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大学教科书中国化运动及启示
2015-03-01李金航
李金航,周 川
(苏州大学,江苏 苏州 215021)
作为高等教育“后发外生型”国家,中国近代大学教科书主要是从国外引进的,并不完全适合中国国情,所以从引进时起就存在着“中国化”问题,即如何使教科书适应中国国情,为中国近代化人才培养服务。20世纪30年代,大学教科书中国化运动在全国兴起,对中国近代大学教科书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本文试图回顾教科书中国化运动的发展历程,分析其产生的原因、了解其关注的问题及解决路径,以期对当代大学教科书建设提供借鉴。
一、教科书中国化运动产生的原因
1.教科书中国化是中国近代人才培养的需要
教科书是科学知识的物质载体,是教与学的主要依据,是实现人才培养目标的重要保证。教科书建设应首先服从总的教育目的与培养目标。
中国近代大学的教育目标是培养既掌握中国传统文化又符合社会需要的近代化人才,其教科书建设也必须服从服务于这一目标。但20世纪30年代前,中国大学教科书主要是从国外引进,尤其是“理科以及工、农、医学各科,大量采用外文教科书,并指定外文主要参考书。文科中的外文系科与经济、政治等科,凡与洋人的事情有关的课,必然用外文书。”[1]
教科书引进推动了中国教科书发展和教育进步,但也存在着很多与中国近代化人才培养不相适应的地方:
一是外国原版教科书不符合中国的教育宗旨。
教科书本质上就是一种文化现象,是具体表达集体传统和人类意图的载体。教科书知识往往与阶级、种族、宗教等紧密联系在一起,是特定社会、经济意识形态的产物。
外国原版教科书完全是适应外国特殊的制度文化、科技文化、教育文化的产物,是以特殊的基础教育、青少年发展状况和民族思维特点为前提的,完全不考虑中国的制度文化、科技文化、教育的发展实情、青少年发展状况和民族思维方式与西方的不同。
中国近代教育工作者早就注意到,外国原版教科书与中国教育宗旨不符,“大都以阐扬彼教为宗旨,亦取径迥别,与中学绝无关合”[2]。外国原版教科书忽视中国本土语言文化,使学生普遍缺乏关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知识,造成学生对传统文化和民族语言的忽视与不尊重,致使大学生的民族文化认同感逐渐淡漠。
二是外国原版教科书不适应中国近代社会需要。
教科书要为民族国家的政治和经济利益服务,不同民族国家对本国教科书的期望是不同的,任何国家的教科书只有在对本国、本民族的社会发展有促进作用时,才具有生命力。各国都在努力建立起与本民族的政治、经济、历史、社会和文化实际情况以及与居住条件相符合的教科书,从而使每一个国家教科书体系都具有一种适合其民族特性的特定面貌。
教科书应该多举实例来证明学习理论,而外国原版教科书列举的例子、解释原理所使用的材料多是取材于本国(尤其社会科学)。比如20世纪30年代,中国大学“社会科学的教学内容几乎完全是关于西方国家状况,特别是美国状况的材料”,如“经济循环”、“证券分析”等,而相关的经济现象和中国的现状几乎不沾边。中国近代有些学者谈起美国都市财政往往头头是道,但“他们之中很少有人对于中国的一个县政府的财政略知一二”[3]。
中国是个农业大国,但近代大学农业学科却很少有专门讲解中国农村经济的教科书,所用教科书都是从国外引进的,结果是“中国大学之农科教授,对于世界其他各地之农业状况及方法所知极详,惟应用其知识于中国之状况及方法时,反而感觉困难”[4]。
这些外国原版教科书对中国近代社会根本没有什么现实意义,用这种教科书教中国的学生,难免有生搬硬套的嫌疑,学习时也存在着不着边际的感觉。用这种教科书教出来的学生,将来毕业走向社会,也不能将自己学习的知识充分应用。
三是学习外国原版教科书耗费时间与精力。
掌握外文教科书需要学生有较好的外文基础,但是对于中国学生来说,要想学好外语,必须花费很大的力气,至少需要五、六年的时间。即使“勉强以习外国文,往往殚精竭力不能记忆字句,遑论开求学理”。“假如教本改为中文,即使不能节省学生一半的作业时间,至少也能节省三分之一”[5]。
另外,引进原版教科书价格太高,一般家庭的学生承担不起。很多学生竟因为经济关系而无书可读。近代中国迫切需要人才来挽救危机,但学校教科书却不能适应社会的需要和教育实际。
2.教科书中国化是高等教育改革的必然要求
教育改革就是要改变不合时宜的教育思想、体制和教学制度,而教科书改革则是教育改革顺利进行的物质保证,也是教育改革的核心问题和关键所在。因为教育改革最终必须通过教育内容即教科书的改革才能实现,教育方法的改革也必须以教科书的改革为前提。成功的教科书改革会推动教学改革,促进教学方法和教学手段的改革,从而在更深层次上影响教育整体改革的效果。
