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定结构“(看我)不VP+NP”的肯定识解
2015-03-04尹海良
尹海良
(山东大学(威海)文化传播学院,山东威海,264209)
否定结构“(看我)不VP+NP”的肯定识解
尹海良
(山东大学(威海)文化传播学院,山东威海,264209)
基于功能语言学中的认知语法理论,讨论否定结构“(看我)不VP+NP!”的肯定识解问题,并定性为结构相对松散的一类构式。从交际功能出发,首先阐述该构式的语用功能,分别为:警示与威吓、惩罚与飙狠、预估与告诫。基于内容和形式相互验证的语言研究原则,依次概括出构式表义中语义、句法与语用的配列关系。其次,描写分析构式的句法结构和标记成分特点,讨论影响构式义表现的人称、位置、重音等几个重要因素。再次,基于真实文本语料,对构式结构和构式义的生成做共时平面的逻辑推导,认为其来源有两个:一类是无标记否定疑问句和含有否定词的是非问句;一类是“不VP……才怪”框架中“才怪”的脱落。最后,简要讨论了构式“(看我)不VP+NP!”的几种变体形式。
否定结构;(看我)不VP+NP;构式;肯定识解
语言作为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人际功能理所当然地处在众多功能之首,这也是功能语言学的基本立足点。语言的人际功能重要,但并非每个句子均十分突出,只有在富含主观性的句子中,其人际功能才更加凸显。本文拟讨论的“(看我)不VP+NP”便是一个主观性极强的表达形式。如:
(1)小孩子淘气,大人骂他:“再淘气,看我揍你!”有时却这么骂:“再淘气,看我不揍你!”这里的“不揍”,意思还是要揍的。(《读者·语言拾趣》)
(2)A:放这么多辣椒!辣死你!
B: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A:哦。放这么多辣椒!辣不死你!(糗事百科网)
例(1)中明确解释否定性“不揍”就是“揍”的意思;例(2)非常巧妙幽默地采用否定形式去除之前“不得体”的言辞,实际语义则丝毫未损,从而既照顾到了对方的面子符合礼貌原则,又坚持了质的准则遵循合作原则。
在警示标记“看”隐省的情况下,单独看结构“(我)不VP+NP”,其功能既可以是语义的,也可以是语用的,究竟做哪种识解,决定着句义是肯定还是否定。如:
(3)老婆:我不打死你,也不骂死你,我的阴谋是想死你。
(4)正欢着呢,她妈拿着长棍杀来,一边沿河追着打,一边骂“死丫头,还不快上来,看我不打死你。”
(5)放屁!你这个小妖精,净瞎说什么?!看我撕不烂你的嘴!
例(3)是客观陈述说话人意念,该意念即是字面之意“打死你这件事不会发生”。而例(4)中同形的“我不打死你”实则是“我一定要打死你”,至少是通过隐含的肯定性语义“打死你”来威吓听话人,达到以言成事“快上来”的目的。字面的否定形式与说话人肯定的本义表达相背离,但听话人却能顺利正确地识解(construal),交互主观性非常突出。例(5)同例(4),虽然形式上由否定词前置“不VP+NP”变为否定词后置“V不C+NP”,但表达本质同为否定形式的肯定识解,也即“一定要撕烂你的嘴”,利用言语威吓以制止对方行为,即“不要瞎说什么”。可见,例(3)属语义上的一般否定,例(4)~(5)属语用上的特殊否定。
通过以上例句,可以把“不VP+NP”或“V不C+NP”的语义分为客观陈述和主观凸显两类。第一类为常规句,是一般会话含义,第二类为特殊句,属特殊会话含义。适切语境中,特殊句的语义为:发话人采用特殊否定形式,凸显受话人或第三者非适宜行为所已经或即将导致的严重后果,意在警示其放弃该行为,或直接对其进行身体的惩罚。本文将具体考察第二类涉及的有关问题。
