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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富芦花《不如归》的东方文化学研究

2015-03-12

关键词:浪子芦花月亮

詹 雪

(北京大学,北京 100871)

一、引言

《不如归》(简称《不》)是日本近代作家德富芦花(原名德富健次郎)的处女作兼成名作。小说一经出版,好评如潮,九年内重版百次,成为日本近代文学史上与尾崎红叶《金色夜叉》齐名的名著。小说讲述甲午战争时期,遭受封建家庭阻碍以及结核病所困的片冈浪子与丈夫川岛武男之间哀婉伤感的故事。浪子面对蛮横的继母、不和的婆婆,最终在武男出战之时,因肺结核被婆婆赶出门,郁郁而终。待武男归来之时,已是天人永隔。

芦花在《不》第一百版①本文以岩波书店1971年改版发行的《不如归》为准。序言中提到,小说是其与妻子在逗子旅行期间,根据一妇人讲述的真实故事改编而成。芦花听毕,感觉自己的脊髓如电流穿过,并言若读者感动于此文,皆因浪子的倾诉,其不过起到传声筒作用。中文版本译者丰子恺在译后记中评价道:“《不》是对日本封建社会的严重抗议,所以它不是日本当时一般的所谓大众文学,而是一部不朽的现实主义小说。”“其中包含的问题很多:婆媳关系问题、母子关系问题、夫妇关系问题、新旧道德问题、传染病问题、义理人情问题、妇女解放问题等。”[1]

《不》主人公的原型探讨日本学界已基本达成共识:“浪子”的原型是大山严(1842—1916)元帅的女儿信子。因肺结核去世的“浪子”成为日本肺病文学的代表人物,有学者专门研究《不》的肺病文学现象,如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2]中专辟一章写“病的意义”。因芦花信奉基督教,崇尚列夫·托尔斯泰的思想,有日本学者专门研究俄国文学对芦花的影响,如阿部军治在《德富芦花与列夫·托尔斯泰》[3]一书中指出,芦花在完成《不》终稿前,至少看过三次《安娜·卡列尼娜》,所以《不》全书的要素都能感受到《安娜·卡列尼娜》的影子。此外,《不》在1908年由林纾介绍到中国,引起较大反响。国内学者的相关研究有,杨文瑜论述《不》在中国的译介与传播情况[4];窦新光研究《不》在中韩两国的传播及影响[5];刘晶从《不》看德富芦花的审美意识[6];楚永娟把《不》与《孔雀东南飞》进行比较研究[7]。截至目前,尚未发现有关《不》所体现东方文化的研究资料。

二、芦花与东方文学

1885年,18岁的芦花在熊本县受洗,成为基督教徒。此后加入苏峰创办的《国民之友》,开始接触列夫·托尔斯泰文学,并逐渐醉心于托尔斯泰思想。芦花的人生经历、文学创作与基督教和俄国文学联系密切。但是,仔细研究芦花的人生经历与思想变化,会发现其亦深受东方文学的滋养。

明治元年,名为健次郎的男孩出生在熊本县水俣市德富家,上有四位姐姐和六岁的兄长猪一郎(苏峰)。德富家是水俣市名门望族,初代忠助任当地代官(掌管行政的地方官),至健次郎已是德富家第八代子孙。健次郎父亲一敬是当时开国论者横井小楠②横井小楠(1809—1869),日本武士、儒学家、政治家、维新十杰之一,1843年创办私塾“小楠堂”。的“三高徒”③其余二人为竹崎律次郎和矢岛源助。福田清人、冈本正臣:《德富芦花人与作品》东京:清水书院,1967。之一,文化修养深厚。母亲久子是“三高徒”中矢岛源助的妹妹,可想文化修养亦不凡。芦花的兄长苏峰从小受父母严格教育,幼时随母亲背诵《唐诗》,学习《论语》和《大学》,听父亲讲解《日本外史》。如此推测,芦花的经历应与苏峰相仿,对东方文学特别是中国汉文典籍应当熟稔。芦花从小学二年级对文学产生兴趣,并坚持记日记。他暗中观察家中客人,并将其分类,分别记载在《善人账》《恶人账》两本日记中。

