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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告别的昨天

2015-03-02纪莹

广州文艺 2015年1期

纪莹

无法告别的昨天

当膀阔腰圆的严三则以超前完成中年发福的一切指标,脊柱端正但脂肪四溢地坐在我面前时,我顿时凌乱——十年到底还是太久,可以将一个人改变成另一种状态存在。十年前我认识严三则的时候,她基本还是个新兵——入伍不过一年,但却已是“功臣”,刚刚在全军军事三项比赛中夺冠,部队给她记了一等功。当时的全能冠军严三则脸上稚气未脱,一身紧凑发达的肌肉就像生铁铸的。正圆形的脸上突出着一个尖俏的下巴,正让人感到不太协调时,这下巴又有神助般的一笔勾勒,流畅地形成了一张喜气洋洋的富态脸庞,就像出土的唐代仕女石俑一般。这十年一定是一笔一画地改变着属于她的所有线条,而且是不负责任地勾画和涂改的,以致于显得潦草和松懈。

十年的意义在我脑子里急速飞掠,但我没有流露出丝毫回忆的破绽,神情不改、一气呵成地说,喝点什么?茶吧?严三则更加客气地说,不用了、不用了。在她真诚的推辞中,我还是坚持用软塌塌的一次性杯子从饮水机里接了杯温水递给她。

严三则用多余的客气站起来接过杯子,又坐下来,把杯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沙发扶手,叠起双手略显局促地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在这一部分,质量过硬的军裤正与已形成有利态势、已准备全面突围的大腿作着严防死守的拉锯战。我觉得目光不宜在这里停留过长,于是调整视线,缓和神情,又下意识地挺了下胸收了下腹,像个大姐对小妹、或者军官对士官的语气说,现在怎么样啊,小严?

肉嘟嘟的手轻微地动了下,她垂下眼幕,较轻声地说,我可能要,退伍了。

哦。这很正常,就算一等功臣也一样要面临这类选择,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嘛。我脑子里迅速掠过自然而然的感想。当然,严三则情况不同,如果不是那个“意外”,她至少是扛着“一杠二星”的中尉。因此,我觉得在这样的时候我必须做出应有的意外,便略显遗憾地说,怎么了,不想在部队干了?

唉,严三则低下头,像是不知如何回答这个敷衍的问题。

我转而善解人意地说,没事,退伍也没事儿。你有一等功,就算到地方,也会安置好的。

严三则抬起了头,抬起的这一瞬,神情落寞,那个曾经的尖俏下巴已荡然无存,走了样的脸型搭配上这神情,陡然间又添了几岁。这种瞬间添龄法让我心里一颤:十年前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产生这种感觉的。那时我意气风发,觉得形势一片大好、前途无比光明,几乎可以目空一切。

当时的严三则差不多也跟我一样吧?

在严三则成为功臣的时候,我差不多也刚“成名”——以一篇发表在本战区小报上的新闻《训练场上训练忙》一举成了师里的名人。不过,我当时好像并没有做好“成名”的准备。我由本战区的卫校毕业后分配到野战师医院当药剂师,刚由红牌改成“一杠一星”的少尉。截至到彼时,我的人生路简直是一路顺风:15岁之前在村里读完小学和初中,15岁到18岁在镇上读完高中,然后顺利应征入伍,入伍一年后立了个三等功,然后参加军校招生考试,然后顺利入校,然后顺利分配,然后成为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女军官。

说实在的,如此平坦的道路我真是走得懵懵懂懂。尽管懵懂,我却能明确意识到这与我有一位好伯父密切相关。伯父是大官,大的程度我很难形容。他不但是我们村的大名人,我们县、我们地区也以他为荣。人们在谈到他时,语气尊敬羡慕,甚至爱恨交织。大家以他为荣,以沾上他的光为荣。于是乎,连上我这“八竿子以内”及“八竿子刚好够着”的拐弯亲戚,前前后后大概有42个人傍着他当上了兵,考上了学,成了干部。在我极其有限的见过他5次中,他基本没有露出过笑脸,每次都以严厉而正式的口吻对我们进行短暂的人生训导。令我有一种心理上的敬畏和惧怕。

似乎扯得远了点,那就往回扯扯吧。

在师医院工作后不久,作为某某某侄女的头衔迅速广为人知。我一直认为这是正常的——这本来就是基于事实的事实嘛。十余年后的现在,我才体会出了其中的不一样。医院政委是个河北人,黑红的脸膛上一圈浓重的络腮胡,魁梧得像尊神。他总是热情地对我说,我们可是老乡哦,可不就隔着一条河嘛。他似乎很早就看出了我的潜质,时不时地让我去政治处帮帮忙。在一次作为医护人员保障联合训练回来后,在政治处帮着收拾旧报纸时,我发现若干年前的报纸上有一则旧新闻《训练场上展威猛》,尽管时日已久,可文中所写场景、内容与激情与我刚刚经历过的联训如出一辙。于是,我灵感乍现,照此样本,写了一篇《训练场上训练忙》。写完后得到政治处主任的大力表扬,他主要是表扬我认真学习写新闻的态度,到了河北政委那里却上升了一个层次:简直就是出手不凡、堪比名作。如此之下,便由师里的宣传干事投到战区的小报去了。没想到的是,很快就发表出来了。尽管是印在一个不起眼的小角,尽管被精简到不足300字,尽管基本所有句子都做了大的改动,可我的大名鲜活又耀眼地印刷在报纸之上、标题之下:王福妹。