该类结构看似简单,实则复杂,如谓词以动词为主,但亦可出现形容词,如“美不死你”,其他如人称的典型性、“看”的隐现、否定词的句法位置等,所以较难概括为某一具体范畴。笼统地说,这类句子可称作否定形式的肯定识解,但为更加具体地讨论这一小类问题,根据在真实文本语料中的呈现频率,本文将讨论对象码化为“(看我)不VP+NP”和“(看我)V不C+NP”两种。其中前者更加典型,为行文简化,以下讨论时如无必须,将以第一种形式称呼。并且,由于该结构的语义不能直接从构成成分中推导出来且有几种变体,本文将其看作一个相对松散的构式。目前尚未见到对该现象直接进行讨论的成果,已有对相关否定形式肯定解读的研究,主要表现在语法化和话语标记研究领域,如洪波、董正存(2004)《“非X不可”格式的历史演化和语法化》、[1]乐耀(2011)《从“不是我说你”类话语标记的形成看会话中主观性范畴与语用原则的互动》,[2]这些研究为本文的讨论提供了不少启发和新思路。
该格式口语化非常突出,书面文本中频度不高。本文语料主要取自百度搜索及北京大学CCL语料库(主要为小说中的人物对话部分),个别例句自拟。为简省起见,文中一般用例不再标明出处。
一、“(看我)不VP+NP!”的语用分析
(一)语用功能
根据事件的已然和未然,以及执行VP+NP行为主体与受话人的利害关系,构式“(看我)不VP+NP”在语用功能上也有不同表现,其语义、句法与语用功能之间具有明确的匹配关系。
1. 警告与威吓
构式“(看我)不VP+NP!”最为典型的语用功能是对受话人提出警告或威吓,目的在于制止其行为。由于非期待的受话人行为在发话人看来具有很强的潜在可能性,为防患于未然,发话人就采用特殊否定形式表达如果实施某个行为将受到严惩,且惩罚主要表现在身体受损方面。此种条件下,无论警告还是威吓,其语境均是非现实范畴(irrealis)的。如:
(6)忍无可忍地在楼道里发出警告时:“谁要再背后糟蹋人家清白人,看我不撕碎那张×嘴!”
(7)后来居然跺脚大骂:“滚,你给我滚出去,下趟若是再敢上我的门,看我不一棍子打断你两条狗腿。”
(8)野鸡求孔雀,浪想!走吧,下回再敢来招惹她,妨碍她的工作,看我不敲他的腿……
例(6)中“要”是虚拟标记,“再”是将来标记,均属非现实范畴。例(7)中“若是”是虚拟标记,例(8)中“下回”则是将来时间标记。根据言语行为理论的以言指事、以言行事和以言成事三分法,该构式通常能够实现以言成事,更确切地说此处是“以言止事”,通过警告或威吓阻止对方行为的实施。语义、句法和语用功能的匹配关系可概括为表1。
表1 构式义“警告与威吓”的语义、句法和语用配列关系
2. 惩罚与飙狠
尽管构式的典型语用为非现实语境,但如果呈现在受话人面前的是已经发生了的非期待行为,那么受话人采用该特殊否定结构的目的就不在于警告或威吓,而是切切实实的现场性惩罚了。发话人情绪激动,为惩罚受话人甚至常常借助某些破坏性工具,可称作“言必行”的伴随性惩罚,语句表达上为现实句。如:
(9)“嗬!原来你就是为了这个呀,难不成你就是个骗子,骗人钱财的!在这里忽悠人来了,你欺我年幼,想设圈套陷害我,看我不揍你!”说罢就要动手。
(10)随后,他又从身后抽出了一件家伙,大声吼道:“看我打不死你××的。”说着就要下车打人。
例中“动手”“一把抓住”明确标示出发话人在说出言语的同时在执行针对受话人的惩罚行为,“一件家伙”标明了攻击性武器的使用。
如果非期待行为的发出者不在现场,受话人与惩罚对象出现并不一致的局面,限于时空发话人不能对其进行直接惩罚,这时发话人的激烈言辞就表现为飙狠,目的是说给在场受话人听,此为说者有意。如:
(11)不要你?叫他试试,狗杂种。我跟你去,看我不收拾了他。老娘要是收拾不了他,就管我叫废物老婊子!