少年芦花热爱读书,1878年入学同志社的他耐心阅读满是别人手印、破旧的《八犬传》④为永春水编著的人情本,共18编54册。和“伊吕波文库”。对于年少气盛的健次郎来说,书的破旧恰恰说明其受欢迎程度,自己能读完这样的书,就是不输给别人。《八犬传》是江户末期读本作家龙泽马琴的代表作,全书由98卷、106册组成,一般认为是作者仿照中国《水浒传》而作。不仅如此,《八犬传》中的情节亦与《三国志演义》和《封神演义》多有相似之处。芦花在阅读江户时期的读本作品时,不自觉地吸收汉文化。因爱好读书,当时在学校里芦花被称为“书虫”。

1888年,21岁的芦花在熊本英语学校作英语老师,同时首次以“芦花逸生”的笔名在学校杂志《文海思藻》上发表两篇文章。在这段教书岁月中,除阅读西洋书籍外,芦花还阅读了《贞丈杂记》《吴竹集》《诸葛丞相集》《妖怪府》《徒然草》《三国志》《唐宋名家诗文》等书籍,并把精彩语句抄写在笔记本上,分别命名为“宝库”和“锦缀”。从“宝”和“锦”字,能看出芦花对这些文学作品的珍视,也就能理解他在创作中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汉文学修养。譬如,在《不》中,芦花写道:

(1)浪子从小对人很亲昵,而且聪明伶俐,虽然不是神童[1]……(原文意为虽然不及卷帘来看香炉峰之雪的聪慧)

(2)两肩高耸,把脖子淹没;双重的下巴一直耷拉到胸口;安禄山式的大腹便便[1]……

(3)而前妻的姐姐这么一个人时常在我家进进出出,不但使亡妻的面影浮现在主人眼前,还要——嘴上虽然不说——对我所认为也是前妻遗迹而疏远的浪子和保姆阿几给予同情;前妻虽然不是个死孔明,然而唤起已故的人的面影来和自己相争,总是一件很不快的事[1]。

这三段引文分别描述浪子、片冈中将和中将的后妻。第一段说浪子虽然不及卷帘看香炉峰之雪那样聪慧,但自幼也亲人伶俐。众所周知这一典故来自清少纳言的《枕草子》,是皇后夸奖清少纳言文学修养高、聪明伶俐的故事。而香炉峰的典故则来自白居易的“遗爱寺钟欹枕听,香炉峰雪拨帘看”⑤全诗为“日高睡足犹慵起,小阁重衾不怕寒。遗爱寺钟欹枕听,香炉峰雪拨帘看。匡庐便是逃名地,司马仍为送老官。心泰身宁是归处,故乡何独在长安。”。第二段描写片冈中将坐在家中书房,大腹便便犹如安禄山。芦花应当是熟知唐朝历史、清楚安禄山肥胖形象,不然不会在此对浪子父亲片冈中将作此描述。第三段是讲片冈中将的后妻看到前妻的姐姐经常出现在家中,十分不快,认为她的出现使去世的前妻就算不像死掉的孔明那样厉害,也总会勾起大家对其的回忆。“死掉的孔明”出自《三国志》,讲的是蜀国的诸葛孔明与魏国的司马仲达对战中身亡,仲达以为孔明的死也是一个计谋反而吓得退却。芦花用孔明的故事形容刻薄的片冈中将后妻,反而带上一丝揶揄幽默的味道。