几乎是一夜之间,那“名气”就像关不住的野兽蹿出笼子,在荒野里流窜,搅得人畜不安。见到我的、认识我的、或者半生不熟的都会说,小王,写得不错嘛;福妹,还行啊;小王啊,新闻点抓得很好啊!在大家的热捧下,我原本的忐忑不安迅速平息,暗想自己有可能确实颇有才华。当这篇报道发表一个月之后还有人向我提及,并用了“作品”这个词来表述时,我感到有一股力量从脚底冉冉升腾,周身发热,血管几乎都要爆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大家再提到“那部作品”时,我就泰然自若,心安理得了。从那一刻起,我立志要当一名作家。我连夜查字典,想在读音不变的基础上,给自己改个笔名,改成特别有文化特质的“王黻昧”……

同时,我已着手开始规划鸿篇巨著,比如《营门梦》。我对那位帮我投稿的宣传干事谈了一下我的构思,他思索良久,相当斟酌地跟我探讨:“很有想法,不过,先不说这个名字模仿的痕迹太重,一般说来,这样的名字可能不太适合军事题材作品,尤其是,你打算写的是现实的哈,我明白,你要写男军人女军人谈恋爱呀,生死恋呀,很有创意,我看过的军事题材作品不多,像你刚才说的那种三角恋、多边恋……可能、可能通不过吧?一般情况下,军事题材还是写能打仗、打胜仗的比较妥当。你认为呢……”

我认为宣传干事的话不无道理。万事开头难嘛,一个作品哪有那么容易完成。哦,不。其实我的开头还是蛮顺的,第一次写作就发表,一发表就引起相当的重视。我现在应该是盛名之下,只能超越,我无法允许自己磨磨唧唧写些小儿科的东西。我必须出手不凡。何况成为作家的周边与配套发展都特别顺利。已经偶尔有人这样介绍我:王福妹,才女哦,我们这儿的作家哦……然后,趁我不备,低声咬着耳朵:她伯父是某某某。

我也不失时机地向伯父汇报了我的成绩,并表达了我的志向:我认为技术干部没大出息,既然穿上军装,我就要正经八百地当一名军队的政治工作者。潜台词或许是,握笔的就是比扛锄的金贵嘛,俺村里没文化的寡汉条子都知道这个理儿。伯父没表态。我既没有得到鼓励也没有受到批评。但三个月后,我调到了师政治部。又三个月后,我正式定了位。又三个月后,我发现,形成一篇“作品”远不是那么容易,写得不容易,发出来更不容易。又三个月后,我开始明白,政工干部,就算是宣传干事,跟当作家写长篇大作好像(他妈的)也不是一回事。

这样三个月又三个月过去后,我在师宣传科的电脑里打了不少字,却一篇也没被采用。我不相信是我写得不好,我只能认为是他们没读懂,理解不了!一句话,我的稿子不被采用是他们的问题。

就在这个时候,我认识了严三则。换句话说,我被安排去采访严三则。

军事三项全能冠军严三则凯旋之后,继续接受着一系列褒奖和荣誉,被树为宣传典型是这个系列中的一项。先进人物通常情况下都是一贯优秀,为了深挖细抠他们的一以贯之,就需要从历史、从过去、从成长的点滴按图索骥,为此,也为了下一步在全军全国展开的宣传有的放矢,我们师里要做好基础性工作。于是,我光荣地被派去采访严三则,完成长篇人物通讯的初稿。

也许因为基因作用,我对体育丝毫不感兴趣,对从事体育的人也天然隔膜。可是,体育有时候并不是体育本身,它成了综合国力的部分指标,要不为什么,每当奥运会比赛升国旗时,许多人都会含着热泪说,祖国强大了。因为此,我也对获得军事三项冠军的“女铁人”严三则满怀敬意,甚至想不出她这样的人出场,该有什么样的气场?

我满怀期待地打电话到通信站,预告了我要去采访严三则。从赛场归来的冠军严三则现在的标准的身份是师通信站上等兵。

当天下午我们科里的车送我到了通信站。通信站就在师机关大院,步行不过几分钟,但不乘车前去无以显示机关的优越性,和此次采访的重要性。

我到达时,通信站站长带着矮而敦实的严三则已经在恭候了。站长相当有失规范地敬了个油滑的礼,而肩扛两道横杠的上等兵严三则中指贴裤缝、抬头挺胸小腹收紧、下颌微扬,相当有力度地挥起右臂、抬起五指并拢的右手在太阳穴前沿、与眉齐高,完成了一个干净利落的标准军礼——冠军严三则就这样斤两不差、质量达标的落入到我的悬念里。

我原本携带的优越感上了一个台阶,有分寸又有克制地回礼点头,然后在他们的带领下走进挂满了各种奖牌和各种重要题词的小会议室。会议室里水果、茶水早已摆定,从摆放的形式就可以区分出主次与重点,我自然而然地落座在了主要位子。

采访开始了。

坐在长形会议桌的一端,我打量着坐在我右侧、刻意拉开了一个座位距离的严三则。她双手放在腿上,腰板挺直,两眼平视前方,前方墙上挂着一块裱在玻璃框里的遒劲书法:“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而愚蠢的军队是不能战胜敌人的”。衬在她背后的标语是:“为把我军建设成为一支强大的现代化正规化革命军队而奋斗”。从这些警示般的题词里回了下神,我才发现自己是头一回采访。该怎么开始?