(12)边说边拉过伊凡的手,疼爱地帮他揉着眼睛,道:“又是哪个小王八羔子欺负得你?看我非打断他的腿,竟然敢欺负我家伊凡。”
语义、句法和语用功能的匹配关系可概括为表2。
3. 预估与告诫
另有一种情况是,发话人不会使受话人利益受损,而是从关心、关注的角度对受话人面临威胁的可能性进行评估,告诫受话人及时改变正在或即将实施的行为。
表2 构式义“惩罚与飙狠”的语义、句法和语用配列关系
从句法角度说,此种情况下,句子的主语都不是第一人称“我”,而通常是第三人称“他”或事件主语,其中以事件主语为常。“看”常缺省,或难以补出。如:
(13)太子殿下去边疆是为了抗敌打仗,你这话要是传到九公公的耳朵里,看他不打死你。
(14)必须告诉娘家,让他们给你出气,不然,以后他不打死你。
(15)杨林就会笑眯眯地说:“到时给你一万块,让你把你们服装店的衣服都买下来,还不美死你!”
(16)走吧!再不上去迟到了真的要扣工资了,到时候扣的薪水可不止五六百,心疼不死你!
语义、句法和语用功能的匹配关系可概括为表3。
表3 构式义“预估与告诫”的语义、句法和语用配列关系
(二)语境适切性
“考察一个构式,我们不但要解析构式语块,揭示构式义,寻找构式理据,更要说明构式的语境适切度,即说话人在什么语境条件下会说这样的话,又是怎么说的。”[4]就构式“(看我)不VP+NP”而言,其最基础的实现条件是出现在话主外显的主观近距交互式语体中,[5]处在对话维度。具体为:①双方处在直接的利益关系中,在发现对方或第三方已经或即将做出发话人极不期待的行为后,发话人在通过语言向对方传达严厉的惩罚手段,或直接进行人身攻击,或意在吓阻其行为,如例(1)~(12);②发话人和受话人没有直接的利益关系,根据对事实的判断,发话人以非当事人视角断定外界因素对受话人可能产生的不良影响并凸显其后果,通常表现为善意的警告或提醒,如例(13)~(16)。
发话人和受话人之间没有直接的利益关系,包含两种类型。一种是VP+NP的执行者即为发话人自己,若VP+NP的执行者为不在现场的第三者,发话人则通过主观化移情手段(将“我”的感知移情于“他”)与受话人互动,从而实现吓阻受话人行为的目的。如:
(17)你再不听话,等你爸回来你就没好日子过了,你看他不打死你!
(18)那个人对着孔琳喊:“你找死是不是,老子看你长得不赖才让你用身体来赔偿的,不愿意的话,让你主子赔老子一块黑水晶,我看他不打死你。”
两例“他不打死你”均应识解为“他肯定打死你”,两例中“看”前的代词均可省略,但原文中一个是“你”,一个是“我”,似乎做出预估判断的分别是你和我。实际是,即便“你看”也首先是在发话人那里已有某种主观性判断,为了取得受话人的赞同与共鸣,发话人便通常以“你”来呈现。
另一种类型是,对受话人造成影响的不是行为主体人,而是某个事件,事件使得受话人或受益如例(15),或受损如例(16)。如同构式的基本语义一样,该类型中以利益受损为典型,语用义表现为发话人对受话人的预估性关怀,此时句法上的一个特点是谓词通常为形容词。再如:
(19)千万别带厚棉,还有胶印的体恤,热不死你。
(20)仰卧起坐还好说,能连续做50个标准俯卧撑的那绝对是高手!还500个,累不挺你!
