才说:“这不是欢迎你妈妈出差归来嘛。”张小海说:“妈妈出去才三天呀,这么隆重?”张波看了看兰秀,笑着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是,你妈妈是三日不见呐。来呀,干杯。”小海端起水,起哄道:“干杯,欢迎妈妈顺利归来。还有,谢谢妈妈的礼物。”兰秀浅笑了一下,张波那点文化水平说出如隔三秋,分明是小鸭子走路——学跩。不过,兰秀没像往常那样嘲讽他,她端起杯子说:“我有点累,不想喝。”张波说:“少喝点少喝点,解解乏。”
吃完饭,张波收拾下去,小海在玩妈妈带回来的玩具,一辆模型汽车。男孩子大多喜欢汽车。这是“黑骏马”送的,“黑骏马”是网友,兰秀没说。张波从厨房出来对小海说:“别贪玩了,作业写完没有?”小海说:“还有一篇作文。”张波说:“赶紧。”小海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跳起来说:“爸爸,我的作文可以写汽车模型吗?”张波说:“问你妈妈。”兰秀刚刚打开电脑,回头问儿子:“老师布置作业题目是什么?”小海说,“记一件事,150字,我就写妈妈给我的礼物,可以吗? ”“当然可以。”兰秀说。小海又说:“今天放学,我们班的韩刚说,他要写坐过山车。星期天他爸爸开车带着他和他妈妈,去了山城嘉年华,他说他和爸爸坐了过山车,可棒了!上去下来就像要死的感觉,可刺激了。妈妈,我们也去玩儿吧。”兰秀说:“我们家没车。”小海说:“韩刚说了,可以坐动车去,两个小时就到了。去吧,妈妈,周末就去好吗?”兰秀说:“问你爸爸。”张波说:“你这篇作文写完,老师批了写得还行,咱就去。”小海“嗷”地应了一声,回屋去了。
儿子睡了。张波把他枕边的车模拿开,关了灯,退出来。兰秀坐在电脑桌前,看着儿子的作业本出神。他写的题目是《妈妈送给我一辆车》。一辆车,这很夸张。她想到了送车的那人。那人叫黑骏马,兰秀却把他的网名改作白兰鸽。白兰鸽的QQ头像是灰色的,他没在线。离开时他好像说过最近会很忙,不能经常在线。
张波从卫生间出来,他刚刚洗完澡,站在兰秀身后用毛巾擦头发。他轻轻地推了推兰秀,说:“你去洗洗吧,我给你准备好了热水。”兰秀没吭声,手在鼠标上点来点去,电脑画面变来变去。张波擦完头,把毛巾往肩上一搭,两手轻轻地扳住兰秀的双肩,把她提起来,推进了卫生间,又替她关上门。
张波把兰秀送进卫生间,自己回到了卧室。卧室也是起居室,还是老婆的书房,电脑也放在这个房间里。电视放在儿子睡觉的房间。饭桌也在儿子房间,一家人吃饭在那里,儿子平时学习就在饭桌上。这是一套没有客厅的两居室房。是张波家拆迁改造返还的。
张波坐在床边,看着电脑上的画面,是个综合页面,密密麻麻全是文字,他一看就头疼。他是电脑盲,可以说是一窍不通。这让他对自己的老婆兰秀非常敬佩。兰秀学问高,懂得也多。她能在电脑前一坐就是大半夜,又是办公又是学习。有时候噼里啪啦打字写文章,他不了解兰秀在干的事,但是觉得兰秀干的都是大事。他非常崇拜她。
兰秀与他结婚前是一个高学历的大龄女青年,她来自农村却想在城里扎根,终因相貌不佳,快30岁了还没把自己嫁出去。后来,她把自己的择偶条件放宽到本市户口有房的未婚男人,什么学历呀工作呀相貌呀统统不究,这才与早年丧父、只有初中文化且已下岗、为照顾有病在床的母亲而没有婚配的张波结婚。只是,他们结婚时张波的母亲已经不在了。那年,张波三十五,兰秀三十岁。当初,介绍人说了兰秀的情况时,张波自愧不如,担心两人学历和社会地位差异过大,日子很难过到一块儿。由于介绍人的坚持撮合,真正见到兰秀本人时,她的平凡甚至是有些丑陋的面容,倒让他增强了信心。兰秀明确告诉他,为了在城里扎根,会和他死心塌地过日子的。