芦花不仅爱好读书,实际上也喜爱绘画。婚后,芦花因妻子生病,在《国民之友》上也没有太多发表作品的机会,经济状况一度窘迫。当时他听说在新闻杂志上画插画收入尚佳,便决心向西洋画家和田英作学习绘画。在芦花的绘画作品中,有一幅江户川边芦苇丛生、一叶小舟飘飘荡荡的作品。芦花曾经十分得意,拿给父亲看。汉学修养颇深的父亲当即题诗:“一片蒿舟载雪来。”原来父亲把白色的芦花看作白雪。这一句题诗看似平常,“一片”二字却是宋词的高频词汇。联想至宋末词人蒋捷的《一剪梅·舟过吴江》⑥全文是“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开头便是“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一片蒿舟载雪来”与“一片春愁待酒浇”的词性格式完全对应。据此推测,芦花的父亲应是读过蒋捷的这首词,并活学活用。由此也印证芦花自小受家庭环境影响对汉文化的熟悉。当然,从这幅画中,还能看到芦花对“芦花”的偏好。

如前文所述,健次郎开始使用“芦花逸生”作为笔名,后来干脆用“芦花”作为号,出书也多用德富芦花的名字。健次郎为何对“芦花”情有独钟?目前,日本学界通行的说法是,芦花在《自然与人生》[8]中写有《芦花》一文,开头便是:

“芦花不值得一看”,清少纳言写道。然而,我所爱的正是这个不值一看的芦花[8]。

虽然清少纳言说芦花没什么看头,但健次郎却说自己倒是很喜欢芦花。在这篇短短五百多字的散文中,关于“芦花”的文字,分别有“芦洲”“芦花 之 雪 ”“ 芦 ”“ 薄 芦 ”“ 芦 花 洲 ”“ 芦 花 丛 里 ”“ 芦 根 ”“芦花影”“芦间”“芦花从中”“芦花”。在日语中,芦可以写作“芦”“蘆”“葦”,读作“あし”。他在《芦花》一文中所用关于“芦花”的词汇,并不是日本文学中惯用的,反而明显受中国汉文诗词的影响。唐代诗人雍裕之、罗邺分别著有《芦花》一诗,宋代词人方岳写有“芦花洲渚夜来霜”⑦出自方岳《浣溪沙(赵阁学饷蝤蛑酒春螺)》。。南宋灵隐寺普济禅师所编《五元灯会》(卷十四),载有“芦花两岸雪,江水一天秋”的诗句。这与芦花文章中的意境倒是比较接近。不仅如此,在《芦花》中还有这样一句:

一脉水路将这片芦花荡分成两半,宛转萦回,通向远海[8]。

在日语原文中,“一脉”毫无疑问是汉语词汇,值得注意的是原文中还使用了“洄り瀠り”一词。在1927年改造社版和2005年岩波书店出版的《自然与人生》中,两个词上都注有假名读音“めぐり”。查日语词典三省堂的《大辞林》,“めぐり”会出现的汉字表记是“巡り”“廻り”“回り”,而不是芦花所用的“潆(同瀠)”“洄”二字。查汉文典籍会发现,“潆洄”是汉语词汇,指水流回旋貌。宋代陈著写《烛摇影红》:“双杏堂深,山明水秀潆洄著。”宋代朱熹著《精舍闲居戏作武夷棹歌》之九:“八曲风烟势欲开,鼓楼巖下水瀠洄。”明代徐弘祖《徐霞客游记·滇游日记七》:“然其境水石潆洄,峯崖倒突。”“潆洄”一词是汉文中的书面语,芦花在散文中特意没有选用日语中“めぐり”的惯用汉字,而是选择这两个比较生僻的汉字,足见其对写作精细的要求,及其汉文功底之深。

三、“不如归”之题与中国文学

小说《不》以“不如归”三字为题目,但纵观全文,“不如归”的字样从未出现。这不禁令人生疑,一般小说题目与内容总要存在关联,至少在文章中也会以点题的方式出现。那么,德富芦花究竟为何把小说题目定为“不如归”,“不如归”与小说内容又有何种联系?