两例中的否定结构显然应识解为肯定的“热死你”和“累死你”。
二、“(看我)不VP+NP!”的句法特点
“(看我)不VP+NP”通常不会作为始发句,原因很简单,那就是惩罚行为的实施必须有一个“事出有因”的事理前提。从结构上说,构式中VP通常是一个动性补语结构,即V+C,其中补语凸显结果,整个结构具有很强的致使性。
(一)VP为动词或动性结构
由于处置对象的存在,使得VP+NP必须是一个动宾结构,而要实施致使行为且凸显致使结果,补语就成为一个优选项,因此本文所论构式的典型结构多为“动词+补语+宾语”,如“打不死你”。但是,不少动作动词自身除了致使性还兼具处置结果,这样“动词+宾语”也是较为常见的,只是此时因缺失了补语,否定词必须前置,如“看我不抽你”(*“看我抽不你”)。
连动结构模式实际上是普通动宾式的连用,如:
(21)看我不把你塞到炉子底下喂老鼠!
偶有兼语格式,如:
(22)“你看我不告诉爸妈揍你!”小童大声地叫着,想搬出爸妈吓住姐姐。
1. VP核心为动作动词
在CCL现代汉语语料库输入字符串“看我不”,得到例句90个,其中属于本文语义结构的37例,足见“看我不X”具有很强的构式特征。在37例所论格式中,X核心词的词种(19)和频次(37)具体为表4。
表4 “看我不V”中V的典型性及频次
观察这些词汇形式,几乎全部为强动作动词,语义上表现为较强的人身攻击特征。造字法方面,8个汉字明确体现出手部动作特征,如“打”“揍”“撕”“揪”等,反映出其强动作性。表4中,全部字种(词种)在句中的语义均表现为致使性,即让受动者身体受损。从汉语历史发展看,现代汉语词汇以单音节和双音节为主,就动作性而言,强动作多体现于单音节,[6]二者具有一定的相关性,表4中单音节与双音节的比例为14:5,可见是符合这个一般性规律的。
2. VP核心为心理动词
心理动词自身不具有致使性,要实现格式的致使功能,必须借助于补语形式,即结构赋义(meanings of construction)。[7]根据语料,最典型的莫过于“V+不死+人称代词”。如:
(23)咱们都知道亲爹妈打了,孩子长大后不会记仇,这要是后妈,后爹,哪怕是为了你好打了你,恨不死你。
(24)你一定玩过十字绣,如果有心的话,在鞋垫上画上比十字绣大一点的方格,绣成十字绣,你的老公还不爱死你。
(25)在三八妇女节这一天送她一套美丽的衣服,她还不爱死你?
其中,“恨”、“爱”为心理动词。
(二)VP为形容词或形容词性结构
一部分形容词也可实现致使功能。“‘致使形容词’是指能够进入致使框架表达致使义的形容词,是指能够导致其他对象或自身行动或状态变化的形容词。”“形容词的致使结果多通过补语表达出来。”(周红,2010)[8]就本文所论构式而言,形容词所带补语通常为表极性程度的后置词“死”。如:
(26)父亲非常高兴,心想:“好小子,这回打仗,你也能学师首长‘有气魄’地吸支烟了,看不美死你!”
(27)这要命的天气,一会下雨,等你翻大包翻小包把冲锋衣什么都套上时竟然就出大太阳,热不死你!还得脱,累不死你!