通信站站长不知是否察觉出了我的迟疑,他搓着双手、面带笑容地说,谢谢师党委和政治部的关心啊,专门派王干事到我们站里来采访严三则同志,这个……小严到我们站工作后,表现很好,没有因为取得的成绩而骄傲啊,嗯……一直以普通一兵严格要求,到站里后认真学习通信业务,嗯……不甘落后、很刻苦、人单纯,她身上确实有很多闪光点,确实有不少值得大家学习的……这个,确定宣传严三则同志的先进事迹,是师党委的关心重视,对她个人来说是大事是好事,对我们站里来讲,也是喜事、也是光荣呵,呵呵,这个,王干事你多费心啊,小严,你就多给王干事谈谈,说说你的想法。

严三则多少有了点表情,僵硬着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了下,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红扑扑的脸更红了。这时不知从哪里多出了一个男中尉,他忙前忙后地给我斟茶、剥橘子,然后坐到了站长后面,摊开笔记本,拿起笔,一副认真作笔记的架式。

受他启发,我也打开笔记本,拿着笔,问了第一个问题:呵……你……这个……荣获军事三项冠军,肯定很不容易吧?

是。

呵……你肯定很高兴吧?

是。

“呵……”我还没“呵”完,站长就说,小严啊,你就给王干事讲讲怎么个难法、怎么个高兴法吧。

严三则怯怯地看了我一眼,我接着刚才的“呵”说,呵……好吧。

在严三则不够连贯的叙述中,站长和那位男中尉帮着补充,圆满回答了怎么样在“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精神的指导下,在“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宗旨的召唤下,在新时期军事变革的鼓舞下,勤学苦练、攻坚克难、不负众望取得了优异成绩。

然而,不到十分钟,一切交代完毕,我们顿时无话可说了。我看了下时间,觉得就这样匆匆收兵显然太过草率,不可能完成一篇人物通讯。于是没话找话地说,严三则,你这个名字很好玩,怎么想起叫这个名字啊?

严三则腼腆地笑着,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她断断续续的,却是完全独立地给我讲了她名字里的故事,顺着这个故事,又讲述了她的成长经历。应该说这意外的一笔,才是我真正采访到的素材。

严三则家在山区,山里地薄,又没什么山珍特产,父亲一年一季在家干农活,剩下的三季都外出打零工。母亲以在家务农为主,家境贫寒。父母对于儿子的期望显然大于发家致富。严三则上面已有两个姐姐,生到她时,父母觉得怎么也该扎住生女儿的时运了,“三扎”的本意是“生到三个女儿扎止”。果然,严三扎十一岁时成功拥有了个弟弟。多音字“扎”在当地方言发音中又介于“咂”和“啧”之间。上学后,老师就把她叫成了“三则”又写成了“三则”。

三则的两个姐姐很早就走上了外出打工的道路,三则的父母觉得读书对于女孩子没有太多实际意义,严三则入学很晚,上学后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上到十六岁,小学还没毕业的意思。可这时山里来了个支教老师是个体育老师。这位体育老师慧眼识英雄,发现个子并不算太高的严三则有高人一等的奔跑跳跃能力,是个搞田径的好料。于是多次上门说服她父母让她上了市里的体育中学——这个学校不收学费,练习体育也学习文化,不但有可能成为专业运动员,而且还有可能通过比赛获奖成名。

严三则在体校成绩一般偏上,或者说有点发挥不稳,时而拔尖、时而滑到中等以下。而最令她及老师们忧心的是,入校时她身高153公分,三年后,她的身高153.5公分。这0.5的增长点也极可能是老师手下留情富裕出的空间。如果成绩和身高一样长不上去,那么又将面对何去何从的抉择。通过近3年的体校锻炼,严三则和她的老师们都认识到她的耐受力远远大于爆发力,于是,他们一致相中了将中长跑作为严三则的前途。那半年多严三则差不多就是拼命三郎。一个“三九”与一个“三伏”过去之后,严三则的5000米长跑成绩打破了校纪录、接近了省纪录。在几乎要留级的逆势下,她扳回一局,以一路领先的优势,成功升入校高中部。

后来嘛,高中快毕业的时候,遇上部队到学校来特招体育生,她稍加思索就报了名,体育指标合格,之后顺利入伍。一入伍,她就代表本战区开始备战迎战全军军事三项比赛。就像站长和男中尉介绍的,一个山里孩子穿上了她做梦都不敢想的军装,心里充满了感恩。在这种感恩的激励下,严三则发挥强项、克服弱项,并不轻松地拿下了军事三项:400米障碍跑、投弹和10公里越野。

说到这里的时候,严三则补充道:那时练400米障碍,简直觉得像是面对魔鬼训练,每天一看到400米距离上的铁丝网、深坑、高板、平衡木,心情真是绝望透了。可是给她当教练的标兵连军事训练尖子二排长,却以跑400米障碍为最大的娱乐和消遣,心情好的时候跑一趟、心情坏的时候跑一下、没事干的时候跑一回、饭后消化时来一个……

这个重要细节我当时没在意,后来却演变为重要的情节。

我当时的注意力,完全被她特有的成长经历给吸引了。

采访结束了。

回去后科长问我怎么样。我淡淡地说,还行吧。好像没有特别感人的事迹,不太好写。

科长乜我一眼,也淡淡地说,这个星期你主要任务就是完成稿子,可以不到办公室,也不用出操了。要抓紧,十天怎么样?