青空文库收录的小说《不》[9]以岩波书店1938年7月1日发行的《小说不如归》为底本,在文章末尾有这样的说明:

从1898(明治31年)至翌年,在《国民新闻》上连载时,“不如归”上标注有「ほととぎす」的读音。此后,作者把本作品称为「ふじょき」,在卷头9“第一百版不如归的卷首”上,也加上此读音。只是,在底本的扉页和内文中,都标注有「ほととぎす」的读音[9]。

由此观之,虽然在报纸上连载时,芦花对于“不如归”三个字的读音标注为“ほととぎす”没有提出异议,但他心中还是倾向于读为“ふじょき”。笔者找到一本1927年由改造社出版的《德富芦花集》[10],这个版本的最大特色就是文中几乎每一个汉字都标注了假名读音。其中《不》作为全集中第一篇作品,在目录和正文部分,都在“不如归”三个汉字旁标注“ふじょき”的读音。但是,笔者同时找到另外两个版本的《不》:一是1983年由学习研究社出版的、经泽野久雄译成现代日语的《不》[11],在文章正文题目汉字处标明假名读音“ほととぎす”;另一是2012年7月18日由岩波书店1938年版本改版发行的《不》[12],在封面题目汉字下方标明“ほととぎす”的假名读音。

据三省堂出版的《大辞林》中关于“ほととぎす”的词条,其对应的汉字表记分别有“杜鵑”“時鳥”“子規”“不如帰”“杜宇”“蜀魂”“田鵑”,不仅如此,词条的解释还分有“杜鹃鸟”与“杜鹃花”两个意思。所以,如果单写日语假名“ほととぎす”,易引起是鸟还是花的误会,那么写明汉字表记无疑方便读者理解。芦花倾向于把“不如归”三个字读为“ふじょき”,根据《大辞林》的解释,“ふじょき”是“ほととぎす”的异名,是“不如归”三个字的音读,即模仿汉字的发音。而“ほととぎす”是日语传统的杜鹃鸟的发音,故以目前笔者找到最早的1927年改造社版本为界,其后的日文版本均不再提“ふじょき”,而是统一标注“ほととぎす”,这也许是出于方便日本读者阅读的结果。可是芦花倾向于读“ふじょき”的原因又何在?

杜鹃鸟的意象出现在汉文典籍的时间较早。西汉杨雄著《蜀王本纪》,书中提到,“蜀望帝淫其臣鱉灵之妻,乃禅位而逃,时此鸟适鸣,故蜀人以杜鹃鸣为悲望帝,其鸣为不如归去云。”古人认为杜鹃鸟啼声酷似人言“不如归去”,因用为催人归家之词。宋代梅尧臣《杜鹃》诗:“蜀帝何年魄,千春化杜鹃;不如归去语,亦自古来传。”亦省作“不如归”。由此可知,“不如归”三个字是中国文人对杜鹃鸟的称呼。事实上,杜鹃鸟的文学意象早已传至日本,以《万叶集》[13]为例,笔者以“ほととぎす”“子規”“不如帰”三种表记分别进行搜索,得到的结果是“ほととぎす”153条,“子規”和“不如帰”均为0条。更有意思的是,在《万叶集》中对“ほととぎす”的汉字表记均为“霍公鸟”三字。在笔者目前掌握的资料中,中国的汉文典籍没有将杜鹃表记为“霍公鸟”的文字记载,有的是“杜鹃”“子规”“杜宇”“布谷”“鶗鴃”“郭公”和“不如归”。由此推测,《万叶集》中“霍公鸟”三字的表记应当是8世纪时日本文人运用中国文字发音进行的表记,现在基本已不再用。所以芦花在选择“不如归”题目时,心理倾向于读为汉字音读“ふじょき”,应当与汉文学有较大关系。那么,“不如归”在汉文学中又是怎样的形象?

