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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酒

2015-03-02徐东

广州文艺 2015年1期

徐东

二十一年前,我喜欢上了班里的一位叫周小凤的女生。我在县一中读书的初中同学说,男生因为周小凤打架,一个男生把另一个男生的一只眼睛给弄瞎了,伤人的男生被劳教,被伤的退了学。周小凤没法再在原来的学校呆了,就转到了二中,偏偏就来到我们的班上。

周小凤的脸有些大,圆圆的像一轮月亮。她笑时让我感到像是春天来了,桃花开了,你说得对,我当时就是那种如浴春风的感受。黛眉,是那种细细的、弯弯的柳树叶的形状。凤眼,薄薄的单眼皮,显得挺有灵气。眸子漆黑发亮,水汪汪的,显得她顾盼生姿特别多情。她的眉眼里有着一种春色一样的风情。她的头发正是书里说的那种“青丝”,有种生机勃勃的味道,让我特别想要摸一摸、闻一闻。她把头发束起来,扎了个马尾辫儿,荡来荡去的,拂着空气,也拂着我那颗有些可怜巴巴的心。她的腰挺细,细细的小蛮腰带动着她粗粗的腿,比一般女孩要大的肥大屁股,踮着脚尖走路时扭来扭去的样子,让我觉得很特别。我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她。那时我还单纯,情感上一片空白,喜欢一个人是很单纯的,不像现在,心里乱七八糟的啥都有了。

二十年前我们家乡那个小县城还不像现在这样大,有些路还不是柏油路,没有那么多车,也没有那么多高楼大厦。二十年来变化太大了,去年我开车回家都分不清方向,费了一些劲才找到我原来上学的高中。我们二中当时在一片庄稼地里,现在那些地早就盖上了楼。那时候乡下的孩子特别保守,平时都不怎么敢和那些漂亮的女生说话,也不敢拿正眼瞧她们。如果和她们说话,或走得近一些,别人看见了就会议论、起哄,就会弄得你特别不好意思。不漂亮的倒还好些,瞧她们时你心里没有鬼,别人看着也觉得算是正常,没有议论和起哄的价值。这种现象不正常,当时我们就生活在那种环境里。现在我也深受影响,见到漂亮的女人,心里就像有了个鬼似的,不太敢也不太好意思和人家套近乎。

起初我压抑着对周小凤的感情,偷偷观察别的男生看她的眼神,谁多看她一眼,我心里就有些不舒服。我没法安心学习,后来我觉得解脱的唯一办法就是向她表白。那段时间我精神恍惚,人就像变傻了一般。有一天晚自习结束后我终于像梦游一样走过去,对正打扫卫生的她说,周小凤同学,我喜欢你!说出那句话我好像才醒了,觉得不该那样说。当时教室里还有不少别的同学,有的正准备离开教室回宿舍,有的值日生开始把凳子放到桌子上,准备打扫卫生,叮叮当当的,有些嘈杂。我走向周小凤,站在她面前时,已经引起了一些同学的注意。周小凤抬起她的俏丽的凤眼,吃惊地看着那时又高又瘦,像根麻杆似的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我又傻傻地说了一句,小凤同学,我喜欢你!周小凤快速地瞄了一眼正在望着我们的同学,脸“腾”地一声就红了。真的好像有声音似的,那声好似从我敏感的心里响起来的。我看见她的脸红了,裸露着的脖子也红了,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错了。接着周小凤捂着脸,小跑着出了教室。

那一夜我的心像是一团火,一直在烧着我,让我浑身发热。有些话说出去了,就像泼在地上的水,收不回了。我反省自己不该那样肆无忌惮地向她表达,尤其是当时班里还有别的同学的时候。太唐突了,即便是她对我有意思,也会一时没法儿接受。不过那时的我是挺傻的,一个人过分单纯,有时候就是一种傻。那时候对自己还挺自信,我觉得自己是班长,是文学社的社长,身高长相也不差。我自以为是地觉得我喜欢她,她也应该喜欢我。

第二天,周小凤换了一身粉白色的连衣裙,上身穿的白衬衫,外面套了一件黄色的小马甲。马尾巴辫儿扎得也格外高了,高过了头顶,显得越发清纯美丽了。我心中暗喜,认为她是因为我才有了改变。这么说吧,那时我对周小凤有一种纯洁的爱恋,应该算是纯洁的爱恋,尽管十有八九,还是她的身体样貌吸引了我,使我对她想入非非。

我想找个机会对她作个说明,想对她说,我不过只是喜欢她,并没有别的意思,让她别有太大的心理负担。没有别的意思,是说我没有不洁的对她的性幻想。我想否认那一点,其实那也可能是种虚伪的表现。后来我写了张纸条,在没有人的时候偷偷放在了她的文具盒里。我写了时间和地点想约她出去谈谈。说起来可笑,我在约定的地点等了整整一个晚上,最终也没有见她出现。在那个初春的夜里,我在离我们二中不远的一座桥上,焦虑不安地来回走动着。我看着远处的县城的灰淡灯火,看着在夜色里灰黑的一片树林和麦田,后来又扶着桥梁,看那时要比现在清澈得多的缓缓流动的河水和水里破碎的星星和月亮,我看了很久。我明明知道她不太可能再来了,还是固执地让自己等了下去,因为我纸条上写了不见不散。我挺傻的吧?请为我那时的傻干一杯吧——我当时就是那么傻的!

后来我冷得实在受不了,找了一个打麦场上的麦垛,弄了一些麦秸盖到自己身上,眯了一会儿。第二天早上我被冻感冒了,头重脚轻,浑身发热,恍恍惚惚地回到学校。其实我可以早一些回学校,叫醒门卫也是可以,但我好像是为了自我惩罚,硬是让自己在外面呆了一个晚上。那个夜晚会让我记一辈子,因为那个晚上让我感到我是真的喜欢上了她。真心喜欢一个人,多么美好啊,那种美好,仿佛是终于找到了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意义,活着的意义。当然那是一种内心的体验,一种精神上的美好。在现实中我发着高烧——据同宿舍的同学说,我在梦中被烧得胡话连篇——我可能是为周小凤未能赴约感到失望的,我在我的心里责备她,跟她吵架。

一个周后,我分析了自己爱与喜欢她的心理,真诚且坦白地写了足足有十张信纸。在那封长信中,我写到自己莫名地对她的喜欢,并且强调了我喜欢她并不是爱她。其实那就是爱,是我受挫后想为自己找个台阶,是我的无力辩白罢了,那也是一种虚伪表现。人在现实中很难不虚伪,但我想要做个真诚的人。我傻兮兮地在信上写了我对她的感受,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写了一遍。大概是说,我喜欢她生机勃勃的马尾辫,喜欢她的大脸和俏丽的眉眼,喜欢她的细腰、粗腿、丰臀,喜欢她踮着脚尖走路时怪怪的带劲的样子。我说我喜欢她,是从内心里喜欢,是从灵魂的深处感觉到她就像个仙子一样特别美。我认为她的美和春天里的鲜花一样,和世间一切美的东西一样,应该大公无私地,自然大方地与人分享。我还写了我自己的内心活动,我说从她来到我们班的第一天起,我心中的那个长满了奇花异草的花圃里就种下了一粒非常特别的花的种子,那粒花种很快生根发芽长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花树,在我的世界里没边没际地盛开了,那一树繁花恰似令人惆怅的星辰。现在想一想,那封信写得太诗情画意得搞笑了,也太自以为是把别人不当外人了。不过还是请举杯吧,来,让我们干了。

