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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影

2015-03-02黄金明

广州文艺 2015年1期

话说陆深发表了大量幻想小说,在读书界仍默默无闻。他有不少短篇故事口耳相传,屡获转载及好评,但作者一再被忽视。这真是怪现象。谁叫他不写长篇呢。陆深习惯了这种状态。他躲在幕后炮制那些千奇百怪的故事,远离公众的视线之外。他像一个潜伏于茫茫人海的杀手,暗中作案,获取酬金,不求扬名。他不记得写作始于何时,说不清写过多少篇小说,又写了什么。他发表的第一篇作品,早已抛之脑后。也许写了十年八年,也许只有三五年。写作可能是上天的安排,也可能是一念间。他忘掉了那个关键的时刻或节点。有的人在大街上走着走着,忽然就疯了,当众脱得一丝不挂,宣称自己是始皇帝或奥巴马。有的人发疯后宣称具有了特异功能,见过佛祖和玉皇大帝。有的人本来失忆了,被雷电一击霍然而愈,想起自己是果城的大款,曾在苹果树底下埋藏了一箱金条。而陆深先生在某一天,突然变成一架疯狂的写作机器。事情就这样简单。当他拿起笔来,就如拧开了水龙头,一行行文字流水般汩汩流出,源源不断,一气呵成。他的初稿用纸笔完成,在电脑上写第二稿,再润色、修改,直至定稿。在2066年,很少见作家再碰纸与笔了。陆深坚持用手写,这有点手工制作的意味。他的小说虽有幻想及悬疑的底色,但文字考究,语句质朴,努力保留着古典小说的气质,有金属的质地和木器的细腻,色泽暗旧,幽光闪动,散发着缅怀的味道。他以手工艺人自诩。

在他数量庞大的短篇小说中,那些古怪离奇的故事,荒诞不经的人物,奇幻变换的场景,都被他赋予了一种不容置疑的真实感。他像高明的魔术师,以文字为道具,变出纸上幻境。他穿梭在错综复杂的事件、山重水复的时空及面目迥异的角色之中,常有晕头转向之感,难以区分真实与虚幻的界限。他被那一堆虚构的故事淹没了(故事的数量几乎每个礼拜都在增长,犹如大河的浪花在涌现又消逝),整天埋头于创作,他也俨然成了笔下人物之一员,分不清今夕是何夕,现实与幻影。

一个不可回避的事实是,他终于意识到丧失了过去……而主要是往事与记忆。尽管这种丧失难以觉察,也极其缓慢,却连绵不断,不可逆转,总有一天,他的过去将大面积沦陷,最终被铺天盖地的遗忘所覆盖,犹如遭遇了一场大雾或大雪,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他的记忆像沙漠中的盐湖,逐渐缩小水域,最终一滴不剩,被流沙所掩埋。有时,他突然想起某人的面影,但想不起其姓名。有时,他想起某事的碎片,却无法得到一个整体。有时,他惊喜地抽出了连接着往昔的线头,但一拉就断了。有时,他头脑奇迹般清醒,想起现在的模样,跟某个时刻某个地点的某次遭遇有关,但又想不起是何时何地,又发生了什么事。当然,那些往事也许没有消失,就像礁石潜伏于海底,当记忆之船撞得粉碎才有意识。他常陷于遗忘所带来的死寂和孤独之中,头脑里的记忆靠不住,它像彗星的尾巴在飘散。

这就是他为什么要写作吗?都说写作是对抗遗忘的利器,但他发现写得越多,遗忘得越彻底。他一转身又开始了新一轮打捞记忆的劳作。他的写作跟记忆有何关系?也许,他离岁月与往事越来越远了。

陆深有一个孤零零的家,或一套二居室的房子,它位于洞城一栋名叫“蜂巢”的摩地大楼第三十八层。他一直住在洞城,他喜欢洞城的幽暗与静谧。除了老鼠或蟑螂,很少人喜欢住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城里。有钱人住在地上,穷人只能选择地下,这就是2066年的现实。当然,也不否认有的大款,出于某种古怪的想法,譬如像过去某大将军那样畏光及怕风,而选择地下居住。他们不会跟穷人做邻居,而是建筑一处地下园林及别墅,既得地上城之精粹,又得地下城之清静。他多年前参观过地产商王家成在洞城的地下园林,俨然是苏州拙政园的翻版,长廊曲折,水流不息,亭台楼阁之中,竹林青翠,花卉吐芳,让人误以为置身于地上世界。花木都是利用温室培育的,有的树木长到了七八米高,树冠如伞,这在洞城的私家园林中殊为难得。王商人的公司在果城,在诸地上城均有豪宅,但他更喜欢呆在洞城的别墅。后来,他以此为素材,发挥想象力,写了一个故事,具体内容忘了。如果有一天发达了,拥有这样一个地下庄园乃他之所愿。

陆深很低调,深居简出,反正需要什么,网购就是。他没几个知交好友,也很少参加社会活动。他收过几次笔会或论坛之类的邀请函,热情不高。他印象中参加过一次某家人造宇宙公司发起的文化论坛,讨论精神信仰与人造天空的关系,细节自然是忘了。

出乎意料的是,他出门时常被读者认出。在他看来,都是稀奇古怪的人,很适合作为一个侦探、惊悚或科幻故事的人物。事实上,不少人也自称是他创造的人物(而不仅仅出现于书页中),似乎也符合相关特征。有个人冲他嚷道,我是《地下铁案中案》中的刘金刚,曾在破获高速地下列车连环谋杀案中大显身手。有个人压低声音说,我是《没有影子的杀手》中的那个秘密杀手,来无踪去无影,从不失手,警方对我的底细一无所知。有个人说,我是《时光旅行者见闻录》中那个穿梭于时空的女人,刚从十六世纪的西班牙归来,下一站打算去银河系边缘的特洛伊星球,如果你有兴趣,可以顺便捎上你,不收钱。有个人说他就是《霸王星的来客》中的外星人,他到地球来有一个秘密任务,但跟书中所写大有出入,他不是地狱的访客,也不是天国的来使,他既不属于死神,也不属于永生。有一个人说她是廖玉瑶的阿姨,她才算是神通广大的捉魔人,而她的不凡身手尚未在《驱魔俏佳人》中出现——而廖玉瑶只是驱魔师张附神的助手,在小说中也只是一笔带过。……他懒得去计较或核对。在这些人当中,男女老幼都有,谈吐不俗,都有点神经兮兮。有的女读者还有几分姿色。陆深想他能理解这些人,尤其是他们的孤独或焦虑。他欣慰能给他们带来些许安慰。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都是同类,否则无法被理解。

最荒唐的一次是,陆深在洞城广场的喷泉池畔遇见了李元。李元身材高大,满面红光,仪表不俗,他看上去像某单位或某公司的头头。他大声说,是我写下了那些卷帙浩瀚的故事,而你只是一个卑鄙无耻的抄袭者,一个文学创作的冒牌货,一个窃取文字的江洋大盗,我才是陆深本人。陆深微笑,你是陆深,那我是谁?李元激愤地说,你叫陈虎,只不过是果城的一个搬运工,本来靠踩单车送矿泉水为生。你也热爱写作,但不得其门而入,我出于怜悯去指点你。你假仁假义,虚情假意,骗取了我的信任,我当你是朋友,不料你暗中对我下手。你制造了一起谋杀案,当我们去白狮山郊游时,将我从悬崖上推下,从此冒充我的身份去生活和写作,盗取了我的心血结晶和文坛上的声誉。你自以为得逞了,不料老天爷没有闭眼,我大难不死,当时我跌落于崖下的深潭之中,被一个垂钓者救起……

陆深是一个欺世盗名者,一个冒名顶替者,一个盗贼和谋杀犯,这是他写作多年来遭受的最严重指控。陆深饶有兴趣地听对方胡诌。

李元说得兴起,唾沫横飞,关于那件谋杀案的日期、地点及细节都说得十分具体,俨然铁证如山。陆深神情恍惚,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问,那么你现在想干什么?李元说,我也不为难你,但必须拿回我应得的。陆深讪笑说,可能你找错人了,我不叫陆深,我叫鲁智深。李元双眼一瞪,说,你不信我?请你回家去翻一翻保险柜最底层那堆纸张泛黄的手稿,作者署名全用瘦金体,正文则用张旭体狂草,密密麻麻写满了纸页,大十六开的笔记本,有三十多本,怕有一两千页吧。你这几年发表或将要发表的小说,全出自那堆手稿。别忘了,你住的房子,也是我的。我们现在就对质去!

李元扑上来,抓住了陆深的手臂。他力大无穷。陆深吓出一身冷汗。幸好,从街角冲出两个穿着白大褂的彪形大汉,其中一人举起一根黑色电棍,往李元身上一戳,李元立马委顿于地,被来人架上了一辆面包车。有个白大褂咧嘴笑道:“一不留神就溜出来了。还好,没伤到人。”陆深苦笑,他几乎被一个精神病患者唬住了。

陆深回到家里,李元的话语犹在耳畔回荡。墙角的确有一个保险柜,他打开了柜门,里头真有一堆手稿。他翻开一看,纸上的字迹密如细蝇,全用狂草,作者署名是陆深,那当然是他的字迹。他一直有手写的习惯。这些手稿不知写于何时,纸张都泛黄了。估计有一百几十个短篇故事,也不知道有没有发表过。至少,他对此谈不上有印象。他翻动着手稿,精神恍惚。那些故事充满悬念,曲折离奇,人物特立独行,形迹可疑,他对此似曾相识,又说不出什么印象。

他对这些手稿叹服不已,仿佛在阅读大师的杰作,几乎忘了作者就是自己。而刊出陆深小说的期刊,在靠墙的书柜上排列整齐,宛若精兵组成的方阵,但他没有翻动的欲望。他当然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小说家,他在心里说。他心底涌起一个冲动,决定马上写出一个故事,并亲手拿给李元看。他转念又想,有必要向一个疯子证明吗?

陆深觉得,跟李元的遭遇及他说的事很有意思,遂将这个事件写成了一篇作品。在小说中,的确有一个小说大盗周,他绑架了一位如日中天的侦探小说家王,将其囚禁在洞城一处隐秘的摩地大楼里,可怜的作家不得自由,被困于洞穴般的斗室之中,披镣戴铐,每天都要绞尽脑汁填满周放在他案头上的二十页四百格稿纸,才能换取得以裹腹的食物。王还不能胡编乱造,必须保证一定的质量,才能过关。周不是作家,但似乎具有评论家的天分,至少也是一位称职的编辑或读者。他随便浏览一下,就能确定王写的新作有无价值,决定收下还是让他重写,并视文稿的质量如何,对王提供档次不同的伙食,或给予相应的奖励或惩罚。他建立了一套简单有效的奖惩制度。王不是每天都有东西可写,有时写不出东西,只好饿肚子,有时敷衍了事,也被周识破而挨熊。写得好,周笑脸相迎,端上大鱼大肉,有时甚至拿着菜谱任由王点菜。写得不好,周就黑着脸,奉上残羹剩饭。倘若王胆敢罢工或反抗,周势必露出狰狞面目,发誓叫王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那个叫王的著名作家销声匿迹了。这是常有的事。有的作家一鸣惊人,或出了几本书,就此江郎才尽,昙花一现,犹如流星雨划过夜空,虽然华丽,却不留痕迹。而一位周作家横空出世,大受喜新厌旧的读者追捧,其声名得以保持三十年而不坠。时间证明,周作家不是新星,更不是流星,而是光芒万丈的恒星了。

在此期间,周出版了三百多部小说,收入版税难以计数。其中超过四十部译成二十多种文字在世界各国刊行,获得国内外各类文学大奖二十多项。而周是一位神秘如塞林格的作家,他从不抛头露面,每次都拒绝在领奖台上出现,但不拒绝荣誉和奖金。

王当然不甘心任由命运的摆布,每时每刻都在苦思脱身之策。他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了一个好办法,那就是通过某种特别的方式,将求救信号嵌入那一个个环环相扣、惊心动魄的侦探或推理故事之中。求救信息在署名周的第一部著作《致命的线索》中已发出,王巧妙将其镶嵌于书中男主人公鲁侦探跟美女助手龙小姐的对话中,只要将鲁侦探跟助手说的每一句话最后一个字连缀起来,王目前的险恶处境及获救愿望就水落石出,赫然在目。这是一种复杂的字谜或简单的密码,对难度的控制是困难的,不能太复杂,又要避免让周识破。一开始,他担心被周看穿,那个求救信号犹如军事情报的密码般隐蔽难测,像潜伏在国民党军队里的中共地下党难以辨别。王果然瞒过了周算得上锐利的目光,但不幸的是,他也将数不清的读者瞒过去了。读者们为那个叫周的新作家疯狂,一个囚徒以智慧和血泪编织的蛛丝马迹,在刀光剑影及桃色事件之中如灰蛇草线,若隐若现,但没有人看到。时间在一天天过去,尽管写作适合于打发漫长时日,王仍觉得身处人间地狱,度日如年。到了第一个十年,他依然没有放弃获救的愿望,只是他将隐语或线索做得略为浅白了些。譬如,他曾在《庄园怪客》一书中,将求救信息编织于每一段的首字。甚至,他将线索简明扼要地嵌入了目录的章节名称之中,但依然无人识破。到了第二十个十年,他对今生获救已不抱希望。他悲哀地想起了那个被囚禁于胆瓶的魔鬼,一个拥有非凡法力又身陷囹圄的家伙。他像那个可怜虫在书中嵌入了对救援者粉身碎骨无以为报的许诺,报答随着时日流逝在一次次加码。但因为一次次失望,并于无望中滋生的悲愤和厌恨,他几乎要效仿那个恼羞成怒的魔鬼,要立下对迟到的救援者报复的毒誓。多年后,他庆幸无数次压抑了这个念头。

让王略感安慰的是,他习惯了每日的伏案工作,虽然辛苦,倒也有创造之乐。他是一个失去自由的创造者,一个在轭下被迫创世的上帝。对于那些数不清的人物(主要是凶犯、被害人、侦探以及围观者)来说,他的确是创造中的上帝。他对他们执掌着生死予夺之大权。没有他,就没有他们以及一切。有的角色不仅活在汉语或书页里,也在银幕或外语中栩栩如真,活灵活现,且惠及了不少评论家、导演、影星乃至翻译家。但这一切声誉皆属于周。在公众看来,那个神秘莫测、精力充沛而像永动机般不停地转动的天才作家“周”,围绕着他构成了一个不容小觑的产业。

周除了绝对不给王提供人身自由之外,对他还算客气,在照顾上称得上无微不至。开头王还得披镣戴铐,后来就不用了,在工作室他获得了完全的自由,这跟猴子在动物园假山上的自由差不多。为了使王的创造力永不枯竭,不跟历史、现实和社会脱节,周允许他读书看报,看电视,听广播,但不准上网。王阅读及写作时所需的书刊、音像及其他资料,周一概供应。为了保证王的体魄,他们换了一套大房子(现在,周不缺钱),为王购置了跑步机、按摩椅、动感单车、腹肌板和综合训练机等一整套室内健身器材。在洞城,数十年来没见过阳光者大有人在,不要说在地下城,在二十一世纪三四十年代,灰霾铺天盖地,果城或别的地上城仿佛包裹在雾状的巨茧里,又有谁见到阳光呢。但周出高价买了一个小型号的人造太阳,让王舒舒服服地呆在特别设计的“院子”里晒“阳光”。

