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会
2015-03-13谭岩
谭岩
退休干部老刘,今天终于逮着了机会,当着上级领导的面,在全馆的会议上放了一炮,一大炮,像震天雷,震得全场的人都张大了嘴巴。
那时候,会议已经到了尾声,接下来就是领导讲话,做总结,那年年都会有的一二三,然后一个不咸不淡、心平气和的会议就结束了。来考核群艺馆领导班子的局领导,主持会议的王副局长,要的就是这种心平气和,只有心平气和了,都没什么皮扯了,他这个分管的领导才当得轻松。听完了馆长杨正海的工作汇报,他满意地望着会场,象征性地问大家,哪个同志还有没有补充的?——没有意见了我们就进行下个议程。说着就摊开了桌上的本子,念他在哪个单位都可以照本宣科的一二三。可就在这当儿,主席台下突然冲出个声音来:我有话说——都搞些什么名堂!
心平气和的会议一下变得剑拔弩张,全会场的人都惊愕地望过去。原来是退休的老刘。只见他站在那一片坐着的人头中,本就瘦高的身子显得突兀又倔强。他双手撑着桌面,脖子涨得通红,神情激动,满腹牢骚,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
这突然杀出来的程咬金,最紧张的是群艺馆的当家人杨正海。如果真说出什么问题,群艺馆一年的工作就泡汤了,他一年的努力就白费了。王副局长责备地望了他一眼,好像是他杨正海捅了什么娄子,责备他没有按局里的要求,把工作做细,把矛盾解决在萌芽状态,维护和谐的大局。可杨正海觉得自己是真正的冤枉。
每到年底,上上下下的就要对一年的工作进行考核,市里考核县里,县里考核局里,局里就考核下面的二级单位。文体局要考核的,不仅是年初定的二级单位的工作责任制,还有职工对各二级单位领导的评议。工作干得再好,职工不满意,也是一票否决。在职的好说,县官不如现管,怎么着都要心存顾忌,不敢口无遮拦,就是非要跟领导提个缺点,提个不足,也只说该领导不注重革命身体,要不就是不善于团结女同志——总之,反过来听也都是好话。可离退休的就不管这么多了,一不要提拔,二不要照顾,三不怕你穿小鞋,工资都打在卡上,月月都到银行拿,把谁得罪了也不怕,就是死了,那安葬费也都是全县统一的一个标准,谁也不会多得一分。所以,如果说应付考核还有些头痛,那就是那些离退休的人。
杨正海一上任,就把安抚离退休人员作为工作的重中之重。离退休人员爱挑毛病,老说对他们不关心,说白了,就是福利待遇差了,那些眼皮子底下的收入少了。年前忘记了慰问,中秋节重阳节少送了几个月饼,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都足以引发一场战争。鉴于以前的教训,群艺馆不管是发苹果,还是发洗衣粉,怎么都不会忘记离退休的一份,过年过节,都是馆长杨正海开着单位的那辆小面包车,亲自把慰问品送上门。就在前两天,杨正海还提前把春节慰问的物资,每个离退休职工的两条草鱼,一箱水果,一包水糖果,都一一送进了那些离退休人员的家门。走出最后一位退休人员的门时,他拍了拍手,心想这下可以万事大吉了,该发的发了,该给的给的,该表示的也都表示了,所有的嘴都应该是堵上了,没有想到,还是冲出了老刘这个大炮筒。
见那老刘一头冲了起来,馆长杨正海心头一阵阵抽紧,捏着笔的手心也沁出了湿漉漉的汗。他不知道这个声势吓人、怒火冲天的程咬金,会捅出什么乱子来。说实在的,哪个单位没有这问题那问题啊,就看你说不说,从哪个角度说——