前文提到芦花少时爱读《唐宋名家诗文》,虽然笔者目前还未找到这本书的原著,但由此可以推测芦花对唐诗宋词比较熟悉。因此,以《全唐诗》[14]《全宋词》[15]两本书为底本,对“杜鹃”“子规”“杜宇”“布谷”“鶗鴃”“郭公”和“不如归”分别进行搜索,其在两书中出现的频次见表1。

表1 《全唐诗》《全宋词》收录字样

如表1所示,《全唐诗》共出现5次“不如归”字样,《全宋词》共出现52次“不如归”字样。因晋朝陶渊明所作《归去来兮辞》中有“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一句,故出现的“不如归”字样不一定都指代杜鹃鸟。经排查,《全唐诗》中5次“不如归”字样并非指代杜鹃鸟,同样,《全宋词》中“不如归”明确指代杜鹃鸟的有21次。由此,可以得出以下结论:宋词中出现杜鹃鸟意象的次数比唐诗中多,其中“杜鹃”和“杜宇”字样宋词比唐诗明显要多,并且“不如归”指代杜鹃鸟的字样开始在宋词中出现。据此推测,芦花选择“不如归”作为小说题目与宋词中的“不如归”关系密切。

宋词中出现不如归的词句,比较典型的有:柳永的“听杜宇声声,劝人不如归去”;晏几道的“声声只道不如归,天涯岂是无归意,怎奈归期未可期”;黄庭坚的“杜宇声声,催人到晓,不如归去”;辛弃疾的“野草闲花不当春,杜鹃却是旧知闻,谩道不如归去住”等等。读这些伤感的宋词作品,可领悟到宋词中出现“不如归”时的基调都是悲哀、感伤甚至催人泪下。汉文中“不如归”杜鹃的意象,大致包含三层意蕴:一是声音,杜鹃鸟鸣若不如归去;二是身份,指亡国的冤屈帝王;三是行为,指啼血化魂。《不》中,故事情节与帝王无关,唯余其他两种意蕴:归去与啼血。

《不》中的情节是否与杜鹃意象的这两种意蕴有关?答案是肯定的。芦花写道“浪子”一生最后的一句话:

唉,苦啊!苦啊!来生再也……再也不做……女人了……唉![1]

这句饱含“浪子”心中无数苦楚、作为全篇“浪子”唯一一次发自内心的呐喊,已成为小说中的名句。芦花在原来的基础上为“浪子”加上“啊啊,好痛苦”的感叹,加强语气的“ぞ”,末尾的“啊啊啊”更是把“浪子”一生受尽的各种折磨、不能言说的无奈、痛苦、心酸推向高潮。再也不要生为女人!不如归去!“不如归”正是“浪子”不能言说的秘密,心底最深处的渴望。芦花所拟题目“不如归”,就是“浪子”的心声。“浪子”年幼丧母,受继母虐待,本来性格开朗的女孩却变成在阴暗角落开放的花;原以为嫁到婆家会过上幸福的生活,谁料因患上肺结核,竟被婆婆强行离婚送回娘家;一心期盼心爱的武男,最后竟天人永隔,曾经的誓言都化成灰烬。在“浪子”病逝时,她没有恨谁,仍然托姨母加藤子爵夫人把绝笔信送到武男手上。“浪子”的呐喊,只有这一句“再不生为女人”,那句没有说出的不如归去,芦花替她说了——“不如归”。

不仅如此,在小说文本中,“浪子”因患肺结核郁郁而终。肺结核病人吐血,是该病常见症状。但芦花在小说中,竟多达29次提到“血”字。整理发现,在这29次出现“血”字中,“浪子”“咳血”一词出现11次,其他以动词描写咳血的语句有6次,提到“浪子”吐血共17次。芦花在文中不厌其烦地写浪子吐血,是在暗示什么?

