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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天空茫

2015-03-13徐汉平

当代小说 2015年1期
关键词:东升马鞍山墓园

徐汉平

这年初冬,朱阿妮从意大利回来一个多月后给我发来短信,问我她送给的那本《第二次握手》当时看完了没有?说实在,要不是署上姓名,我记不得那回事儿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没正面回复。不知她问这个什么意思,当时看完了没有,也记不起来了。回来一个多月了,朱阿妮强调说,那部小说当时你看完了吗?我如实说,这么多年,记不得了——你在哪儿?她说,杭州。我问,什么时候回芝城?她答,看情况。我蔫了下,“看情况”三字后面缺个“吧”,感觉上有些冰了。

朱阿妮出国已二十多年。从仁溪乡校代课,考上了乡镇文化员,没多久就去了意大利。据说,她丈夫早一年走的,次年她便辞职跟了出去。几年前,仁溪乡校毕业的夏光长,从意大利回国,在芝城大酒店请客,我兜着圈子打探。朱老师过得不好,她离婚了,夏光长说,不过现在又嫁了,嫁给了番人。从仁溪乡校分别,我和朱阿妮从未联系。尽管有时想起她,但她的事儿也就知道这么多。

虽然已是冬季,却仍旧闷热。窗外马鞍山公墓园上空乌云翻滚,居然打雷了。一阵西风掠过窗外老槐树梢,办公桌上的文件飘起来。这是一摞新教师定级文件,待我一张一张放入他们各自的档案袋。关上窗门,我发去一个表疑问的图形。我想知道是否看完那部小说什么意思,也想知道一些别的什么。

说起来,我仍记得《第二次握手》里的人物苏冠兰与丁洁琼。不过,这部小说我在读大学时就看过了。那时节,我们中文系学生都喜欢看那部小说,凡恋爱什么的都喜欢看。问题就在这里了。按常理,已看过的就不大可能再看一遍,尽管它很有名。不过,小说是朱阿妮送的,这就有些不同。我的记忆确实一片模糊,记不起来了。

窗外滚过几声响雷,就像夏天一样下起了雷阵雨。雨雾从马鞍山公墓园那儿漫过来,源源不断地漫过来,瀑布一样非常壮观。我注意着手机,却毫无动静。在阵阵的雨声中,我将办公桌上那摞文件归档完毕,手机仍寂然无声——直至次日上午,朱阿妮才回复过来——仍旧是问询:《第二次握手》当时到底有没有看完?

老纠缠这事儿干嘛呢?都将近三分之一个世纪了,我觉着又好奇又好笑。于是,我带着玩笑的口吻回复道,你送的书,当然看完啦,当时一天一夜就看完了。发过去后,我又发了碗“咖啡”,再发个“呲牙”过去。心想把气氛弄得随意些,宽松一些。什么时候给她打个电话,听听她的声音吧。有机会的话,见见面更好,可以一起去芝城茶吧喝个茶,也可以来家里坐会儿。这些我都可以,而且希冀着。毕竟,我们曾经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可是,朱阿妮没有回复,什么都没有回。

这年冬天,气候甚是异常。连续三天的雷阵雨过后,就从西伯利亚袭来一股寒流,气温骤然降至摄氏三度。窗外,马鞍山公墓园立刻萧飒起来,办公室的空调由制冷调到制热,似乎一抬脚就从夏天跨进了严冬。我有些不适应,除了办公室,就待家里。《第二次握手》看完了没有到底什么意思呢?我认真地想了想,可费了好大的劲也想不起当时是否看完了,甚至连那部小说还在不在,放哪儿啦,也毫无印象。

我在家里的书房里寻找。先在两排书架里寻,然后搬下那些纸板箱掏起来。纸箱儿总共有七八只,装满旧书旧报,搁在书架上面。我找了五只箱子,没找到《第二次握手》,倒发现了李爱娜写给我的一封信。我翻了翻,密密麻麻的写满六张半信纸。我突然发现,李爱娜一开始就相当啰嗦了,而且喜好卖弄。信纸上那些半通不通的文字“之乎者也”的;有一段文字,居然学着屈原“兮兮兮”的唱起来。我默念着,毛孔涨涨的,便把六张半信纸揉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