我脖子一梗,像资深大笔杆子那样拿捏着说,一周就行。

科长如释重负地说,好。许多年后我才醒悟他那表情里明明埋了颗“谅你也完不成”的地雷。

我摆出一副被委以重任、肩负使命的样子,展开了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部长篇大论。在宿舍备好方便面、泡好茶水、摊开稿纸、打开电脑,一切准备就绪后,我突然发现,面对乱七八糟的密密麻麻的采访本,完全不知从哪里下手。

没有任何资料可供参考,最无助的是,我连个可以请教的人也没有。平时,我总是一副成名成家、高人一等、不屑与人交流、时刻准备指教他人的姿态,现在当然放不下身段求教别人。况且,这绝不是我的作风和人格。前三天,我抓耳挠腮、苦思冥想,虽然毫无头绪,但丝毫没有影响我的睡眠,我早睡晚起,梦见许多人读着我完成了的人物通讯,边读边点头,连连说,不错,写得真好,真会措词,值得在全军通报表扬,印发全军学习!甚至梦见难得一笑的伯父也笑盈盈地说,我这个侄女有出息!醒来后,我一点没有因为是做梦而气馁,我认为,这就是梦想。

到第四天下午时,我觉得关在宿舍抓耳挠腮不是办法,于是到资料室去找找看有什么可供参考的读物。

在发黄的旧书仓库里,我搜罗到了久无人问津的《谁是最可爱的人》、《星火燎原》、《刘胡兰的故事》、《十大元帅传记》、《雷锋日记》,不管有用没用,我统统抱回去,想看看能不能在里面找出些线索和灵感。

终于,第五天早上醒来时,我茅塞顿开,在稿纸上写下《严三则的故事》。在大量革命先烈和军区先进典型的故事里我开了窍,从严三则的幼年写起,写她家怎样贫穷,她从小怎样吃不饱、穿不暖,她的母亲怎样节衣缩食一定要供她上学,她怎样一身正气与村里的坏人作斗争,她怎样在一次偷了坏人(被偷的一定是坏人)家的玉米后撒腿就跑中发现了自己确实比别的孩子跑得快……

我自我感觉写得相当不错,有情景描写、有人物刻画、有精彩对白,其中小部分是对她的讲述的加工,部分不自觉地借鉴了一些影视剧片段,还有一部分自然就是合理借鉴了书本上的情节与对话,其余的当然就是源于我的合理想象与创作了。

我将“杰作”交给了科长。他粗略翻了一遍后,说,好吧,稿子就这样了,你到时候负责陪同一下军区来的记者。

我说我这是初稿,他说就这样可以了。

所有写过东西的人一定懂这种感觉——人们对你倾心创作的作品不置一词!那感觉就像是吊在半高不低的空中,踩不着地,上不去也下不来。我还想再说些什么,就像把哽在喉咙里的骨头给吐出来那样,可科长已经完全没有了继续的意思。

我憋着这股劲儿,难受,总想找什么人倾诉一下,或者说,让什么人看一看稿子,之后,赞扬一下,就像梦中的场景那样。这时,我想到了严三则。让被写对象看一看,谈一谈看法,这太合情合理了。

再次见到严三则的时候,她有点意外。当然,让她意外的可能还有我的态度。我姿态较低,说这只是个还没完成的初稿,请她看看、指正一下。她茫然地盯着我的眼睛,似乎在问,怎么指正?更由于她把我说的“指正”当真了,无比专注、无比认真地看了起来。看稿子的严三则红扑扑的脸开始发烫,我甚至能看到那瓷实的脸蛋与心跳频率一样地跳动了好几下。这是严三则平生第一次被人用文字表现出来,并被描写成一个功臣、一个优秀的人、一个杰出的人、一个从小就为了理想努力不懈的人。

我敢保证严三则是逐字逐句,跳过那些不认识的字、不理解的词把它读完的。读完后,她稍稍有点激动,等激动稍稍平息之后,她面色潮红,眼里浮现着水气地对我说,姐,你写得太好了,我没想到我那么好。

就像在数九寒天里正在瑟瑟发抖时,有人给了我一个暖壶,我心里那个熨帖、那个舒服、那个满足……这不正是我想要的吗?