周小凤给我回复了,你猜她回了什么?对,你猜对了,差不多就是这么说的,她说我是个脑子里进了水的神经病!尽管她的回复不能令我满意,但我还是非常高兴,因为她毕竟回复了我。后来我总结了一下,觉得自己可能太过真实了——我不该对她的身体进行描写,那不等于说我在渴望她的肉体,想和她那个吗?其实吧,那个时候尽管我的生理上早就发育成熟了,但我还真的没有明确地想到就和她怎么样,那完全有可能是真实的。性这个东西,对于那个时候的我们来说是神秘的,令人感到羞耻的,一般是不好意思去那么想的,想一想就觉得自己道德败坏,不纯洁。那时的我只不过是喜欢她,从心里喜欢。请允许我抽象一点说吧——我把全部的她当成了我所在的这个世界上的,必须得喜欢的女人的一个代表,把她当成了我青春期的一个爱的对象,仿佛在秘密的思想情感里要以此来证明活得并不虚空。另外,那时候我们正在准备考大学,学习任务繁忙,压力山大,而且学习那种事又是那么枯燥乏味,我那颗娇嫩的心,难免会渴望来自异性的美妙的情感的贴心安慰。

我在楼道上,在操场上,在通往教室的路上,常常怀着美妙的感情盼着周小凤俏丽的身影出现,然后偷偷地看着她向教室走来,或者回到宿舍,再或去别的一切地方。只要能看到她,我就有一种心满意足的快乐和幸福感。尽管她骂了我,拒绝了我,但我还是不死心。我把她拒绝我的责任推给自己,觉得自己在某个方面做错了,引起了她的反感,而这并不是我这个人不值得她喜欢。我在喜欢上周小凤之后注意了自己的形象,我像个女孩子一样经常偷偷地一个人照镜子,照的结果是,我对自己的长相和形象总体还算是满意。事实上那个时候的我脸上生了一些青春痘,不是太多,但还是让我特别苦恼,觉得那些痘痘是故意出来跟我捣乱,让周小凤嫌弃我。由于我的家境条件不是太好,穿的衣服也总是皱巴巴的,换来换去,也总是不能换出个新的精神面貌。我省吃俭用,还骗了家长说要买复习资料,后来终于有了一百多块钱,买了一身带条纹的蓝色西服,皮鞋买不起,只好买了一双十多块钱的白球鞋。当时也不觉得西装和白球鞋不搭配,现在看以前的照片会觉得那时自己穿得特别傻,我给你看看我以前的照片吧——你看,是不是,以前多可笑啊!那时我向年轻时的毛主席学习,天天洗冷水澡,一方面是为了锻炼自己的意志品格,另一方面是不想让别人闻到我身上的汗臭味,因为我在心里随时都在想象着与周小凤见面和约会。

那时候我绝对是个有志青年,我写诗,有位同学叫李天的也写诗。我们是好朋友,经常在一起聊天。李天不明白我为什么偏偏会喜欢周小凤,因为他觉得周小凤就是个装模作样的小骚货——他喜欢脸小、屁股小、大眼睛的女生,我们的审美不一样。我问李天我是不是对周小凤做错了什么,她才那样不喜欢我。李天对我说,哥们,我很想说你没错,可惜你真的错了!我觉得随便换一个女生都比她强,她一看就是那种特别虚伪的女孩,我都不知你喜欢她什么。后来我也渐渐模糊了自己究竟喜欢周小凤什么,觉得她个头不高,和高个子的我不搭配。她的脸显得太大,比起那些女明星来也算不上特别漂亮,也许并不值得我爱。但是那只是一种在浅层次的思想和感情上的刻意否定,我还是忍不住喜欢她,觉得她就应该是属于我的,我愿意永远和她生活在一起。后来我为自己找借口,感觉到喜欢她也许是我在进行一次感情试验——正像到了一定的年龄,人人都会对异性产生好感一样,我仅仅是对她产生了好感,不过是希望与她一起进行一场感情的试验,求证我们是不是合适成为恋人。那样的想法,是在被拒绝后的一种心理活动,一种假设。不过我还是把那种真诚的,没经过大脑的想法写在纸上,又偷偷放在了周小凤的文具盒里。我的目的可能也包含了不想让她有一种被爱着的压力,或者不想让她有一种被爱着的优越感,并以此来抵消自己被拒绝的失落感。你都不明白,当时我对周小凤的那种复杂多变的感情,是多么丰富多彩。人的心真是奇特得让人难以言说,来,我们干了这杯。

周小凤看到那封信之后,觉着我简直是不可理喻,有些可怕了。她说,她不想成为我爱情的试验品,因此她很庆幸没有接受我这样一个自私而且虚伪的人的爱情表白。我回复说,我喜欢她完全是一种真诚、自然、美好的表达,甚至也可以说是一种无私的爱的奉献。我怀疑她是虚伪的、自私的。那种感觉让我痛苦,可在我看着她假模假样地看书或走路的时候,我就忍不住喜欢她,觉得自己和她终会有一天会达成共识,成为比翼双飞,交颈相爱的鸟儿,成为并蒂的花儿连理的枝。我真的很自我,自我得特别傻。周小凤又回复说,你无耻、你下流、你做梦、你给我滚,滚滚……我再也不想收到你的任何纸条了。呵呵,我真想不到,我会激怒了她,而我在自己想来,还是那么真诚的。怎么说呢,有一段时间,我觉着周小凤做什么像是在演戏给我看。在班上我坐在后面,她坐在前面,如果她一回头,我就觉得她是在看我。感到她在看我的时候,我都会不好意思地避开她的目光。现在我回过头来想,那时的自己真的很可笑。不过,我那种喜欢与爱着一个人的感觉,像一团云雾一样,一味自然地在我的生命深处升起,袅娜飘荡,消散在蓝天里,仿佛也充满了全世界。

在收到周小凤几乎是愤恨不已的回复后,我对周小凤声称自己是一个有理想有追求,而且有特别情感和思想的人,虽说在表达上引起了她的误会,还是希望她能够理解。因为我对她的感情是纯洁的,像天上洁白的云、泉中清冽的水一样纯洁,像林中的小鹿一样天真可爱。结果周小凤又忍不住回复说,一个自称有理想有追求,有特别思想情感的人难道不正是那种枯燥乏味、没有情趣、自高自大、自欺欺人的人吗?还天真可爱的小鹿呢,你他妈的让我觉得讨厌和可怕,希望你以后不要再给我写信,你已经严重干扰了我的学习和生活,这是我最后一次回复!可是第二天我写的内容又得到了回复。我想明白她为什么会拒绝我,请她告诉一个理由。周小凤回复的理由是,你太自以为是,太不顾别人的感受,最主要的是我对你根本就没有任何感觉。我不可能喜欢你,请你最好早一点死心!但显然那不是我想要的理由。好好,来,干杯!

在晚自习后,我习惯了最后一个离开教室。那个习惯是我向周小凤的文具盒里放字条时养成的,虽然在以后的时间里我向她的文具盒放的字条,她没有再回复,但我习惯了晚自习后,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教室里想象她。那时我感到教室是一个舞台,而我与周小凤就是那个舞台上真正的主角。我也会早早起来去教室,看着安静的一排排桌椅,若有所思。那个时候我想做的事情有很多,感觉自己想要支配一切,改变一切,通过自己的努力来获得她的好感。我的学习成绩一直不错,高中一年级时我就是班里的学习委员,高中二年级时我成了班长。除了在班里担任职务,我在学校里还成立了文学社,出任社长和主编,每个月出一期报,获得了许多师生的好评。我一直在想,这么出色,这么优秀的我,为什么不能获得周小凤的心,让她喜欢呢?我也消沉过一段时间,后来我觉得不能那样,于是我又开始带着文学社里的十多个社员,有时间就去校园外面的田野或树林里朗读诗歌、相互辩论、练习演讲。那个时候我有从政的想法,我想改变问题多多的世界,让全世界全人类变得更美好,这一点都没夸张。好,干,干了这杯——我真得谢谢你陪我,听我说这些话——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搞笑?呵呵,实话对你说,我现在觉得那时的确挺搞笑的,但我很怀念那个时候的我。现在我觉得很多人在这个变得越来越搞笑的世界上,也变得越来越高笑了。人的思想和情感在相互被扭曲变形,人们一起创造了一个让人人都感到不适甚至是厌倦的大环境,这的确搞笑。我经常会责备自己,因为我面对这个世界,面对自己以及别人,想要改变什么却又感到无从下手,无能为力。我高中时的理想,现在早已经不再是我的理想,我想改变世界的想法也早就烟消云散了,你说,我是谁啊,也太自不量力了,对吧!来,我们喝酒!