王成了一个不停地在方格稿纸上书写的奴隶,一个搬弄文字、意象和节奏的包身工,一个推着语言巨石在高山攀登的西绪福斯。这也许是世界上最舒服的监狱,也是最可怕的写作室。

出于对王生病的担心,周以绝大的毅力精研养生、医学及护理之术。在此之前,他仅花一年就成了不拿证的厨师。王在生活上的一切,都全由周负责。出于绝对保密的需要,周也不能让他人代劳。这样的结果是,造就了一位在多个领域都堪称专家的全能选手,譬如说管理那笔庞大的版税,周就得心应手,毫不逊色于果城金融街上的银行家。这让王惊叹不已,也给他提供了不少灵感。事实上,他就以周的不同技能跟侦探故事巧妙地交织起来,撰写了不少成功之作。这三十年来,他朝夕相处的人只有周,除了镜中影像及周,他没有见过第三者,电视机上的人物影像除外。他能写谁呢?有时,王觉得反复去写的那无数个人,有时是自己,有时是周,有时是两人的结合体或衍生之人。他们当然是仇敌(周不这样认为?),但有时,王觉得他们就像朋友,像相依为命的兄弟。周不仅是一个天才的罪犯,在多个领域也表现出了非凡才华。

有一天,王忍不住说,只要你愿意,你完全可以成为货真价实的作家,肯定比我更成功。

不会的,因为我没有你。周笑着说。

这句话让王心胆俱寒,仿佛他写出这么多东西,全拜周之所赐,然而,他不能对此全盘否认。王休想出去。在这点上,周对王是残酷无情的,不容讨价还价,他不惜泄露出法西斯的本质。除此之外,他几乎像王最知心的朋友,也尽可能满足王不至于过分的愿望。

王几乎认命了。但他没有放弃在新作中嵌入求救信息的做法,就像嗜酒者上了瘾。他乐此不疲。他觉得他就像一个高智商的罪犯,在不断地犯案,不断地去挑战周(还有那些数量庞大而无形的读者,他们构成了一个面目模糊而巨大的隐身人)的侦探头脑。他一次又一次地得逞了。他一直逍遥法外。他的智力终究比周们略胜一筹。他是一个设谜者。也许周(还有无数个不求甚解的读者)从来没想过去做一个猜谜者。每出版一部新作,他都忍不住将泪水洒在书页上。周望着他。他不知道王在想什么。他想去安慰,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有一次心血来潮,甚至想将他的悲惨经历写成一本书,看周及读者们是否仍如此粗枝大叶,不求甚解。但这太明目张胆了。他不敢冒这个险。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所有犯罪小说里的坏蛋都得到了应有的下场。该小说也不例外,警方破获了这桩让人发指的非法禁锢,将昔日的青年作家王拯救出来,这是王消失于公众视野三十年后的事了。

说起破案的过程颇具传奇性,发现线索的居然不是警方。三十年来,王设计的谜语一直被读者忽视了,直至有一个天才读者文出现,他还是一个高中生。他发现周的小说《越狱者》内有乾坤,实乃一部书中之书,继而发现周著是一个个巨大的谜面,不惜以成百上千万字去建构一个又一个不同的谜面,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谜底。于是,他撰文《〈越狱者〉跟一桩三十年代名作家的失踪案》在《洞城晚报》发表,指出只要将周作家出版的前五十部小说标题第一个字连缀起来,就能得出王被周囚禁而被迫成为一个书写奴隶的真相。而以同样的方法,从他的前三百部小说标题中可得出更详尽的叙述,精彩如一篇浓缩而惊悚的微型小说。这是诸多谜语之中最简单的一个。他一鼓作气,顺藤摸瓜,又相继破译了不少周著的密码,甚至将难度最大的《致命的线索》中的求救信息完美地还原。这是一个惊天秘密,却被保守了三十年之久。在文看来,密码虽然隐蔽,说穿了一文不值,只是简单的文字游戏罢了,但数十年来被无数个读者、编辑和评论家错过了。

警方据此破案,当警员荷枪实弹冲入洞城某个地下庄园时,那个白发皓首的幕后作家王正在奋笔疾书,周则持着放大镜在审读文稿,像饥饿的秃鹫,像冷血的监工。写作间是一个玻璃房,玻璃四周又安装着黑色的铁栅栏,王犹如金鱼缸里的一尾金鱼,他的一举一动,周一目了然。在这个故事里,当然也有侦探,除非说文字侦探不算,这既是一个关于文学的犯罪故事,如此设置自有其新意。

王重获自由后,迅速“恢复”了名誉。他还不到六十岁,他在读书界的声誉之隆,堪比近百年前的金庸。比起爱伦·坡来,他还算是幸运的。他毕竟在有生之年得到了平反和补偿。但是,往事并不如烟,他对记者说,比起那三十年来的囚徒生涯,他宁愿从来没有写过一个字。

周的下场自不待言,有趣的是周作案的动机。据说他自称不是为了谋利或名誉,而全是为了王或文学本身。以常规来分析这样一个高智商、发神经的罪犯来说,恐怕是不相宜的。他当然是一个非法狱卒,但同时也是一个称职的保姆或护理者。某种意义上说,他也是一个囚徒,正如在监狱里干到退休的看守,比大多数罪犯呆的时间还要长。这桩非法禁锢案,似乎是一个巨大的玩笑,一个带有几分善意的恶作剧。他交出了几份纸本文件。其中一份是账本,里面列出了王三十年来写作生涯的版税收入及支出明细,在他的精心打理之下,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增长了数倍之多。他拿不少钱去做善事,当然不会以王的名义,但也不用周的名义。事实上,那个巨额而经常的捐赠者,是一个心肠慈悲、行事低调的神秘人士。在生活上,周不是吝啬鬼,但也不算奢侈。周十分谨慎,他素来不在公共场所出现。周与其说是周的真名实姓,倒不如说是王的笔名。因为,有谁知道周是何方神圣呢。当然,不管此案是否大白于天下,周为自己的辩解都太搞笑了。

但周还有杀手锏,他有一份文件居然是遗嘱般的说明书,他要确保无论出了任何意外,都能使真相为人所知,总之,王的所有心血到头来都不会白费。王的成果来之不易,他经历了世上最无情监工的恐怖手段。周诡称他实际上是王得力的助手,另类的经纪人,权力稍大而称职的管家。他毛遂自荐,并非没有必要。如果没有他的策划和努力,王不可能取得这么大的成就,洞城地区乃至我国的文学事业也将因此而减色。王的军功章,也有他的一半。君不见,出于种种原因,不少作家在初尝成功滋味之后,或故步自封,江郎才尽,或受外力干扰,不进反退,或命途多舛,被迫中断写作,昙花一现,乃至身遭横祸或死于非命。当然,上述作家也有不少人写出了震古铄金的杰作,但以他们的天赋,本来可以写出更多更伟大的作品,却留下了无法弥补的遗憾,未能像歌德、叶芝和博尔赫斯那样,活到老写到老,越写越好。这样的作家,古今中外不胜枚举,譬如曹植、骆宾王、李贺、奈瓦尔、兰波、普希金、莱蒙托夫、卡夫卡、曼德尔施塔姆、芥川龙之介、巴别尔、舒尔茨、菲茨杰拉德、伊莱娜·内米洛夫斯基、梁遇春、徐志摩、吴兴华、郁达夫、施蜇存、沈从文、海子、王小波……他还想将这串夹杂着洋人的名单像打开一匹布那样罗列下去,但被警官打断了——

周言归正传说,王是他所见过的最具潜质的作家,是他做梦都想成为的作家,他不讳言自己做过作家梦,但读完王的一本书之后放弃了,该书叫《悲伤的囚徒》。既生瑜,何生亮,他决定牺牲自己的一切,来成全王。他发愿要以非常手段来捍卫王成为文学大师的一切可能性,譬如保证他的写作时间、精力、专注等等,以此逼迫出王的创作潜能。他不仅在保护本世纪最具天才的作家,也在保卫本世纪最伟大的中国文学。经过三十年的实践,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当然,他远未满足于此,正如艺术的追求永无止境,他和王的追求也没有尽头。蜡炬成灰泪始干,春蚕到死丝方尽,但愿他和伟大战友还能奋斗三十年,直至在莫言之后再拿诺贝尔文学奖。他好像不知道该奖没有颁给王这种类型小说家的先例,哪怕他比柯南道尔还厉害。当然,终有一天他会将王的东西完璧归赵。而他如愿以偿,也在有生之年满足了虚荣,如果说他有私心的话,也仅止于此——

这是警官出道以来听到的最诡谲、最费解的口供或自辩,要将其全盘推翻却不容易。无论如何,这都是一堆疯狂的想法,周也是一个疯狂的罪犯。

这些说辞当然无助于开脱周的罪名。王居然原谅了他。周成功地融入了他的生活,乃至他的灵魂。有时,他认为周比自己更真实,更有血有肉,他倒成了周的影子。重获自由后,他一个字也写不出了。周成了他的笔与墨,他的灵魂,他的写作引擎,他的写作本质。他望着署名周的数百部小说,不禁老泪纵横,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情。数十年来,这些书本本都获得了成功,并将因他获救而在下一轮再版狂潮中恢复王的署名。

这篇题为《文奴》的犯罪小说,在《地下莲花》期刊发表后受到了好评。这在陆深数量庞大的写作中算不了什么。倒是此书中的“囚徒”或这个词语,让他心中一动,一阵狂喜,他依稀看到了一部巨著蒙眬的轮廓,犹如垂钓者盯着河面的浮标,他看到大鱼咬钩了。这才是一部值得他认真对待的作品。对于这部呼之欲出的巨著来说,《文奴》算不上大鱼,充其量只是鱼钩上充当诱饵的小鱼。《文奴》像是一根线头,他顺着这根线头拉出来的,将是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宫;它只是一个无底洞的小入口,他通过它将到达桃花源般的新天地。囚禁固然可怕,那种因失去自由及可能性的恐惧,更让人战栗。然而,自我禁锢才是二十一世纪中期的时代病。他眼前浮现出了一个因极端不安而武装到牙齿的美女,一个供职于洞城某周刊的年轻编辑,貌若天仙,却惊恐于风吹草动。她平时出门戴着头盔,脸戴口罩,身披黑大衣,她的住宅和身体都在关键处安装了形形式式的防盗网。这是一个笼中人。这个草木皆兵的人物呼之欲出,他觉得像老朋友般熟悉。简言之,他受到了《文奴》的诱导、启发或催生,完成了他平生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迷宫中的女人》。

新著跟《文奴》相似的是都有一个囚徒,除此之外,两者毫无关联。正是《文奴》那个因恐惧、绝望而不得不发疯地书写的囚徒(他也在写作中找到救赎之路?)触发陆深塑造了舒舒这个新人物。开头略有阻滞,但越写越顺利,渐入佳境,如行云流水,继而飞瀑直下,一气呵成;犹如春阳照耀下的冰河,在阳光之刃的切割下坼裂、松动和消融,冰块在越来越湍急的流水中相互碰撞并缩小,最终消失于河水中,河床越来越开阔,波涛汹涌,气象万千。陆深被湍急的话语之流所带动,像舟楫扯足风帆,顺流而下,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出于对各式各样歹徒的重视,舒舒武装到了牙齿。”这是小说的第一句,之后源源不断的句子犹如雨后春笋,争先恐后。它像一颗种子,很快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好比词语的冰川在沉睡,因为一记呼喊或鞭子的抽响,引爆了书写的雪崩——一座华美壮观的梦之宫殿在睡眠者醒来时轰然坍塌,消弭于无形。只要有了第一个句子,无数个句子就纷至沓来,在稿纸上找到合适的位置,犹如每一滴水都在河流找到了位置。人物、场景及事件乃至风景、天气和云彩,一个有所省略却大致完整的世界,犹如天空之城在纸上拔地而起。小说的第一句,就像一个泉源或浪花,却很快就汇流成了大河,拥有开阔的河床、可观的流量、变幻的流速和无穷无尽地涌现的波涛及波涛中奇异的鱼类。

陆深下笔如有神,仿佛女主人公舒舒不是出自他的虚构,而是他多年熟悉的人。他对她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她内心的波动及潜流逃不脱他的眼睛。小说完稿后,近二十万字,当他写下最后一个句子:“张子房知道,他永远失去了舒舒”时,心情好极了。这必将是他创作生涯上的一个里程碑,一次重大的突破。陆深对此深感满意。他觉得自己跟《聊斋志异》那个种梨的道士,都称得上精通魔法的人。

《迷宫中的女人》是一部悬疑小说,也是一部严肃之作。这将使他突破类型或通俗小说家的束缚,而跻身于一流作家之列,跟所谓的纯文学作家相比毫不逊色。这一次,他要向那些鄙视或漠视他的纯文学界一点颜色瞧瞧。他的小说像一记记惊雷,但评论家犹如蠢笨的鸭子没有动静,这一次,将被迫面对他的存在。其情节不算复杂,精彩的是书中精确生动的叙述,随处可见的妙语,紧张渲染的气氛,人物心理纤毫毕现的刻画,女主人公的古怪心理及荒诞举动让人失笑、惊悚、感染乃至感动得流泪。尽管如此,对其情节的概括仍是有必要而艰难的。对于这样的作品来说,要复述其情节是危险的,就像将翻飞的蝴蝶制成标本。恰如博尔赫斯所说:“没有人能够为科塔萨尔的作品做出内容简介,当我们试图概括的时候,那些精彩的要素就会悄悄溜走。”要概述该书也只能是这样的结果。至少,这是陆深预料或希望的。但数月之后,陆深不得不在别人的嘴上回顾了该书的故事梗概,该书在出版后引起的轩然大波,皆由此而起。该书出版改变了他的命运,如果说这有点过头,那么至少改变了他的过去,或者说让他拥有了一段有头有尾却真假难辨的历史。换言之,他寻觅到了曾经丢失的时光、经历或生活,诸如此类,随便你怎么说。

《迷宫中的女人》初版一个月内,五万册图书即告售罄,出版方赶紧加印,还登上了洞城购书中心的排行榜。陆深收到了数以百计的读者来信,这全是出版商转过来的。他从不公布住址或邮箱,也没用过QQ、微博之类的网络手段。读者似乎是第一次知道这位天才作家,对其深感好奇而所知甚少。在来信中,观点五花八门,不乏新颖之处。有人为失去妻子的张子房洒了一掬同情之泪,认为他没有错,但他付出的爱或心血如竹篮打水。有人说,舒舒爱的不是他,她需要的也不是一个丈夫,而只是一个保护者。有人说,这部小说揭露了洞城治安的严峻局势,不回避现实,颇具警世意义。有人说,她对舒舒的遭遇感同身受,甚至披露自己就是一个被轮奸的女人,同样是在白狮山的仿真树林里,罪犯同样有六个,如果陆深有兴趣听她的故事,不妨打她的电话……该书大获成功,陆深对此并不意外,他诧异的是读者面之广及他们的水准之高。来信者三教九流,有学生、教授、售货员、老板、城管、走鬼、歌手、影星、洗脚妹、发型师、运动员、心灵导师、瑜伽教练和咏春拳师……陆深以前不知道屠夫及理发师也会阅读这种披着通俗小说外套的“纯文学”。来信者当中,又以女性居多。

皮粗肉厚的读书界,终于感到了这一枚钢针的锐利。多位评论家在报刊发表了书评,连以刻薄挑剔著称的评论家小野香子,也撰文《无处不在的囚笼》盛赞之,称该书打破了类型文学和严肃文学的界限,就情节的惊险曲折而言,不折不扣是一部悬疑小说,从其触及的人类处境及时代精神来看,却不失为一部心理现实主义小说的杰作;而叙述者的多视角娴熟运用,时间和空间的巧妙转换,神出鬼没的叙事及真实与幻境的交织,则使其成为结构现实主义的典范之作。总之,这是一部以新形式将可读性跟思想性成功糅合的创新之作,有鲜明的实验色彩,俨然是一部深谙古典精神的后现代主义文本。该书线索复杂,充满隐喻与象征,寓意深远,具有多维度及多重阐释的可能,使之成为一部难以评价的杰作。也许,这是作者有意为之,这隐含着他对评论家的不信任及挑战,还有嘲讽。他需要的是读者不忍释卷,无力自拔。文章末尾称,这是一部另类的女性主义杰作,虽以悲剧收场,却对女性充满爱、了解与同情。