很明显,这是在暗示“浪子”本人就是一只啼血的杜鹃,就是“不如归”。芦花把“浪子”比作悲愤忧伤的杜鹃,一生悲苦,直到啼血而亡。如若不然,就算病症严重,作者也不致于如此反复描写吐血情节,甚至有重复缀余之嫌。但只要读者联想到题目“不如归”,疑问则迎刃而解。在小说连载开始就拟定好的题目“不如归”,可以肯定绝非芦花的心血来潮,而是被“浪子”的故事深深震撼,情不自禁为这只美丽而哀伤的杜鹃呐喊。

主人公“浪子”一生隐忍凄楚,最后血尽而亡。一生的呐喊,就是那句“再不生为女人”,临终时,内心只剩不如归去的无奈与辛酸。芦花准确捕捉到“浪子”这个人物的心声,并将其寄托于“不如归”的杜鹃,创造了日本文学史上经典的女性形象——片冈浪子。“不如归”题目既是“浪子”说不出的心声,又与“浪子”咳血的形象吻合。汉文学对“不如归”的阐释赋予芦花最恰当的题目,也为日本近代文学上留下一篇杰作。时至今日,读者不妨尊重芦花本人的意思,称“不如归”为“ふじょき”,而不是惯用的“ほととぎす”。

四、“浪子”与月亮

《不》中另一现象应引起注意,即文中多次出现关于月亮的描写。以1937年岩波书店出版的《不》为底本,书中出现“月”字共123次。其中,表示年月和时间的“月”共86次,有关日清战场上月亮的描写共16次,武男与浪子出场之时的月亮共9次,其他“月”字则以包含“月”的名词出现,譬如“ 月 见 草 ”“ 月 琴 ”“ 风 月 堂 ”“ 蜜 月 ”“ 月 眉 ”“ 歌 人 莲月”“新月形”“月给”等,此处略去不计。为什么主人公浪子与武男出现的重要场景都有月亮相伴?这与东方文化又是怎样的关系?

首先,虽然武男与浪子出场时的月亮共9次描写,少于战场上的16次,但都在有关浪子情节发展的重要场景出现。

第一次,是浪子新婚的晚上:

马车走过溜池桥,太阳已经落山了。那正是十五夜里,浑圆的月亮上来了。经过山王那个坡上,正好樱花盛开,花瓣像下雪一般飘呀飘地从马车窗子里吹进来,呵呵呵,发髻上都是花瓣[1]。

芦花没有正面描写结婚的场景,这段话是浪子后来对当时场景的回忆。在回忆中,新婚是十五的夜晚,月亮是一轮满月,马车中的浪子看到了漫天的樱花,当时的浪子是幸福的,带着满腔对幸福的渴望嫁为人妇。满月象征着幸福圆满,正好衬托浪子当时憧憬幸福的心境。

第二次,是武男即将奔赴战场之前,与浪子告别的场景。武男来到正在逗子静养的浪子住处:

下火车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初五的月亮挂在淡紫色的天空上[1]。

这一天是初五,作者写明日期,即告诉读者,这一日的月亮是上弦月,而非满月。读者可以想象,初五的上弦月,弯弯地挂在淡紫色的天空,最像情人的眉,诉说着无限的情思。在屋内弹琴的浪子,正抱着点点愁,切切思,等待武男的到来;而立在门外月色下的武男,听着浪子的琴声,便觉心如刀割,落下泪水。

小聚之后,武男挥别浪子。虽然外有月光,仆人仍然提了灯笼。浪子在门口挥着手帕再三对武男叮嘱早点回来。

接着就是呜咽的声音了。再回头一看,但见一钩残月凄凉地挂在松树上面[1]。

残月挂松枝,松树在日语里的读音“まつ”与等待的“待”同音,所以这一句留作此小节的最后一句话,浪子孤单等待的悲凉心情,武男的不舍与凄凉之感尽在不言中,余音袅袅,似浪子对武男的声声呼唤,早点回来。