那时我们文学社里也有喜欢写作的女生会对我有好感,也有漂亮的,但是那时我的眼里却只有周小凤。班里的一些女生知道我喜欢周小凤,看我的眼神也怪怪的。她们会认为她周小凤有什么好啊,我这么优秀,怎么就喜欢她呀,也太没眼光了。我作为班长的威信受到了影响,说话不再像以前那样好使了。为此我还把我们班的体育委员叫到小树林里,两个人打了一场架。我估计体育委员也是喜欢周小凤,只是全班同学都知道我喜欢周小凤了,他不好再怎么样,但他与周小凤走得比较近,是比较好的朋友。他在工作上不配合我,一次两次我忍了,后来我就把他约了出来。我们打了一架,没人知道。我是有思想的,这么说你别笑我。我把体育委员约了出来,用打架的方式来解决我们之间的矛盾,那是一种有思想的,有些特别的表现。当然那也是那个年龄阶段单纯和傻气的一种表现。不过,那是一种美好的回忆,而且最终还是收到效果了。胜负并不重要,打完之后我们终于达成和解了。我的意思是,该他做好的工作他得无条件去做好,因为他在那个位置上。他如果喜欢周小凤,也可以去追求,完全没有必要为了我喜欢周小凤就对我有意见。当然他后来也没有追求周小凤,我们的关系最终也没有和好如初,是他不够大度。我得说明的是,在周小凤没有来我们班之前,我和体育委员的关系还是相当不错的。

我一直被周小凤拒绝,她处处躲着我,像躲一个追债的地主恶霸一样。看到她那样我感到特别无辜。在眼看就要毕业天各一方的时候我想和周小凤有一个了结。又是在晚自习的时候,又是鬼使神差一般,我拿着为周小凤写的一首长诗,走过去对她说,我为你写了一首诗,请你看看好吗?那时晚自习还没有结束呢,真的,当时真正是鬼使神差一般。全班的同学都抬起头看我们,现在想一想那时我的心智好像因为爱这个东西出了问题,其实我完全可以跟踪她,寻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把我写给她的诗歌拿给她——当然她总是躲着我,让我受到了伤害,这样就有可能是越发激起了我光明磊落、坦坦荡荡地与她交往的心,我不想藏着掖着了,因为眼看就要毕业了。当时教室里静悄悄的,真是静得落一根针都能听见。我让周小凤接受我写给她的诗,周小凤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扭头狠狠地看了我一眼说,我,没兴趣!她那时根本没有料到我会那样贸然地来到她面前,而且还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她可能会联想到差不多一年时间被我所影响和干扰的痛苦,因此她看我的眼神是愤怒的,甚至是仇恨的。我像个白痴一样看着她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好好谈一下,也许,也许我并不是爱你,我只不过是喜欢你!的确,那个时候我感觉到已经不是怎么爱她了,而且是准备要放弃了。但那也只是一种想法,事实上我一直爱着她。我已经预感到事情要闹大了,但是我退不回来。来,来,来,我们先干了这杯再听我说。

周小凤用她好看的凤眼看着我说,我早说过了,我对你从来就没有感觉,你究竟要我怎么样?我灰脸固执地说,我只想跟你谈一谈!她说,我不想,请不要强迫我好不好?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像是较上了劲似的说,我并不想强迫你,但是我的心里很难过——你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坐下来谈一谈的机会呢?周小凤冷笑了一声,满脸带着不屑的表情说,很简单,我讨厌你!我说,现在我也很讨厌你,但是我感到我仍然在爱着你——你能理解这种感觉吗?周小凤可能是实在忍受不住了,她骂了起来,你,你他妈的无耻,你,你有什么理由讨厌我?我也急了,我冷着脸说,你敢骂我?周小凤霍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说,我就骂你了,怎么样,你他妈的!全班的同学都盯着我们呢,我感到自己滚烫的血冲到了头顶,长期积压的那种委屈和单恋的痛苦,以及周小凤在我面前的那种仇视我的态度使我愤怒,使我无法自制。啪!我打了她一个耳光,说,你再骂?她又骂了,你他妈的,你他妈敢打我!啪!我反手又抽了她一个耳光。我看到周小凤两边的脸肿了起来,我很快清醒了。我觉得自己错了,我怎么能打她呢?不可理喻,说真的,那件事回想起来就会让我感到,一个人与外界有种心灵滞差,难以调和!打周小凤的那两个耳光的事都过去二十年了,我仍然有些想不通当初为什么就打了她,还那么用力的,肿得让她吃不了饭。真的,那时就像不受自己的大脑控制似的,就像是有谁在指使一般打了她。后来我想,很有可能我是真正的喜欢上了她,而她不应该完全无视我对她的感情。在她一味拒绝我的过程中,我越发不可自制地爱上了她,也很有可能,那时我的爱是纯粹的,尽管那种纯粹过分自我且无知。后来你猜怎么着,周小凤的妈妈想要见我。来,我们把这杯喝掉吧!

我在学校外的一片树林里,与周小凤的妈妈见了面。周小凤的妈妈当时有五十多岁,穿着青灰色衣裤,个头不高,也是大脸盘,有些中年人的肥胖。一见面她就自我介绍说,我是周小凤的妈妈,原来是镇小学的教师,后来因为教育局说我神经方面出了问题,不让我教了。我教的是数学,思维缜密得很啊,我看他们才有问题……不错,不错,很好的一个小伙子,个子挺高的,小凤爸活着的时候和你差不多一样高!周小凤看着妈妈跟我说话,难过地把头低下。周小凤的妈妈接着说,我听说了,你打了小凤——你知道吗,她哥哥是练武术的,他听说你打了小凤,非要过来找你算账,是我拦了下来。别看你这么高,可你瘦啊,你可不是他的对手,你对她有那个意思是真的吗?我老老实实地点点头。周小凤的妈妈微微笑着,看上去完全像个正常人一样,她又说,好,有勇气承认就好,做事要认真,做人要诚实。现在你们最重要的是学业,懂吗?爱情是不能当饭吃的,空谈爱情是要出问题的。你们要先上好学,拿到好的学历,找到好的工作,有了稳定的收入然后再谈,行不?我点点头。她又说,我一直是这么教育我家孩子的,你对她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她都告诉我了,我们从小家教好,孩子不会说谎,你以前是不是单独约过她?我又点点头。周小凤的妈妈又说,你呀,你想一想,学校外面就是庄稼地,你要是拉着她到地里去怎么办?女孩是不能随便答应和一个男人单独见面的,起码我们家的孩子不会!当时的我心情特别复杂,我说,阿姨,您能不能让我与她单独说说话?周小凤的妈妈说,当然可以,我在这儿看着,你们出不了什么事!来,我们再喝一杯,真的,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特别的人让你感到有些不可思议。那个时候的我,多少也是那种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类型。