写与被写者,我与严三则就在这个基础上建立了一种奇特的“友谊”。

她很信任我,真把我当真作家般尊重。她的信任和尊重是真实的、是真诚的,是建立在崇拜基础上的情感升华。以至于在后来写她的各种文章中,她一直都认为我写的是最好的,是难以超越的。在这种情感的映照下,我对她也自然而然地好起来,比如显得宽厚豁达、比如显得平易近人、比如表现得和蔼可亲。这是一种难得的情感,我甚至带着特别的小心在维护。严三则有什么事都会告诉我,有什么想法都想告诉我。在这种友谊气氛里,我也责无旁贷地站在了年长、阅历丰富、见多识广、堪当导师的地位帮助她解开一项项人生困惑。在我显得越来越来有“先知范儿”时,我也会理性地思考一下我们之间的关系。我觉得我们之所以能够这样知心,或许是因为我们身上具有的一些共同点:同样在农村长大,同样“少年成名”,同样在军营实现了抱负,当然,最让我们接近的是思想,而认识到这一点是几个月后的事。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严三则越来越忙,她需要配合各级来的首长、记者、编辑、导演,需要学习——说话——把话说得高端大气上档次。

忙碌的结果很快也出来了。在覆盖型的全面宣传之后,一个小的团队进行了一次小的巡回事迹报告。

等这一切告以段落时,已经是初夏了。

当严三则精神头倍足站在我面前时,我眼前一亮,她理了个超过男兵标准的长板寸,制式短袖外扎,黑黝黝的脸上放着熠熠光彩。但同时我又惊奇地发现——在我看到的这个严三则身体里面发生了某些化学性的质的变化。她的谈话里多了战略全局式的观点,对时事政治的跟进几乎超越我的水平,在议论某事时,也不再愣愣地问:“为啥?哦!真是的,原来这样啊!”她的疑问句越来越少,肯定句、甚至结论先行式的总结句、概括句构成了她的新的说话方式。

此外,她还用按捺不住的兴奋告诉我,她见到了某某某及某某,某某某及某某某跟她合了影,某某还说她是全军学习的好典型、是新时期的好战士。这些耳熟能详的“某某某们”壅塞在我们的谈话间,几乎造成了我的拥堵,让我时而面部僵硬,时而表情不自然,总之,他们直接影响了我的畅谈,我甚至觉得也威胁到了友谊的气氛。我调整着我的态度和看法,适应着新的严三则。当然了,我还感觉到这几个月里,在察言观色方面她也有了长足进步。当她意识到我在她一波一波洪水般的话语里表现迟钝时,她恰如其分地关上了闸门,挡住了洪峰。我想,我开始有点容不下这个新的过于饱满的严三则了。可就在这时,严三则又暴露出了一个让我能够接受的面。

见过了世面、开阔了视野的她,在这个汹涌而来的喧闹中冷静地想到了一个问题:未来。她的未来。对这个未来的思考她显然是深邃的。在人生的起步阶段,她便持有了数张“王牌”:军事三项冠军、一等功臣、先进人物。她要打好这副牌,经营好这段人生。她带着向前辈学习、向她信任的大姐倾诉的目的对我说,她现在的下一步就是提干,作为优秀士兵提干。

我觉得严三则的变化是彻底的,或者叫做变得成熟了。按照通常的人情世故,我对她进行了鼓励。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但将军的比例与名额毕竟太少。所以合情合理的说法应该是,不想提干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再说了,严三则小小年纪,就搭起了“功臣”这样一个坚硬的平台,岂是一般人可以做到?在此基础上,我再次以我的人生观判定与理性分析后的数据支持了严三则的想法。不,叫“理想”更准确些。

在严三则的理想的映照下,我们谈话的内容与形式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以前基本由我占据并主导着谈话的方向,现在,严三则迎头赶上,参与了自己的想法和意见。这种新型关系让我们谈话的深度与广度都在扩展,我发现了我与严三则思想上的一致性,我们都恪守着一样的人生公式:既然……那么……就要……

套此公式,严三则认为:既然我为单位争了荣誉,那么我就该得到表彰,就要给我立功、给我待遇、给我提干……

然而,提干的道路并没有因为有荣誉开道就顺利前行了。身陷等待的严三则难免情绪起伏,时而喜、时而悲。我则诲人不倦、不厌其烦地劝慰她指导她。

终于,严三则取得资格,参加了提干前的文化考试。令我难以想象的是,算上各种方式的加分和优待,她五门课的总分依然没突破100分。而且还有个卡住她的硬杠杠,“任班长一年”。本级及上级权衡之后,决定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于是严三则当上了班长。等她取得了这个重要“资格”后,审核时上级又惊讶地发现,她超龄了!于是又一次经上级研究决定,对先进典型严三则放宽条件,准备报告上级特批她超龄提干……

那真是一个不断上演冰火两重天的折磨人的阶段。那个阶段,严三则不知不觉将“喜怒哀乐”掐头去尾,只着重发展和培养了中间部分:哀怨、抱怨,易怒、易急……而我,由于才气表现后劲乏力,加之那棵“伯父大树”年界退休,为了让前路更开阔,或者为了能够顺利落入安居乐业的平凡生活,很快调到了位于大城市的军部机关。到军部后,尽管不是隔着千山万水,相互也不是音信全无,但从来没有认真地、或是正式联系过。地域也就这样隔断了我和严三则之间这种“奇特”的友谊关系。过了一年多,就在我还没有适应新生活,却又陷入婚姻生活的另一团乱麻中时,传过来了震惊全师、乃至全军,令严三则前功尽弃,最终失去提干资格的消息。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反过来,两次踏进这条河的也不可能是同一个人。从初次见面算起,一个整十年就像游戏机上的俄罗斯方块,刚填满就“哗”地瞬间整齐勾销。所以,此刻已改变的王福妹面对已改变的严三则,无异于一个陌生人对着另一个陌生人。

为了打破这种陌生感,我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唤醒十年的内容,如同在时间跨度上搭起一座拱桥。

于是我又说了一遍前面的话:你有一等功,退伍也能安置工作。

严三则看着我,似乎没有理解我说的“安置工作”,她反应滞后地说,王姐,说真的,我真的很后悔。我当时真不该相信他。

严三则如此不见外地将“他”设定成我认识的人,令我稍稍犹豫了一下,脑子跟着这句话迅速“云计算”,然后闪出一个数据:一定是他。我曾在一份文件里看到过的一个与严三则有关的男人,魏大涛。

我“哦”了一声,很快接上了她的话:你怎么会认识这种人呢?