以上例中形容词“美”“累”均可进入“使人感到…”这个致使性框架。所以,这些形容词有一个特点,就是均与人的五官感受有关。再如“热”“辣”“饿”等。
三、“(看我)不VP+NP!”的标记成分
(一)人称指示词
构式中出现人称代词(以D表示)的位置有三个,以“打死”这一常见行为为例,分别是“D1看D2不打死D3”。根据前文所论,构式中的典型施动者D2为“我”,受动者D3为“你”,构式语境具有短距现场特征。这是可解释的,因为在语篇组织上,“我”是天然的发话人,双方交互中的受话人则是“你”,构式义以否定形式肯定识解的手段将发话人和受话人之间的交互主观性呈现了出来。本维尼斯特认为,“主观性”的根本所在是由“人称”的语言学地位确定的,人称代词是语言中的主观性得以显现的第一个依托。[9]我们可以从百度搜索引擎中得到的一组数据窥探该构式中动词与人称代词的组配关系。
看我不打死你(√765 000);看他不打死你(√26 200);
看你不打死他(×);看你不打死我(?1例);
由此可见,D2位置以“我”为原型,以“他”为外围成员,基本排斥“你”。这是因为,主观判断及由此产生的主观性源于发话人“我”,而在言语交际中,说话者也可站在某一言语参与者或行为参与者的立场或角度来叙述,即移情于该对象,[10]本文所论构式通常移情于“他”。一般而言,移情对象是相对自由的,为什么该构式不能移情于“你”呢?笔者认为,“你”和“我”处在同一个对话时空,如果移情于“你”而做出判断,通常该判断易受现场受话人左右进而使得确定性不够。而“他”由于不在现场,移情后做出的判断与发话人相同,确定性由“我”决定,实际上“我”充当了代言人的角色。在现实语境中,确有“我”移情于“你”而做出判断的,但该判断通常以非确定性的问句出现。如:
(28)“你还是爱书如命吗?书如果湿了,你不打死我啊!”说完又爽朗地笑了。
尽管该句“你不打死我啊”后使用了感叹号,但“啊”的使用也标明了语句的非确定性,即传疑。
(二)警示标记“看”
构式中,“看”的主体是受话人,是发话人意在通过让受话人“看”未来的结果而确信发话人当下拟实施的行为,受话人为防止发话人行为的实施,便意识到应首先停止自己的行为。“看”的典型主体是“你”,惩罚行为的主体是“我”,如“你看我不打断你的腿!”但由于交际的短距现场性,“你”常缺省,此时在语言节奏上,“看”便与“我”走近,节奏上也逐渐变成“看我/不打断你的腿”,最终使得“看我不VP!”成为一个使用频度较高的构式。但也有时“看”和惩罚行为的主体均缺省,此时“看”的主要功能便在于提醒与警示,从而更像是一个纯粹的标记成分了。如:
(29)要不我把全村人叫来,说你调戏良家妇女,看不把你揍扁了!
若执行惩罚行为的主体为不在现场的第三者“他”,这时“看”的发出者并不十分明晰,既可以是“你”,也可以是“我”,如前文例(17)、(18)。再如:
(30)区长说:“老贾呀老贾,你看着地主老实了,要是中央军回来,看他不杀了你!我再问你,你开过诉苦会吗?”
“看”本是一个视觉动词,但随着句法语义环境的改变,“看”的语义已演变为主观判断,相当于“认为”“觉得”等。所以,此时的“看”可以是“你”,也可以是“我”。如前文所说,由于这里的行为执行者是不在现场的第三者“他”,这里的“看”其实是发话人“我”移情后做出的预判并施加于受话人,从而达到警示的目的。
在现实语境中,由于利害关系明确,不仅参与惩罚和被惩罚行为的主体隐含,而且连凸显受话人当心严重后果的警示标记“看”也可缺省,此时若脱离语境单独看该否定小句,到底是真性否定还是假性否定难以判定。如:
(31)小锡匠的硬铮把这些向来是横着膀子走路的家伙惹怒了,“你这样硬!打不死你!”——“打”,七八根棍子风一样、雨一样打在小锡匠的身子。
根据语境,该例“打不死你”其语义显然是肯定的,后续句“风一样”“雨一样”补充描述了“打”的方式和严重程度。
当构式中的VP是形容词时,因对受话人利益产生影响的不是行为主体,而是致使性事件,且根据实际,该致使性事件具有较强的客观性,话语的主观性受到一定抑制,此时,无论是致使主体还是起警示作用的标记“看”均以缺省为常。如:
(32)楼上说话怕闪了舌头,仰卧起坐还好说,能连续做50个标准俯卧撑的那绝对是高手!还500个,累不挺你!
(三)NP
构式中的NP通常为人称代词,尤其是交际中易于交互的第二人称“你”。但配合构式的严厉惩罚特征,发话人往往出于愤恨而出言不逊,常辅助一些诅咒性词语进行指称或复指,如“兔崽子”“姓×的”等。这些诅咒性复指成分也常常前置,如:
(33)一边追打,一边捶骂“小兔崽子们,看我非挨扁你们不可!”