周小凤用手摸着衣襟,与我走到不远的一棵大槐树下站住。我低着头说,对不起,真对不起,我太冲动了,我不该那样对你,我错了!周小凤低着头,用手摸了摸被打的还没有消肿的脸说,我也该说对不起,后来我想通了,我应该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不说了,真的,我真的没办法,我妈非要见你不可的,她早就想要来见你了,我爸去世的时候她受了点刺激,所以……我抬起头看着她说,真的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妈妈她有病,还有你爸爸,他不在了?这是真的吗?周小凤皱皱眉头说,这与你没有关系!我不好意思地说,当然,是没有关系,唉,现在我真是不知说什么才好,我……周小凤说,你不是觉着我特别像演戏吗?是的,我每天都在演戏。我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是被汽车撞的。司机肇事后逃逸了,路上的人没有一个肯把他送进医院,死了。从那以后,我妈妈神经出了问题,出院以后就成这样了。我从小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我不相信任何冠冕堂皇的话,也不相信人与人之间的所谓的真诚和友爱。我觉得一切都是假的,但是我得装作我相信,因为大家都信。我对任何事情都没有激情,但是我却装作有激情。每次集体劳动的时候我都跟别人抢着干,比别人干得多,为了和同学搞好关系,我违心地对别人笑,赞美别人。你不是喜欢我走路的样子吗,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我走路的样子,有那么好看吗,你简直是变态!你说我不理解你,你理解我吗?再说,我又何必要让你理解,又何必去理解你呢?周小凤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激动得胸脯都一起一伏的。我想了想说,难道你一点都不因为我喜欢你而高兴吗?周小凤说,我没有想到你会喜欢我,会那样对我说,后来我回到宿舍哭了。平静下来以后我很高兴,被人喜欢总不是一件坏事。但后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要为自己找出那么多可笑的理由,什么情感试验……你越是解释我越是讨厌你。我不想见到你,不想听到你说话,我也从来不看你主办的文学社的报纸,你越是做出真诚的样子,我越是觉着虚假,你越是想走近我,我越是远离你。我说,对不起,真是对不起!你为什么要把我们的事告诉你妈妈呢?她说,我怀疑我也是个有病的人,你相信吗?我看着她,摇摇头说,不信!周小凤无奈地笑了一下,她说,我告诉她,因为她是我妈!我说,我对你所做的一切虽然让你不高兴,但我也是真诚的。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喜欢你……我有个提议,以后不管我们考到哪个城市,不管在哪里,我们都保持联系好吗?周小凤点了点头,分别的时候,我还伸出手与她握了一下。这就是我的初恋,来,为我不成功的初恋干杯吧——瞧,我们把这瓶酒喝光了。我们再喝一瓶吧,后面我要说的更有意思!

我和周小凤原来的学习成绩都是不错,但因为我,或者说我也因为她,我们都没有考上理想的大学。我考了个二本,周小凤考了个大专,两个人不在一个城市。虽说我们说好了要保持联系,但由于我打了周小凤,也不大好意思和她联系了。另外那个时候去到了大城市,在大学校园的生活又是那样的新奇和丰富多彩,我也不想再固执地继续爱着她了——那个时候我看到更多更漂亮的来自全国各地的女孩子。那个时候我也多多少少有些怨恨周小凤,觉得她并不值得我那样去爱。周小凤呢,自然也不会再想与我联系。我们之间只能从同学那儿偶尔知道一些对方的消息。我在大学里恋爱了。当然那场恋爱也没有修成正果,就像是一场游戏,大学毕业后,我们也都各奔东西了。那样的爱也是爱,在我们都还年轻,充满着各种可能性的时候,有快乐幸福的时光,也有痛苦和忧伤的时刻——但归根到底我们还是没能坚持下来。因为在大城市里物质诱惑太多了,可以选择的方向也太多了,因此谁都不再是谁最为重要的,不可分割的部分。也正是在那样的大环境里,人的心开始变得浮躁,变得不满足,变得没有真正的方向。工作之后我也遇到过几个可以谈恋爱,彼此也觉得对方尚可以在一起的,相处的时间有长一些的,也有短一些的,那样的感情经历就如同在商场里买了一件衣服,穿了一阵子就搁一边了。现在想想真没什么意思,但那却形成了我个人的生命内容,人生经历。有时候,我会想起周小凤。想起她的时候,我觉得在心里仍然爱着她。就好像那种爱是一粒坚硬的种子,在各方面条件都具备的时候还是会生根发芽。十年后,在一次高中同学聚会时,我和周小凤又见面了。来,我们先碰一下。

那年春节,分布在全国各地的同学都陆续从外面回到家里准备过年。写诗的李天大学毕业后在我们二中当了老师。他建立了QQ群,召集大家聚会。班里四十八名同学,相互都有关系好的,彼此有联系的,有一多半都聚到了群里。聚会时到了二十多个。我没想到,周小凤也来了。李天告诉我说,哥们,你还不知道吧,周小凤也在北京,和你在一个城市?我说我还真不知道。这些年来大家各忙各的,几乎都没怎么联系。其实当我听到周小凤也在北京的消息时,我的心里很特别地跳动了一下。怎么说呢,我觉得我和她可能还没完,还会有故事。那天周小凤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当然没再扎马尾辫了,她留着齐耳的短发,唇红齿白,有了一种成熟女性的魅力。饭店里有两张桌子,我们没好意思坐在同一桌。碰面时有点假装不认识的感觉,都没好意思说话。喝酒、吃菜、聊天,几个钟头过后,大家都各自回家。通过QQ群,我加了周小凤的QQ号,也没聊什么,因为不知道能聊什么了。过年后回到北京,李天把同学们的电话号码发到群文档里,我有了周小凤的手机号码。在一个周末我忍不住给周小凤发了一条短信。我说,你知道我是谁吗?过了一会儿,她回复说,是李光明吧?我说,你怎么知道是我?她说,我猜的!我心里一阵甜,像蜜。我没话找话地说,为什么偏偏猜是我啊?她不回话了。我说,今天有空吗,要不见面聊聊吧?你在什么地方,我过去!周小凤竟然同意了。来,我们再干一杯,接下来,你猜我和她怎么了?

我去了约定的地方,上岛咖啡馆。我先到,要了个房间等她。时间不久,她来了,穿着一身正儿八经的银灰色西装,西装里面穿了件白毛衣,那显得有些饱满的胸,把毛衣撑得有了显明的曲线。她脸色红润,眉清目秀,性感的红嘴唇微张,隐隐露出一线白牙。她的表情显得似笑非笑,有些严肃,有些冷的样子。你要知道,十年后,我也已经谈过多次恋爱,已经不再是过去又单纯又傻气的我了。我不得不提一下,大城市,或者说这个时代对每个人的影响——那时我们都有了挺大的变化,那种变化主要是心理上和思想上的,当然也有经济上的,最起码我们都工作了,有了一定的经济能力。我特意打扮了一下,穿着一身得体上档次的休闲服,头发理成了板寸,胡子刮得粗光,显得特别精神。我记得脸上还涂了一层增白霜,是真的,我想自己还是特别在意她,想和她好上的。