他是我同学,不,也不能算是同学吧,我们同校,他比我低很多级,我毕业到部队以后他才入校的。

那、那他怎么会去干那种事呢?

严三则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她的不知道让我们陷入沉默。

那年,我通过公文措词听说严三则那件事时,起先并没有太在意,通报的大概内容为:“一地方男青年以与我部某女士官恋爱为名,探听我军事情况,并多次出入营区企图伺机窃取秘密文件,后在与我安全部门已掌握的境外人员联系时暴露,并被批捕……”在我听来这只不过又是一次防不胜防、令人警醒的严重事件,但当得知“我部某女士官”是严三则后,就像所有得知较为熟悉的人出事一样,心态极为复杂,惊讶中竟有点兴奋,类似彩票中奖,但兴奋程度又达不到。我一边说着,天哪,太意外了,一边向旁人讲述着我所知的她曾经的辉煌与成绩、无知与简单——或许这时候,这些内容会映衬和增加色彩,让人们对她的认识更丰富?总之,由于我拥有比别人多的信息和谈资,自然兴趣也比别人更多。

可是这件事的热度并没有维持半个月以上,在更多现实故事的冲击下,它很快被淡去。我在这场热议的交流中也没有拼成一个逻辑合情、前后完整的故事。我想,我之前没有将故事整理完整,主要可能就是从来没有深究过这位“地方男青年”,他只是一个没血没肉,没有情感,符号一样的存在。现在事件的核心人物严三则就在我面前,当年那幅未完成的拼图水泡一样“咕嘟咕嘟”冒出来,好奇心随之变成了痒痒肉,那个损害了严三则利益的魏大涛,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小心谨慎地在字库里拣字凑句,准备打探。

严三则却主动开口了。她抿了抿嘴,说,如果不是曹隶的话,我是不会答应跟他好的,可曹隶觉得前前后后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找过曹隶,他反而说我奇怪,我觉得这不对,事情有因有果的呀,你说对不,王姐?

严三则一连几个“曹隶”,让我又不得不尴尬地问,曹隶?又是谁啊?

这一次严三则不再单独使用诧异的眼神,而是脱口道,我以前跟你说过他的!很多次呀。

是吗?我反问得理直气壮,说到底,我没有理由记住她所告诉我的一切。

开始急于表达的严三则没有因我的反问而卡住,她显得有些急切地说,就是那个排长,那个在我比赛前带过我的排长,军事素质很好,跑障碍就跟玩一样。你第一次采访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

我隐约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人,而且我还应该见过他的,模糊印象中,他基本是以“基层建设纲要”的要求来长的,一基层干部标准件。苏醒的回忆让我放弃了模棱两可的默契,恍然大悟道,原来那个排长叫曹隶啊。

是,他后来又当连长了。

现在呢?刚问完,我又觉得问题不该在这儿,于是改口,对呀,跟他有什么关系?

严三则看着我,又闭上了嘴,把目光调整到了地板砖上。光滑的地板砖印着荧光灯的光与影,她微微伸了下腿,胖胖的皮鞋就压在了映在地面的灯管上。

你通过曹隶认识的你的同学?

不是。严三则瘪了瘪嘴,说,我当时是战士,他是干部,我想,如果我提了干,可能就有可能性了,可他跟我说,不是提干的事。

一头雾水散开后,我清晰起来。当时的严三则确实多次跟我提到他,这种“提”其实更像充满了爱慕的夸奖,她说他带兵有一套、训练肯吃苦、勤俭过日子什么的。当时我真没听出爱慕和夸奖的味道,只是觉得不着调,她一士兵怎么搞得跟领导在评价部属一样?所以我通常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或者两只耳朵同时屏蔽了这类谈话。现在想想,少女严三则的心思还真是深似海啊,我怎么就没听出一点情窦初开和她的苦恼呢!

我小心地问,你当时,喜欢上了他?

严三则点点头。

因为你是士兵,他有点不愿意?

他说不是,他说……我们不合适。

男女之间哪有合适不合适,只有喜欢不喜欢,就像我……我话到嘴边,忍了下去。按照我们从前的谈话风格,我会毫不犹豫将话头扭转到自己身上,如今经历了岁月磨砺的我总算学会了一点以“他人为本”。

然而,严三则却在我进步的基础上“退步”了,她停了下,咄咄地问,那你幸福吗?