陆深不为所动,他是一个骄傲的人。不管赞美还是批评,仿佛都跟他无关。在堆积如山的来函之中,却有一封信引起了他的注意。来信很简短,但措词严厉,像一把飞刀闪着寒光。他震慑心神,又仔细看了一遍,全文是:“陆深先生,《迷宫中的女人》是一部彻头彻尾的抄袭之作!作为一位前途光明的作家,如此行径让人齿冷。”落款是:“《迷宫中的男人》作者黄晶”。来信者还留下了电话。

陆深皱了皱眉头,他没听说过一位叫黄晶的作家或别的什么人。他觉得这是无聊读者开的玩笑,或者是龌龊的同行因嫉妒而造谣,但那封信像一棵毒草种入了他的心田。他忍了两天,终于拨通了黄晶的手机。对方的声音甜润悦耳,看来是年轻女人。

“我将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对方说,“事实上,我会给你一本出版于2063年的《迷宫中的男人》,它就是标准答案。它比你的书早出了三年,请你明天上午九时到果城的红袖咖啡厅见面。当然,你也可以不来,但你将会在果城及洞城的各大报刊乃至铺天盖地的网页上看到它的封面和内容。”她的声音暗含威胁,但不失优雅。

陆深笑了。这无非是一个狂热的读者想见他而想出来的狡计,类似的方法他不是没遇到过。他不是一个纵容粉丝的人。他也不将自己当作偶像。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写作。只是,他很享受书写(或创造),钢笔从纸页上划过,留下深蓝或纯黑的笔迹(而那些笔迹中隐藏着一个比现实更复杂的世界,至少比起他苍白平淡的生活要精彩),这是他活着的痕迹,存在的证据,犹如黑蓝闪电从天空掠过,给他带来了类似于飞翔的乐趣,夹杂着吸食大麻般的眩晕感。他很少涉足果城,对所有喧嚣嘈杂的地上城充满厌憎,甚至连带迁怒于那些缩微版或山寨版的伪地上城——挖一个方圆一两公里的巨洞,再在洞中建几幢楼房的地下小区。作为地下城的居民,他喜欢摩地大厦。上一次到地上城去,他记不清年月了。而他位于洞城深处的住宅就很静谧,整座摩地大厦楔入大地深处,犹如一个隐秘而巨大的巢穴,使人安慰。但这一次,他决定去会一会那个黄晶。也许是她悦耳的嗓音对他产生了魔力。

翌日,陆深如期而至。黄晶在咖啡厅久候多时。他很难猜测她的年龄,应在二十五到三十五岁之间,或者更小一点。她面容姣美,身材高挑,风姿优雅。她的脸很明亮,仿佛由冰雪或月光雕琢而成,而眼神清澈如水晶。无论是冰雪、月光或类似之物,对于洞城的隐居者来说,陆深都是久违了。也许她有三十多岁了,但言谈举止间仍透着少女般的天真与妩媚。她不像是一个恶作剧者,倒像是一个死忠他的粉丝。这更让陆深迷惑。黄晶嫣然一笑。她像一朵莲花,不特指她灿烂的笑容,而是她整个人给陆深的感觉也是如此。陆深如受电击,身体一颤,他脑海里闪过了一道白光,犹如漆黑海面上掠过了一记闪电,瞬即照亮了汹涌的波涛,使他抓住了记忆的稻草。尽管他多年来像禁欲者过着孤独的单身生涯,但还是感到了她难以抗拒的吸引力。他被激起的不是爱慕,也不是情欲,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切感,就像一个人第一次照镜子时那种陌生又熟悉的亲切。眼前的这个女人似曾相识,至少,他在哪儿见过她?哪怕是在一场电影里,或一个无由头的梦境中。对了,就在一场梦里。

陆深对梦幻并不陌生,他略有研究,也是一个积极的实践者。他有意识地去做梦并得到享受。他擅长此道,这就是本事了。有的梦抄袭现实,很有条理,也很容易被复述,但平淡无奇,也缺少梦幻性,那只是一些挂羊头卖狗肉的伪梦。作为一个梦境的资深实践者,他对此嗤之以鼻。有更多的梦超越现实,充满跳跃、断裂及神秘性,难以理喻,也不容易被捕捉。陆深认为,这才算得上是梦。这也是他为什么训练自己去创造理想之梦的原因。他是一个梦境的生产者,也是一个捕梦的大师,更是一个梦境的消费者或享用者。有时,很多神奇的梦在白天也能被他抓住,被记录,并再一次在夜晚重现而出现变奏,梦境的恒久与变化、收束与分岔、繁殖与节育、堆积与飘散等等,就是这样产生的。从根本上说,梦无法被捕捉、复述、管理、保存或解释,这就是捕梦、记录或解梦诸如此类的乐趣。梦是一个神秘,它当然属于宇宙这个大神秘的一部分。梦中所发生的一切是虚幻的,做梦的行为及梦境本身却是真实的。有谁不做梦呢?再平凡卑贱的人,在梦中也可能是国王。这就是梦对生活的建设性,因为梦的介入,再平凡的人生都出现了闪光之处。他有不少小说就是精美的容器,不过是用来存放梦境罢了,那些小说也就具有了梦幻性。只是他不太自觉,也懒得去区分小说与梦境的不同,正如他不去区分梦中人和现实人的差异。他老做白日梦,也老在梦中思考现实、幻象及做梦之事。这有助于他在小说中建立存在感,也使现实中的他加深了恍惚感。

他发现,无论是什么样的梦境,都不可能完全跟现实无关,甚至能跟现实相对应或找到原型,但不可能停留于此,它不反映现实,它有更广阔的天地,或者说它只是超越性的反映,它涉及现实,然后到达更高的、超现实的地方,创造出一种新现实。这多么像他的理想文学,但他从未实现,倒是中国的庄周、李公佐、蒲松龄、吴承恩、曹雪芹和外国的卡夫卡、博尔赫斯和卡尔维诺实现了(也许还有纳博科夫、卡萨雷斯、科塔萨尔和帕维奇),这些伟大的梦想家。他还发现,无论是什么样的梦境,他都是梦中的人物,是主角,做梦者和梦中人在一个不存在的空间里狭路相逢并相互融合,就像他的小说爱用第一人称,叙述人、主人公和作者混淆不清,难分难解(造梦者、梦中人和捕梦者三位一体?)。

就这样,捕梦爱好者陆深用他独特的方法,想起了梦中那个莫名其妙摊上了麻烦的男主角(能说是他本人吗?),想起了那个为救他身陷囹圄的女人,搞得他不得不去救她。无论在梦里梦外,她都是一个梦幻般飘忽而难以捕捉的女人。那个梦境非常古怪,也难以解释,无法跟现实一一对应,当然要完整想起来是不可能的,他抓住了一鳞半爪。

那天夜里,男子在一间房子里(原型是陆深在洞城的居所?),睡在一张床上,旁边的床空着,也是他的,却仿佛空着一个心焦的等待(一个人为什么要在卧室摆两张床?难道他有两个身体?)。忽然,有两个大汉破门而入,喝问道:“你是某某吗?”问了几声,对方想是搞错了,转身出门,忽然又返回,其中一人飞起一脚踢他的脸,又一脚踢中他的肋骨。他痛彻心肺,赶紧抱起六岁的儿子夺门而逃(怎么多了个儿子?),只见四周黑压压的,黑暗中闪烁着狼眼的幽光,那全是暴徒或敌人。父子持软鞭对抗顽敌(陆深想起了港产武打片《新少林五祖》,想来必为原型),子亦持鞭击敌。四周敌人均手持刀枪。他扬手掷石,击灭路边灯火,携子冲到了荒郊野林(洞城中哪有真正的树林,想必以果城郊外的某树林或白狮山的仿真树林为原型),狂奔不止,身后传来追兵纷沓的脚步声。至此,梦境出现断裂,好像还有一个小变奏,譬如出现了假山亭台,小桥流水,转瞬之间,场景又转换到了草原及飞机场……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他摸黑到了一处貌似停车场的地方,纵身一跃,似乎到了火车站的平台,却又抓住了一个汽车的方向盘(梦境虽有其内在秩序,但已出现紊乱及无理性),遂带孩子坐上去。忽听得摩托车引擎声大作,追兵杀到,他则驾驶着一棵橡树如驾驶摩托车(这让在梦中观照这个情景的陆深十分兴奋)。耳畔有个女人悄声说,跟着他们(女人是何时出现的?她在黑暗中亮如明月,有一张莲花般的脸。她像一株莲花,怒放于淤泥般的暗夜,这个画面贯穿了整个梦境)!那女人也骑着摩托车。他们跟着那一队摩托车手风驰电掣地行驶,这样,盲目行进的追踪者就变成了被追踪者而浑然不觉……其中又发生了很多事情,时空多次变换,忽如电影胶片有数处损坏,相关记忆不可捕捞……他们穿越了几条小巷、村寨乃至外星球,而男子总能跟上,女人不禁低声赞扬。他们跟到了一个胡同,被跟踪者先拐进去,女人停下来,示意父子俩亦停下。他们掉头进入另一个胡同,到了一幢房子,推门入屋,发现房子里还有一幢小房子,小房子内有一张床,女人示意男子睡在床上,但床里头已有一男在酣睡,床上还有三个枕头,那男人脸朝墙壁,看不清面目。女人问道,人齐了没有?有人回答,没有。床上的男人大汗淋漓,女人抚摸他,但十分用力,仿佛在拧一条湿毛巾。她说,做饭的病了,我们出去吃好了。当下,女人和父子俩去餐馆吃饭。一入餐馆,女人遇到了另一个女的,老相识了,忽又见到一个男的,愁眉苦脸,一副落魄状。女人问女友,认识否?女友回答,她想起一部讲饮食的电影,男主角是个患了失忆症的大厨师,烹调术很厉害,眼前之人就像是他。至此,梦境出现了分岔,电影里的片断跟“现实”中的内容相混合,那个男子正是前厨师,在别人的帮助下,不停地想起做菜的绝活,每想起一个就狠赚一笔。他做的菜太好吃了,一个店员在上菜时趁机三两下吃光了,一个食客风卷残云般一扫而光却说怎么没上菜?黑社会来寻仇,一个丑陋而仗义的女厨娘,慷慨高歌:情与义,值千金——她舞起双刀火拼黑帮……回到“现实”中,众人点好菜,那个前厨师在餐馆表演魔术。他忽然发现二女身体重叠,就像一滴水跟另一滴水融合,然后迅速地消失了。原来是魔术师将她们变入了一个碗橱里,碗橱有数十个抽屉。他大惊失色,拉开其中一个,看到了女人身体的一部分(分不清是谁的),但他不敢硬来,以免弄伤了她。他发现抽屉中有一把剪刀,乃是开启橱柜的钥匙,每一颗螺丝钉都是一把小锁,遂以之打开了橱柜数以十计的小锁,将其完全分解,又看到里头有一沓图画,画中有山有水,有屋有田,有树有花,花花绿绿的,但每张都有一个女人的裸体像,他不知道哪一张有她,遂全部拿走(此后孩子不见交代)。他拿起其中一张图片,忽听得“蓬”一声响,那张图起火了,转瞬间消失于大火中,而画中景全变成了现实,那些荒滩、野草及旋转的树林,全变成了真实之地,那个女人就囚禁于一间小白屋里。他必须进入其中,方能将她救出。他毫不犹豫地走入了跟现实世界不同的另一个空间……(当时陆深在睡眠中觉得此梦大有意思,挣扎着要起来记录,开始他半梦半醒,直至渐渐醒过来,梦境亦于一场白雾般真切完整的苏醒中飘散),梦境的后半截,他说什么也想不起了。

他无法忘却的是,那个女人被囚禁于一个凶险世界的白房子里,他为了救人,不异以身犯险。那个女子跟黄晶有相同的相貌,但能说她就是眼前的黄晶吗?黄晶见他有点发愣,笑着说:“我读过你几篇小说,还不错,直到读到了《迷宫中的女人》,才知道是你,久违了,张子房!这一次,你居然以自己的真名为男主人公命名。没想到你化身为小说家陆深这么久了,你其他小说也是抄袭的吗?”

这句话如当头棒喝,将陆深从追忆梦境(也许有极少成分掺杂了现实或往昔?)的沉缅中敲醒,说:“黄小姐,我们见过吗?现实中的张子房是谁?既然你说他不是一部小说中的人物。”

“张子房是谁?”黄晶语含讥诮,说,“你是跑不掉的。看来你是真忘了。如果你真想搞清楚这一切,请你耐心听我讲一个故事,有点长,但很精彩。请你不要中途打断我,也不要离开,这是必需的功课,也是唯一的途径。你做得到吗?”

陆深点了点头。于是,黄晶喝了点水,花了大半个小时,将一个故事不紧不慢地复述了一遍,完整而详尽,而陆深对此再也熟悉不过——

出于对各式各样歹徒的重视,舒舒武装到了牙齿。这个在洞城生活和工作的女人,头戴钢盔,身披大衣,一年四季,寒暑不分。她在摩托车头盔和建筑工人的安全帽之间颇费斟酌,后来在军工产品店找到了让人满意的钢盔。大衣并非最佳选择,舒舒十分怀念古代武将的披挂,譬如常山赵子龙的锁子连环甲,肩吞兽头,腰系绦带,胸口别着明晃晃的护心镜,肩膀上的甲叶细密如鱼鳞。她到影视道具店一看,发现所谓的铠甲全是塑料或泡沫做的,中看不中用。她不得已求其次。在大衣里面,舒舒又设置了重重防御器械,譬如双臂套着铝合金特制的臂套,这是为了防备砍手党的袭击。她从不低估自己作为女人的吸引力,在一些难以启齿的部位,安装了一些隐秘而有效的“防盗网”。她不想自己的脸,成为色狼失控的诱因,因而戴上口罩。她从不穿短裙或短裤,她不希望自己的大腿引起任何异性的垂涎,而只要稍为暴露,这就不可避免。她从不穿高跟鞋,也不穿那种形状像蝴蝶或花朵的时髦凉鞋。她只穿球鞋,为的是在逃命时发挥最大的速度。

这样全副武装的一个人,还是女人,走在街上引人注目。刚开始时,舒舒脸红耳赤,好在不会有人看到她难为情。至于同事,时间一久,也就见惯不怪。奇怪的是,一个像太监的男同事,用一种尖细的腔调挖苦戴着钢盔的她像电影《高山下的花环》里的梁三喜,三个小时后在吃午餐的途中被砸头党打得头破血流。一个女同事发出母鸡般“咯咯”的笑声,挖苦她转动不灵的手臂,宛若某牌子卫生巾广告的木头人,结果在下班途中被砍掉了右臂。舒舒不敢吭声,仿佛她就是幕后黑手。这样一来,她如此这般,似乎便不是纯粹发疯的举措,从而有了某些依据。

舒舒是洞城《真相》周刊的编辑,工作并不繁重,但她总是第一个来到,最后一个离开。她是真正以办公室为家的人,这一点常在周会上受到领导的表扬,并号召大伙儿向她学习。她像镜子,无意中映照出迟到者和早退者的尴尬。其实,她贪恋办公室是觉得这里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大门口有门神似的保安,昼夜守护,闲杂人等休想越雷池一步。至少,她从来没有听闻歹徒在编辑部公然行凶或抢劫。舒舒在办公室是孤立的,由于孤立带来的危机感和倍加专注,使她业绩斐然。这样,她就像雪地上的乌鸦,以刺眼的方式反衬别人的苍白。