婚后的生活平淡无奇。一年后,兰秀为张波生了个儿子,取名张小海。小海一岁大就断了奶,照顾他的事情大多都由张波这个爸爸来做。这是因为兰秀所在的公司业务很忙,而张波工作的单位因为要转产,他在家里等待,就有时间照顾孩子。再后来张波单位转制,一下子成为了私人企业,他拿到了五万块钱,算是买断工龄,自谋出路。这时候儿子三岁,该上幼儿园了。上幼儿园需要早晨送,晚上接。这活自然是由张波来做,其间他在社区做社工,每月也有几百块钱收入。当然比不上兰秀,兰秀是她所在公司骨干,天天早出晚归,月收入是张波的数倍。每月领到工资,她就从卡里打出五百寄回农村娘家,再打出两千交给丈夫张波,这些钱作为交付儿子的费用和平时过日子用。张波把家里的日子过得滋滋润润的。兰秀还有剩余的钱就留作自己的私房,买衣服买化妆品还有应酬之类的花销都靠它。
日子是一天天过去的。不知不觉,张小海上小学了。如今的孩子上学放学,学校都要求家长接送,每天接接送送,马虎不得。张波干脆辞去社区的工作,当起了家庭妇男。兰秀似乎更忙了,她已经升任部门主管。赚得钱更多了,对家里的关照更少了,与张波的交流也更少了。儿子的一切都由张波打理,除非有张波解释不了的作业才会需要兰秀。早上张波叫醒儿子伺候他穿衣吃饭,然后送去学校,他再回家准备午餐。中午去学校把儿子接回家,照顾他吃午饭,做作业。下午再把儿子送去学校,然后去市场买菜,回家准备晚饭,傍晚再去学校接小海回家。孩子活动量大,饭上急,张波就做好饭让他先吃。自己等兰秀下班回来一起吃。有时候等来一个电话,说是加班在公司吃,或是有应酬不回来,让他自己吃。张波就得悻悻地吃完饭,还要看着儿子完成作业,再伺候他洗漱睡觉。这一天下来,满满当当。活动量也不小,他觉得比上班还累。
多年的城市生活,兰秀已经脱胎换骨地变了。儿子五岁那年,她利用一次长假跑到韩国做了整容手术,鼻梁垫高了,肿眼泡也割成了双眼皮,消肿以后张波说,自己的媳妇认不出来了。儿子小海说,你还是我妈妈吗?兰秀问,好看不?小海说不知道。张波说你自己觉得好就行。兰秀说,当然!说完她就去照镜子,平时她不太爱照镜子,照也是偷偷地照。她觉得自己整得好看了许多,她也想让别人说她好看,可身边这两个男人却不说,这让她有些失落。
自以为好看了的兰秀理直气壮地做起了城市女人。她自己的着装时髦起来,每天出门前的化妆越来越讲究,还有她用的香水,据说每瓶都在大三位数。她说要把前些年失去的女人的魅力找回来。张波说,孩子都这么大了,悠着点吧。兰秀说,人生一回不容易,得让自己潇洒走一回。张波说,你可别潇洒得走不回来。兰秀不听他的,他整天只知道在家里转悠,外面的世界他根本不懂。
他不懂的还有网络世界。张波只念过初中,真不能说他就有初中文化,有一回,兰秀无意地说到了线性方程,说到象限,说到数与型的表现方式,张波竟然不懂,初中生应该学过的呀。她又说正弦平方加余弦平方等于一的三角函数基本概念,张波惊讶的表情,让她心里像吃了五只冰棍,凉透了。那时候,她心里就有一丝丝后悔,原来丈夫不但文化水平低,还是一个不好好学习的落后生。那时候后悔有点晚,儿子小海已经好几岁了。她只是担心小海会不会继承爸爸不求上进的秉性。倒是还好,现在儿子上二年级了,学习成绩一直优秀。这一点随她。
兰秀是个接受新事物很快的人,当年婚后不久,她就撺掇张波买了一台电脑。她说可以利用电脑学习办公,可以知道天下大小事情。甚至可以利用QQ的功能与世界上任何地方你愿意对话的人通话、视频。张波不信,他觉得电脑不如电视直观。电脑费劲,开机关机上网浏览网站网页那么多讲究,不如电视打开就看,选台自由。所以家里有了电脑,就归兰秀一人使用。近几年,兰秀说电脑该经常升级换代而更换了两回。显示器从大脑壳换成平板,又从14吋换成21吋。越换越高档。张波依然只看电视,看体育,看文艺晚会,看动物世界。有时候看着看着就困了,打一小呼噜,爬起来,关电视睡觉。儿子上学以后,他就不能看电视了,怕影响儿子学习。他不喜欢摆弄电脑,他烦那电脑一打开满版的选项,还有单击双击左键右键滚动回车等等等等。他觉得不直观不好玩。