我微笑着看她,尽量把内心的美好浮现在脸上,而我的心里可以说也是纯净的,但又在潜意识里特别渴望和她发生点什么。我们面对面坐下来。我要了一瓶红酒,微笑着,看着周小凤。周小凤微微低着头,又不时抬起头看我一眼,欲言又止的样子,好像等我先开口说话,也在思索怎么与我对话。哎呀,我得自己喝一口,你可以不喝——嗯,我对周小凤说,没想到在同学聚会时能见到你,你知道我见到你之后心里是怎么想的吗?她看了我一眼,笑了笑,意思是,你是怎么想的?我说,见到你之后,就在心里想,我得找个时间约你一起坐坐,因为我有很多话在心里,还没有对你讲。十年前的话,有些讲了,有很多还没有讲。那些没有讲的,还一直在我心里响着——我看着周小凤说,我该怎么说呢,算了,还是不说了,我们喝酒,为了我们久别重逢,咱们把这一杯先干了!我和她碰杯,都喝光了。我顾左右而言他地说,嗯,你变得更加漂亮了。周小凤没说话,只是看着我,好像我是个不怀好意的骗子,准备在骗她。我也看着她,眼神相交的时候,她又低下头来。我感到自己仍然喜欢她,这么说吧,我甚至对她有了一种强烈的占有欲,我想要通过我的身体来拥有她,来试探她和我可不可以相爱。是的,以前仅仅是我单方面的喜欢她,而那时我在想,我可不可以爱上她,得到她的爱。当我有了那种想法之后,我突然觉得并不了解她,也谈不上真正了解自己。我当时在想,我为什么在面对她的时候张扬了我的欲望,张扬了我对爱的需要呢?其实吧,从那个时候开始,由于长时间一个人生活,我都是自己解决生理问题的,那使我渐渐对女人不太感兴趣,甚至会隐隐地有些讨厌女人了——因为她们总是与我隔着,总是让我一个人忍受着孤独和寂寞。那只是一种相对的感觉,你懂得吧——我仍然会喜欢女人,只是我开始有些讨厌和女人在一起发生那种事情了。我觉得男女之间的事会让人活得没价值,会让人觉着自己活得特别有局限性,会让人感到人生越发空洞得没意义。我觉得只是喜欢和爱着,只是想象着期待着就好了。当然那也只是一种相对的感受,如果碰到相互喜欢的女人,难免还是会睡在一起。来,喝,我们干了。

在我看来,尤其是我们七十年代出生的男人,对于两性关系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心理问题。因为我们基本上是在一个封建意识还很浓厚的,非常保守的环境里长大的,我们对异性有的那种天生的情感上和生理上的需要得不到理解和尊重,如果你喜欢一个人,和一个人上了床,你就很容易被人戴上一个不道德、不高尚、不要脸的帽子,你会被人议论、被人耻笑、被人批判、被人排挤。在那种环境中长大,人会变得非常压抑。你看现在城市里有多少洗脚城、洗浴中心、夜总会?他们生意为什么那么好?可是你再看那些娱乐报道,成天是明星中谁和谁好了,谁和谁又分了,谁和谁偷情了,大家津津乐道,兴奋异常,其实这特别无聊,多虚伪啊,男欢女爱,分分合合,不挺正常的吗?有什么好报道好议论好指责的,对人家尊重一点行不行?大家就对这个感兴趣,显得特别没素质、没出息,我看到这些就来气,都他妈太虚伪了,自己得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自己明明也是这么干的,却还一本正经地有脸指责别人。咱们中国人的素质要想提高,首先得摘掉虚伪的帽子,人人都活得真诚点儿!咱们中国人要想真正强大起来,文明起来,首先得学会彼此尊重,人人都变得光明磊落一点儿!我们还得尊重文化,别整天想着投机取巧钻研人际关系学,别以为有钱或当上公务员就看不起穷人和老百姓,没有起码的对真善美的认识,怎么就是社会精英了,怎么就能代表广大劳苦大众了?咱们干了这杯!

周小凤和我面对面的时候,多少还是有一些紧张。那时候,我觉得自己不像十年前那样纯粹了,但又觉得那种不纯粹的感觉也是挺真。我想拥有她在我看来不仅仅是一种欲望,可以说还是一种精神上的渴求,一种生命里的需要。我问周小凤,你说说,当年,难道你真的一点都对我没有感觉吗?周小凤沉默了一会,摇摇头说,没有!我说,你还记得我给你写的那封长信吗?我把我喜欢你的理由全都写进去了,虽然有点傻,但是的确是那个时候的想法。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真的说不清楚。那时候我像傻瓜一样望着你的背影,一直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但你一直就不给我那个机会。她幽幽地叹了口气说,落花有情,流水无意,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还在写诗吧?我说,偶尔写写,炒炒股票,我的主要工作是给一家大型企业做策划。周小凤说,你应该有结婚了吧?我笑了笑说,没有,你呢?她没说话。我说,应该有男朋友了吧?她摇摇头。我笑了,说,假如再给我们一次机会,你会不会考虑和我谈一场恋爱?她抬头望着我的眼睛,也笑着说,你觉得我们还可能吗?我笑了。她问,你笑什么?我说,没什么。我们聊各自的工作和生活,后来一瓶酒快喝下去的时候,她也聊了自己的男朋友。

周小凤大学毕业后换过几个工作,我们见面时她正在一家网站做编辑。她毕业工作后谈过一个搞软件开发的男朋友,两个人感情一直挺好的,但差不多在谈婚论嫁时男方突然就消失了。她打他的电话,电话成了空号。她给他在QQ上留言,也一直没有收到回复。他原来工作的单位说他辞职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她大概知道他是什么地方人,但也没有他家里的联系方式,没法找他。没有给一句话他就消失了,她甚至不知道他是生是死。她搞不懂那是为什么,那件事让她一直耿耿于怀。我说,说不定他喜欢上了别的女人,和别的人在一起了,也说不定他得了什么重病,不想让你知道……周小凤说,不管怎么样,总得给我一个回话吧!我笑笑说,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被外星人给绑架了!我们两个喝了两瓶红酒,聊到晚上十二点多。她有些晕了,我要送她,她不让。我说,反正我晚上也没有什么事情,还是送送你吧!她说,我就住在附近,真的不用送了!我说,还是送送吧,不放心,我陪你到楼下!

我陪周小凤走在大街上,望着万家灯火说,我真心希望你幸福!她说,谢谢,你也一样!我说,你知道现在我在想什么吗?她问,你想什么?我说,我想拥抱你一下!她看着我说,为什么?我说,我就是这么想的,也没有为什么!周小凤没再说话。我说,我仍然喜欢你,不管你喜不喜欢我!我仍然爱你,不管你爱不爱我。她又问,为什么?我指指我的心说,我的心告诉我的,尽管我不愿意让自己那么想。周小凤不说话了,我们默默走路。在一个小区附近,周小凤站住脚说,我到了!我站在她对面,伸出双臂说,抱一下吧!周小凤没有动,我抱住了她,她挣扎了一下,然后任由我抱着。你想啊,在北京那么大的一个城市里,我们抱在一起,那样的拥抱,在个人与群体,我们与时代之间具有一种象征意义。真的,有爱的感觉让人的生命得到升华。来,我们干了这杯!

我感到周小凤肉感十足的胸部起伏着,我听到她带着淡淡香味的呼吸,闻到她洗发水在夜色中弥漫的味道,那是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味道,那种味道使我想起我以前的女朋友,甚至想起许许多多陌生的女人,想起两性世界中诗性的存在,多么美好的想象。我觉得,周小凤是属于我的,我那么想的时候特别无助,甚至有点儿瞧不起自己,凭什么那么想啊!同时我又觉得自己和她最终也不会有结果,虽然我感觉到了,却不愿意相信。过了一会儿,她又挣扎了一下,小声说,行了吧!不行!我还有些没想明白,有些无赖地说。我想吻她,她用手挡住了。我说,让我吻你一下,就当是一次吻别!周小凤信了,挡着我的手软了一下,被我拉到我的腰上,让她抱着我。我的唇贴到周小凤的唇上。我感到她的气息有一种煮熟了的玉米的味道,我用舌尖轻轻舔着她的肉乎乎的,有些冰冷的唇。嗨,我真不愿意跟你这么说,因为这是不该说的事,但我不那样说就没办法进行下去——两个人的关系,有时候是建立在一种细节上的,是建立在一种隐密的感知中的,不能一下子进入主题,那不真实,对吧?