老刘叫刘中华,退休前是群艺馆的副馆长、副书记,当了一辈子的基层领导,当了一辈子的领导干部,也当了一辈子的炮筒子,有人说就是他的嘴太直了,才一辈子都是个副股级,没有混出个什么名堂。这个炮筒子一站起来,沉闷的会场出现了一阵骚动,像刮进一阵风似的,那些昏昏欲睡的脸上露出了生动和兴奋。
群艺馆的当家人杨正海,一面摆出虚心的态度,做出很诚恳的样子做着笔记,一面在头脑中翻江倒海,看到底有什么会让人抓住把柄,自己要如何应对。可是听着听着,悬起的一颗心就放了下来。
哈,这个老刘,吓了本馆长一跳,还以为真有什么大不了的,竟然会说出这样的意见来。这位馆长感到了浑身轻松,他望了王副局长一眼,王副局长拧紧的眉头也渐次松开了,他又扫了台下一眼,那些本要看热闹的这时也打了一个哈欠,一脸的讥笑和不以为然。
这个老刘真是,还以为是什么时代呀。
不管什么时代不什么时代,退休干部老刘,永远生活在他的那个时代中。退休一两年了,他还保持着上班时的那些习惯。早晨六点起床,六点半准时出门,七点在那个街头的早餐店过早,过早永远是两个馒头一碗稀饭,一年四季永远不变。如果馒头卖完了,他就坐在那里,拿双筷子,面前放着一碗稀饭等,宁愿等上半个小时,也不会改变丝毫的进食规律。八点差一刻,他会准时出现在群艺馆的办公楼前,如果是以往上班,他会提前五分钟进办公室。好几次,这往日的习惯把他带到了办公楼下,刚要抬起上楼梯的腿,突然又踅了回来,这才记起自己早已退休了,不是这里上班的人了。
这种想法让他十分难过。他像到了一个不该到的地方,生怕别人看见似的,匆匆踅回身去,心情沉重地返回到大街上。
和许多人一样,上班的时候盼望着退休,盼望早日过上无拘无束的生活,可是真的退了休,真的无拘无束了,大半辈子的生活也一下被打乱了。再没有什么牵扯着,过了早,人家是该上班的上班,该做事的做事,可自己却无所事事,成了这个世界的局外人。望着街上匆忙的人流和车辆,望着这个曾经熟悉的大千世界,他突然感到了陌生,感到了无依无靠的孤独。他常常站在十字街头,两眼惶惑,一脸茫然。这时他才体会到,自己就像一只风筝,只有被一根线扯着的时候,才会飞得自在,飞得高远,哪怕就在那一个地方飞,也是那样的自得其所,怡然自乐;可一旦挣脱了那根线的束缚,自由是自由了,可就再也飞不起来了,像一片秋风中的落叶一样,飘落了。
很多人通过一段时间的调整,飘落的风筝重新飞了起来:有的戴上了瓜皮帽,扛上了门球棍,加入了娱乐的队伍;有的一身雪白,肩插一柄飘着红穗的七星剑,脚踏一双云游鞋,打扮得像个剑侠,去练什么太极剑;有的浓妆艳抹,彩袖飘飘,老骨头老脸的,也扭起了秧歌,打起了腰鼓,锣鼓喧天的,在街上一排一长队,从这条街游行到那条街,为哪个门店哪个企业做着开业的广告。所有这一切,老刘都不屑参加。他是一个干部,干部就要有干部的形象,要保持干部的晚节,走到哪里,都要给人严谨自律的形象,不能为了几十块钱,就搞得花里胡哨,不伦不类,去给人家做个什么广告。不管是一件短衬衫,还是一套中山装,虽然衣服有些皱巴,形象有些邋遢,但风纪扣从来都是扣得严严整整的。退了休怎么了,即便退了,不上班了,他也还是一个有组织的人嘛。
组织就是他的生命线。组织大家开会,学习,念文件,写心得体会,办专栏,武装思想,提高政治觉悟和理论修养,这就是组织的体现,是生命线的体现。虽然人退了,可党没退嘛,还是党员嘛,还是群艺馆的一员嘛,怎么就一年到头的不问不闻,连会议也不开一个,学习也不组织一次?!
作为一名党员,我们需要知道中央的精神!组织的营养!