我没有继续寻找。心里想,也许放在乡下老家吧,放老家老屋的阁楼里了。什么时候去乡下老家一趟,去那逼仄的阁楼里找找看,或许就在那儿。

天气异常变化时节,入住马鞍山公墓园的老人就频繁起来。几乎每天,那儿都响起鞭炮声,唢呐声,低矮的松树、柏树之间,弥漫着淡淡的烟雾。我这儿也一样,来调档案复印的比平时也多了。隔壁的档案室里八千多位教师的档案中,离退休的占了三千多。来的是家属或者学校的领导,复印档案写追悼词。这是人生最后一趟活儿,任别人怎么弄了。

不曾想,在这个气候异常的冬季马科挺校长也走了,他迎着西伯利亚的寒流驾鹤西去。老人真是说走就走的。几个月前,他还来过我办公室。那天,他喘得厉害,啃哧啃哧地爬上楼梯,敲进我的办公室,送给我两包中华香烟,说是喝喜酒拿回的。我说您不抽了?他说我要是还抽烟还有命啊,还会来你办公室啊,戒了一年多了。来复印马校长档案的是仁溪乡校现任副校长。复印过后,我收回档案,便放另一排铁柜里,打入了另籍。然后,我在登记册上画一个“O”。这么一画,老校长马科挺那一米七八的个子就变成了“O”了。马校长享年八十二岁。

在仁溪乡校那年,马科挺校长才刚五十出头吧。开学前一天,他领着一个女孩来到我的房间。那时节,仁溪乡校办公用房很紧张,每个教师都在自己房间里备课、改作业。马校长说,她叫朱阿妮,来教初二(1)班语文的,高中刚毕业,备课方面你给指点指点。朱阿妮?这名字挺奇怪的,我差点笑起来。朱阿妮说,我什么都不懂的,请许老师多多指教。她的声音挺好听的,或者说是我喜欢的那种,脆脆的,略带沙哑,有磁性。我说,好的好的,以后切磋吧,多多切磋。那时节,我是一个极腼腆的年轻男教师,对自己的表现很不满意。他们离开后,我埋怨自己说,窝囊呀,慌里慌张的,文绉绉的。然后,我又说,朱阿妮?我对自己说,朱阿妮。现在想来,咋一见面我就有些在乎她了。

有了话题了,我便给朱阿妮发了个短信,告诉她马科挺校长去世了。过了半个多小时,她发来一个表哭泣的图像。我把马校长出丧的日期发了过去,希望方便的话,来送马校长最后一程。我就发出丧日期,没把“希望”也发过去。可是朱阿妮没有回复。我不再发了,别为难她吧,人家还在杭州呢——一直至马校长出丧那天朱阿妮都没有回复。

那天,马鞍山霜很重,都上午九点了,背阳的松柏上仍旧发白。把马科挺送到山的有不少人,我们仁溪乡校几个老同事也送上了山。田东升说,马校长入住后离你最近,要是他走出来晒太阳,你跟他打个招呼吧。从马鞍山看过来,教育局办公楼坐落在不足三百米远,我的办公室窗门朝这边,躲在一棵老槐树后面。我不喜欢田东升,也不喜欢这样的玩笑。我说,好啊,打过招呼后,就给你打电话,让你去陪马校长晒晒太阳吧。在仁溪乡校,田东升是语文组长。对朱阿妮备课上的指点,他非常积极,也非常主动。我教初二(2)班语文,跟朱阿妮同教材,想跟她切磋切磋,却没什么机会了。