第三次,是武男在战场上与浪子已三月不通消息的情节。武男夜半思亲,浪子肯定也在思念自己,如同自己没有一天忘记浪子一样。于是脑海中又浮现出二人离别的场景。

初五的一弯眉月挂在松树梢头,夜色沉沉的逗子的晚上,站在门口送我而叫着“早点回来”的那个人,到哪里去了?想得出神的时候,仿佛看见那个披白披肩的人就要从月光中走出来的样子[1]。

时隔三月,武男仍清楚记得,离别是初五的夜晚,残月是浪子的悲哀。披着白色披肩的人,已经和月亮融为一体,她从月光中走来,月光是浪子的庇护。这是否暗示下文,她最终也要回到月光中去?答案是肯定的。

第四次,浪子之死,月光如影随形。在浪子绞着肺吐出一盏鲜血晕厥之后:

一阵凉爽的空气像水一般流了进来。漆黑的树木后面微微地发光,大概是月亮出来了⑧下划线为笔者所加,下同。。

《不》下篇第九(之三)节,是全文的高潮,也是详细描写浪子去世的章节。当晚,浪子神志昏迷,医生吩咐把窗打开,于是大家看到树后有光,大概是月亮出来了。从这里,月亮开始迎接浪子的归去。十几分钟后,浪子回光返照,睁开眼睛。

刚刚升上树梢的月亮,射进一道清幽的光线,照在昏昏沉沉的浪子的脸上[1]。

浪子昏迷中呼唤着妈妈,这时月亮唤醒浪子,浪子醒来与家人诀别。最后,加藤子爵夫人对浪子说,一切交给自己负责,浪子就放心地到妈妈那里去吧,

窗子里射进来的月光照着那苍白的脸,微笑还浮现在嘴唇上。然而浪子长眠了[1]。

通过浪子去世这一情节的描写,读者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浪子与月亮密切的关系。浪子咳血昏迷,医生让大家打开窗户方见月光;月亮一爬上树梢,就唤醒了昏迷的浪子;浪子气绝,月亮完全照亮浪子的脸,仿佛月亮是来接浪子的;而浪子长眠,是带着微笑的,说明她放下了一切痛苦。浪子昏迷初醒时,分不清自己是否已死,她说道:

回去吧,回去吧,亲爱的!……妈妈,我来了,我来了!啊呀,还在这里[1]。

“回去”,回哪里去?“妈妈,我来了,我来了”,原来是回妈妈那里去。浪子的妈妈早已去世,但是对浪子来说,去妈妈那里反而是解脱,没有痛苦。月亮最后带走浪子,浪子带着微笑跟月亮回去了。前文提到,武男思忖,浪子今晚也会从月亮里走出来;最后浪子又随月亮而去,这是前后呼应。德富芦花在《不》连载完成后经大幅修改方印单行本,故浪子与月亮的关系,应是作者深思熟虑的结果,而非偶然。浪子一生的喜怒哀乐皆在月亮的见证下:新婚,是幸福的满月;离别,是一弯残月;归去,是月亮带走。浪子与月亮共生共存、共生共息的浪漫艺术手法,使月亮的意象成功地烘托出浪子哀婉凄美的形象,引起读者共鸣。

这样的艺术处理,不禁让人联想起苏轼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熟稔汉文学的芦花不会没读过这句词。古来难全的事,都在《不》里写尽了——月亮的阴晴,浪子的悲欢。只可惜,人不能长生,人生亦难圆满,徒引一番嗟叹。对于中国读者来说,熟悉的艺术手法的运用,也是《不》在中国流行一时的原因之一。

当然,并不能说月亮意象的设置仅是中国文人的产物,日本的古代文学中,同样能够找到月亮的身影。笔者认为至少在这里,可以追溯到日本古典文学中最古老的物语作品——《竹取物语》。《竹取物语》的作者及产生年代不详,日本学者推测最迟也是平安初期公元10世纪半之前。鉴于情节早已耳熟能详,本文不再赘述。物语主人公辉夜姬从月亮之国来,历经人世一遭,最后还要回到月亮中去。在《不》中,德富芦花不惜笔墨,把浪子几乎每一次的出场与月亮紧密联系,浪子不也正是另一个近代的辉夜姬?活在人世间的浪子,痛苦多于快乐,最后只能化作一缕香魂,与月亮同去。芦花在第一百版序中也明确说过,其是在浪子故事的“骨架”上添了很多“肉”。毫无疑问,月亮的意象是德富芦花的创作构思,而非现实。所以,在阅读研究《不》时,更应重视小说中月亮的意象。