他为娶了个能人老婆骄傲,在街上与人聊天时经常有意无意地说,我老婆如何我老婆如何。人家就说,老婆本事大了不是什么好事,小心走火。他说不怕,老婆长得丑,没人会喜欢。人家说,丑女人更闷骚,有文化的丑女人更得防备,别人不喜欢你老婆,还不兴你老婆喜欢别人?他听了只是一笑,他说不会不会,我老婆绝对不会。过日子跟文化高低没有关系,再高的文化也得吃饭不是。我老婆总说我做的饭好吃,还说这个家没有她行,没有我绝对不行。人家说,但愿如此。张波就一笑而过。不过,说归说,他还是留心了。他的留心在于把家庭打理得更加温馨,家里的一切他都不要兰秀操心动手,除了辅导孩子的学业。就连兰秀日常换下的各种衣服(包括内衣),也都是他洗熨整理,叠得整整齐齐码放在衣橱里,方便老婆随时更换。家里的饭菜都是按照兰秀的口味,荤素得当,冷热搭配,这让老婆对在家的每一顿晚餐都说不出什么。自打老婆做了美容,他也跟着适应。他知道女人爱美是天生的,他学着用欣赏的眼光去看兰秀,有时候还夸老婆越来越好看,兰秀就说滚一边去,年轻时不好看,都往中年奔了,还会好看?张波就说反正比以前好看。每到这时,他就看到兰秀的脸上会掠过一丝得意,虽然她立即会装得不屑一顾。还有,老婆反感他的一些习惯,比如说粗话,比如把两人间的亲密行为说成办事,他都在努力地改变,尽力向兰秀靠拢。他希望兰秀开心,他把兰秀当成家里的顶梁柱。比如兰秀这次出差,虽说只有两个晚上不在家,他也表现得极为殷勤。
张波把目光从电脑上移开,落在了墙上。墙上挂着兰秀的毛巾睡衣,他起身取下来,拍拍卫生间的门,递了进去。
兰秀背靠在门上。热水器的显示温度是70度,全桶。牙缸里盛满温水,牙膏挤好了,牙刷放在牙缸上面。洗衣机上叠放着一条大毛巾,是用来洗后擦干的。兰秀习惯了男人的殷勤。
兰秀把水温调到适合的温度,钻进淋浴。水流哗哗从上而下,她原来是不想洗头的,不洗头应该戴浴帽,她忘了,水流下来,她也没躲避,头发就湿了,干脆,湿个透吧。她闭上眼睛,在水中揉搓着自己的头发。头发齐腰长,又黑又密。她想到那天与黑骏马在一起的情景。黑骏马说,你的头发真好。当时她心里掠过一丝不快:他为什么不说我长得好?当然,自己长得不好,当年村里的傻子都说她长得丑。她期望有人说她好看,却真的没有人说。小时候在家里,爹娘没说过。在学校,从小学到大学,也没人说过。结婚时,张波没说过。就连这人,没见面的时候,在网上说爱呀爱的,要死要活的,真见了人,说了许多其他的话,就是没说她长得好看。这之前,她从没让他见过真人,多少次他要视频,都被她推辞了,虽然她已在屏幕上看过他,那是他主动开启视频显示自己的,她却以自己没有视频镜头躲过了。她知道自己的长相说不定会让他失望,所以她就把神秘保留到见他。其实,她整容就是为了有一天被人说一声好看,哪怕是客套的假话。以前这些人不说她好看,倒也罢了,可这黑骏马也不说,她就有点失落。被他揽在怀里,他呢喃着说的是你的头发真好,你的乳房好看。兰秀看到他眼睛里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神情……她停了水,把洗发液挤在手里,涂抹在头发上,胡乱地揉搓着,揉搓着。不经意有泡沫顺着眼角挤进眼里,煞得眼球疼,她赶快打开水,一阵冲洗。
与黑骏马的见面是偶然也是必然。偶然,是公司让她出趟差,目的地距离他的城市不远;必然,是两个人在网上已经爱到了难舍难分,每次下线都是一步三回头,都是缠缠绵绵。他们是一年前在一个聊天群里认识的。兰秀为自己取了一个网名叫“绿了芭蕉”。那是她刚加入群,群主为大家介绍说刚来的新朋友美女绿了芭蕉。网上立刻热闹起来,千奇百怪的网人都过来与她打招呼。其中有位叫做黑骏马的就说,你的网名很有诗意,没猜错的话,这是宋词里的一句,它的前面是红了樱桃。兰秀当时很兴奋,没想到刚进群就遇到了一位知音。便打字回说,你说得对,那你知道这首词的全文吗?黑骏马说我试试吧。