下山路上,有个同事提起了朱阿妮。田东升说,听说她离了又结,结了又离,弄得挺潮的。然后,他问我知不知道朱阿妮的事。我摇摇头。田东升故作惊诧地说,你们没联系?不可能吧——她的第二任丈夫,那个番人又找别的女人了。我说,你知道得真多哈。田东升说,你现在也知道了,可以联系她嘛,她没牵挂了,你也理清楚了,可以重温旧情了。我说,你开玩笑了。田东升说,看得出来,在仁溪乡校,你们都有那个意思。我说,是吗,我不记得了。田东升什么人,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

马校长的家属在芝城华侨饭店开十几桌丧饭。我没有去,径直回办公室了。从办公室的窗户看出去,可以看见马校长被花圈包围着的公墓。那上面的天空,一堆一堆白云,远远地待着。我数了数,那公墓处在自上而下第六排偏左那个位置。

将近一年了,我的午餐基本在教育局食堂吃,晚餐也很少回家动火。

吃过晚饭,我走出一品香快餐店,橘黄色的路灯下横扫过来一股冷风。我缩了脖颈,给在上海读大一的儿子打了个电话,嘱他注意保暖,别冻着。晚上,我又在书房里寻找。我隐约觉着那部小说里或许有些什么。爬上凳子,我将书架背上尚未找过的三只纸箱搬下来。不找遍书房里每个书架、每个柜子、每个纸箱,就不能断定《第二次握手》不在书房里。

在一只纸箱里发现了一摞日记本,是我自己的日记本。

记日记久违了。刚工作那些年,我确实坚持记日记。我一本一本地拿出来,然后翻了翻,每本扉页上竟然写着年份。这样挺好的。仁溪乡校是我开始教学生涯的第一站。除开教育局,我工作过五个学校。将年份往前推移,我拣出在仁溪乡校写下的日记,总共三本。翻开尘封的日记本,仁溪乡校那段遥远的岁月渐渐地贴近起来。

一些日记就像天书一样,连我自己都看不懂了。那上面画着一些图形,在奇形怪状的图形之间,有一些字母,还有赤、陈西降、链、皮等文字。要不是这些文字,我什么也记不起了。这应该是一些指代性符号吧。那些图形、字母已难以破译。赤,也许指代朱阿妮吧;陈西降,则田东升无疑了。一段日记,一段心路历程。脑中记忆的碎片,在充满霉味的日记里渐渐整合,脑海里那一片混沌也渐次现出一些思路来。

那段日子我肯定非常焦虑。给朱阿妮的情书一放进邮筒,我就开始等待她的回信了,焦躁不安地等待。确实是邮寄的,我不敢当面递给她,也没有偷偷地将情书夹在她的教科书或者备课本内。那年月,风气未开,未婚男女明里不大言语,谈恋爱就像做地下工作似的,秘密行动。也许寄了三封,一鼓作气地寄了三封。可没有等来她的复信,片言只语也没有。当时,我是怎样的心境呢?一则日记上,有个状若酒盏的图形。也许,这指代喝啤酒吧。我失眠了,隐约记得每天早晨一起床,就灌下一瓶啤酒,提着精神走向教室给学生上课。毫无疑问,那是一段极其煎熬的日子,整个心绪就像这些日记一样千纠万缠、杂乱不堪。

在一则日记上,居然有一首小诗,题为“不回信的烦恼”:“问大海,驶出去的小船,沉没了吗,大海兀自起着波纹;问蓝天,放飞的风筝,断线了吗,蓝天只管飘着白云;问阿丘,射来的神箭,金头铸就的吗,阿丘淘气地眨眨眼。”过了几天的一则日记,只有“不要书要信”五个字,除此就都是图形了。有一个图形,画一个圈,内里左边有三个点、右边也有三点。表哭泣吧。我想,那时节我就搞现在的QQ图形了,挺有创意的。也许这样的,肯定这样,我接过朱阿妮送上的《第二次握手》,渴望书内夹着一张字条,可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本书。于是,我绝望地写下这则日记:不要书要信,然后画上一些表达心情的图案。