关于《竹取物语》的研究,古往今来卷帙浩繁。仅以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提供的检索为例,以“竹取物语”搜索其藏书,共有2 675件。在此无法一一陈述各家研究成果,只能简述较通行的观点。《竹取物语》的来源历来众说纷呈,但是文中各种来自于中国汉文学的元素无法否认。比如,三谷荣一[16]认为《竹取物语》有可能来自于中国《斑竹姑娘》的故事,“斑竹”又来自于中国的尧舜传说;増尾伸一郎[17]认为《竹取物语》中“蓬莱的玉枝”来源于白居易关于徐福蓬莱求不死药的诗篇;其他也有学者指出《竹取物语》与中国典籍《后汉书》《白氏文集》等有相似性。言而总之,德富芦花在创作浪子的故事时,也应受到《竹取物语》影响,才为浪子的归去找到月亮平台,而《竹取物语》与中国文化又有剪不断的联系。

综上,从浪子与月亮的关系角度来看,《不如归》受到中国、日本共通的有关月亮的东方文化影响。两国的读者均熟悉并喜爱月亮的意象,其所代表的浪漫、惆怅、无奈更是深入人心。由此,《不如归》盛行一时则不难理解。

五、结语

德富芦花生于明治元年,其与日本近代化进程相伴。他的思想变化与人生经历,可谓明治时代的缩影。爱好和平、坚持人道主义并为之奋斗引起日本学者对其思想变化与西洋影响的关注;但也应看到,明治初期,维新运动并非瞬间把日本变成西式国家,国民的思想变化是一个渐变过程。芦花除关注西洋书籍之外,也大量阅读东方文化典籍。因此,东方的审美情趣和创作手法在其作品中的体现不可忽略。

[1]德富芦花.不如归[M].丰子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2]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M].赵京华,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

[3]阿部军治.德富芦花和托尔斯泰——日俄文学交流的足迹[M].东京:彩流社,1989.

[4]杨文瑜.日本近代小说《不如归》在中国的译介与传播[D].上海:上海外国语大学,2013.

[5]窦新光.日本近代小说《不如归》在中韩两国的传播及其影响[D].济南:山东大学,2012.

[6]刘晶.从《不如归》来看德富芦花的审美意识[D].长春:吉林大学,2013.

[7]楚永娟.生命的挽歌——《孔雀东南飞》和《不如归》的婚姻悲剧比较[J].名作欣赏,2010(6).

[8]德富芦花.德富芦花散文选[M].陈德文,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

[9]青空文库[EB/OL].[2014-06-18].http:://www.aozora.gr.jp:/.

[10]德富健次郎.德富芦花集[M].东京:改造社,1927.

[11]德富芦花.不如归[M].泽野久雄,译.东京:学习研究社,1983.

[12]德富芦花.不如归[M].东京:岩波书店,1938(初版),2012(改版).

[13]万叶集检索系统[EB/OL].[2014-06-21].http://infux03.inf.edu.yamaguchiu.ac.jp:/~manyou/ver2_2/manyou.p:hp:/.

[14]全唐诗检索[EB/OL].[2014-06-22].http:://qts.zww.cn/.

[15]全宋词检索[EB/OL].[2014-06-22].http:://qsc.zww.cn/.

[16]三谷荣一.竹取物语评解[M].东京:有精堂,1956(初版),1988(增补改订版).

[17]增尾伸一郎.万叶歌人与中国思想[M].东京:吉川弘文馆,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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