在家里也不安全。但她下班之后,还能到哪儿去呢?当然,最不安全的地方,非公共场所莫属,譬如闹市或马路。舒舒认为“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这句话,肯定肇始于白痴之口。所以,她不嫌麻烦。每天清晨,她洗漱完毕,不是描眉敷粉,而是披坚执锐,像一个中世纪的女战士。当她回到家,将重重披挂卸之一空,深深吐出一口气。她承认那些金属及丝织物颇有分量,也不能对其束缚或缠绕视而不见。她在浴室的镜子前,注视赤条条的自己。镜面上水汽氤氲,那个女子的形象由美妙的线条、诱人的色泽乃至发烫的体温构成,那些凸面和凹处,包括那些起承转合的臂肘、膝盖乃至脚趾、发丝之类的细梢末节,每一部分都妙不可言。镜中人在笑,但她没有任何笑意。这就是她的本来面目吗?她雪白的肌肤,犹如珍珠母的肉体脱离贝壳,又显得无所适从。她那么美,又那么脆弱。她像长出角茸的梅花鹿,也就带来潜在的危险。

应该说,家能给人温馨的感觉。但舒舒恐惧于夜深人静,她在黑夜中睁大眼睛,注视着墙壁,在幻想中穿透墙壁看到外面辽阔的厚土,甚至穿越泥土看到果城被灰霾遮掩的天穹。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一个没有同伴的女人,她跟房子的相加能否叫“家”?随着夜色的加深,她的思维愈加活跃。她关于恐怖经历的记忆,表现出惊人的天赋。譬如老电影《夜半歌声》中毁容人捧着油灯出没废墟的场景、送葬队伍在雨夜山冈诡异的身影……她打了一个寒噤,那些可怖的人与事由于耳闻目睹,挥之不去。一些盗贼入室盗物乃至劫财劫色的幻觉接踵而至。她将脑袋钻入被筒里,宛若将脑袋钻入沙堆的鸵鸟。她双手掩面,泪水一片。

舒舒的住宅是“无底洞”小区。众所周知,洞城目前的开发形式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建筑摩地大厦,往地下深处延伸,最高者有五十多层,其中供水、电力、通风等设施一应俱全,除了见不到一丝阳光及天空,跟在地上城生活似无不同。另一种呢,地产商气魄更大,乃是在地下先挖掘一个接近于无穷大的空间,再在洞底的“地上”建筑楼盘,在楼盘之间栽植草木,俨如人间王国或神仙洞府,穹顶高远,四面辽阔,而难以看到边界,住在其中者,让人误以为仍在地上。无底小区就属于后者。上述地下房产均属于洞城区域。在地下城区之间,有轨道小火车及地下公路的巴士在穿梭来回,而跟果城连接处,则有专门的地铁。

无底洞小区规模不小,占地怕有三千亩,矗立着三幢高达三十多层的主体建筑大楼,旁边有四幢十层高的辅楼,还有喷泉、园圃及伞状亭子等,绿化用地多是塑料假树,也有一些小型盆栽喜阴植物。现在的科学技术尚未能为营造地下森林提供可行性的技术,据说温室培育小型灌木及某些特殊品种的小乔木取得了重大突破,有望在两三年内推广应用。考虑到这一切,全都在地底下建设,也不容易。但在张子房看来,该洞城之洞仍不够恢宏,且不说楼顶之上就是洞顶,毫无传说中的地下天空之感,四周上下的的洞壁,也跟大楼贴得太近,几乎触手可及,给人带来沉重的压抑感。其所谓“天穹”无非是略为高一些的洞顶而已,刻薄点说无非是一个地铁站或地下室的升级版。当然,洞城远不止“无底洞”一家开发商的楼盘,其他地产商如“飞霞洞”、“花果山”等的楼房,星罗棋布,分布于漆黑而神秘的地底之下。每幢大楼都灯火通明,但毕竟规模较小,远谈不上是城市,顶多是一个山庄,连地下村落都算不上。洞城要跟果城分庭抗礼,谈何容易。

张子房第一次见到舒舒,是在一个周六的午后。舒舒双手抓着一根粗大的绳子,从十九楼的窗台缓缓下降,已到了第三层。她头戴钢盔,身披大衣,远远望去,男女莫辨,颇像徐克电影里的黑侠,只是身手笨拙。张子房倒抽一口冷气,两个保安也发现了,飞快地赶过来,冲着对讲机大叫:“飞贼,墙上有飞贼!”刹那间,舒舒双脚降落地面。她搓了搓手,尽管戴着线绒手套,绳子仍勒得她疼痛难忍。

两个牛高马大的保安,迅速包抄,将舒舒双手反拧过来,其中一个喝道:“蹲下——”此刻,以张子房为首的围观者,已从四处迅速汇聚过来,就等着看好戏了。

舒舒痛得身体颤抖,大叫道:“快放手,我是业主,我住十九楼。”保安听到是女人的声音,愣了一下。门岗过来,咧嘴一笑:“我认得她的模样。的确是业主。”两个保安对望一眼,半信半疑,松开了手。其中一个伸手要去掀舒舒的钢盔,舒舒头一扭,却掏出业主卡递过去。保安瞄了一眼,没有接。张子房嚷道:“业主就不能做贼?总得搞清这是怎么回事!”他就住该幢十九楼,看样子这个装束古怪的女人,就是从该处降落的,没准儿已端了他的老巢。

一个保安说:“你说吧,这干吗呢?”舒舒沉默半晌,小声说:“我在做逃跑的演习呢。比方说,起了火灾,或者贼人入室,总之困在房间又不得不逃走,利用绳子或被单之类的条状物逃生,就不失为一个办法。但我住得那么高,毕竟相当惊险,还是预先演练一遍为妙,免得到时手忙脚乱。虽然耗费体能,倒也不算什么——”一个保安道:“好端端的,又哪来什么贼人火灾?”另一个保安说:“即使有问题,也可以叫我们,或者报警嘛。”舒舒这次不吭声,似乎对此不屑作答。她将绳子卷成一团,挺起胸膛往小区走去。

张子房看着她的背影,浑身上下,罩得严严实实,看上去像一个密封的房间。他摇了摇头,嘀咕说:“莫名其妙,不可理喻!”

舒舒很怕睡觉。每当夜深人静,便是她一连串噩梦的开始。在工作时,那种不安感也没有减少。在她的臆想中,歹徒丧心病狂,心狠手辣,不可不防。她居住的小区,上月便有入室盗窃的传闻,好在没搞出人命。作为洞城一家周刊的社会新闻版编辑,入室打劫、强奸乃至杀人之类的报道,让她目不暇接。她每处理一条类似的新闻,就在脑海检测一遍她的防范措施,查漏补缺,以使之完善。出于防盗的需要,她安装了重逾千斤的精钢大门,并装了三把不同品牌的暗锁,外加一把碗口大的铜挂锁,除非是动用炸弹,等闲鼠辈怕也无法撼动。大门最重要,大门没有问题,她心就定了大半。尽管如此,她还是在枕头下放一把菜刀,万一歹徒入宅,正好拼过你死我活。而窗子安装的防盗网粗如儿臂,其坚固程度堪比监狱的铁窗。她心细如发,在防盗网上开一个出口,以备不测之需。她上次就是通过那个出口从十九楼攀缘绳子降落地面的。火灾隐患亦不可小觑,她在卧室和厨房各配备了一个干冰灭火器。她还准备好了猪嘴状的防毒面具,以免煤气泄漏或贼人吹入“鸡鸣五鼓返魂香”之类的毒烟。

舒舒的防备措施无懈可击。但她无法消除不安。这固然有某些不利的客观因素,譬如她居住的城市依然没有将歹徒悉数铲除,永绝后患。很大程度上也是她的个人问题,她对自卫的能力缺乏自信。而症结在于,她的护花使者暂未出现,且前景不容乐观。

与其说舒舒要找的是共建美好未来的生活伴侣,不如说要找的是一个有足够能力保护她的人,并乐意保护她一辈子。说白了,就是一个保镖。她渴望一个私人保安或贴身警卫甚于丈夫。这谈何容易!舒舒曾在工会跟某单位组织的“红玫瑰单身贵族派对”上,出尽风头。她的深蓝钢盔和雪白口罩成为化妆舞会上最富创意的面具,在一大堆禽兽乃至鬼怪中脱颖而出。除了她奇特的造型,她那套着铝合金而行动不灵的双臂,仿佛在模仿机械人的行为,笨拙而滑稽,为她赢来了满堂彩。化妆舞会一俟结束,她没有将那些东西除掉,就难以像别人那样迅速结对,徜徉于烛光杯影之中,耳鬓厮磨,喁喁私语,渐入佳境。她也曾几次相亲,她吸取以往教训,正待冒险摘除钢盔及口罩,谁知还没完成相关动作,对方已逃之夭夭。

近几个月以来,舒舒已经放弃了类似的交友或相亲活动。这就意味着配偶或保镖依然遥遥无期,确切地说,只有她为自己的安全负责。上次保安说有事可以找他们,舒舒心中一动。她的确长期忽视了这一人数众多的保安力量,原因却也是其效率跟人数恰成反比。在她看来,保安除了盘查业主出入,似乎无甚作为,亦无法杜绝歹徒混入或潜入。她决定做一次试验,以验证本小区保安的反应以及行动。

第一天晚上,她将自己简单而潦草地捆绑,模拟一个失去人身自由的人质。显而易见,这个设计大致适合于被歹徒强奸、殴打或禁锢诸如此类。由于(假设)手脚不能动弹,所以她不可能拨打手机或电话,而只能放开喉咙大喊救命,这本是最原始的求救方式,也相当有效。然而,她喊破喉咙,声嘶力竭,大半个小时,仍没有任何动静。她在试验保安的同时,也试验了第十九楼一梯五房各邻居之间的冷漠和隔膜。

第二天晚上,她重整旗鼓,卷土重来。这一次,她在一个铁桶里点燃一件旧床单,一时室内烟雾弥漫。她模仿的是厨房失火或煤气泄露的情景,从理论上说,这种情况洞城人每天都会发生一至数次。她张开喉咙求救,这次她未能坚持得更久,一是喉咙肿痛,二是大量的烟雾直钻鼻孔,让她呼吸维艰,咳嗽连声。她赶紧动用灭火器将火头扑灭,倚在墙上直喘粗气。她被熏得涕泪交流。

她心一沉,就像铁桶里的黑灰,在慢慢变冷。

她决心将试验进行到底。第三天晚上,她决定不管结果如何,这都是最后一次了。她这次的试验更加严苛。她躲在卧室的一个角落,一面想象被歹徒侵犯的情景,一面断续发出恸哭和呼救。她严格按照可能的情形去做,以求逼真。当然,她并非真哭,她心底的难受,却无须伪装。她选择卧室,是因为歹徒摸入单身女子的家,抢劫或灭口是一回事,估计很少有人会放过她的身体。她跟平时在家中一样,除了某些措施,只穿着柔软的睡衣。而她被歹徒进逼,除了一步步倒退入卧室,似乎没有其他可能。但卧室距离大门口最远,她求救的声音打了折扣,她的嗓子已呈半哑状态,喊声更加微弱。她接连喊了大半个小时,墙壁回荡着她无望而沙哑的叫声。她是绝望了。她拼命拉扯沙哑的喉咙,希望将体内的每一丝力气都化为声音从嗓子眼挤压出来。她像疯狂的母狼。她在嚎叫。

有人拍门了。舒舒断定这是一双男人的手。这双充满力量的手拍打在铁门上,在舒舒听来无异于仙乐。舒舒一蹦三跳地冲出来,她要享受这美妙的拍门声,她嘴里的声音没有停止,但她将“救命——”换成“来人哪,快来人哪——”

舒舒深知除了动用非常工具,她的防盗门不可摧毁,她有点不情愿地将门打开。

门外,是一张陌生而似曾相识的脸,果然是个男子。他的脸色夹杂着关切和疑虑,那一丝关切,足以让舒舒心动。她认出该人就是那天攀缘绳子事件的围观者,当时他面目可憎。他是第一次看到这个邻居(其实是第二次,但上一次他看到的只是一个包裹在大衣、钢盔、口罩里的人,连性别也难以分清),这个邻居的脸是如此漂亮。他说不出这种美,但他可以肯定这样的美,还是第一次遭遇。他的卧室就贴着一些美人肖像,范冰冰或林志玲。假如他得到一张她的脸,就会毫不犹豫地将那些贴在墙上的美人通通撕掉。他的目光舍不得从她的脸上移开,但她美丽的颈项、脖子下微凹的锁骨乃至耸起的胸脯,不由分说地将他的目光扯了过来。他发现一个人只长一对眼睛是不够的,当他面对这样的女人。他那个样子,像一个白痴。他的目光是贪婪的,但并无亵猥之色。他像一个画家面对着毕加索或凡高的真迹,除了叹服于完美艺术品的力量,无话可说。张子房注视着她,反而忽略了舒舒房间的古怪。

舒舒问:“你没事吧?”张子房如梦初醒,说:“你刚才没什么事吧?”舒舒神色忸怩:“刚才小腹痛得很,可能是胃病又犯了。现在似没事了。”张子房说:“你刚才可吓人了,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呢。你叫得很可怕。还是去看医生吧,我陪你。”舒舒说:“也是老毛病了,不用啦,我看没事了。”张子房表现出男人的果敢来,说:“别说了,左邻右舍的,你有事我不帮你谁帮?”舒舒坚持说不必看医生,但不介意去吃点宵夜。她披了一件外套就出门了,这倒是头一遭。好个左邻右舍,她入住十九楼一年多,总算认识了一个邻居。

折腾了半天,回来时夜已深,舒舒的心情从来没有这么好。她斜睨张子房,这是一个英俊壮实的男子。从他拍门的声音看来,无疑孔武有力。她被迷住了。舒舒知道张子房就住在对门。张子房直到陪舒舒进入她的房子,才知道她就是当天那个沿着绳子从十九楼攀临地面的人。墙上的大衣、钢盔诸物使舒舒原形毕露。

但这远比不上舒舒的房子让人更震惊。他所看到的绝对不是所谓的“房子”,曲里拐弯的细长甬道,犹如悬崖般奇崛突兀的墙壁,墙上幽暗的五彩小灯只能照亮更大的漆黑。他跟着舒舒左兜右转,在一条仅能容纳一人侧身而过的通道走了三四分钟,终于到了一处。舒舒开灯,亮如白昼,张子房只见一个椭圆状的小房子,犹如半只巨大的蛋壳,里面的炊具倒是一应俱全。舒舒说:“这是厨房。”两人又转了大约两三分钟,见到一室,宛若悬崖上的洞穴,一根小绳子挂着几件花花绿绿的毛巾,而一张古朴雅致的小几摆着各式精致的瓶瓶罐罐。舒舒又说:“这是洗漱室。”这一次,又转了好久,忽觉眼前豁然开朗,别有洞天,面前便是一个相当大的洞穴,洞壁平整如削,顶如穹庐,四周的壁画描绘着神话故事,而地面摆着一张紫檀木大床,罗帐如盖,四周摆着衣橱、书桌和梳妆台,不消说这便是卧室了。张子房不禁惊叹出声,这哪儿是一个百来平方的起居室?简直就是一座幽深的城堡。其幽暗神秘之处,他觉得灯光迷离下的果城的人造迷宫或香港海洋馆的水母馆亦不过如此。当他看到衣钩上挂着的大衣和钢盔,他面前浮现出了曾遭遇的那个女子,密封得像一个漆黑房间。穿着睡衣的她,却像打开天窗的房间,种种迷人之处暴露无遗。

舒舒没有掩饰她的得意:“这纯粹是我的个人设计。如果不是我带你进来,你就是在里面转上半个小时,也未必能找到我的卧室。至于客厅,我早已改作他用,反正我也没什么客人。你来我很开心。”

张子房仿如梦游,这套幽深迷宫或地底洞穴似的房间,给他带来了震撼,尤其是那种洪荒时代的感觉挥之不去。他印象中,只有第一次目睹西藏神秘而绝美的山河才能相比。而身边的女子,无疑契合藏族仙境中传说的仙女。然而,这地穴般的房间幽晦而神秘,甚至有一股阴森之感。这让张子房不快,并心存疑窦。