现在可以断定,朱阿妮送的《第二次握手》当时我没有看完。在那样的心境下,不可能看它,况且原本已看过这部小说。保不准,我慌里慌张地翻了翻,什么都没有,就一气之下,将它摔在地上,好一会儿再拾起来。我期盼的是信,而不是书,将它摔一下不是没有可能。

找过三只纸箱,找遍书房每个旮旯,都没找到《第二次握手》。

我打开手机,打上一溜文字:现在想起来了,第二次握手当时没有看完。想了想,删除了,换上一个表疑惑的图像,发了过去。要是朱阿妮回复过来——不论回复什么内容,我都要将那溜文字发过去,明确地告诉她,《第二次握手》当时没有看完。可是朱阿妮没回复。我又发了一回,仍没有回。

天气越来越冷了,先是阴雨绵绵,后来那些雨水结成了冰。马鞍山自上而下地白下来。马科挺校长公墓后面的几棵松树,白白的耷拉着树冠,很疲惫的样子。在办公室里,我给乡下老妈打了电话。老妈吞吞吐吐地说,电热毯坏了,昨晚上睡到半夜都没有睡暖。要是我不打回电话,老妈会来电话说吗?我想,人老了,热量就弱。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老妈的被窝冷冰冰的。

当天,我就买了电热毯送回老家。

在老家小山村里,容易感觉出天气的变化。看起来要下雪了。那些俗名叫“池坑啄”的鸟在村上出现了,歇在光秃秃的梨树上,呆头呆脑的。老人说,这些鸟飞出来恐怕就要下雪了。天上也着力蓄势,毛茸茸的,仿佛盖上一层棉絮。给老妈铺好电热毯,我向老屋走去。在老屋的阁楼里,我待了半个多小时。出来后,我望着白茫茫的天空,眼前晕了一下。

这回,老妈没提李爱娜。我骑摩托车离开老家时,跟老妈说,我和许家豪回家过年的。回到县城芝城,头有点疼。我有些后悔,不该骑摩托车,应该打的。我打开书房的空调,调到三十度。当时,我是否看过《第二次握手》仍旧记不起来。也许看了几页,但肯定没有看到第一百页。朱阿妮的回信夹在这部小说第100至101页之间,而这两页粘在了一起,像一个信封。朱阿妮的字迹很秀丽,不是拒绝,看不出拒绝的意思。就这么回事了。

我打开手机,今天才收到三十多年前的复信,将这句话发了过去,并附上一个表震惊的图形一起发了过去。感觉上,我与朱阿妮忽然缩短了距离。在老屋阁楼里看见这封回信,我就产生了这样感觉,感觉到朱阿妮在茫茫人海中凸显出来,听见了她的脆脆的略带沙哑的声音。她离婚了又结婚了又离婚了,果真如此吗?她为什么非要嫁给番人呢?这样想着,我产生一些排外思想,眼前出现一个毛茸茸的番人与朱阿妮在床上的场景,某种类似于厌恶的情绪在心里闹腾。

朱阿妮照旧没有回复,我又发了一遍,然后等待着手机的鸣叫。

现在想来,要是当时我看完这部小说及时发现朱阿妮的复信,我们必定结合了。我往下推论起来,震惊不已。要是我跟朱阿妮结婚,就不可能跟李爱娜结婚,也就没有许家豪了。要是这样,李爱娜就会跟别的男人结婚,别的男人的爱人就会跟别的别的男人结婚了。我胡思乱想起来。我忽然觉得我没能及时收到朱阿妮的复信,后果极其严重,改变了许多家庭的组合,改变了千千万万的新生命。