过了一小会儿,黑骏马就把那首词打在群里: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浇。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立刻,群里打出了好多大拇指还有鼓掌的网图。兰秀也打出了大拇指,并说,你真厉害,你是老师。黑骏马说,我只是喜欢。这首词的意境与李清照的绿肥红瘦相近。兰秀上学时虽然读了不少课外书,但毕竟不是学文学的,对这两首词的意境没有对比研究,只是客套地说对对对。这时别人就起哄,说绿了芭蕉一来就与黑骏马对上了,我们没戏了。走喽,走喽。都知道这是网络玩笑,没人在意的。可是他俩却互加了好友,很亲热地聊了起来。没有多长时间,两人就聊得十分投缘,无话不谈,工作上的、家庭的、自身的、感情的、心绪的,总之,一切的一切。越聊她就觉得越离不开黑骏马,甚至白天在公司,她也会偷偷地打开对话框,看看有没有他的留言。她也会给他留言,那感觉像什么呢,像热恋。这种感觉她与张波从来都没有。
张波不会说缠绵的话。在床上也不会说,有时候两人整夫妻间最亲密的事,张波会说:老婆子,咱俩办事吧。听听,听听,还老婆子!不过才三十多岁嘛。办事办事,又不是办事处!她不愿意听,阴着脸。他说为啥?她说,应该文明一点,说做爱。兰秀讨厌他死乞白赖的样子,说你就不会温存点儿,你就不会文雅些?你根本不懂女人心思,你就会猪狗一般急吼吼的!每到这时,兰秀甩脸子给他,他也不恼,他就笑,说还做爱呢,多肉麻啊。然后就不管兰秀推挡,三下五去二,拽掉她的内衣,自行公事。兰秀拿他没办法,教的曲唱不得,说了半天还是猪狗一般急吼吼的,她只得半推半就。在兰秀的心目中,男女之间的事应当是缠缠绵绵的,她上学时读过许多爱情小说,书中的爱情世界让她向往。她真希望自己生活里也会有那样的浪漫情节,可是没有。教了张波多少回,根本无效。让他看书,他也不看。她失望至极。
在网上认识黑骏马以后,她与黑骏马聊过私生活。黑骏马的话让她脸红,让她心中旌旗飘荡。她想,现实里他该是极会调情极会生活的人,假如有一天,哪怕是一次,哪怕是一个动情的拥抱,也会让她铭记终生的。她把黑骏马的网名,在自己这一端改作了白兰鸽。是她下意识改的,她怕一不小心被丈夫看到了起疑心。黑骏马一看就是男人的名字,而白兰鸽呢,听上去有些中性偏女人。把黑骏马改为白兰鸽,而不是其他,是因为她想起喜欢的一首歌:“它是一只白兰鸽,爱在那长空飞翔。它是一只白兰鸽,遨游在那丘陵山岗。在白云下面,自由的飞翔。”有了黑骏马的生活,就有意思多了。与他的对话让她开心,让她动情。相应地与丈夫张波就有了自然而然的疏远。疏远的是因为她反感,动情的却让她向往。
当她把出差的消息在QQ里告诉黑骏马时,他一口应下,马上电话打过来说,一定要与她见面,还说要陪她一晚。要诉尽相思衷肠,说得她心乱如麻。出差前一晚,张波靠近她,想那事,被她以身体不适为由推了。这之前,两人也有好多天没有亲近。
见到黑骏马,是上午,在她住的酒店里。他敲门的时候,她的心怦怦乱跳,打开门,一个高大帅气的男人闪身进屋,喊了声她的网名“绿了芭蕉”,伸手把慌乱不知所措的她,搂进怀里。因为他紧紧地拥抱和自己心慌意乱,她有些喘不过气来,脸涨红着,手下意识地往外推他。他却扳过她的脸,呢喃着说,我是黑骏马,你的黑骏马。然后,凑上去亲吻她的嘴。她晕晕乎乎地倒在他的怀里。接下来,她像被带进云里雾里,直到结束,黑骏马去卫生间冲洗,她躺在床上,好长时间没有回过神来。这是一种不曾有过的感觉,像是悬在空中,没有着落。她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初衷,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发生了。当黑骏马从卫生间出来朝她微笑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这人很陌生。