他俩坐在床沿。茶的清香在室内弥漫,舒舒注视着张子房,她缓慢而婉转的讲述让张子房眼神中的疑窦渐渐消失。她为沙哑的嗓子而歉疚,并允诺下次一定唱一支歌给他听。张子房安静地听着,他心里滋长了一股怜惜和心疼。当舒舒从枕头抽出那把锃亮的菜刀,张子房再也忍不住了,他说:“让我来保护你,好吗?”他暗下决心,他不仅要保护她,照顾她,还要将她从这个囚牢似的房间解救出来,宛若英勇的骑士解救被毒龙囚禁的公主。

舒舒声音在颤抖:“你能保护我吗?你能永远保护我吗?你能证明吗?”此刻的舒舒,依然没有失却理智。张子房没有去证明,而是做了一件更明智的事。他用嘴堵住舒舒的嘴。舒舒激动了。她只做了一个动作,就将外套连睡衣一起脱掉。张子房呆住了。在舒舒的胸膛,两座耸立的雪山倒扣着两件小号铁锅似的物事,漆黑,坚硬,浑圆,却又显得多余,让人不能忍受。舒舒微笑,她伸出右手,摸索到一把几乎看不到的密码锁,轻轻转动,才几下就将左乳上的铁盖子打开,取下。一团粉嫩、雪白的圆锥体物什,像小兽一样跃出。很快,舒舒的右乳也解除武装,呈现在张子房的眼前。

舒舒身上的两座雪山,让他升起攀登的欲望。他毫不迟疑地伸出手,抓住了舒舒的乳峰。但地上那两个半球似的金属盖子,让他心烦意乱。舒舒抱紧他,非常用力,仿佛猛兽逮住猎物,又像溺水者抓住了稻草。舒舒腾出一只手,将内裤扯下来。张子房看到她的私处,覆盖着一块金丝罩网,就像是另一件内裤,或一只口罩。这让张子房觉得十分古怪。舒舒微笑,她伸出手去,在罩网上摸索。她脸色酡红,像醉酒一般。那个罩网安装着密码锁,但舒舒一连换了十几组数字,仍无法顺利打开。她急得满头大汗,终于放弃努力,仰起头,沮丧地说:“我一紧张就忘了,我想不起来,我没有办法了。”张子房将脑袋埋在她的双乳之间,没有吱声。他们搂抱着,先后入睡了。

第二天一早,他们去登记结婚。张子房看着那个红本子,想起昨夜的一个噩梦,他被塞入一只密封的大木箱,不敢大口呼吸,以免氧气一下子耗尽。他揉揉眼睛,灯光像月光一样虚幻。他们回到舒舒的房间,这一次,张子房摸清了舒舒房间的结构,整套房子从外墙看来平平无奇,但室内经过巧妙设计,整体上就像一个岩洞,一条地道,但这个洞穴或地道,却悬在半空之中,并非出自地下。房间的窗口被改装成了碗口大的小孔,犹如古堡的射击口,从漆黑的房间往外面望去,一览无余,从外界却无法窥探房间。舒舒的床头放着一个望远镜,整个世界对于她一览无余,她却在世界中隐没。在洞城,无论白昼还是黑夜,都得开灯。

他们没有举行任何婚姻的仪式。张子房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洞房的地点,能否改在他的房间,但遭到了舒舒的拒绝。舒舒说:“我不习惯住别人的房间,我会睡不着的。”好在,这一次舒舒顺利地解除身上的障碍。她的身体向张子房敞开了,但没有向自己敞开。身体被第一次洞穿的疼痛,使她脸孔扭曲。这使张子房更加亢奋。张子房喘息未定。这真是一个迷宫似的女人,但进入迷宫的路径,已向他打开,他顺利进入了。舒舒说:“做爱好吗?你肯定是说好的。但我没有感觉。”张子房哑然,他怀疑刚才进入的是另一个女人的身体。他抱住舒舒,有点恍惚。舒舒说:“我喜欢被别人抱着。只要你这样抱着我,你让我干什么都行。”

结婚三天之后,他们发生了第一次争吵。张子房强烈要求舒舒搬到他的房间里住,他的理由是,舒舒不是要他保护吗?要证明给她看吗?张子房讥诮说:“你躲在你的房间里,根本就不需要任何人保护,不会有第三者能打开你的防盗门,并顺利通过迷宫般的甬道进入你的卧室。只要你还像蝙蝠住在那个该死的洞穴,我就被证明是多余的,无足轻重的。”舒舒说:“你不要这样说,我需要你。你是我老公。”张子房说:“你不需要任何一个老公,你要找的是一个保护人。”舒舒说:“你走吧,你走吧。”张子房盯着她的脸,这张脸非常美丽,但没有表情。他将门一摔,走了。

傍晚时分,舒舒双眼红肿,敲开了张子房的门。她向张子房屈服了。但是她要张子房向她保证:“住别人的房子必须是安全的,是可以安枕的——”张子房打断她说:“这不是别人的房间,也是你的房子。”舒舒说:“你没有良心。”张子房说:“你可以放心住下来,跟我生活下去。房间也是装着防盗门和防盗网的,你瞧,多么牢固!如果有小贼胆敢摸入来,我就将他从十九楼扔下去!”舒舒笑了。

一开始,舒舒还是惴惴不安,每次入睡前都要将门闩闩紧,将门窗关闭,并放下窗帘。张子房只是由她,反正家里装着空调,闭门塞户也不算什么问题。舒舒仍不能从性爱中得到乐趣,但总能满足张子房的要求。每次大汗淋漓之后,她都枕着丈夫的臂弯呼呼入睡。看来,新环境的改变,并非她想象的难以忍受。

两人共同生活了三个星期。张子房又有了新的要求。他越来越不能忍受在温存之际,舒舒那些千篇一律而古古怪怪的“前戏”和“后戏”,那就是一面口中念念有词,一面缓缓转动乳房及私处上金属罩杯的密码锁,将其除下来。在完事之后,又一丝不苟地将它们一一安装上去,方才睡觉。这在平时还没什么。有一次,张子房半夜醒来,性欲勃发,这才发现该问题是多么严重。舒舒马上醒了,她说:“不要急,等我来。”她仿佛从未入睡,一直在等待丈夫。她清醒而冷静地将下体的罩网除掉,她的身体像软壳动物,折叠成张子房喜欢的姿势。张子房又恼怒,又歉疚。

在下一个深夜,张子房小心翼翼提出了要求:“你能否将这些东西扔掉?起码是在家里,尤其是在睡觉时?”

“不行。你觉得它们很碍眼,却是我不可缺少的精神镇静剂。”

“但它们的确很碍眼,而且坚硬、丑陋而荒唐!”

“你不是嫌弃它们,而是嫌弃我。你开始腻烦我了是不?”

“我的确很讨厌这些鬼东西,太荒谬了。这样下去我非出问题不可!”

“你还愿意像以前一样保护我吗?”

“我爱你。”

“我问的是你是否还会保护我。”

“丈夫保护妻子,这天经地义。你老是说这个你烦不烦呀你。”

“你到底还肯不肯保护我?譬如说当我身遭不测?”

“我说过了,我肯。”

“那好吧,我答应你。但只限在家里,在睡觉的时候。我外出的时候,主要是上班或买菜,你不在我身边,不能好好地保护我,我还得戴上它们。因此,我是不能将它们扔掉的。你能理解吗?”

“好的。我也保证在你不愿意的时候,绝不招惹你。我不会强奸自己的妻子。”

张子房被自己逗乐了,舒舒却脸色煞白,整个人好像虚脱了。他问:“宝贝,你没事吧。”舒舒说:“我没事。我只是有点不习惯。头上没有钢盔,我就像一只剥掉硬壳的蜗牛,很不习惯。”

她说着,将乳房上的金属罩杯拎出来。她又去解除私处的武装。她说:“我的乳房好像不见了,不存在了。”张子房伸手去触摸,说:“胡说!它们总算翻身解放了。你看,多有弹性,多有生机!这一对冬眠的小动物,终于复苏了。但你还没有解放,至少你的身体还没有解放。”舒舒说:“我还是不习惯。我觉得它们不是属于我的,我控制不了它们啦。”张子房抱着她,胸膛感到妻子乳尖的抵触,说:“慢慢就会习惯的。你以前也不习惯走出那套该死的房间,宛若人间地狱的房间——啊,原谅我。但你现在不是很习惯了吗?你瞧,你现在多迷人!”

舒舒一声叹息,她看着眉飞色舞的丈夫,她的紧张感在缓慢地消除。

五月的一天,张子房收到了一张结婚请柬,老朋友张英武将于本周末结束钻石王老五的生涯。张子房忽发奇想,他要携眷出席。他说:“宝贝,我从没见过你参加朋友的聚会,或跟别人打交道。而适量的社交有益于身心,你跟我去好吗?”

“好的,但是你对我的装束不要说三道四。”

“天啊,宝贝儿,你不是要扮成女杀手的模样,参加我老朋友的婚礼吧。”

“我不可能在外面改变我的装束,你不知道外面有多乱!”

“我就是看不惯那一套!你为什么不能像正常人那样?为什么要将自己搞得神经兮兮?老实讲,你那套服饰,谁知你是男是女?谁知你喝喜酒还是捣乱?你看看你吧,那套深灰色的大衣,加上深蓝的钢盔,白色的口罩,简直像是本·拉登派来的!这决不允许!你到了该变一变的时候了。”

“我就知道你看不惯!从第一天结婚起,我就知道你看不惯这一切。你要改变什么?你有本事叫所有的抢劫犯、强奸犯、砍手党都改邪归正吗?如果没有,就甭想来改变我。你在不能保证我安全的前提下,请不要跟我说改变!”

“好,好,我不改变你。你就穿普通服装去一趟,就一趟,这都不行吗?”

“我就这样。我从来都是这个样子。我本来就没说要跟你去。”

“这个,这个——好吧,就这样子去吧,只要你愿意出席,我很高兴了,我还担心你说不呢。”

张子房很快就知道他错了。装束奇异的舒舒在婚礼上成了焦点,她那身服饰,甚至不能用奇装异服来形容,尤其是她的深色大衣跟新娘的雪白婚纱恰成对照。她在宾客之中,显得相当突出,跟婚礼的氛围也不协调。来宾对她甚至比对新娘更感兴趣。张子房一到,就感觉到了不对劲。当他向朋友介绍妻子时,不少人捧腹大笑。“这个人真奇怪”、“她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咦,小声点,看来人家是身怀绝技的剑客呢”,诸如此类,就像苍蝇嗡嗡地钻入张子房的耳朵。他瞅着妻子戴口罩的脸,舒舒双眼澄澈如水。

张子房夫妇提前告辞了。反正舒舒也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口罩除掉,并享用筵席。回到家里,张子房脸色发绿,仿佛长出了青苔。两人吃过晚饭,张子房说:“我们要好好谈一谈。”

舒舒知道他要说什么,等着他说下去。

“我的妻子那么漂亮,带着她出街是很长面子的,事实上恰恰相反。所以,这肯定出了问题。其实,刚才你只要将口罩除掉,将头盔摘下,哪怕还穿着那件莫名其妙的大衣,你还是全场最美丽的女人。你老公也不至于无地自容。我忍无可忍了。”

“你只顾你的面子,”舒舒说,“我要为我的安全负责。”

“好,就算我有无面子取决于你好了。但你的安全,是由我来负责的。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是你的终身保镖或贴身侍卫吗?这一点,你完全不必担心。”

“不是我怀疑你的承诺,也不是怀疑你的能力。但是——歹徒太猖狂了。但是——你根本就拿不出证明!”

“没错。我可以向你保证,你看我的力气!”张子房随手将沙发上的拉力器拿起来,怒吼一声,居然将拉力器的五根弹簧全部拉直,失却了弹性。“我有能力保护你。你要相信我,你老是这样子,你让我觉得失败。这不仅仅是作为老公的失败,也是作为一个男人的耻辱,这是绝对不允许的。”张子房哭丧着脸,将那件损坏的拉力器抛到墙角,蹲下来,抱着头,像个孤独无助的孩子。

“做别人的老公是容易的,做一个男人却要付出代价。我宁愿你永远没有机会来证明。如果一直是这样,那么一些美好的东西,就依然像肥皂泡一样,还没有破碎。”

“舒舒,你伤了我。我的心被你伤透了。”

“亲爱的,对不起。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有没有办法让你脱掉那些巫衣般的大衣?那个加里森敢死队般的钢盔?那只在瘟疫期间人人都戴的口罩?还有你身上那些莫名其妙的金属奶罩、金属臂套和性器保护罩?你知不知道,它们是看不见的丝线,拧绞成了一根绳索,而绳子就勒紧我的咽喉,我要透不过气了。”

“对不起,亲爱的。”

“你就是怀疑我。我不知道你凭什么怀疑。我恨不得马上遭遇一个盗贼或什么狗杂种,好让你看看,我是不是信口开河。你怀疑我什么呢?”

“我不怀疑你。如果怀疑你,我就不嫁给你啦。”

“好,舒舒,你说吧。你要怎么样才扔掉那堆玩意儿,像隔壁的小妇人那样,像这栋楼扫地的阿姨那样,像小区里随便一个带孩子的老太婆那样,像大街上随便看到的一个女人那样——看上去正常一点。”

“你是说我不正常。你以前从来不说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你愿意娶我,我以为你已能接受。看来不是这回事。你现在倒来指责我——”

“你就是不正常。你瞧瞧看,你能从地球上找出半个像你这样的人来,我算你厉害!”

“你这样说让我失望。”

“这样吧,好吗?我每天都陪你上班,接你回家。这样好吗?由我陪着你,你不用怕。试试看嘛,如果真的不行,我以后再也不提了。大不了,我在包里放一把刀,一支枪,若有风吹草动,我肯定为了你不惜拼命。就这样定了,好吗?宝贝。”

舒舒同意了。第二天一早,张子房陪着她上班,打的将她送到编辑部,甚至送上她的办公室。舒舒没有戴钢盔,没有穿大衣,更没有套上铝合金的臂套,当然,乳房和私处的防护器具也一并摘除。张子房兴高采烈,仿佛抛掉了沉重的包袱。舒舒无精打采,惊惶之中,又带着羞怯。她坚持戴了一顶棉绒织的帽子,这仿佛是一个仪式,或旧日装束的象征。

那天,舒舒成了办公室的头条新闻,一是同事惊诧于她敢于“露脸”,跟以往迥然不同;二是她的脸太美了。大伙儿习惯了她平时的装束,反而有点奇怪。舒舒在众目睽睽之下低下头去,面红耳赤,仿佛在大庭广众下赤身露体似的,很别扭。的确,她脱掉了那些器具,就像脱光了衣服,很不自然。

张子房每天陪着舒舒上班下班,虽然辛苦些,但是很高兴。他陪着如此漂亮的女人,走在路上,也极大地满足了虚荣。很少人能忽视舒舒的美丽,即使是女人,尤其是无底洞小区的门岗,每天看着舒舒出入,目光发直,宛若泥胎木偶。张子房得意地笑了。她是属于我的,这个人间尤物,你们只有瞧一瞧的份。

三个月过去了,尽管报刊及网站仍有一些关于抢劫、强奸或杀人的报道,经舒舒之手编辑的就有好几篇,但舒舒毕竟安然无事,她也没有目睹相关的违法犯罪行为。说也奇怪,她以前还经常在地铁上亲眼看到小偷出没,这三个月居然风平浪静。她慢慢安心了。有一天,她提出不用张子房送了,她自己打的就行。她还说:“打的应该是比较安全的。”但张子房坚持要送。他瞅着舒舒,他觉得妻子跟小区任何一个年轻女人,没什么两样了。

秋天到了。尽管在洞城不见天日,没有天空、星辰和风云,也没有四季之分,但洞城的日历也有夏至秋分的说法。如果在毗邻的果城,秋天是很舒服的,尤其适合于郊游。由于秋天带来的好心情,当张子房提出去洞城最大的“森林公园”白狮山游玩时,尽管她有些顾虑,但还是答应了。张子房说:“这还是相识以来的第一次郊游呢,肯定终生难忘。”舒舒含笑说:“七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出游。”张子房拥住舒舒,吻她的眼睛。他付出了极大的耐心和努力,这没有白费。

