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三则

段映虹

带橡皮筋的笔记本

2007年夏天，收到冬冬寄来的一个包裹：孩子们的照片、冬冬妈妈画的一幅江南民居图、布列塔尼黄油饼干盒、Oral-B最新款牙线、保湿霜、密保诺拉链封口胶袋和一个带橡皮筋的笔记本。

冬冬和我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这样的朋友，一般不会去想她长得漂亮还是不漂亮。后来她去美国定居了，我在北京有一次看一部关之琳主演的电影，才猛然发现冬冬长得很像关之琳。原来冬冬这么美，真让我感到骄傲。

2007年5月我回深圳度假，冬冬回广州探亲，自然也到深圳与我相会。我看见她在一个笔记本上记事，写完字合上本子，从本子上拉出一条橡皮筋勒住。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簿子，觉得它的设计很新颖，且赞且羡。几天前在广州，冬冬刚从她的一位成功人士朋友那里取过经：若想获得良好的人际关系，就应该记住别人的爱好。于是她立即翻开自己的笔记本写下：

未央的爱好：铁盒、牙线、带橡皮筋的笔记本。

收到这个丰盛的包裹，尽管漂亮的饼干盒里没有我也同样喜欢的黄油饼干，我仍然非常开心。每一样东西在手中摆弄来摆弄去，才发现冬冬在笔记本的封三上很低调地写了字：“未央，生日快乐！”字迹比她平时写字工整很多。心里又一阵感动。

看冬冬寄来的礼物，我也发现她的一个爱好：苹果绿的颜色。送给我的笔记本边缘是苹果绿，寄来的全家福上她的衣服是苹果绿，5月份见面时送给我的她与咪咪的合影上的围巾是苹果绿，还有2004年夏天她去巴黎看我，出门逛街买的第一件衣服也是一件苹果绿的短袖衬衫……这个发现让我有一点得意，记在本子上，更不会忘记。

其实，记在本子上的内容，可以很容易忘记。何况冬冬生性散漫，我甚至相信她记下成功人士经验的簿子，早已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她之所以记得我不经意间表露的喜好，那是因为她与我情深意厚，再加上出于诚笃友善的天性，而乐于满足我大大小小的愿望。

收到这个可爱的小本子，刚好可以带上路，记录即将开始的印度之旅。

对于旅行而言，正方形的开本不如细长的开本携带方便又不易折角;对于写字习惯留出间隔的我来说，这个笔记本的格子偏窄了一点。但是，如同完美的人并不容易亲近，完美的笔记本也让人不敢在上面信手涂鸦。所以，这真是一件生日和旅行的好礼物。

于是，我带着这个簿子出发了。在印度游走半个月，从北部的德里到南部的班加罗尔，从山区到海滨，从大学到寺庙……在各种各样的声音、色彩、气味、语言和习俗的交相冲击下，一路记录自己当下新鲜的感受。一次难忘的旅行，就这样与一个友爱的簿子永久地联系在一起了。

而在旅行中，每每打开这个带橡皮筋的笔记本，就会想起冬冬，而且是一身苹果绿的冬冬。

旅途中的iPod

前前是我的孪生姐妹。她比我早一点点来到这个世界，我从来不觉得我们之间有年龄的差异，既不觉得她比我年长，也不觉得她比我年幼。

从前我们在同一个城市生活，住在不同的公寓。我不会开车，前前经常买了各种东西给我送上门来。打开汽车的后备箱，有时候是一大束鲜花，玫瑰、剑兰、桔梗、金鱼花……视季节和心情而定;有时候是时令水果，山竹、榴莲、木瓜;有时候是新鲜蔬菜，如果还有海鱼贝类，一定连香葱也不会忘记，一把又一把拎出来交给我，一边大声说：“辛苦我一人，幸福千万家！”说完，上车，踩油门，绝尘而去，因为她还要去送菜给别的朋友;有时候，她快到我的楼下了，突然打来电话：“快下来，跟我出去吃饭，你一定在盼望着我来吧！”我只好放下手中的活计，不得不兴高采烈地说：“你来得太是时侯了！”

后来我到北京居住了，前前的关切就变成一个又一个快递包裹，络绎而至。刚入冬，我就会收到滋补的桂圆干，外加一本《法式糕点制作基础》，虽然只养眼不适用，然而贴心;南方的春天到得早，不用我望眼欲穿，三月初她就会寄来香港奇华饼家的点心，同时指示我到户外晒太阳，享用“春茗茶点”，殊不知北京可能还在下冬天的最后一场雪;初夏则会寄来一条漂亮的裙子，附带手机短信：“绝版的款式，穿旧了也不许扔啊！”秋天刚到，“新学期开始啦！”寄来一个别致的书包，一只手工打制的银手镯，后者是她夏天旅行的收获。这是一只宽阔、厚实的手镯，就像前前宽厚的心地，微凸的表面上刻着流水般连绵不断的细纹，又像前前绵密的关爱。前前在电话中告诉我，那是一种叫作“望不断”的纹样，我在电话的另一边，体会到她遥远的牵挂，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

总之，前前送给我的礼物太多了，以致于我几乎不觉得这个iPod是一份礼物。

收到iPod之后好一段时间，我都将它闲置在一边，因为我固执地只听直接从CD里播放出来的音乐。但是那一年夏天，我要长途旅行，想到还有一个iPod，于是找出来，装上音乐，以排遣旅途的烦闷。

没有想到，这些似乎早已熟悉的音乐，在独自一人的旅途中，向我缓缓释放出了以前的聆听中未曾体味到的意义。

喜欢和不喜欢肖邦的人，往往出于同样的理由：优美，华丽，纤细。这也是我对肖邦的成见，视不同的心境，它让我在喜欢和不喜欢之间游移。就在这次旅途中，iPod里的一支乐曲让我从此坚定地喜欢上了肖邦。那是一次夜间飞行，我感到疲乏，闭上眼睛小憩，突然我听到一段大提琴和钢琴的对话，时而低回，时而激越，独奏，合奏，往复交织，震荡出深情缱绻、凝重有力的旋律。这是平日不止一次听过的曲子，但每次听，可能都带着日常生活的漫不经心，倘若没有飞机上的闭目倾听，也许我不会认识这一个无与伦比的肖邦。

还有弗雷的《安魂曲》。我一向喜欢这部作品，它丝毫没有渲染死亡笼罩之下阴郁可怖的气氛，简约朴素的风格也不同于那些往往有大型管弦乐队参与的《安魂曲》，比如莫扎特和柏辽兹的作品。我自以为已经熟悉其中的每一个音符。然而那年夏天的一个早上，长途巴士在川南的高速公路上穿行，两边是丰茂而静谧的乡村，细雨霏霏，偶尔还能看见戴着斗笠在田间劳作的农民。这条蜿蜒而宁静的公路，迥异于这些年里我所熟悉的珠三角或者长三角的城际高速公路，在那些经济发达地区，高速公路两旁的田野要么早已完全消失，要么密布率先致富的农民们炫耀的豪宅。眼前这幅睽违已久的景致，这个恬静而勤劳的农村，让我从心底涌起一种近乎悲哀的怅惘。这时iPod里流淌出来的，正是弗雷的《安魂曲》。是的，跟从前每次听到的一样，沉静、安详，甚至还有些许甜蜜。但是这一次，有那么一点点新的东西更深地感动了我，我屏住呼吸，在领唱的男童的高音中，我听到了某种克制的痛苦以及一丝动人的羞怯，它让整部作品在宗教的纯净和超然中散发出人性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