黑骏马没有按他说的陪她一晚,两人那事过后,一起吃饭。他的眼神飘忽不定,兰秀觉出了变异,说你有事就走吧。他果然吞吞吐吐地说,家里老爸病了,需要他晚上陪床,吃完午饭就得赶回去。还说了遗憾之类的话。临走,送给她一件礼物,就是那个汽车模型。他说知道她有个上二年级的男孩,会喜欢的。兰秀推辞了一番,黑骏马还是留给了她。最后,他们像常人一样握手道别。兰秀先伸出手,黑骏马与刚进房间那阵比完全变了个人,他迟疑地伸出手,用指尖轻轻地碰触了她一下,那手软软的,很礼节,像两个初次见面的陌生男女。她知道两人结束了。就像那句话:相见不如怀念。或是说叫做见光死。那顿饭,她坚持付账。她说,这样比较好。
那个晚上,她独自在外,躺在床上久久不能成眠。她想了很多很多。想自己的经历,想自己的婚姻,想丈夫张波的方方面面,想孩子。更多的是想与黑骏马的前前后后。因为对生活里的张波的种种不如意——当然是指精神层面,才有了与网上黑骏马的情投意合。不过,从见到他真人的那一刻,他的眼神里飞逝过一丝犹疑,她就知道,一切都该结束了。黑骏马不会与她有更多的瓜葛,两人的相聚,就像两条倾斜的直线,有一个共同的夹角,走到相交点,然后分离,继续各自的轨迹,永远不会再次相交……
张波敲门。兰秀开门接过他递进的睡衣,顺手放到搁板上,她盯了那睡衣一会儿。然后,她开大喷头,一股强烈的水柱从上而下,冲刷着她如黑瀑布般的头发,冲刷着她的身体,仿佛倾盆大雨冲刷着污秽的地面。
兰秀从卫生间出来,进了房间。张波斜倚在床上,见她洗了头,起身去拿吹风机。兰秀坐在电脑桌前,点击了一下QQ对话框,白兰鸽还是灰色,他终是没来。以往他每天都来,即使不在,也会有留言。她想,今天他该有留言的,说些缠绵的话,哪怕言不由衷也好。哪怕是一句问候也好。但却没有。啥也没有。好像什么都没发生,沉静如死水。
张波把吹风机插上电,站在兰秀身后为她的湿发吹干。兰秀说,我自己来吧。张波说,没事,我帮你。兰秀就不再吱声。张波一边吹着,一边用手翻动她的头发。兰秀觉得一股暖流在心间涌动。她想到黑骏马,那人没告诉她真名,她问过,他说就是黑骏马吧,好记。可是,眼下他的模样却极为模糊。
张波从她颈后撩起她的头发,说:“你好像不高兴。”
兰秀深呼一口气,然后说:“有点累。”
张波说:“那就别看电脑了,早点休息。”
“嗯,”兰秀没张嘴,用鼻声应了。
过了一会儿,张波又说:“孩子的作文你看写得还行?”
兰秀说:“还行吧,关键是他老师看。”
张波说:“那么我们这周末去坐过山车?”
兰秀沉吟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看看吧。”张波不知道这句看看吧说得是什么意思。
张波给兰秀吹干了头发,拔掉吹风机插头。兰秀把电脑关了,起身梳理自己的头发。她把头发拢到一边,满头乌发从左肩处顺下。张波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说:
“今晚你真好看。”
兰秀脸一红:“瞎说。”
“真的,不瞎说。”
“一边去。”
张波嘿嘿笑着去铺床。
兰秀上了床,说:“快睡吧,明天一早我就得去公司,好多事需要我去理顺。”张波看她一眼,欲言又止,伸手关了灯。屋里黑了。兰秀回身朝里躺着。差不多要睡着的时候,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她的脊背一紧。张波在她耳边轻声说:“老婆,咱们做、做爱吧?”
兰秀没有吱声。她的身体却像被海浪冲推到沙滩上,又重被卷回大海里的鱼一样,渐渐柔软灵动了些,过了一会儿,她顺着丈夫的手,慢慢地转过身来。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