白狮山的景致很不错,它既是洞城最大的人造山,也是洞城名声在外的名胜。该山高逾三百米,方圆两公里,全由人工在地下世界挖掘出来,就像掘一个大宝藏。其实该“山”原本就隐藏于地底之下,只要将山四周的泥土搬走,它就会赫然显露,这有点像挖洞,也有点像刻章,但挖洞是阴文,造山却是阳文。该山就像一具庞大的雕塑,其外观预先设计好了图纸,工程师参照的榜样是珠穆朗玛峰。其实,这跟洞城建地下小区的原理差不多。由于白狮山所在的洞穴规模宏大,常让人们遗忘了洞顶,误以为置身于地上城。洞顶状若天穹,这也易让人跟传说中地下城始祖地下盘古穷毕生之力挖掘的“地下天空”发生联想,那是所有地下城的圣地,历代皆有人寻觅,但一无所获。这座洞中之山,山顶几乎触及洞壁,这说明其地下空间仍有不足。在山脚的四周,风景管理区花重金营造了一个园林,林木茂密,花树璀璨,颜色及触感都异常逼真,甚至还能散发出相应的清香,却全是用塑料、橡胶、金属诸物制造的假植物。有一条人工溪流绕着山脚呈环状流过,又注入远处一个黑洞般的深穴。溪流淙淙,颇为灵动,看来似是活水,水中常见锦鲤游动的身影。山上山下,瞧不尽的亭台楼阁,茂林修竹,小桥流水,风光如画,该公园的点睛之笔是仿真的花草树木,这满足了洞城居民对大自然的渴求。

登山大道及台阶上游人众多,人声嘈杂。喧闹的人声,倒让舒舒倍感安全。她脚步轻快,容光焕发,心情舒畅。谈笑间到了半山腰,二人在凉亭上小憩。

从半山腰往下拐,如果顺着石阶走的话,花十多分钟就能到达白狮寺,这是洞城为数不多的寺庙,香火鼎盛。张子房眨着眼说:“我认识一条幽静小径,几分钟就到了,可以节省不少路程。”舒舒犹豫了,说:“不好,太偏僻了。”张子房说:“你放心好了,只需三分钟。不会有事的。”他摸了摸背上挂着的网球拍套,里面装着的不是球拍,而是一把锋利的砍刀。他笑了,他偷偷买回这把刀,还是三个月前的事。他对这次郊游,可谓蓄谋已久。他甚至巴不得路边黑黢黢的树丛跑出一两个小贼,他自信凭身上的这把利刀,对付两三个歹徒不在话下。他想,经历了这次之后,舒舒心底的阴影就烟消云散了。

舒舒脸色微悚,双腿颤抖。张子房拉住她的手,发觉她的掌心湿了。张子房在叹息,但更坚定地拉着舒舒,踏进了那个幽深而茂密的小树林。林中小径发白,像遗弃在地上的一段旧绳索。

不幸突如其来。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任何提防或逃跑的可能,这完全符合舒舒千百次来噩梦或臆想的情景。舒舒眼睁睁地看着,一根钢管猛击在张子房的脑后勺,张子房一声不吭,就委顿于地。然后舒舒感到一只大手掩住她的嘴,她根本发不出声音,另一只手绕过她的腋下环抱着她。而她的双脚,已经被另外两双鹰爪似的手牢牢抓住,她感到自己在悬空中移动,且速度惊人。

当张子房醒过来,天色微暗,小树林幽静而诡异。好在舒舒也回来了,她一屁股坐在泥地上,上衣还算完整,但裤子被撕裂到了大腿根,裸露出来的大腿,雪白而青肿。她已停止啜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刚才发生的事情有多么可怕,看一看裤子就知道了。张子房的心在碎裂,他凑过去,拂掉她的泪痕,以及脸上沾着的泥土和草屑。舒舒呆滞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她盯着张子房带来的网球拍套,旁边的空地上,就插着那把刀,路灯打在刀刃上,很刺眼。

“这是一个绝妙的讽刺——”舒舒笑了,她的笑是从牙齿缝挤出来的,“刀是你带来的吧。”

张子房的确有备而来,但他没有机会动用这把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妻子的表情和声音,都让他感到恐惧。

“你没有保护我。”

“我没想到会这样。”

“你没有能力保护我。”

“当时我昏过去了。”

“你老婆被轮奸时,你没有办法。你昏得真是时候,当灾难从天而降,你恰到好处地昏过去了。”

“我错了。我们不该来这个该死的地方。更不该走这条该死的小路,我错了,不该不听你的话。”

“是我错了。我以为你真能保护我。现在证明了,你做不到。”

“你总算平安无事,这还算不幸中的万幸。”

“是的,我还活着,我应该为此而庆幸。如果我戴着那些东西,他们只能将我杀死,而无法使我屈服。我自从搬去你家里开始,自从扔掉我身上的器具开始——不,自从认识你开始,我就错了。老实讲,我不怕你的妻子被人污辱,被什么样的人污辱,这都无所谓,只要我还活着。但问题是,那些有能力污辱我的人,也随时可以将我杀死。这次还能活下来,纯属侥幸。”

“舒舒,我真的错了。以后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了。”

“不要说以后。”

舒舒走出了“树林”。一路上,她嘴唇紧闭。她的双唇像两扇门在关闭,像一只蚌的贝壳在合拢,像两块布片被针线缝上了。无论张子房再说什么,她都不会开口。张子房无计可施。他眼睁睁地看着舒舒走到她自己的房间,掏出身上的一大串钥匙,首先打开那把碗口大的铜挂锁,然后一丝不苟地打开了那三把不同品牌的暗锁,动作熟练而优雅。张子房惊诧于她离开大半年了,居然还随身带着那一串沉甸甸的钥匙,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她的钥匙居然没有丢失。舒舒闪身入内,她只说了两个字:“再见!”

铁门发出一声巨响,张子房眼睁睁地看着舒舒消失了。

从此,舒舒消失了。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张子房再也没有见过舒舒。舒舒还像蝙蝠或巫女一样,住在这套迷宫似的房间里吗?还在无底洞小区吗?张子房苦笑,她还在不在洞城都是一个问题。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如果在路上行走,她以前的那套东西肯定又派上了用场。张子房想到她又将包在铠甲般的衣服里生活,就忍不住痛悔和伤心。舒舒是一座封闭的城堡,他曾经以为进入了,其实他从来没有进入过。或者,他是进入了,却在里头迷失了。这个谜一样的女人。他在流逝的岁月中沉溺于悲伤,他在悲伤中倍感孤独。

他学会了酗酒,经常和别人喝得酩酊大醉。那是另外的一些朋友,以往那些认识他妻子的朋友,主要是张英武婚礼上出现的人,他已断绝来往。在北风呼啸的一个冬夜,喝醉了的张子房跟朋友说起了舒舒,以及相关的故事。但没有一个人相信。他急了,灌下一杯烧酒,大声说:“我骗你干什么?我的妻子是什么样子,张英武夫妇就知道,所有参加过张英武婚礼的人都知道!”有一次,他酒后归来,倚着门边,注视着对门的舒舒房间,他忍不住用拳头猛擂,用脚去踢,用头去撞,然而里面一片死寂。他哭了。第二天,他冷静地站在舒舒房门前琢磨,他甚至抑制不住用炸弹将大门炸开的冲动,看舒舒到底在不在里面。张子房知道,他永远失去了舒舒。

黄晶终于结束了冗长的讲述。陆深只听了几句,就知道黄晶在复述他写的故事,亦即他的新著《迷宫中的女人》。如果不是有承诺在先,他早已粗暴地将她打断。再也没有什么比一个陌生人将他的长篇小说一口气地复述更无趣的了。尽管她讲得声情并茂,但唯一有吸引力的是她甜美的嗓音。现在,他才发现,他的小说并不像自以为是的百读不厌。在这个故事里,男女主人公初次相见是作者最着力之处,也是全书最出彩的部分。作者对意识流、时空变换、多视角叙述等现代派技艺运用娴熟,且多有创新,譬如这一部分,就以第一人称的有限视角,反复写了十个两人初次相识的场面,每一个都独辟蹊径,曲折离奇,绝不重复,又无一不从侧面说明了舒舒内心的不安感,这是不可删减的。“我”宣称故事虽然荒诞不经,但记录的都是真实发生的事。每一种都有可能,“我”却无法确定哪一次是事实,只好全都罗列出来。“我”这样讲述的原因,当然是为了突出会面的重要性,穷尽了女主人公的复杂心理,但也暗示了男主人公记忆紊乱的表征——“我”无法清楚地记起两人初次见面的时间、地点与情景。这十次见面是重头戏,占了全书近三分之一的篇幅。黄晶说,为了讲述的方便,她刚才将第一人称换成了第三人称,也就是全知全能的视角。另外,为了节省时间,她只介绍了见面的其中一种,这也是她看来最接近事实的描述。

“我说完了。”黄晶马不停蹄地说了这么久,嗓子仍保持甜润。

“你这样有意思吗?”

“我对你的著作这么熟悉,难道你不奇怪?”

“你的记忆力让我大开眼界,也感谢你对拙作投入了这么大的热情。”

“不,我熟悉是因为故事是属于我的。你的文笔不错,但比起原著来仍有逊色。你作了一些偷梁换柱的改动,但只是欲盖弥彰,丝毫无助于掩饰全文抄袭的事实,你只是倒过来抄了一遍。陆深先生,这种掩耳盗铃的做法,让我该怎么说好呢,你不是掩目捕雀,就是胆大包天啊。”

陆深微笑。黄晶从挎包里掏出一本书,赫然是《迷宫里的男人》,署名黄晶,封面有点折痕,纸页泛黄,看来是旧书。陆深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接过来翻了翻,笑道:“这是本姐妹书吗?”

他翻开了第一页,第一句已像弩箭射中了他的眼睛:“舒舒知道,她永远失去了张子房”。这原本是《迷宫中的女人》的末句——不——他那书的末句是这样的:“张子房知道,他永远失去了舒舒”。

陆深迫不及待地翻阅起来,黄晶静静地看着他,喝着咖啡,没有打扰他。他认真读完了第一章,又迅速翻动书页,匆匆浏览了其余各章,不禁汗如浆出,脸如土色。陆深作了一个深呼吸,他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一个抄袭者。《迷宫中的女人》就像是《迷宫中的男人》的克隆之作,一个虚像,一个倒影,一个复制品。尽管他之前从未见过此书,但二者太接近了,就像孪生兄弟,不,就像是一本书的不同版本,即使有所改动,也变化不大。篇幅也几乎一样,核心故事完全一致,连语言风格也无法区分,甚至有不少句子乃至段落完全一致。至少,两书是大同小异的。细微而显眼的差异在于,在《迷宫中的男人》中,充满不安的自我囚禁者是张子房而非舒舒,一切都与他的书相反,譬如此书的结局是彼书的开端,人物之间的关系保持对称,但更多的情节及事情的起因却颠倒过来,彼书的活动背景是洞城,此书却在果城。此书开门见山,点出舒舒失去张子房的残酷事实,接着是舒舒为了彻底消除丈夫面对世界的极端不安,游说他去果城郊外的青龙山玩(正如树根是树冠的倒影,洞城是果城的倒影,白狮山是青龙山的倒影,张子房是舒舒的倒影,或者说相反),却遭受了歹徒的袭击,张子房被击昏,舒舒被轮奸。饱受摧残的舒舒,眼睁睁地看着充满屈辱和恐惧的张子房从草地上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出了树林,对痛苦不堪的舒舒视若无睹。之后,再写舒舒如何为了消除草木皆兵而全身披挂的张子房之恐惧感,如何让他一一解除其头部身体的钢盔、防弹衣、金属内裤等等重金属装置。在此书中,舒舒身份或职业不详,张子房被描述成果城《倒影》周刊的记者,一个身披铠甲的人,一个胆小如鼠的人,一个对性侵犯(主要来自同性)恐惧到了妄想症的心理障碍者。他玉树临风,眉清目秀,皮细肉嫩,犹如深闺中的美娇娘,曾多次被同性恋者垂涎三尺,也的确在公交车上被骚扰过好几次。作为书中的重头戏,两人那十次可能的初相识,使用的都是第一人称叙述,只是叙述者“我”变成了舒舒。两者在小说修辞上旗鼓相当,但由于该书使用了时光倒流般的逆叙事,写作的难度更大,也增添了阅读魅力。此书的末句是:“出于对各式各样歹徒的重视,张子房武装到了牙齿。”

总之,此书情节跟彼书如出一辙,除了人物关系颠倒、时间溯流之外,所有发生的事件犹如看影碟倒带回放的情形,开头是男主人公被袭击,结尾才是关于他武装到牙齿的详尽描述,以及他孤独一人惶恐不安的情景。至于书中的重要意象“迷宫”——男主人公位于果城花果山小区的房间,里头经过改造的迷宫、门窗及床头上各式各样的防盗网,倒是跟彼书如出一辙。舒舒被轮奸,张子房被击晕。这是两本“迷宫”唯一相同的地方。

至此,陆深只有一丝希望,那就是这一切只是一个玩笑。黄晶不是一位作家,她从来没写过什么著作,《迷宫中的男人》是一本伪书,是一个摹仿高手的恶作剧,是对他那本杰作的恶毒戏仿和颠覆,犹如世纪初一则关于馒头和血案的网络短片对一部银幕神话所作的恶搞。他对该作者(也许真是黄晶也许不是)不禁大为佩服,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居然将手艺做得如此精细,在某些片断上甚至更加流畅,更加精湛,几乎看不出是一部仿作,在结构上更胜一筹,写作的难度也更大,犹如一支先穿透目标再倒射回弓与弦的时间之箭。他不是没考虑过这个结构,但鉴于有前人的成果在先(譬如卡彭铁尔的《回归种子》、菲茨杰拉德的《本杰明·巴顿奇特的一生》,马丁·艾米斯有一部小说干脆就叫《时间之箭》),他打了退堂鼓。没有创新的形式就不是好形式。巴尔扎克的形式可以无数次免费使用,但这样的形式是有专利的。

这真是一个玩笑吗?为了骗他,造假者将假书做得像一件高仿古董,这值得吗?

然而,还没等陆深质疑这是一部假书,黄晶无情地粉碎了他的希望。她打开掌上电脑,找出了几个网页,上面有关于《迷宫中的男人》的书影、书讯、评论、电子版之类。之后,她使出杀手锏,拿出了一份发黄的《果城日报》,在文化版有一块豆腐干大的篇幅介绍了该书。黄晶说:“你可以去各大图书馆查找到这份旧报纸的原件。但有必要吗?”这部出版于三年前的小说,当年似乎并非全无响动,但他闻所未闻。纵使这全是真的,他也发誓从来没看过这样的一本书。他的长篇小说受短篇《文奴》启发而得,《文奴》的灵感来自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这是有迹可循的。

三四年前,他陆深在哪里?在干什么?他压根儿就想不起有用的线索。但他清晰地记得,自己的第一个幻想故事像是发表在《洞城文艺》,却忘了撰写及发表的时间。之前,他好像写过一点朦胧诗及小品文,但不足道。至于出版单行本乃至声名大噪,于他还是第一遭。他尴尬地挠着头,脸色煞白,像陷入了泥淖的小马驹,不知所措。

“你还怀疑这本书及相关信息的真实性吗?”黄晶说。

陆深摇了摇头。他从来没有过如此失魂落魄的时刻,他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没有想起来?你还没有认出我?”