老刘说到最后,强有力的一挥手,表示了心情的迫切。毕竟是在文化单位待过,说话也有文艺的品味,在说需要组织营养的时候,他那苍老的身体,就像盼望着什么甘霖的沙漠的老树桩,充满渴望。
听到这样的话,几个小年轻忍不住要发笑,可是老刘说得很激动,很愤慨,说到激动处还忍不住敲打了几下桌子,像是拍桌子打板凳,与人吵架的样子,想笑的就不敢笑了,就咳了一声,把笑声从嗓眼里堵回去了。只有那两个才分来的小丫头,其中一个是在办公室工作的小王,吓得还低下了头,像是她们犯了什么严重的错误,老刘在指着她们的鼻子大肆讨伐似的。
真好笑,都什么时代了,难道还要三天一学习五天一汇报?杨四海颇不以为然地抬头望一望主持会议的王副局长,可那王副局长,人家是一点儿也不觉得好笑,一脸的凝重,仿佛是在思索老刘所提意见的极其重要性。嗨,人家那才像个领导,总能从小事中发现重大问题的苗头,那才叫水平。还想当局长的杨馆长,灵活的脑袋一转,赶紧藏起心头的笑意,脸上也一样地显出凝重来,做出更加虚心的接受批评的诚恳态度,不停在本子上记着,以示自己的高度警觉和重视。他知道,这样的意见绝对不会影响群艺馆一年的工作,绝对不会因为他少开了几个会,就否定他全年的工作成绩。如果是以往,他就会以工作太忙,杂事太多,组织学习少,缺少弹钢琴的领导艺术,造成了工作中的失误,把这事儿不声不响地搪塞过去。可是今天他突然成熟了,失误也是误,多多少少会影响他评先进当优秀,他要向王副局长学习,小事也要当做大事来做——自己不是想等王副局长退了好进局领导班子嘛。于是听完了老刘的发言,杨正海就站了起来。
同志们!尤其是退休的老党员,老领导,老同志,首先,我代表馆领导班子,向同志们致歉——
说着,这位馆长像真犯了什么严重错误,对不起大家似的,离开座位,站在主席台的一侧,向大家鞠了一躬。他是一脸的痛心,一脸的严肃,代表群艺馆领导班子进行了致歉,尤其是对自身进行了严厉的剖析和自我批评,并当场宣布,群艺馆从下个月开始,把每周的星期四作为学习日,不仅全体党员参加,所有的职工都要参加,作为培养积极分子的主要措施。如此的上纲上线,把下面的那些小年轻们听得一愣一愣的,可是那些老同志,那些退休的,眼里却放出光来,没看出来,这个年轻的杨馆长还真的有水平。他刚一检讨完,主持会议的副局长就欣赏地望着他带头鼓起掌来。局长一鼓掌,大家都跟着拍起巴掌来,拍得哗啦响,搞得窗外的行人扭头一望再望,以为在开什么表彰会。
老刘耳朵有些背,杨馆长的最后几句表态也没听清,见大家在鼓掌,他一脸茫然,一颗头伸过去伸过来,做出询问的姿态。坐在他身旁的,拄着拐棍的退休的老王,大着嗓门对他说:
杨馆长说了,完全接受你刘书记的批评,说是以后每个星期四——
老刘虽然是个炮筒子,情绪来了就忍不住,但他并不傻,知道这样的场合他放的一炮对人家的考核多少有影响,没想到这个杨馆长还是个宰相肚,不仅当场作了自为批评,接受了他的意见,还宣布了整改措施,对他老刘算是给足了面子;更重要的是,从此以后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到群艺馆了,堂堂正正地迈着双腿上群艺馆的办公楼了,不会吃了早餐,没有地方可去,站在街头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了。于是一高兴,又站了起来,用力鼓掌:
这样的领导我们欢迎!群艺馆大有希望!