朱阿妮还是没有回复。我仍旧往这方面胡思乱想。生命这玩意儿他妈太神奇了。产生一个生命,纯粹是一种机缘。我想,这事儿绝对错不了。产生某个特定的新生命,必定在某种机缘的主宰下,特定的一男一女的两副生产器具互相痉挛劳作的结果。这是毫无疑问的。如果更换组合对象,生产出来的新的生命绝然不一样。我要是及时发现朱阿妮的复信,就没有许家豪,就是一个别的什么人,要么男的,要么女的,反正不是许家豪。我进而想开去,这太不可思议了。如果中国古代那个叫含始或者刘愠的姑娘不是跟刘湍结婚,就不一定有大汉王朝;而外国那个叫阿洛伊斯·施克尔格鲁勃的小伙子不是跟克拉拉·彼利茨利交媾就不一定发生第二次世界大战。这么一想,我觉得当时没有发现朱阿妮的复信,可以说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不但改变了许许多多家庭的组合,甚至改变了整个下一代。

我有些心血来潮,于是给朱阿妮拨手机。我要跟她聊聊,把自己的胡思乱想跟她聊聊。这事儿多么荒唐啊,多么匪夷所思啊,多么八卦啊。我想听听她的声音,想听听她的笑声。这么八卦的事儿,她肯定觉得很好笑,肯定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她手机很快就拨通了。可是接听手机的不是朱阿妮,是一个男人。那男人说,哪位?我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打错了。我有些错愕。怎么回事?这不是朱阿妮的手机吗?错愕之余,我怀疑拨错了号码。可检查了一遍,千真万确,是那个号码,是那个多次发过信息的号码。难道朱阿妮借用别人的手机发短信,还是怎么回事呢?我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我便往另一方面想。这些短信是虚假的?什么人冒充朱阿妮给我发假信息?可是,发假信息的人怎么知道朱阿妮给我送过《第二次握手》呢?知道的也只有当年仁溪乡校一些同事啊。谁会这样恶作剧呢?难道是田东升?是在我的日记上被称作“陈西降”的田东升干的好事?我让这些问题缠住了。一连好几天,我都想着这些问题。可怎么也想不出所以然,心里堵得慌。

我终于打听到在意大利的夏光长的QQ号。夏光长说,朱阿妮老师回国了。我说,我有点事儿想联系她,可不知她的联系号。夏光长说,我给打听打听吧,到时候给你留言。

我等待夏光长留言信息这些天,终于下雪了。

起初是雪籽,朔风裹挟着雪籽从下午的天空中斜打过来,打在窗外的老槐树上,响起了一片沙沙声。不一会儿,沙沙声渐渐弱下来,飘起雪花。一开始,雪花的来势就异常凶猛,纷纷扬扬,漫空飞舞,好像编织成网络,将老槐树那边的楼房以及楼房那边的马鞍山公墓园,整个儿罩住了,蠕蠕而动,弄出许多自然景观。看着窗外的鹅毛大雪,我又想试打一回那号码。

我将那手机号写在一张白纸上,然后用办公室的电话来拨。事先,我想了想,假若还是那男人接听,我就说朱阿妮在吗?要是对方说,什么朱阿妮?我就说这个号以前给我发过几回短信,署名朱阿妮。要是对方说,神经病。我就说,你神经病。

可是,我想好的没用上。手机里很客气地说,您拨的号码已停机。

雪下了三天了。马鞍山臃肿起来,似乎连成了一片。马科挺校长公墓在哪儿,都难以辨认了。第四天上午,雪停了,却没有放晴的意思。马鞍山上出现几个人,他们在扫雪路。我想,也许又有一个人要入住马鞍山公墓园了。把通向公墓园的道路清理出来,好让这个人走上去。果然,十点多传来了鞭炮声、唢呐声。不一会儿,白蒙蒙的马鞍山就长出一支队伍来,绽放出许多花圈。一只鞭炮直直地冲上天空,四下里散开亮光,然后传来了钝响。又一只冲了上去,仍旧闪着亮光,仍旧传来钝响。那淡淡的烟雾在雪野的映衬下,白白的似有若无地在空中游移。