陆深茫然地望着她,他的目光仿佛穿越了她,停留在虚空中无形而存在的事物上。她就像是一个透明人,像是他梦中遭遇的一株莲花,由月光、白银或水晶构成。他又用力摇了摇头。他忽然想起,他跟黄晶相遇于梦境是不确切的。那个所谓的梦中情景,出自他一篇名为《飞刀手大战魔法师》的小说中,当然写的是男主人公飞刀手的一场梦(他刚才压根儿就没想起梦中男子带着飞刀),那个情景他也许在睡梦中重温并以飞刀手自居,却属于一篇小说的情节。他由此又想到了《迷宫中的女人》的真实来源。

他实话实说:“我很高兴认识你,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吧。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迷宫中的女人》肇始于我的梦境,不是一个,而是一连串,我连续做了一个月,每到入睡时,梦境中的人物及事件就接二连三地涌现,一段接着一段,有头有尾,有条有理,就像播放电视连续剧一样。我压根儿没想到我的梦抄袭了你的小说。请你相信我,我真的没读过大作,即使读过也真是忘了。没有人这么傻。我毕竟是略有建树的作家。”

黄晶凝视着他,目光中充满了同情与温柔。她一声叹息。陆深表示有兴趣阅读黄晶的其他作品。黄晶说:“我只写过一本书,这充其量是一个独辟蹊径的寻人启事罢了。你暂时想不起来,不要紧,早晚会全盘想起的。也许,说你是抄袭者有点过分了,这只是我为了将你引出来的激将法——”陆深知道她试图安慰他,他心如死灰。作为作家,他马上就要身败名裂了。即使没有第三者知道,他的得意之作竟是一部抄袭之作,这也让他受不了。至少,他没勇气执笔了。

“作为当事人,你当然也有权利撰写这段经历,有的事不是想忘就能忘的。”黄晶继续说,“当然,倘若定义为非虚构写作,可能会更为稳妥。我的书当年还是自费出版的,没在图书市场上流通,估计看到的人也没几个。”

陆深惊愕地望着她。他觉得头脑的晕眩感在加剧,乱成了一锅粥。

“你就是张子房,我是舒舒。实情大致如拙作所言,这理所当然。而大作则完全走了样,跑了调,可能也不是你有意为之,而是潜意识对记忆的歪曲或改造。换言之,我们所写的这两本书,纯属非虚构,所有事情都真实发生过。直说吧,我们本是夫妻,但因为那次该死的郊游失去了联系。我找得好苦啊。我走遍了果城、禾城、凤城等地上城,没想到你竟隐居于洞城,更没想到你成了出手不凡的作家,你不是最痛恨洞城的地下住宅而将其斥之为老鼠洞的么?你不是喜欢设计房子及作画的么?天可怜见,我们终有重逢的一日,而你除了啥也想不起来,一切都安然无恙。”

陆深目瞪口呆。她的话像炸弹在陆深的脑海爆炸,思维被炸成了碎片。他的头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如果他面前的女人不是疯了,就是他疯了。他居然没有逃离,还在听下去,甚至觉得黄晶说的并非空穴来风。当然,要相信她说的这些话,不比否定她说的更容易。

“你老了。”黄晶轻抚陆深鬓角的白发。陆深见她情真意切,不禁心神一荡。他怎么也想不起跟这位自称他妻子的女人有何瓜葛。换了十年八年前,她岂不是一个拖着鼻涕的小姑娘?她不是驻颜有术,就是满嘴谎言。三年前,《迷宫中的男人》就问世了,她岂不是神童?

“总算脱下防弹衣了。”黄晶捏了捏陆深的胸膛,笑说,“看来写作真能治愈一个人的心理问题。可怜的人啊,连自己的老婆也忘得一干二净了。都说写作能抗衡遗忘,而你呢?”

陆深越听越糊涂,越听越震惊,无端端跑出一个貌美的老婆和一段揪心的往事来,这比起他被指控为抄袭者更让他惊诧。他喝了一杯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好梳理头绪。一开始,他面临着抄袭者的严厉指控而身败名裂之虞,之后手捏王牌的指控者说是他的妻子,那么前一个危机已基本消除,更大的惶惑却像渔网般撒过来。为了保险计,他在全部事实搞清楚之前,最好不要轻下结论,看来三十六计走为上。但为时已晚,黄晶挽着他的手说:“我们走吧。”

“到哪儿去?”

“当然是回家。”

黄晶的家位于果城龙眼大街的一个小区,是寻常的三居室,虽然安装着防盗网,却非两人小说中的迷宫。看来黄晶不是他笔下的人物,那就是他真的以小说的方式闯入了她的生活(仅仅是她的生活吗?),由于《迷宫中的男人》撰写在前,前一个说法已被否定。

在黄晶卧室(据说也属于他)的席梦思上,两人如鱼得水,畅美难言。黄晶滑腻的肉体犹如玉石幻化的波涛,将他没顶而不席卷,覆盖着他而不取消。当激情的浪头退潮,两人像海边拾贝的孩童一样天真,像饱食的海豚那样安静。

“明天咱们到你洞城的金屋瞧瞧。”黄晶笑着说。

陆深猛地想起,他跟黄晶的确是老相识(如果他对夫妻关系仍有存疑的话),他脑海中浮现出第一次跟她肌肤相亲的情景——不是在一个叫地球——2066的人造宇宙中(那是他一篇自传体幻想小说《实验室》的故事发生地);不是在海边跟一个疑似美人鱼或玉石雕成的女人交欢(出现于他的小说《寻我记》);不是在洞城的一间房子里,他跟一位自称是他妻子的女人同床共枕,她后背有一对天使或仙鹤般的翅膀,后来才知道那是假的,她随身携带着,只有睡觉才会摘下来。那女人说,是为了纪念因寻觅地下天空而出走的父亲,他具有飞行能力。这同样出于他的小说,是哪篇一时想不起来了——而是在果城一间结构复杂如迷宫的房子里,他在黄晶逐渐裸露的高大白皙的胴体之下,逐渐解除了身上的全部武装,诸如钢盔、防弹衣、金属内裤、阳具金属套等等,他和他的阳具(犹如暖风中复苏的冬眠之蛇,昂起头来)像两个流浪汉被黄晶和她的身体同时收容。那一瞬间,他没有恐惧,他忘了自己,忘了天与地,忘了一切。那么,《迷宫中的女人》的母本正如黄晶所述,那些事情都是真实发生的,跟他那批杜撰的短篇小说有霄壤之别。他的短篇故事也许从生活中来,带着某些现实的影子,但只有《迷宫中的女人》从反方向上接近了真相,犹如事实的倒影。

倒影!正是倒影!当“倒影”这个词语从他的脑海中蹦出来,该词就像是一根导火线,引爆了记忆的雷管,往事与岁月因受到剧烈震荡而爆发了一场海啸,无数场景、人物和事件,像一座灾难中的城镇,伴随着时光的水沫,排山倒海般涌来、摇撼、崩溃!首先在海啸中倒塌的是灯塔般的事物:《倒影》周刊,然后是一连串相关的老建筑,在多米诺骨牌的效应下纷纷倒塌,犹如电影镜头回放般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因设计另类走鬼房而走红网络的张子房及其相关报道(他因将小房子像蜗牛壳般套在身上,而被媒体称为“携带房子的人”),报道的撰写者《倒影》周刊记者舒舒(和眼前的黄晶叠合为一),果城的管理者榛子对他的围追堵截及野火蔓延般的爱情,他跟地下城秘密组织鹰巢老大“鹰眼”的恩怨情仇,他为了躲避果城警察及鹰巢杀手的追捕而亡命天涯……他所想到的种种往事,跟他的一篇旧作《看不见风景的房间》相符若节。看来,那篇作品也是一个非虚构了。

黄晶欣慰地望着他,有些激动。她也仿佛看到了陆深头脑里的那些情景或图像。她的男人正从记忆的洪荒时代过渡到了中世纪,很快就会抵达现代文明。这个久困于梦魇的人在逐渐复苏,犹如春风吹过大地,冰雪融化,种子发芽,欣欣向荣的景象大可期待。

张子房的情人榛子作为一个特写镜头,执拗地在陆深(他仍不肯承认张子房也曾是他)的面前晃动。啊,榛子,我想念你。这个在性高潮时全身发光的萤火女,这个性烈如母豹又温驯如绵羊的人间尤物,她好像还怀了他的孩子,而他自逃亡之日起,已音信皆无。现在看来,榛子的真实感值得怀疑,至少,她不是他原来以为的那种胸大无脑的女人,她想方设想接近他并赢得他的信任似乎也怀有秘密任务,譬如说,就是为了监视他(他们都是双面特工)?

陆深发现,那个神出鬼没的《倒影》周刊女记者面目模糊,其实她跟他屈指可数的会面,恐怕也用了易容术或戴着假面。印象中,他跟她从未肌肤相亲(至少根据《看不见风景的房间》里的记载是这样,但他不能保证记起该小说的所有内容),跟她在红袖咖啡馆里讨论中西建筑艺术时深情拥抱过一次。之后各为其主,拼过你死我活。她是一个神秘人物。

“《迷宫中的男人》关于我的叙述都是事实?”陆深不甘心地问。

“是的。我们结为夫妇,在果城短暂地生活过。”黄晶说,“短到你都忘了。而在我们结婚之前,你的记忆就有了出问题的迹象,神情恍惚,丢三拉四,对更早的生活忘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你对被追捕的恐惧,你甚至不知为了什么而逃亡。也许是那间屋中之屋给你带来了浓郁的阴影,或者说,榛子始终在你的潜意识挥之不去。有好几年,我们失去了联络。当我在果城与你重逢时,你已经成为一个惶恐不安的失忆者。之前,你表面上是一位流浪画家,其实是果城的特工,卧底打入叛逆组织,又因上司猝死而无法证实你的真正身份,于是,你时刻提防着来自果城及鹰巢的追捕,你将房间布置成迷宫的模样,是出于自我保护的需要,至少是一种心理安慰。因为草木皆兵,你打扮成了一个另类角色,身穿防弹衣,武装到了牙齿,自以为增加了安全系数,却没想到更容易让我找到你。只是你压根儿就想不起我。也许,我在你心中可有可无,至少,每一次见面或重逢,都是我去找你。第一次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可怜的人啊,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前几天,我无意中从果城的旧居发现了你写给我的、那封从未投寄的书简,洋洋数万言,我很感动。我庆幸看到它。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可惜你忘了你写过这封信,忘了你反复去描画又销毁的关于我的肖像,也忘了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的我。”

黄晶这番话合情合理,可以跟陆深忆起的那篇小说(他只想起了大概)相互印证,他不禁多信了几分。

“我记起了那封书简,但那只是一篇小说。”他说。

“既是小说,也是实录。”

黄晶拿出了一沓打印稿,纸页有些泛黄,这是短篇小说《看不见风景的房间》的文稿,内容他很熟悉,但无法确定是否发表过。

小说的主体是一封从未投递的情书,叙述者兼主人公张子房以第一人称的口吻,给他寻遍天涯而不得的恋人舒舒(同时也是售楼小说君慧、富二代海黛,还是他一口咬定的洞城某个秘密恐怖组织的老大鹰眼)写了一封冗长而感人的长信。这是张子房的供词、申诉状、忏悔录,是一封撰写中的、未完成(因某种原因中断而随时会接续)的恋人书简,一个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一部错综复杂的谋杀实录,一场惊心动魄的卧底经过,一个复杂案中案的全记录,也是一个叙述另类、无法被定义的实验性文本……男主人公将这一切和盘托出,但他倾诉的对象是一个隐身人,一个有着无数个化身和身份而无从确定的神秘人士。她曾经是他的采访者,他的中介,他的情人,他的仇敌,如今只有一个身份:猎捕者、复仇者或审判者。

小说的开头是这样的:“你好吗?我以前不知道你是谁,但现在知道了。你不会否认,对吗?尽管到了二十一世纪中叶,我和你的故事也显得匪夷所思,我的重点不是复述故事本身,因为你对故事也大致了解,我更倾向于袒露心迹,我承认往昔一起度过的时光,有爱也有污秽凄苦。我们各怀心事。由此,这个故事自然也隐匿起了另外的部分——用你的话来说,亦即事件的倒影——这你一直蒙在鼓里。我只需要一个读者——那就是你。”

在小说的结尾,他写道:“我克服了对你的思念或恐惧、懊恨或愤慨、贪婪或情欲、献身或乞求……当我拨开迷雾,我顿悟了,变成了整个虚空或其中的一部分。我进入了无我之境。我看到了真相。我看到了要点:我就是你。你就是她。我就是世界,也是倒影。我准备好了……我克服了关于你的一切。这样说吧,我看来克服了七情六欲,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因蠢笨无知而自责,也不会因现在的安详平静而夸耀。我依然延续了这封长信的书写,也许永无尽头,直到你悄然现身、追捕者光临或世界末日到来……这封长信记录了我的艰难成长,对你也许不无裨益。我不是为了向你倾诉或说教,也不是要跟你交流或寻求理解,而纯粹是书写本身的乐趣,犹如天地运行、星月升降、海潮涨退,四季轮回,草木枯荣……就像风吹过草地那样自然而喜悦……我爱宇宙。我爱房子。我爱你。这封信离收笔仍遥遥无期。我不会去找你,也不去找榛子(也许还有我和她的孩子),我享受孤独,在广阔的孤独之城漫步,犹如在台风眼享受着罕见的平静。也许,你很快就找上门来,微笑着向我伸出双手,或用手枪指着我的头。七年了,你杳如黄鹤,音信全无。我不再对任何事情抱有希望或绝望。我接受我的命运。”

因制造走鬼房而不断给果城管理局制造麻烦的屌丝青年张子房,跟爱慕他的女管理者榛子同居。榛子用木板在一套廉租房里搭建了一幢小木屋,正是这一着打动了他。这是小说的神来之笔。时值果城地下大兴土木,地下城的修建方兴未艾,据说洞城之下还有洞城,就像榛子的屋中还有屋子。这些秘密之城有个名字叫“根城”,都隶属于一个叫“鹰巢”的秘密组织,打着无底洞房地产有限公司的公开身份活动,其目的就是建立一个完全脱离果城的地下国。谋反者宣扬人人有屋住、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的地下理想国,人人安居乐业,自由平等,皆以兄弟姐妹相称。张子房的公开身份是一个没有名气而自命不凡的流浪画家,事实上,他是果城当局的一个特工,在上司老何策划的“挖根行动”中打入了根城的总舵鹰巢,做到了骨干。依据他刺探到的重要情报,“挖根行动”正待发起雷霆一击,却因事泄而功败垂成,唯一能证明他本来身份的老何被谋杀,他也差点死于非命,亡命天涯,先后化身为屠夫、送货员、广告文案等等。他在凤城、禾城及谷城浪迹了多年之后,终于领悟了绘画艺术,又循着艺术之路径,对宇宙人生及天地万物大彻大悟(这只是他自以为是吗?),至少他没有恐惧。他恢复了过去的真实面目,他丧失了过去,恐怕也没有未来。但他抓住了现在。

这就是那篇小说的梗概。只有短篇的长度,却有不亚于长篇的容量。现在陆深回溯这个故事,觉得这是他前半生的真实经历,至少是他作为多面人的一段生活,这些事情,可能都发生在《迷宫中的男人》之前。要精确到哪一年哪一月,他暂时做不到。他记得该文分明是一篇虚构之作。天啊,在他的小说中,有哪些纯属虚构,有哪些来自于梦境,又有哪些掺入了现实乃至是现实的翻版,尽管戴着现代派的外壳,其真实性却不亚于一部回忆录或纪实文学?打死他也搞不清了。

陆深被头脑中龙卷风般的往事与记忆所席卷,因狂风雷暴的袭击差点立足不稳。这真够复杂的。原来他不仅是作家、画家和屠夫,还是特工。那些事情看来是真的。他仍有一个疑问:“黄晶,你不是在拿我也说不清的小说来蒙我吧。”

“你已经想起了大半。”黄晶摇了摇头,说,“譬如说你在小说中也写到我,譬如说我不仅是记者舒舒,还是售楼小姐君慧或富二代海黛,对吧,只是你不愿意承认罢了。”

“你也是地下城秘密组织鹰巢的老大‘鹰眼?”