我轻轻地开启了她的唇,有种温润的感觉。曾经的爱从我心底像泉水一样迅速涌现,仿佛又化成一种看不见的火,在慢慢点燃我,使我更加明确了我的欲望,唤醒了我心中漫无目的的爱,或者是对爱的渴望。我希望她在我的拥抱和亲吻中慢慢融化,我们一起融化。后来,我的手插进她的头发,抚弄着她耳朵、脖子,然后又滑向她丰满坚挺的胸——那些行为多么可耻,但又是多么的必不可少啊!其实我清楚,我在思想上是想要做一个正人君子的,我不想那样努力着去与一个女人融合。她没想到我会抱她、吻她、抚摸她,就像没有想到天上突然就落下了一阵雨。她试图推开我,但没有成功。我拥着她在路旁边树下的一个排椅上坐下,继续吻她,我想要她——很自然的想法,也可以说是想让心中的爱,生命中的爱落到实处的一种想法。她说,不要!我说,我要——唉,你说,我凭什么啊?来,呵呵,我们喝掉这杯吧,酒真是个好东西,能让人变得真实!

周小凤带我上楼,我们来到她的房间。房间很干净整洁,一张一米二的床,一张沙发,一个简易衣架,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台笔记本电脑。我们意识到我们即将要发生的事,但谁都没有再反对。仿佛在世界上,两个人,不妨就那么放纵一下给彼此一个享受对方的机会。我洗完在床上等她。她好像洗了很久,似乎是还在思索该不该和我在一起。后来她走出来,用浴巾紧紧地捂着身子望了我一眼,似乎想确定躺在床上的男人是谁。人在感觉中面对着整个世界,当他确切地要面对着一个具体的人时,会有一种不确定的感受。我看着她,笑了笑,伸出手。她的脸上有一种严肃的表情,似乎仍在思考。我坐起来看她的眼睛——美丽的,有着疑惑,甚至透着一些傻气的眼眸,里面有着对一切都不确定的光。灵魂在她身体的哪个地方呢?我再次感觉到她的陌生,仿佛她从遥远的地方,风尘仆仆地突然呈现在我面前,让我突然感到一种淡淡的忧伤,在生命中弥漫扩散开来。

周小凤说,你真的爱我吗?我点点头说,是的,我爱你。她说,你感觉到我会爱你吗?我又点点头说,是的,是的,至少我愿意这么相信。我用双手捧住她满月似的脸,那张脸捧在我手里暖暖的有种实实在在的感觉。我看着她,然后又开始吻她。欲望如火一般越烧越旺,模糊了世界,让我的感觉中只有她。她在我的亲吻中只好中断了思索,接受我,感受我,回赠我——她被燃烧起来的身体,有心灵参与的身体,与我结合。我望着周小凤光滑洁白的身体、美的身体、在暗自燃烧的身体、充满渴望的身体想,她的灵魂一定就在那样美妙的身体里。她使我感受到自己的灵魂,弥漫至身体的每一个部分,使我不忍心轻易地与她融为一体。我要一点点吻遍她身体的每个部位,唤醒全部的她,使她的世界百花盛开,万紫千红,使她对我发出呼唤,命令我占有她,成为她,与她融为一体。

我多次提到灵魂这个词,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来,我们再喝上一杯——灵魂,我觉得那是让人感受到永恒的一种存在。当你想起某个人的形象,别人想起你,就是一种灵魂的存在的证明。当我们感觉到自己爱着世界,全世界都与自己有关,那也是一种灵魂存在的证明。我们需要意识到灵魂的存在,相信一些永恒的东西,广阔的东西,我们活得才更有底气,更有意义。是真的,我不是开玩笑,我沉浸在对周小凤的想象中。我用身体与我的想象互动,是的,曾经我也与别的女人那样互动,像是相互寻找,最终找到了,之后又必须回到各自的现实中来,过一个现实中的人所必须过的生活,面对人人都将面对的一切。我所说的“一切”,在这儿主要是指让人陷入的现实生活,以及复杂的人际关系。每个人在现实之中,差不多渐渐都会迷失自己,学会了现实,忽略了灵魂的存在,因此也就活得不是那么真诚自由,不是那么称心如意,不是那么善良美好。我觉得自己真该感谢那样的探寻,因为那会使生命充满幸福的感受,拥有一些说不清的意义!我又觉得自己该为此感到抱歉,因为那样的探寻,最终会让自己把身心放置到一个茫茫大海中的孤独的荒岛中,久久无法靠岸。

我看到周小凤有些冷漠的脸开始变得潮红,她洁白丰满的身体像波浪一样起伏,她的喉咙里不断发出“哦哦”的呻吟声,她的手胡乱地抓握着我,抱着我。她在我的眼里心里变得更加完美,也更加脆弱得需要我的爱与呵护!我感到她对我的呼唤和需要,然后我轻轻把自己放在她的身体上,又轻轻地进入了她的世界。不仅仅是欲望,还有着盲目的渴望,甚至对整个世界的漫无边际的那种爱。有一瞬间,我感到有种融入虚空的实在——她也感受到有种被充实的空茫,被占据的幸福。通过身体与心灵,那幸福感来得似乎可怜又可恨。我望着她,感受到生命中的力量带动着我进入无限,灵魂在身体的狂风暴雨中欢畅地飞翔。最终将要到达哪里呢?通过身体与心灵,感受到的远方似乎是种不确定的,但又是存在的。我感到自己被她吸纳,成为她的部分。最后我完成了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不,应该是彼此的燃烧吧。我感到有些疲惫,甚至还有了一丝沮丧!因为那样的美好无法长久和持续,那种愿意永恒的,精神方面的渴望最终会停止下来,让人重新回到现实。

周小凤问我,你真的没有女朋友吗?我想她在那种美好的感受中,大约是渴望和我保持一种长久的关系,所以才想从我这儿获得我并不属于谁,有可能会属于她的答案。我想了想说,真想对你说声谢谢,因为我和你在一起的感觉真好,我真想永远和你在一起。那不是确定的答案。于是周小凤又问我,你真的没有别的,正在交往的女人吗?我说,我是自由的,你也是自由的,你真觉得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吗?其实我那么说,是不想永远和谁在一起。我那时在想,谁可靠,谁值得让彼此永远在一起呢,没有那个必要吧!一个男人的意志,通常会被无端的一个女人的出现所消融,因为通常在很多情况下,男人与女人发生了那种关系,不再是单纯的相互的愉悦,而是会被附加上一些东西,不管是精神层面的,还是物质层面的,让人觉得特别累,特别不值得。在经历过一些女人之后,我这么说你别笑话我,有时我会想回到古代,我想阉割了自己去当太监,去伺候皇帝的女人——我不和她们上床,但可以欣赏她们的美丽。呵呵,当然这也仅是个一闪而逝的想法,但你要想一想,我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想法呢?其实性还是美好的,我不该否认这一点,但我那时候真的挺烦自己和女人有那回事的。

欢情已属过去,周小凤渐渐又恢复到自己原来的位置,她的脸上渐渐又有了那种淡淡的冷漠和属于现实的严肃表情。我想,结合我们赤裸相对的现实,她可能会感到自己有些虚伪。但那就是她,她会觉得自己归根到底是属于现实的。只是她被我,被彼此的欲望带到了另一个地方,完全敞开了,变成了另一个自己。那样的体验使她,当然也使我会感到,我们作为人的存在,理想与现实,肉体快感与思想纯洁的复杂与矛盾。在那种矛盾面前,我们感到了爱的可笑,人生粗枝大叶的不严谨。是啊,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一些漏洞,除非你活着无欲无求。来,让我们满饮此杯,以酒来温润一下那些旧时光里的人和事。