此外,NP多与主体具有领属关系,主要是身体部位,同样也会辅助一些诅咒性词语强化发话人的愤怒,如“(你的)狗腿”“(那)烂嘴”等。
(四)“不”的位置
通常情况下,“不”的位置不同会导致语义有别,如“不吃完”和“吃不完”,根据时间相似性和距离相似性原则,否定辖域不同,因而语义也是大不一样的。但合适语境中,构式中“不”的语义否定功能被解除,代之以语用上的主观肯定,因此“看我打不死你”与“看我不打死你”语义语用无别。对于构式中VP为述补结构形式的,“不”的位置有两个,即分别在动词前或后。但如果VP为动宾结构,则“不”只能前置于动词,因为陈述表达中“不”始终属于前置词。
(五)重音节奏
尽管脱离语境单独看构式“不VP+NP”或“V不C+NP”具有一般否定和特殊否定截然不同的识解可能,但在实际的语流中,发生误解的可能性极小,这是因为构式中的重音有别。试比较:
(34)你一个人吃三大碗米饭,撑不死你!(重音在“死”。特殊会话含义:别吃这么多/吃不了这么多)
(35)你一个人吃一小碗米饭,撑不死你!(重音在“撑”。一般会话含义:应该多吃点)
例(34)因为吃得过多,发话人加强重音“死”以警示受话人要注意,饭的“大量”与“撑不死”抵牾,迫使受话人不得不根据重音做语用推理,此时的会话含义是“劝诫”。例(35)因为吃得太少,发话人加强重音“撑”意在提示受话人不必担心“撑”这个结果,饭的“小量”与“撑不死”语义相宜,可做一般推理,获得一般性会话含义“劝行”。所以,特殊否定的重音在极性补语如“死”,一般否定的重音在谓词。
四、否定形式肯定识解的语用整合与规约化
根据在CCL语料库中调查到的文献,最早的“(看我)不VP+NP”始见于明代白话小说的人物对话,沿用至今。如:
(36)一日,戚青指着计押番道:“看我不杀了你这狗男女不信!”道了自去,邻里都知。(明·冯梦龙《警世通言》第20卷)
(37)郑绍畋用身将屏风躬起笑道:“你们还不快来揭开,弄出我的淋病来了,看我不问你老黎要赔偿医药费呢。”(民国·向恺然《留东外史续集》第67章)
对比例(36)和(37)发现,例(36)的动作性“杀”远强于例(37)的“要”,前者受损的是性命,后者受损的是经济利益。可见,此时构式“(看我)不VP+NP”的内部构成已经多样化,构式已发展成熟。
尽管该构式可以追溯到明清时期甚至更早,但在现代汉语尤其是口语中才充分活跃起来,由于历时文献所见用例不多,本节对构式义的规约化探寻主要基于共时平面语言事实进行逻辑推导。
笔者认为,构式形成的途径主要有两个。一个可能来源于否定疑问句和含有否定词的是非问句。否定疑问句的功能是加强肯定性的语力,在功能上与构式“(看我)不VP+NP”趋同。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为例,根据对百度的检索,后跟感叹号的约25 500例,后跟问号的5例。部分用例中的构式以问号结尾,说明了其来源于否定疑问句的可能性。另一方面,该数据中反映出的问句形式并不多,这是因为在共时阶段构式义的语力是非常强的,感叹标记更具表现力。同时,与有标记否定疑问句相比,无标记否定疑问句属于无疑而问,其肯定性的语力更重。所以,在适当语境中,无标记否定疑问句的疑问属性降低逐渐促成了肯定性构式义的诞生。含有否定词的是非问句指的是“X不X”结构,虽然静态地看该结构属一般性疑问句,呈现给现场交际对方的选择是“X”或“不X”,但由于“(你)看”的介入,加之副语言传递出来的信息,使得受话人对该问句的识解倾向于肯定性的动作实施。如:
(38)“你以为你是谁?胆敢如此对我,我不教训你,你都不知道以後当家的会是谁?看我打不打死你?你这贱人的孩子!”韩定还有韩赫在一旁惊恐的看著。
(39)你个死蚊子,看我打不打死你!