这是我从来没考虑过的问题。我现任、在岗却不位的老公吴辽比我小四岁,虽然人高马大,却有一张面带桃花的细嫩小脸,我第一次见到陆校毕业分到军警卫连的他,就着了魔似的迷上他。我毫不掩饰地告诉他我的喜欢,接着毫不避讳地行动起来。吴辽对我说,我们不合适,他不接受姐弟恋。我说我不管,只要我喜欢。在我的强势进攻之下,最终以假怀孕促成了姻缘。然而,蜜月还没结束我们就将争端升级为武力冲突。正当我们打得不可开交又毫无斡旋余地时,我真的怀孕了,妈的,真是假作真时真是真。孩子的出生没有成为婚姻的黏合剂,我顽固地拒绝离婚,吴辽则更顽固地申请调到了边防。我幸福吗?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幸福”一词对我的生活没有实际意义。所以,我非常理性地答道,不考虑幸福就是幸福。

严三则咄咄的神情瞬间烟灭。她有点幽幽地说,我都不知道我错在了哪一步。

你一直在军营里呆着,不知道社会上有多复杂,轻信人呗。

我当时也不是轻信他,我是想、让曹隶急一下。

我歪了下头,表示不理解,严三则准确领悟了我的肢体语言,接着说,我当时最大的目标就是提干,我一直认为我就是为了个人前途,急于当干部,提干就是我最急迫的事,可是一直因为这样那样的问题被耽误,你知道的,总是批不下来。后来我发现,我想提干、改变身份好像还有别的原因。我到部队后第一个接触很多的人就是曹隶,他带我训练的时候要求很严、很凶,但其实对我挺好,我开始是佩服他,后来有点喜欢他了,刚开始不敢、害怕,后来得奖了,觉得有可能了,我想我提了干就更有可能了。所以那时候提干的动力不再只是为了前途了,我觉得为了曹隶我也必须提干……

他知道吗?

严三则摇摇头,又点着头说,我开始不想让他知道,但我怕提了干再说来不及,就告诉他……

他拒绝了?

他当时也没这么说,其实那段时间我心情也不好,提干的事没着落,我想对曹隶说说,也许……

“也许他会说,没关系,我不在乎你是不是干部。”我有些性急地接话。

严三则脸上飘过一丝类似惊悚的表情:没、没有,我可能只是想让他知道……

知道你提干是为了他,是重要原因。

严三则泄了下气继续说,我也不清楚,那天我打电话给他,说周末去帮他洗衣服,我经常利用周末去给他洗衣服,可他说,不用了,他未婚妻来了。我当时太意外了,太震惊了,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有未婚妻的。我当时的感觉就像有谁在我的胸口重重地打了一拳,好痛啊,那天我哭惨了,最后也不知道怎么迷迷糊糊到了他们连,在他门口呆到天亮……

天哪,这种事你也做得出来!真死心眼呀!

天亮后,他开门发现我,吓了一跳,后来、后来……站里知道这事儿后,说我压力太大、情绪不稳定,让我调整,我就说我想休假,回家去休整。休假回家,跟同学老师联系,聚会的时候他来了。

哪个他?

魏大涛,那个同学。

呵,来的正是时候。

也不是吧,我一点也不喜欢他。

我带着恨其不争的语气说,既然这样,你怎么能上他的当呢!

严三则犹豫了一下,说,他当时对我太好了。

这种好是有目的,你就没看出来?!

这下,严三则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说,他当时并没任何目的,真的,我可以担保,真的,我一点也不喜欢他,我告诉他不可能。可他没有一点说算了的意思,他可以等我几个小时等我和同学聚会结束。我回到家后,他跟着到了我们家,我不理他,他什么都不说,帮我爹妈干活,那时候我小弟生病了嘛,他还背着他到卫生站打点滴,守他,还垫了钱,我爹妈好感动哦。开始我觉得他比我小差不多六岁嘛,肯定是闹着玩儿的,可是后来,我觉得他是真心的。

你被感动了?

严三则点点头,说,不过,感动归感动,我心里头还是放不进他,不晓得为啥子,他越是对我好,我越是想曹隶,休假没结束就想回部队了。

回去又能怎么样?曹隶能够回过头跟你好?有时候感情,怎么说呢,挺犯贱的,你越喜欢他他越不珍惜,你根本就不该再去想曹隶,也不该理你那个什么大涛同学。

严三则自然听出了这番充满了理性与见地的话,完全是于事无补的正确的废话,她苦笑着看了我一眼,说,王姐,你在感情上肯定很坚强也很理性吧?

严三则这招就像防御性进攻一样,让我一愣。

我比她强得多?我一个人带着孩子以混迹的方式生存着。婚姻没有让我明白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只让我决定做回女人,放弃枯灯熬油般的写作,放弃我以为我可能是我们村飞出的金凤凰的想法。在军部,我是计划生育专职干事。我越来越不去想什么爱与不爱的事,因为在我看来根本就没有什么爱与不爱,我现在的生活重心与中心越来越唯一——那就是现年5岁的儿子。

在我们谈话的前半段,我常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我采访严三则。我问,她答。可她的这个防御性进攻让我醒过来了,她不再是她,我也不再是我。也许,我们变成了相互采访?