他的话就像一个老资格的领导说的。已安静下来的会议室内,大伙儿都望着他一人站在那里,还在起劲地拍着巴掌。
从此,老刘的生活重新有了寄托,这只飘落的风筝重新结上了线。每周一次的政治学习,成了他生活中的大事。从周一开始,他就在期盼这一周一次的政治学习组织活动的到来。他常常盯望着挂在墙上的日历,用笔在上面打勾,一面自言自语地说,还有三天,还有二天,像什么重大活动的倒计时。到了政治学习的那一天,上班的都还没到,他早早地就夹着一个笔记本到了,进了会议室,人家办公室的小王还在打扫卫生呢,还在抹着桌子椅子。
刘书记您来了,要不您先到馆办公室等会儿?小王忙客气地说。他的那一炮,无疑是进行了一次历史传统教育,让群艺馆所有的年轻人都记住了他曾是这馆里的老领导。
你忙你忙,我就在走廊里等一会儿——来得太早的老刘,总是这样给自己找个台阶,退出会议室的门。
与其说老刘重视学习的内容,还不如说他更看重学习的形式。偌大的会议室内,几十人坐在主席台下,领导在台上念着红头文件,台上还挂着横幅标语,场面正规而又严肃;虽然那文件的精神可以出几毛钱,在街头报亭就可以买到,可是这种学习的氛围,这种学习的场面,远非拿着一张报纸,站在街头或者坐在家里所能比拟的。光听领导念的那红头文件的题头:各省、自治区、直辖市党委和人民政府,中央和国家机关各部委,总政治部,各人民团体——你一听就会挺起腰杆,就会感到一种庄严和神圣扑面而来,想不挺起腰杆都不行。它来自严明的集体,来自让你身融其中的强大的团体,让听文件的人感到一种来自团体的巨大力量,感到一种归属感,一种使命感,进而产生无尚的自豪和优越。这个时候,老刘的脸上是异常的肃穆,瘦弱的身躯像一棵老树样,挺得直直的;那种无依无靠、茫然无措的感觉此刻都会荡然无存。一种集体,一种归属,充满了他的心胸。我们都是属于有组织的人,对社会肩负着重大责任的人。他用自家人的眼光,打量那些聆听报告的上班或者已经退休的人。
每当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他看人的眼光都会显得居高临下。他变得不苟言笑,对社会上的很多事情总会看不惯,有时他会像太平洋的警察,插手那些本不该他管不该他出面的事情;有时他又满脸的愤世嫉俗,对社会上的不良习俗进行猛烈的抨击。自然,这位满口义正词严的人,怎么会去混同于一般的群众,打扮得花里胡哨,去练什么气功扭什么秧歌呢,更不会无所事事,闲得无聊地遛什么狗——全是腐化堕落的表现。
最正经的事情莫过于参加组织学习。
老刘的耳朵有些背,听力不太好,有领导在台上领读文件的时候,老刘就搬了坐位坐到靠近主席台的位置,坐得端端正正,仰望着领导读文件,像万物仰望着朝阳,禾苗承接着雨露,脸上是一脸嗷嗷待哺的表情。有时领导读文件的声音小了,比如群艺馆也快退休的支部副书记老汤,中气不足,声音沙哑不清,老刘就移动一下椅子,坐在主席台的对面,侧伸着头,弯成一片树叶的手掌捂着一只耳朵听着,像在接听着什么秘密,又像在聆听什么域外的声音。
可是这样也还是听不清,即使有时听清了,也都是些断章取义的,就仗着自己当过老领导,就去取那些放在台上的红头文件,自己拿了看。手还没伸过去,文件被按住了,主持会议的人笑笑说,刘书记,这文件马上就学——原来说了半天,并不是学的这份文件。
虽然有很多的遗憾,每一次参加完政治学习,老刘就像充了一次电,他精神饱满,斗志昂扬,佝偻的身子挺得笔直,呆滞的脚步充满了弹性。回到家里,饭也会比平时多添一碗,他有说不完的话,边吃还边说,说着会议的精神像在传达什么喜讯;在公园里遇到那些拿着报纸讨论国事的老伙计们,他也像掌握着什么内幕的当事人,总会不屑一顾,插嘴说道,事情不是这样的,中央的X号文件是这样讲的——接着一套一套的,加上平时看电视和思考的,说得老伙计们一脸惊讶,把一张才买的新报纸翻去翻来,悻悻地说,这报上怎么没有啊。老刘就显出一脸的优越感来,前两天才组织我们党员进行了传达——有些还是保密的,报纸上怎么会都讲。大伙儿就羡慕地望着他,仿佛这个老刘果然是有特殊身分的人。