周小凤或许还会觉得她并没有真正认识我,了解我,她不确定我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十年前那两个打在她脸上的耳光,我给她写的那些信与字条,以及两瓶红酒,彼此的一些交流,甚至包括各自在都市中的工作和生活的体验交会在一起,凝缩成一场欢爱活动,而且在一起时的感觉还是那样美好,这究竟作何解释?过去,她对我或多或少是有厌烦和恨意的,但那一切通过一场欢爱暂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可信吗?在床上,我那么熟悉她的身体,那么熟练地操纵着她,让周小凤觉得我一定经历过不少女人。是的,我是有过一些女人,我和她们,而不是周小凤这个女人在一起时,有过一些美好,有过一些感情上的交换共享。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世界如此博大,地球上有六七十亿人,每个人又都有着那么鲜明的生命欲求,一个人怎么能够完全理想化地保持着他的纯粹呢?我感到每个人几乎都在时光中坠落,在滚滚红尘中,在熙熙攘攘中,在庸庸碌碌中一点点消失,或者转化为别的什么存在。能够一直上升到天堂的,简直是少之又少,能够在别人的生命里留下印象的,也不会太多。当然,我的认识也许是有局限性的,我也仅仅是想要表达一下我现在的感受吧,你别太当真。来,让我们喝酒吧,让我们今天一醉方休!

周小凤再一次说,你想和我永远在一起吗?我想了想说,我觉得每个人,包括他的爱情都在远方。有时候我会想,两个人为什么一定要在一起,还要永远在一起呢?周小凤说,我明白了!我笑了笑说,也许你并不明白!周小凤说,你是不是想要报复我?我说,可以肯定地说,不是——我觉得我真正在爱你,难道你没有感觉到吗?周小凤说,那我们为什么不能永远在一起呢?我说,我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永远在一起,你真的能知道吗?但我知道,我是这么想的,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周小凤说,为什么强调想呢,你还是不想吧?我说,我不知道。周小凤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就会接受你吗?当你拥抱着我的时候,让我感觉到我一直那么期待着一个人的拥抱。还有,你不再像以前那样自以为是,你懂得了用花言巧语骗取我的好感了。我笑了笑。周小凤又说,你也许并不是真心想吻我,真心想和我在一起,你只是在报复我。你是在报复我,但你并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报复我。我说,没有,我真的没有。周小凤说,我想我仍然会恨你,因为你的干扰我没有考到一个理想的大学;因为你的两个耳光,一个女孩的优越感变得荡然无存;因为你和我在一起了,却又和我没有将来——所以我也要报复你!我笑着说,你打算怎么报复我?周小凤说,我要你永远属于我,爱我,和我在一起。我说,也许这仅仅是你一时的想法。你想,我是一个自由的人,一个相对真实的人,我的一些想法和感受会变化,我并不能确定我要永远和谁在一起。我觉得两个人相互喜欢,也未必一定永远在一起。你想要永远在一起这等于是说,你在期待一个可以让你为他去生,为他去死的人出现,我知道我们之间并不太可能!周小凤说,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一连说了三个为什么,我笑了,看着她,觉得自己好像又在重新认识她。唉,喝,再喝一杯,咱们干了吧!

其实,我的感觉是这样的,我想周小凤当时也未必真心的想和我永远在一起。可以这么说,想,也不想。我当时隐约感到,我也在想要得到全部的她,她的身体,通过她的身体获得她的灵魂,那种获得,如同忘我的两个人的相爱,可以使人热泪盈眶,但我知道那是一种相对虚妄的想象!那时我已经不太相信女人了,我这么说,也可以说是我不相信我自己了。我不相信在现实中有永远,但我相信精神上,生命里有远方。在远方,我们的生命和精神会有一个相对纯粹的国度,那个是可信的。因此我对周小凤说,我对你不仅仅有欲望,肉体是终会消失的媒介、载体,它使灵魂呈现,属于个体生命真实的组成部分,那也是一个人真正的生命部分,而不是全部。肉体承载着灵魂,但灵魂要比肉体生命博大得多。我们两个人赤身裸体面对的时候,是两个相对独立的生命个体在对话。我们拥有一个特别的空间,那个空间是我们的小世界。我们要通过内在的互动交流,验证自我生命的真实,探寻灵魂的存在。意识到灵魂的存在,存在于自我,存在于他人之中,是生命的一次升华,是一次对自己的放逐。两相情愿的欢爱是一种美好,而那种美好是个体生命呈现给世界的美好,我们会带着那种美好的感觉爱着世界,而不愿意给别人给世界带来损害。我们要永远在一起,这似乎是在约定,我们在限制着对方爱上别人,爱着全世界的可能。

可能我说得有些复杂吧,周小凤没有听得太明白,因此默然不语。我看着她,用心想象着她,使她变得纯粹和美好。我读了许多书,想过很多事,心中具有那种想象的能力。我甚至有孩童一样的目光,一直有,但这也让我在现实中会感到不适。我觉得自己并不是像一只贪恋肉体的狼,而是一个发现她的美,希望她成为美的部分,使她更加强大,更加充实的男人。我希望她也是严肃和纯粹的,能够通过我们有限的肉体感受到我们彼此的灵魂。我的灵魂中有着别的女人,有着我的在社会生活中个人修养与品质的局限性,但是没关系,因为她也有她的局限性。我们谁都不可能完美,也不必去否定我们的局限性,那是对全世界全人类的不负责任。我希望她能意识到这些,于是我继续说,通过我们的身体,最终实现的也许仅仅是欲望,一种对现实,对自身孤独的,和对爱的缺失的不满和报复,如果你感受到这一点,你觉得我们还需要融合在一起,还需要永远绑在一起吗?周小凤看着我,像看着一摞在说话的书籍。呵呵,来,我们喝酒——你别说我深刻,比起我们生存在人世间的种种体验,那些感受说出来还真算不了什么,人的内心太博大了,人知道得越多,在现实中反而会越不幸福!来,还是喝酒吧!

周小凤不说话,我也停止了说话。有一刻我突然感觉到,如果不需要通过身体,也许会使我们的那个时刻成为一片空白。我感受到那片刻的寂静,因此我再次选择了靠近她,抚摸和亲吻她。那挺无聊的,我们刚演过一场淋漓尽致的床上戏,又来了。我希望使她的美,她的身体渴望我的存在,与我的思想和情感进一步融合,让我能够尽量地感受全部的我们,我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我们之间关系的多重可能。我看到周小凤的身体在拥有我的同时,脸上仍然显示着一种冷漠的表情,甚至她抿着的嘴角带着一丝嘲弄的笑意。我再次想到我与她最终可能会没有结果,没有结果,是一种感受,甚至也可能是一种结合自身意愿或存在现实的一种想象。我感受到周小凤在用手用力地握我、掐我、拉近我、用牙齿咬我的肩膀,使我感受到欲望的鲜明,那是种相对纯粹的欲望,似乎是一种不附加任何条件的欲望,类似于你情我愿,一起燃烧,彼此照亮,彼此温暖,合情合理,没有什么不好——尽管有时候,最终会让人感到,有一方是用骗的手段获得了自己,让自己在回到个人现实的层面后,有种受到破坏,被欺辱的感觉。但那也与自己的选择有关,有时人是需要犯些错误的,不是吗?我用力地揉她,用手指划过她脸庞和肌肤,像是要彻底征服她,化解她,让她成为我的部分。那纯粹的动物般的动作带给我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最终我们一起到达欲望的巅锋,然后,我有种坠向深渊的感觉!