“你说呢?”

“如果你真是那个神通广大的大人物,你有什么做不出来?你有什么不能去改变?区区一本《迷宫中的男人》或几则假消息算什么?如果你真是鹰眼,那么你一直在说谎!”

“我叫什么重要吗?难道我不是你朝思暮想的那个女人吗?尽管你做特工时想的女人,跟住迷宫时想的女人不是同一个,你先后爱上了好几个不同的人,那其实都是我。由此,我是你双重乃至多重的恋人。”

陆深几乎被绕晕了,又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点道理,并对其思路清晰佩服不已。他要推翻黄晶的说辞是困难的,除非他不是迷宫中的那个男人,也不是出没于地上城的多面人,他还得没有丢失过任何记忆。光是最后一条,就让他头痛不已。他终于想起了跟黄晶初次相见的情形,那时她叫舒舒。她像莲花般清纯。他一见钟情,无力自拔。后来,他一次次在小说中反复去描述她莲花般的形象及淤泥般的生活,她化身为不同的女人,但均是他的情人或妻子,这比他做过的梦幻更荒诞。但他始终对两本“迷宫”之书中的情景抱有怀疑,这两本互为倒影的小说(或纪实),也许合起来才是一个整体,但他希望那只是一场梦呓,一个虚构,一本戏作。因为,那个悲剧性的事件,让他无法接受,丈夫眼睁睁地看着妻子被轮奸而无能为力,这无论发生在哪个男人身上,都是无法忍受的耻辱和伤害。

“我被击晕,你被轮奸;你是神通广大的海黛或鹰眼。”陆深说,“这二者只能存一。很简单,你不可能被几个小混混用棍子打晕,就算你没有练过格斗术,但你的保镖不是吃素的。即使发生这样让人发指的事,你也不会如实写出来吧。因此,两本‘迷宫即使全非杜撰,亦不能等同于事实或真相。至少,我那本就是这样。”

“好锐利的眼睛!不愧是资深特工。歹徒出现并行凶的一幕,在你的记忆中是真实的,却是不存在的,在我的书中,只有这一处跟事实有出入。是的,那本来是我刻意安排的一场戏,我原来的打算是,要治疗你的失忆症及恐惧感,就必须找到你的病根。我为此认真研读了弗洛伊德和荣格,一无所获,雷蒙娜·卡斯特却让我受益匪浅。我猜想,你的失忆只是选择性的遗忘,在潜意识中将不愿回首的痛苦清除,却没有失去其他的记忆及思考能力,否则,你也不可能进行文学创作。你遗忘是因为你害怕,你害怕的正是你要强迫自己忘掉的事,这就是你的病根。只要治好你害怕追捕的强迫症,失忆症亦会霍然而愈。你从哪儿跌倒,还得从哪儿站起来。因此,我原计划是要安排一出美人救夫的好戏,我希望在你的心中牢牢地确立我作为保护者的形象,犹如无数次拯救安公子于危难中的侠女十三妹。但是,我临时改变了主意,决定将这一场戏去掉,因为一个弱女子赤手空拳赶跑一众持械歹徒,这总显得牵强,也容易暴露我的底细。因此,那一幕是不存在的。”

“但你为什么要写?”

“我那样写,虽然有些赌气,但我想也许能将你从藏身处引出来。”

“不,那一幕是真实发生的。你不要掩饰了。”陆深痛苦地说,“我就是在当时离开你的。那时你还叫舒舒。”

“是的。”

“但没想到真的出现了歹徒?”陆深讥诮地说。

“当然没有!”黄晶愠怒地说。

“请不要再瞒我了。我想起了。你的书有问题,还是我的书有问题?”

黄晶被击了软肋,她痛苦地闭上双眼,泪水濡湿了眼帘。那个恐怖的画面曾无数次出现于她的噩梦中,如今重现眼前。那真是一场致命的打击,也几乎毁了她。

“那一场由你策划的侠女救夫的好戏,当然没有取消——”陆深盯着她,语速越来越急地说,“那些歹徒原本就是你安排的人。但没想到,事态的发展超出了你的预料。你低估了你丈夫作为一个美男子对于同性恋者的魅力,尤其是穿着运动衣而露出肌肉之时。终于,你失控了!你安排的六个歹徒,假戏真做,他们背叛了你,一记黑棍就将作为跆拳道黑带五段及‘五虎断门刀传人的女侠放翻,再将你五花大绑。可怜的女侠,你的钢刀根本就没有机会出手,而你眼睁睁地看着那六个大汉将你手无缚鸡之力的丈夫按在草地上鸡奸。你哭得呼天抢地,你原本是流血不流泪的。之后,那六人当然受到了你的严惩,但那一场好戏将你丈夫毁了。你宁愿被轮奸的是你,对不对?”

“请你不要说了——”黄晶以手掩面,呜呜地哭了起来。

陆深望着她在哭泣,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在他的印象中,这个几乎无所不能、一切尽在掌握中的女强人从来没有流过泪。尽管他说过,她在青龙山惨剧发生时痛哭失声,但他不能确定。

陆深由她去哭,他奇怪地觉得,哭泣的那个人是他。终于,黄晶停止了啜泣。两人沉默了半晌。

“对不起!”黄晶说。

“我忘了,我真的忘了。如果真忘了多好。”

“明天我带你去看一个地方,这有助于完全恢复你丧失的记忆。就差那么一点了。”

翌日,两人到了果城芒果大街九十九号金葵小区的一套小房子。暗锁都生锈了,黄晶用钥匙捣鼓了一会,一推开门,里头一阵霉味扑鼻而来,房间落满了灰尘,墙角也结着几个肮脏的小蛛网,看来好久没人住了。陆深一眼就看到了那幢屋中之屋。在厨房、盥洗间和浴室之外,是一个四五十平方的硕大空间,看来是将客厅和卧房的墙壁全拆掉了,才腾出这个空间来。但又不能说这就是客厅,因为中央矗立着一幢小木屋,高有两米七八,约有六七平方。陆深呆若木鸡,那幢木屋他再熟悉不过了,这就是榛子当年将他搭建在果城某大学后山大榕树上的小木屋克隆过来的,用的还是原来的旧材料。他在小说中也有提及。他摸着门楣上拆除时的裂痕,用胶水和木屑修补得严丝合缝,事隔多年,居然仍很牢固。又一阵记忆的浪潮奔袭过来,他想起了跟榛子同居的时日,好像很长久,又像只有一刹那,好像很甜蜜,但又争吵不断。此刻,她的种种好处如浪花般涌现,不禁鼻子一酸。

“你爱过榛子?”

陆深点了点头。

“还爱吗?”

陆深迟疑不答。他离开榛子时恩断义绝,连她怀孕也在所不顾。

“尽管我有点吃榛子的醋,但我仍不得不跟你说,榛子也是我,正如舒舒、君慧或海黛都是我的化身,一种戴着人皮面具的易容术罢了。很简单,你懂的。我当时必须是榛子,我有这个义务或身不由己。你想想,我既是海黛或别的大人物,岂容你长期跟另一个女人同床共枕?”

“但是榛子会发光。”

“我当然可以。现在就要验证吗?”黄晶吃吃地笑。

两人走入了屋中之屋,在旧床榻上宽衣解带,鸯梦重温。两人扑倒在尘埃里,或者被厚厚的灰尘覆盖,就像是被旧床单般单薄而绵软的往事覆盖。

陆深百感交集,眼眶湿润了。他回到了老地方,也仿佛回到了旧时光,回到了那些幸福而虚无的同居岁月。他跟榛子(或黄晶)当时都动了心,却又都在演戏,彼时彼刻,不虚情假意是不可能的。这也许是分手的原因。黄晶的身体在缓慢地发热、变红,从幽暗到明亮,从光泽到光芒,最后将她的身体全照亮了。她的胴体晶莹剔透,宛若一个玉石雕琢的灯罩,整个人在发光。他看不到光源,光线越来越盛,室内的照明灯纯属多余。他一伸手就摁灭了电灯,她像一颗巨大的夜明珠在发光,通室都是她散发着幽香的光彩。她咯咯地笑,连她的笑声都像灯光在地上破碎,通体透明,像玻璃片碎了一地。他们搂抱在一起。他完全失控了。他不计后果。他进入了她的身体(就像失足的马陷入深渊般的泥淖,他觉得滑进去的是整个人),也像一团火进入了一盏灯的内部。他觉得进入的是辽阔无边的光明洞穴,就像进入了传说中的地下天空。在那儿,辽阔,高远,神秘莫测,白色或红色的云在聚拢又飘散。他拼命地飞。他觉得她明亮的身体深不可测,没有障碍,没有边界,像没有尽头的天空。她达到了白热化,她燃烧了,变成一团流动的火,一道汹涌的熔岩,一座爆发的火山。他仿佛闻到了皮肉烤焦的味道。他也于瞬间化成了焦炭,甚至连灰烬也没有留存。他像一块铁被熔炉融掉。他像一只火鸟,在着了火的天上飞,说不清是火鸟点燃了天,还是天将鸟羽烧着了。在他狂热而又清醒的头脑中,仍不时幻化出一幅图景:一只鸟带着一个烧红了的、火焰编织成的笼子在飞翔。这个情景跟他的一个梦大同小异,只是略有删改。他轮番在极度迷醉和惊恐中体验着这一切。显而易见,他作为笼中鸟的隐喻,主要是来自色情的譬喻,或受她的肉体所诱发,但也可能有寓意。她叹息说:“时隔多年,我又体会到了飞翔的滋味。”

她身体上的火焰在冷却,光芒在减弱并慢慢地消失。她仍在散发难以觉察的微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屋中之屋,她的身体像一团淡淡的白影,激情消褪,身体凝结成了美玉、乳酪或冰雪,不,是雪白的莲花。

陆深在沉思,仿佛回到了往昔。榛子跟舒舒在他记忆中的形象判若两样,如今却在这个叫黄晶的女人身上合而为一。他摸索黄晶的身体,希望能找到什么巧妙的发光装置,却一无所获。

“你信了吗?”黄晶说。

陆深在小屋的“外墙”看到了他的画架,以及角落里的那堆完成或未完成的画作,由此想起了他曾以流浪画家作为身份掩饰的事。那些画作相当拙劣。他早已将画画的本事抛到爪哇国去了。

他们离开了金葵小区,走在芒果大街上。那些在二十年前像高大哨兵一样排列整齐的芒果绿化树,如今已荡然无存。陆深抬头望了望本该是天空的地方,他只看到灰蒙蒙的一片,像烟云,也像雾霾,但更像是铁锅底。他多么希望能看到灿烂的阳光啊,哪怕仅有一丝,但他失望了。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写作的?”陆深问。

“这倒考倒我了。希望你自己能慢慢想起来。因为你已从我的身边逃离,这对我来说,也是一段不短的空白期。也许,你部分记忆的丧失跟你以意念作画有关。这不就像练气功么?你在那个故事中写道:‘我学会了以意念作画,这完全超越了笔墨纸砚。从此,我无需再运用纸笔作画,而是以意念作画——以天幕为画布,以云彩为颜料,以风雷为刀笔,以雨雾为水墨,领悟了天地有大美。天地之美,恰在于空,在于无言,在于不可说。我的意念之画不着痕迹,既是艺术品,也是存在。不是对大自然的摹仿,而是真实,画面在变幻,突破了画框的限制。不能说光由我创作了这些画,但我也参与其中。我闭上双眼,沉入了禅境或静心,画面在虚空中清晰地浮现。我想起你说过的,房子的大境界在于,其墙壁是无形的,看不见的,但仍真实存在。否则房子就无法成其为房子。房子的外观在于墙壁,其灵魂在于虚空。对于万物或人类来说,爱就是生命。这是最大的神秘,但并非不可理解。我无法说清爱是什么,但知道什么不是爱,譬如仇恨、贪婪、执著、控制等等都不是。我身如虚舟,内心澄明。我总算放下了心灵的巨石——当时你就有点神神道道了,也许是走火入魔了。哪里有人能以天地为纸墨,以意念为笔意,去画出无形无意却又出神入化的画来?当然,我不是要否定你的感觉,但事实上,这样的画是不存在的。说也奇怪,我在你失忆之前,你虽如狡兔三窟,易容换颜,多次改变身份和职业,东躲西藏,我对你的行踪仍能了如指掌,别忘了我是一个可怕的女人,嘻嘻。于是,我反而遍寻不获。我几乎将半个地球也掀了个底,我做梦也想不到你会搬到你向来深恶痛绝的地下城里去。”

“我离开你有多久了?”

“快四年了。”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哪一年?我是指那时你作为《倒影》周刊的记者采访我。”

“是2055年。”

“那么相识十年有多了。我们聚少离多。看来,我那篇小说将时间搞乱了。我也陷入了岁月与往事的迷宫。”

“我们都不年轻了。”

陆深感慨地端详黄晶,她的脸庞依然清秀而光洁,但也有几丝鱼尾纹在眼角游弋。他不禁轻抚黄晶的秀发。

随着记忆中的失地被逐渐收复,无数片断或情景如浪潮涌上陆深的脑海,他对黄晶所说的愈加信赖,对她甚为爱怜。只是,他的头脑因极度思索及运转而不堪重负,螺旋状的眩晕感一阵阵袭来,超海量的信息,万花筒般的影像,万籁齐鸣般的声音,走马灯般出现又离开的人,还有终将逝去的青春,血与火的激情,你死我活的斗争,其间伴随着真真假假的艺术活动及跟诸多女人的逢场作戏,这都不是一时三刻就能消化并整理妥帖的。但有时,他又不禁怀疑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你瞧,他失去了好几个女人,如今一个黄晶就足以补偿了。因为那些女人全都是她。世界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但看来这就是事实。陆深觉得之前的生活就是一个虚像,一个梦境,一个倒影,一场镜花水月的事,而现在才逐渐过渡到了事实或现实之岸。

有什么比了解自己更重要的吗?看来,他近年来受创作激情驱动下有意、无意或潜意识写出来的幻想故事,那些晦涩难懂而又繁复多变的华丽句子,那些涉及现实或不合常规的离奇事件,那些因妄想症所苦而面目怪诞的人物,并非全是胡编乱造,而是通过某种难以理解却有创新的手法,巧妙地保存了记忆与事实。至少,它们因强大的基础而站得住脚,譬如现实性、个人感受及陌生而有力的语言。只是,他还会再写作吗?

“搞了半天,原来我是一个逃亡者。”陆深苦笑了。

“除了我对你有兴趣,不会有别人了。”黄晶也笑了,说,“都过去了。”

陆深决定不再关心这些烦恼透顶的事。他握着黄晶的手,双眼变得清澈。黄晶望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温柔。此刻,她觉得陆深再也正常不过,不是张子房,不是姜榆,不是什么画家、特工、外卖仔或广告文案。而她也不是舒舒、君慧、榛子或鹰眼,只是他失而复得的妻子黄晶。

黄金明 1974年出生于广东化州。现为广东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广东省作家协会理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散文、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北京文学》、《中华文学选刊》、《花城》、《诗刊》、《散文》、《天涯》、《芙蓉》、《钟山》、《大家》、《十月》等期刊,入选《新中国60年文学大系》、《全球华语小说大系》、《当代先锋诗30年:谱系与典藏》等180多种选本,逾200万字。出版散文集《少年史》、《乡村游戏》、《与父亲的战争》,诗集《陌生人诗篇》等多种。参加诗刊社第24届青春诗会。鲁迅文学院第13届作家高研班学员。获得第九届广东省鲁迅文学艺术奖、首届广东省小说奖、首届广东省诗歌奖、第二届广东省散文奖、首届广东省青年文学奖。《田野的黄昏》等多部长篇作品入选2011年度中国作家协会重点作品扶持项目、2013年度中国作家协会作家定点生活扶持项目等。

责任编辑  刘 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