见老刘的积极性如此高涨,群艺馆乐得把离退休干部的事儿都推给他管。成立了离退休支部,让老刘担任支部书记,管着那七八个老党员,建起了老年活动中心,让老刘担任活动中心的主任;添置了活动中心的娱乐器材,一串丁当响的装放器材的柜子钥匙全交给了他。政治学习也要丰富多彩嘛,不能老照着文件念,团结紧张,还要严肃活泼,因此学习和娱乐也要结合。文件念个一两个小时,大家活动一两个小时,学习就达到了丰富多彩。
活动室里扑克、上大人、花牌,还有象棋围棋,一应俱全,渴了有茶水,热了有空调,这总比坐在河边露天的树林里,日晒风吹强多了嘛。刚开始,退离人员也还来得齐整,学习完了,也都愿意留下来活动,下象棋打扑克,一个棋盘也砸得山响,可是新鲜劲儿一过,再通知来学习,不是这个有事,就是那个请假,再后来,离退休的能坚持下来的,就只有他老刘一个了,仍是坐在靠近主席台下的位置,一只手捂着耳朵,伸着脖子聆听着。前后左右全是在职上班的人呢。老刘感到了孤独。
可是他有什么办法。有的说要抱孙子,有的说身体不舒服,可老刘亲眼看见,那些说要在家抱孙子的,天天跑在河边柳林里下棋,五角钱一块钱,杀得天昏地暗,那些说身体不好要到医院做检查的,那天分明画得花里胡哨,又在给街上一家卖卫生纸的店铺做宣传扭秧歌。老刘气得说了两回,可是今非昔比,他已不是往日群艺馆的副书记副馆长,人家根本不买账,说得话也差点儿让他噎过去:你想学习并不等于人人都想学习——大家早就对你有意见了!
还有两个离退休的来参加学习,来参加老干部活动中心的活动,人家也是看在他老刘的情面上;再后来,是一个也没有了。最后一个离开的,是老王,先前老刘当领导的时候,对他照顾不少,因此只要是老刘通知了的,老王总会拄着个棍子,爬上二楼会议室来。两个小时的学习完了,是老干部活动时间了,会议一散,只留下他和老王两个人了。老王又不会下棋,只会打打纸牌,可打纸牌也要三个人才能凑足班子。所以两人只能说几句话。可是老刘的耳朵也不太好,只有大着嗓门儿说,他才能听见,老王又有心脏病,憋足气儿跟他说两句,自己已经喘得出不过气来,面红耳赤的又一阵咳嗽。而且每来参加一次学习,上个楼都是个难事。最后一次,老王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就一脸愧色地对老刘说,刘书记,恐怕我下次来不成了,你看——老王翻起裤腿,他的脚肿了。
于是老刘,只有眼巴巴地望着他最忠实的部下,最遵守学习纪律的老伙计,拄着拐棍,喘着气地走出了会议室的大门。
再组织学习,就只有老刘一人来参加了。来学习的离退休的人员少了,这会议的重点就变了。总不至于跟他老刘一个人念文件嘛,况且他耳朵也不好,就是念了,他也还要把那文件拿去自己亲自看,才明白学的是什么内容,还不如把文件给他自己看得了。
于是群艺馆的学习会就成了工作会,成了每周的工作例会。大家都很忙,这里要排练,那里要培训,县里有大活动,还要准备文艺演出。这都是退休的人员不沾边儿的事。工作说完了,馆长杨正海就主动望过来,大声地问,老刘书记还有什么建议吗?不听文件了,老刘就坐到了后排,在职工们的背后。这时老刘就忙挥手说,没有没有!
既然不是学习会了,他老刘再参加馆里的会议,就不大适宜了。他望着屋里的墙上,那被他画着的圈圈点点的日历,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老刘主动找到群艺馆的杨馆长,说了自己的想法。
怎么?不参加周四的会议了?!
杨馆长显出很惊讶的样子,您是老领导,我们有什么问题您可以直接提出批评啊,再说,您长期在文化战线工作,对我们的工作也可以提宝贵意见嘛。
杨馆长望着老刘,是一脸真诚的挽留。自从老刘当了离退休支部的书记,管着那一帮老干部,他省心了不少。可是老刘态度坚决,说不能干扰馆里的正常工作。
这几把都是活动室装文具器材的柜子钥匙,我交给你!老刘把一串钥匙放到了桌上。杨馆长就显出很遗憾的样子来,想了想说,那就只好这样,小王!他望着门外的办公室喊道。
从此后,老刘隔段时间就一人到群艺馆,坐在小王的办公室里,戴着老花眼镜,看那些文件夹里的文件。杨馆长交待过,只要是红头文件,不管是中央,还是省里县里局里的,都给老刘看。当然一个小小的群艺馆,不可能看到中央的文件,大都是关于转发什么什么文件精神的指示文件,转几道才下来的。老刘坐在那里看着看着,有时会不自主地念出声来,有到群艺馆办事的,看这坐在沙发角落、看文件看得如此投入的老头儿,就问小王,这人是谁呀?