周小凤说,有一天也许我会杀了你,因为你会让我更加迷恋自己,你会让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女王,可以支配一切!我说,我不是你的全部,因为我不是一切,我只能是我,我有我的局限性。请忘记我吧,不,就像让我忘记你一样这是不现实的。我们放下吧,彼此放下,去平平淡淡地活着就好。其实你也会使我有一种冲动,让我想要拥有千军万马,去征服全世界,但那样是为了什么呢?难道为了可以拥有完全的你?不,也许我会在那样的过程中试图征服所有的男人和女人,把他们踏进尘埃,成为虚无,从而彰显自己的强大,从而说明自己可以为所欲为。但我知道我只能像个小人物那样活着,工作着,偶尔写写诗,承受着生活的种种烦恼。就像彼此放下这种想法,或许在你的生命内部也在渴望,因为我的存在会阻碍你走向远方,奔向未来!人生是多么有限,多么盲目啊!周小凤说,是啊,所以我们要作出选择,你不想死在我手中,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开我,尽管我现在已经爱上了你!我笑了笑说,你爱上了我?那好,我现在想要死在你手里了!周小凤心中涌出一种感动,她说,我爱你,我爱你,可我知道,也会有别的女人爱你,我不能阻止,而且我也完全有可能对你不满足!我说,是的,是的,事实上你也应该不断地有别的人来爱你!来,我们干杯吧,为了我们存在的局限性,为了无处不在的人生中的矛盾与纠结!

周小凤那时刚读过《金瓶梅》,那是她对我说的,以前她喜欢《红楼梦》。周小凤说,《金瓶梅》这部书在一定程度上让我明白了爱欲与死亡,明白了男人和女人的关系。与《红楼梦》相比,这部书写了人性的真实与丑陋,而《红楼梦》则写出了人性的虚伪和美好。我想我之所以会接受你,也许正是因为受到《金瓶梅》的影响,是在渴望着一种真,一种自我的放纵的快乐,我强调了我真实的欲求,放弃了一些虚伪和美好——其实,美好的或许在于想象,正像你所说的远方,在远方,有纯粹和美好的可能存在的空间。人在社会现实中都有悲剧性的一面,人对死亡的想象,有时则会让人对欲望的需求更为强烈。我点点头说,每个人在自己的世界里,都会有一个浩浩荡荡的人生,但在别人的眼里也许什么都不算。你说,我给你的感觉是不是那种贾宝玉和西门庆相结合的男人?周小凤笑了一下说,我呢?算了,算了,你想离开就离开吧,你去选择你有可能喜欢的和爱上的吧。我笑了笑说,你不报复我了?周小凤说,那或许就是对你最好的报复吧!我说,以后我想你了,怎么办?周小凤说,你说呢?我说,我不知道。周小凤说,不过至少我现在知道了,我们没法在一起结婚。

差不多又有十年时间,虽然我和周小凤都在北京工作和生活,但真的就没有再在一起过了。我们觉得在一起又不能有将来,就没有必要再折腾。尽管折腾给彼此带来的感受,足以使我们在一段时间里,能够向全世界全人类展现出我们美好的精神面貌。我们会在QQ上聊,一开始都会彼此都挺坦诚地谈到自己与别人的交往,内心真实的想法,可聊了几次,又觉得也没有太大意义,因为我们在城市中最重要的,还是生存与发展的问题。我们不得不认真面对那样的问题,并为之付出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因此后来,除了过年过节时会相互问候一下,我们几乎就很少聊到有实质的内容。我会想周小凤,想着一些相干不相干的女人解决生理上的麻烦。我感到我的心越来越冷,那种没有具体的、爱的对象的冷。那种冷的感觉,会使我感到一些纯粹,使我喜欢那种孤独的状态。那种状态,有点儿像瓷器——我像摆在人世间的一件瓷器。

我做的一些股票和房产的投资是成功的,也有了一些积蓄,生活不存在问题。也有女人喜欢我,但我不会与她们好了,觉得没意义。因为我和她们谁好都要面对一些两个人的现实,而一个人就简单多了,我喜欢简单。在我的父母催着我成家时,有时我也在想,我到底要不要和一个女人结婚?像很多男人那样有一个女人,有一个温暖的家庭?这有那么困难吗?我犹豫过,动摇过,有时一个人面对夜晚心里也挺空、挺难过的,但我知道和谁结婚都会失去一部分我想要的自我和自由,和谁结婚都不能使我保持精神上的相对纯粹。你别笑,我真的是需要那种纯粹。来,我们碰一下——真的,简单,纯粹,是一种精神上的美好感受!现在我不知道周小凤心里是不是还会有我,在我的心里是有她的,我一直在心里喜欢她。那种喜欢并不是爱,又好像是爱。我想最终还只是一种喜欢吧,那种喜欢如同是我在喜欢世间一切美好的时候,她在我的远方是一个具体的人,是个我的生命世界的一个代表。她在过去曾与我产生联系,此刻我也正在对你说她,我说她就是因为我在想她。我希望她幸福,她可能也是幸福的,因为她做的是对外贸易,赚了不少钱,在北京通州有了别墅,把她哥哥和妈妈都接了过来住。

周小凤一直单身,前不久她在QQ上以开玩笑的口气说,她妈催她找个人嫁了,急得神经病都要犯了。我答应了,去了她的家里。我没有想到她妈妈竟然还能认出我,一见面,一把抓住我的手,问这问那的,让我觉得骗人真不是件好玩的事情。如果我愿意,可能周小凤也会考虑和我结婚的,但我不想。因为我觉得自己那时已经不爱周小凤了,我谁都不爱了。我只是喜欢她,如果她愿意和我上床,我可能也乐意,但我无法想象和她结婚,永远在一起。我觉得那么麻烦,虽然那时我的家里人也为我的婚事着急。当然,周小凤,富有的周总也不至于会低声下气地求我娶她——当然,如果她求我,我这人心软,说不定也会同意。但是人生没有太多如果。现在我有一些设想,我不打算工作了,我的钱赚得够用了。我得出去到处走一走,像个古代的游子似的去看看山水和人间,当然是人少的地方,有风景的地方。有感觉了就写写诗,把我的所思所想全都写进诗句,两三年出一本诗集,谁喜欢诗就送他一本。如果有机会,说不定我还会恋爱,只恋爱不结婚,事先给人说好,也不骗人家,我们就享受那种恋爱的过程。我有时候也想要和周小凤做个长期情人,谁对谁也尽量不要有什么要求,在都想见面的时候就见见。当然,那也只是想一想。我还想过在将来我和周小凤都不结婚的话,有一天我们五十岁了,六十岁了,说不定还会在一起搭伙过日子。那时好的,人老了心也就老了,没有那么多想法和欲求了,也没有那么多自我和坚持了,如果能在一起可能还会挺不错的,你说呢?喝酒,喝酒!你不用批评我,真的,我知道我是有问题的人,你不用多说了。对了,你不是也单身吗?你想不想找个人结婚?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把周小凤的联系方式给你,你们见个面,好好聊聊,说不定你们俩会好上了呢!我是说真的,我是真喜欢你——所以我才愿意把周小凤介绍给你!我今晚上没有喝多吧?我知道我是清醒的——全世界全人类就在我们的房子外面,我们在越来越深的夜色中间!我真讨厌自己对你喋喋不休,希望你不要见怪!

徐  东  山东郓城人,曾就读于陕西师范大学、深圳大学研究生班。文学创作副高职称,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大家》、《中国作家》、《山花》、《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小说选刊》等文学期刊。出版有小说集《欧珠的远方》、《藏·世界》、《大地上通过的火车》,长篇小说《变虎记》等。曾获新浪最佳短篇小说奖、首届全国鲲鹏文学奖、第五届深圳青年文学奖。现居深圳。

责任编辑  朱亚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