例(38)还是是非问句的格式,且句末用问号,例(39)虽用了是非问句形式,但句末使用的却是肯定性的感叹号。在语境适宜的条件下,是非问形式会脱落其中的一个重叠性词语,从而构成否定疑问句,即“看我不打死你?”同理,如前所述,随着无标记(问号)否定疑问句的疑问属性降低,逐渐促成了肯定性构式义的诞生。
另一个可能途径是来源于“不……才怪”框架,至今“(看)我不……才怪”依然在口语中十分活跃。如:
(40)好呀!看我不惩罚你们才怪!从现在起你们就要变老。
(41)他在我们管制之下,他敢动一动,我不拿扁担把他打死才怪哩!
这两例去掉“才怪(哩)”后语义无别,只是话语的主观性会更加突出。
否定词“不”与假设标记具有一定的相关性,“不VP才怪”意为“如果不VP,这是很奇怪的”,推理为“只有VP才不奇怪”,可见该格式一开始就是对事件必然性的主观推论和强调,也即“不VP才怪”的肯定语力较重。同时,提请注意的受话人及警示标记“看”进一步强化了该格式的肯定功能,从而使得“你看我不VP才怪”成了口语中表现发话人坚决实施某个行为的常用格式。但是,是什么因素促成了“才怪”脱落并最终形成构式及构式义的呢?这需要考察“才怪”的句法特点。在现代汉语中,“才怪”更倾向于使用在“不…才怪”框架中构成紧缩复句。但需要注意的是,“才怪”本身的自足性也很强,如:
(42)甭说我拿不动锄头,就是拿得动,我要不把大拇脚趾头锄掉了,才怪!
(43)我要不给一号和三号那些人点颜色看看,才怪呢!
实际上,“才怪”的使用经历了一个从形式双命题到功能双命题的演化过程。从形式上的双命题到功能上的双命题仅一步之遥,一旦凝固化便完成了结构语法化过程。“任何一个双命题格式,不论它是松散的还是凝固的,都存在两个语义重心,表现在语音上就是可以拥有两个逻辑重音。”[1]“不…才怪”中“不VP”和“才怪”作为两个语义重心,分别承载两个逻辑重音。但在“看我”等主观化标记成分加入后,为突出提醒受话人关注事态变化及发话人的动作行为,重音开始前移至“看我”和“VP”,相应地搭配框架成分“不”和“才怪”得以弱化。随着使用频率的增加及格式的逐渐凝固化,“不…才怪”的语义便被整体压缩或被吸收到格式“看我不…才怪”中。作为一个高频使用的格式,且“才怪”不再是逻辑重音,格式义可由结构的重音部分激活,从而使得“才怪”可以游离其所在格式而不影响格式义的表达。这种情形在语言的共时表达与历时发展中十分常见,即部分可以唤醒整体,尤其是在语境充足的短距现场交互中,说听双方能够根据语境和语句结构进行语用推理并获得合适的会话含义。正是基于这些因素,“才怪”逐渐脱离“看我不…才怪”并最终促成了构式的形成,语义也随之规约化,这与“非…不可”中“不可”脱落并导致副词“非”的产生有类似之处。
另一个问题是,“才怪”既可以构成否定性的“不VP才怪”,也可以构成肯定性的“VP才怪”,为什么只有否定结构脱落“才怪”并凝固成了构式义呢?笔者认为,这主要与“怪”的语义有关。作为奇怪义的“怪”自身具有否定性要素,[11]因为“奇怪”即为事件所具有的“不正常”“不期待”等特征,与否定词组配使用构成双重否定,最终获得突出主观性的肯定含义,而惩罚行为的坚决实施正是构式的基本义。肯定性“VP才怪”其含义实际为“-VP”,即否定性的,这与本文所论构式的语义目的相悖,因此“才怪”既不会脱落,也不会促成产生特定的构式义。
根据对共时语料的统计,“才怪”更常见于否定结构中。如在CCL语料库中共检索到“才怪”句80例,其中用于“不…才怪”框架的59例,具有明显的倾向性,这为“才怪”脱落于否定结构并导致构式的生成提供了句法环境上的支持。
五、余论
以上从语用功能、句法特点及构式义规约化等角度讨论了构式的典型表现。最后还需说明几点。
第一,警示标记除了典型的视觉动词“看”,与其同义的口语词“瞧”也可发挥同样的功能。如:
(44)死傻蛋,你再胡说八道,说我是你媳妇儿甚麽,瞧我不把你的脑袋瓜子砍了下来。
第二,前文讨论的构式中NP通常后置,但实际不少用例因复杂补语优选把字句从而使得NP被提前,经百度高级搜索(包含完整关键词)“看我不把…”得到网页1 770 000个。如:
(45)我的巴掌正好也痒着呢,看我不把你的屁股给你拍成两半。
(46)齐宥皮笑肉不笑地伸出手,看我不把你掐得变成五颜六色的彩虹。
第三,除否定词“不”用于构式产生特殊会话含义,“没”也有此功能,只是与二者句法功能的分工相适应,通常“不”用于未然事件,“没”用于已然事件。也正是由于未然和已然的不同,使得“你看”不能用于具有主观肯定语义的“没VP+NP”中,因为“你看”显然是看当下或未来。如:
(47)2014.2.2下午,保沧高速,河间北与高阳东之间的一幕,没把我给吓死。
(48)谁说庐山是避暑胜地?没把我给热死!
“没”的否定辖域为整个语句,对大量(极性程度)的否定实际上蕴涵着对小量(较高程度)的肯定,这正是“没V+极性程度”格式获得语用肯定的根本原因。由肯定到否定只因“差一点儿”,于是与概念语义相适应,语言表达中“差点儿”便常常与“没”连用作为主观肯定的重要表现手段。对构式“没V死”来说,“差点儿”的加入是一种量上的明示,语义更加直接显豁。因此,“没把我给热死=差点儿把我给热死=差点儿没把我给热死”。