想到了这儿,我觉得我必须树立比她强的信心,于是不紧不慢地说,那倒也不一定,但是我至少知道不能傻到被骗子利用。

严三则脸上飘过一丝不快,继续开始搜罗、罗列魏大涛对她的好、对她的钟情、对她无怨无悔的付出。在我听来完全偏题了——貌似这个魏大涛就是个仁义侠客,对她一往情深、对爱情忠贞不二,这样的男人不仅值得爱,还值得付出嘛,照此讲述逻辑,就算帮他窃取一点情报,也属于合情不合理的罗曼蒂克了。

我打断她的跑题,说,一个抱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接近你的人,再好,都是假的。而且越好阴谋越大,所有的好全是假相!我说这段话时居然配合上了手势,不知道是为了增强我比她强的效果,还是要表现出声讨罪恶。

严三则愣住,她有些慌乱的表情上没有“如梦方醒”的苗头,我觉得她掩饰了什么,就如同她刚才放大了什么一样。这些微弱的信息像看不见、却感染力极强的细菌一样侵入了我的大脑,让我决定抛开她企图用各种信息为我综合出的画面,而主动探求当下的现实:十年不见的严三则不会是专程像当年讲她如何风光一样,让我分享她的爱恨纠缠、缘起缘灭而导致的后果吧?对她的目的我只有二分把握,其余的八分压在越来越好奇的追根问底中:

“这个,魏大涛什么时候开始当间谍的?认识你的时候就已经是了?”

“间谍”这个词刺耳极了,也刺激极了。我感到在我们日常的生活中这个词早已经专属影视剧了,所以说出来,简直就像在演戏。

严三则眼里闪过一丝慌张,那感觉就像在墙角,无退路,也无处可躲,她迟疑片刻,似乎经过权衡放弃了“掩饰性回答”:不是,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没有干这事。

说完她可能觉得不妥、不全面,急忙又说:他最后也没有做什么呀,他只是想过,可、可最终没干成,也没给部队带来啥损失呀!

这只是个侥幸的后果。我严厉地说。严三则不知道,我的兴趣与好奇已经压缩得越来越小,我想知道严三则貌似声讨实则在掩护的这个、她一点也不喜欢的人,怎么产生卖情报的“奇思妙想”。“那就是说,他认识你之后才开始干这件事,不,按你说的,想去干这件事。”我猛然发现自己颇有点侦破能力,我两眼直视着她,眼神笔直得就像执法的剑,用以警告:不要对我撒谎!

我的眼神奏了效,严三则闪躲着说,我、我不清楚这件事,一直都不清楚,一直到保卫处来找我……

魏大涛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知道这很严重!是犯法?

严三则低下头,小声说,他可能、也是为了帮我吧。

有这种帮法?!

也不知道他听谁说的,提干可能要花钱打通关系,我被卡就是因为没有去活动,我们俩都没钱,家又都在农村,拿不出什么钱,他就……

铤而走险,犯这种愚蠢的错误。

唉——严三则长叹一口:是啊,帮了倒忙。

我不知道这个绕来绕去的谈话是什么目的,最终会触及什么主题?就现在的氛围看,已经完全不像采访了,倒像是在审问。

我倦意顿生,想收场了:那你到底后悔什么呢?

我……严三则顿了下,下了个决心似的说,我后悔……后悔造成现在这个局面吧。说完,眼里立即布满乞怜说,王姐,有没有可能,我再留下呢,再留一年也好啊……

我觉得我的直觉还是敏锐的,在严三则走进我办公室,忧郁地告诉我她要退伍时,我就判断出她并不想走,她将一切不可能当成可能在努力。我多么理解她的心态,但我多么没有让她的希望实现的可能。我盘算着如何答复,冠冕堂皇的,比如,条件呀、政策呀、规定呀;或者完全自私的,我没能力、也没义务;或者中庸圆滑的,就像我现在脱口而出的:

“这个……哦……你这个到了最高服役年限了吧,嗯……我帮你在有关部门打听一下吧。当然也只能是打听一下,你知道,我一个小干事……”

严三则识趣地点了下头,说,谢谢!

17时的体能锻炼号恰如其分地吹响了,我看了下时间后,以分秒必争的方式告诉严三则这个时间段对我极其宝贵。当然,我可不是要去锻炼身体,我需要极快地换下佩戴着少校军衔的制服,随便套上一件便装,飞速下楼,骑上自行车赶到幼儿园,接上儿子后,拐到菜市场。儿子已经在幼儿园吃过晚饭,所以我回家随便吃点儿东西,之后趁着夕阳未落,陪儿子去操场游戏,之后回家让他喝一杯牛奶,接着给他洗漱,让他八点钟上床,躺在床上给他讲一个小时的故事或读一个小时的小人书,之后保证他九点钟进入深睡眠状态, 以保证他第二天早上六点半起床——据说,这对孩子的成长极为重要。所以,当这个号声吹响时,我必须迅速离开办公室,自然就无法再继续跟她谈下去。

我和严三则一起下了楼,她仍和从前那样,陪在我身后,走到了自行车棚。当时夕阳正好,在车棚里光影舞动。我突然觉得这是一个多么虚无的下午。这种感觉让我想迅速告别严三则,不想再让她的陪伴迤漫了时间,哪怕几分钟。毕竟,她不再是我的采访对象。一个下午的对谈,不过是我单方面的探究。严三则恢复到刚进我办公室时的拘谨,微微屈了下腰,如同初见时那样,说道,再见了,王姐。

夕阳下、胖而蹒跚的严三则在转角处隐去了身影。一时间,我有些发愣,忘了自己的时间紧迫,忘了要争分夺秒骑上车直奔幼儿园。在一股强大的疲惫感支撑下,我推车慢行,想,无论我们用多少时间,甚至一生的光阴,也无法鉴别岁月的真伪。

纪  莹   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现为《西南军事文学》杂志社编辑。

责任编辑 刘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