刘馆长。
来人一脸的吃惊:你们群艺馆的领导不是姓杨吗?
小王就忙解释说,这是退休的刘馆长。见老刘听见声音抬起头来了,小王就指着来办事的人对老刘大声介绍说,刘馆长,这是——
老刘少不得要伸出手去握一握。可来人总是迟迟疑疑地伸出手来,眼中满是不解的疑惑,张大了嘴巴说,哦——
后来不知为什么,身体一向很好的老刘突然病了,还病得不轻,住进了医院。群艺馆领导们得知消息,赶去探望的时候,昏迷的老刘还满口的胡话。他的老伴急得眼圈儿红红的,说谁也不知他是在咕噜些什么。杨馆长俯下身去,听了一会儿,立刻起身释然地说,哦,我知道!
原来,老刘一直念叨的是:各省、自治区、直辖市党委和人民政府,中央和国家机关各部委,总政治部,各人民团体——
出院后的老刘,再也不见到单位来了,见红头文件有一大堆了,要下文件夹,整理档案了,小王就想起杨馆长的叮嘱,给老刘打电话,请他来看文件。接电话的常是老刘的老伴儿,因为老刘的耳朵不好,电话都是他老伴儿接听的,如果说是请老刘来看文件的,他的老伴儿就说,小王啊,谢谢你们的关心,老刘几时病好了再来看——可是老刘以后一次也没来过,不知是不是病就一直不见好。小王在电话里说,这回不是请他来看文件,是单位搞效能建设,请离退休的老同志来进行评议。一听说评议,老刘的老伴马上说,小王啊,你看老刘的耳朵也不太好,找其他的人吧——小王坚持说,是局里领导点名要他参加的。好好好,我跟我们老刘说说,能来就来。老刘的老伴儿挂了电话。
不知老刘的老伴儿跟老刘说了没有,还是老刘真的病没好不能来,其他的老同志都参加评议会了,惟独老刘没有来参加。小王下班的路上,穿过公园的时候,看见前面有一个背影很熟悉,仔细一看,是老刘。他那瘦高的身影显得更瘦弱了,人也没有以往的精神,背佝偻着;更让小王奇怪的,是老刘身后跟着一只狗,原来老刘是到公园来遛狗了。什么时候老刘也喂起了狗呢,在办公室看文件的时候,说起社会上的不良现象,老刘还严厉地批评说,喂哈巴狗的都是玩物丧志,不务正业的,也影响市容市貌,怎么他批评过的现象自己倒做起来了?
老刘的这条狗,不知他是不是在哪儿捡的,脏兮兮的,又像是瘸了一条腿,一走一歪的。还有奇怪的,老刘先前除了耳朵有些不好使,腿脚还是很灵便的,怎么现在也像那条狗样,一走身子一晃,难道也腿瘸了?那哈巴狗儿一瘸一瘸地在前面跑,后面的人也一走一晃地在后面跟。突然前面的狗跑向公园道旁的树跟前儿了,不动了,原来是跷起一条腿对着那树桩撒尿。这老刘也就站在那里等,一个肩膀斜着,一条腿也像狗一样地微微地提着,看得小王哑然一笑。原来他不是瘸腿了,是不自觉的习惯。
狗撒好了尿,又往前跑了,可老刘还斜着身子,还提着一条腿在原地等着,抬头望着天空。天空有什么好看的?好奇的小王顺着老刘的目光望上去,原来有一只风筝在公园的上空飘。
蓝天白云中,那风筝带着一条长长的尾巴袅绕着,像在挣扎似的,发出呼啦啦的飘动声。
责任编辑: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