第四,“(看我)不VP+NP”与“非……不可”具有功能上的一致性,口语中多见二者配合使用。只是若单独看,前者强调交互性,后者强调话主主观意愿。如:
(49)什么!没有解药?哼哼!今天你要不供出解药的存放地点,看我非把你的皮活剥了不可!
与“非……不可”因“不可”的脱落导致副词“非”的形成类似,该语境中“不可”同样可以缺省,使得主观性集中在“非”与“看我”上面,如前文例(12),此时“看我非VP+NP”与“看我不VP+NP”就只是否定词“非”和“不”历时层次的不同了。再如:
(50)她马上打电话和男朋友说……敢挑衅我,看我非十倍奉还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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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positive construal of the negative structure“(kan wo)bu VP+NP”
YIN Hailiang
(School of Culture and Communication, Shandong University at Weihai, Weihai 264209, China)
Based on the cognitive grammar in the Functional Linguistics, we discuss the positive construal of the negative structure “(kan wo)bu VP+NP,” which is regarded as a kind of construction with a relatively loose structure. Firstl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communicative function, we analyze its pragmatic functions such as warning and threatening, punishment and strict speech, estimate and caution, and summarize the collocation relation among the semantics, syntax and pragmatics. Secondly, we describe the features of the syntactic structure and marked elements, and examine some important factors that have influence on the constructional meaning. Thirdly, we make the logic inference for the emergence of the construction based on the synchronic corpus. We consider it possible that construction comes from the unmarked negative questions and the drop of “cai guai” in the framework “bu+VP…cai guai”. Finally, we briefly describe several variants of the construction “(kan wo)bu VP+NP”.
negative structure; (kan wo)bu VP+NP; construction; positive construal
H146
A
1672-3104(2015)04−0249−08
[编辑: 胡兴华]
2015−01−25;
2015−05−27
教育部社科规划基金“现代汉语反预期表达的语用句法实现”(13YJA740069);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经费“面向二语习得的同义虚词辨释研究”(2011SHYQ005)
尹海良(1979−),男,山东德州人,语言学博士,山东大学(威海)文化传播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现代汉语词汇语法,中文信息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