夏光长留言说,朱老师身体不好,据说在杭州看医生,她的手机号问来了,可是停机了。手机号是135××××××××。

身体不好?看了留言,我将留言上的手机号跟发过短信的手机号比对,一点儿没错,这就是朱阿妮给我发短信的手机号。它停机了,我知道的。我想再拨拨看,说不定以前没钱被停机了,这会儿又有了钱,开通了。她身体哪儿不好呢?我很想知道。可是一拨,不是停机,是空号了,手机里说您拨的号码是空号。我心里一下子空落落起来。打开窗门,一股冷风迎面灌进来,窗外雪天看起来空空洞洞,迷迷茫茫。马鞍山公墓园入住不久的那个公墓,渐渐地融在了白雪中,一些花圈在一点一点地臃肿起来。我给夏光长留言说,你再给问问,她有没有其他联系方式。发过去后,我跟自己说,要是能联系上,跑杭州一趟吧,看看她,并跟她说,《第二次握手》我当时没有看,那封回信几天前才发现,我要亲口跟她说。

这年冬天,雪是旷日持久地下,陆陆续续地就下了十来天。

芝城街道上局部也积了雪,芝城大桥还结了冰。我让摩托车待在柴火间里,改乘公交。一连几天,我上下班都乘坐公交。早上坐过去;傍晚坐回来,在一品香快餐店吃过晚饭,然后往家走。在家里,我仍拨了几回朱阿妮的手机号,照旧是空号。

一天早上,我在公交车上遇上了田东升;傍晚返回,我又碰上了仁溪乡校毕业的一个女生。当天夜晚,我又拨了几回那个明知是空号的手机号,又胡乱地在一张白纸上画了一些奇形怪状的图形,基本一夜没睡。

次日,我一早来到办公室。打开窗门,我的视线在白皑皑的马鞍山公墓园搜索着,终于搜索到那个入住不久的公墓。我凝望着那个公墓又一次拨那个号码。我用手机拨的,明知道是个空号,可我还是拨打了,拨打着这个多次被告知的空号。我不希冀什么,反正就要再拨一次。这毕竟是朱阿妮曾经用过的手机号。

这回居然拨通了。我惊悚着,拿着手机的右手晃了一下,视域里那个公墓似乎也晃了晃。我心里怦怦直跳。听起来对方是个女孩。女孩说,你找谁?我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我找朱阿妮。女孩说,你打错了,我不是朱阿妮。我说,你不是朱阿妮,你是谁啊?女孩说,你怎么啦?大约女孩听出我的哭腔,她问我怎么啦。我说,我没怎么,我想和朱阿妮说说话。女孩说,朱阿妮姐姐是你什么人?我说,朱阿妮是我的初恋情人。女孩说,这样啊,你真逗,有什么话跟你的初恋情人说呀?我说,朱阿妮回给我的情书三十多年之后才收到,我想告诉她,几天前才收到她的复信。女孩说,我不是朱阿妮,不过,你一定跟她说哦,这样的事太八卦了,一定跟她说。我说,是啊,我很想跟她说,可是,她已去了天堂,就在几天前,她去了天堂。女孩说,怎么回事呀,叔叔,你没事吧?我抑制了很久,终于哭出了声。女孩儿也许让我吓着了,关了手机。

我拿纸巾擦了擦脸面,手机里传来一阵蜂鸣:叔叔,你别伤心啦,我是小天使,已拨通天堂的电话,把你要告诉朱阿妮姐姐的话都跟她说了,嘿嘿。我激动得破涕为笑,颤抖着手回复说,谢谢,谢谢小天使,真的谢谢。我又拿过纸巾擦了擦脸面。

去雪地上走走吧。

白雪覆盖着的马鞍山跟平时很不一样,看起来像一个妇人,养得丰腴了,新新的。踩着白雪,我一步一步往上蹬。在恍恍惚惚中,我似乎蹬着通向天堂的梯子。那上头,一包一包的白雪,哑默着。

责任编辑:李 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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