20世纪30年代,以“新教育中国化”为主题和目标的高等教育改革在中国兴起。新教育中国化,必然要求作为教育重要载体的教科书也要中国化,因为新教育中国化所追求的教学理念、教学手段和教学方式的变革等,都需要教科书表现出来;教育中国化的成果最终也要落实到教科书建设上来,并以之来巩固改革的成果。没有教科书的“中国化”,也就不可能真正实现新教育的“中国化”。
二、教科书中国化运动的产生与发展
1.“教科书中国化”的提出与涵义
1931年4月27日,蔡元培明确提出“国化教科书问题”,就是“把我国各学校(偏重高中以上)的各项教科书——社会科学或自然科学的——除外国文而外,都应当使之中国化”。“中国化”也称为“本土化”,字义就是在本地原有某种物质基础上生长。教科书中国化就是在中国原有教育传统和实际基础上吸收外来教科书思想并与本国教育实际会通、融合进而改造、更新中国教科书的过程。“中国化”是中国教科书现代化的现实条件和发展前提,是中华民族文化得以生存的基础,也是中华民族文化能否真正参与国际合作、交流的基础,同时也是中华民族文化吸收世界先进文化的基础。教科书中国化表现在三个方面:
一是教科书要使用中国语言文字。编辑教科书首先会遇到语言形式问题。语言是知识的载体,对语言问题的处理,能够表现出教科书建设者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认识,也将影响教科书的编辑出版乃至中国近代教育事业。由于中外思维方式和语言表达系统的不同,再加上外语水平的差异,中国学生在使用外国原版教科书会遇到很多理解和表述上的困难,终不如使用中国文字方便。蔡元培、胡适等主张,“现在的一切教科书,自国民学校到大学,都该用国语编成”[6]。这既可以节省学生的时间与精力,又可以增强学生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认同感,增强民族自信心。在语言上将西方知识、文化表述方式转化为中国的表述方式,是实现教科书中国化、达到为我所用的最基本条件。“如果科学上的名词术语,不能用本国文字语言表述为正确的表示,那么科学绝不会有进步的。”[7]另一方面,一个人如果缺乏中国语言的基本知识,也就不会掌握所有的外国语言和科学的学术成就。
二是教科书要符合中国的历史文化传统。作为一种特殊的知识载体,教科书植根于一定的社会文化之中,其本质就是继承、传播与发展文化。在文化意识形态上,教科书自然偏重于本民族的文化传统,宣传符合本民族要求的思想观念和价值取向。每个国家都有适合本国教育的其他民族不能替代的文化内容,世界各国都把本土文化作为教科书的主要文化来源。只有走自己的路,编写出适合中国国情的教科书,才能提高中国教育质量,推动学术进步,促进社会发展。
三是教科书要适应中国社会需要。教科书应该反映中国社会的真实情况,聚焦中国近代社会发展中获得的经验教训和在未来所面临的主要挑战。教科书中国化并不是排斥外国教科书,而是努力运用中国社会的实例来阐述科学技术的基本原理,并根据中国的具体国情对外国教科书从结构和内容上进行调整、取舍与增删,把运用科学理论研究、解决中国社会问题作为教科书建设的根本目标,并在此基础上创建中国近代化的教科书体系,进而促进教育发展,推动学术进步,解决中国的问题。
2.教科书中国化运动的产生与发展
20世纪20年代,中国大学开始自编教科书,归国留学生成为其中的主力。他们并不是单纯翻译改编外国教科书,而是根据自己的学识与经验结合中国实际,力求教科书中国化,比如邹秉文等在编写《高等植物学》时,修正了很多生物名词,如将“隐花植物”改为“袍子植物”,“显花植物”改为“种子植物”,“羊齿类植物”改为“蕨类植物”等,尽力将西方科学理论与中国实际结合起来。东南大学生物系秉志教授认为,要使近代生物学在中国尽快扎根,就必须采用本国的生物学标本进行教学研究。他还亲自带领学生前往浙江、山东半岛沿海采集标本供教学和研究之用。
20世纪30年代,蔡元培提出并发起教科书中国化运动,号召大家“亟应有此憬觉,而积极的准备起来,如各种专门名词之划一规定,外国书籍之多量的迻译,以及各项必需的教科书之编辑,均是应当加速进行的。务使高中以上各学校,除外国文学课程外,无论哪一种学科,都有中文本子,足供教员、学生们研究参考之用,不致动辄乞灵于外籍;更使学生得移其耗费在工具上的脑力、时间与经济,直接深入学术的宝库”[8]。
商务印书馆首先响应蔡元培号召,开始编辑出版中国历史上第一套系列大学教科书——“大学丛书”。在王云五带领下,商务印书馆制定《商务印书馆印行大学丛书章程》和《商务印书馆大学丛书委员会章程》,并组织成立由蔡元培领衔的“大学丛书”编辑委员会,其成员包括蔡元培、丁文江、胡适、冯友兰、丁燮林、王世杰、任鸿隽、唐钺、傅斯年、马寅初、颜任光、梅贻琦、蒋梦麟、顾颉刚等各学科专家共55人。他们来自全国各地,涵盖了当时各类专业,其身份也是多元化的,其中有教育行政官员、大学校长、教授、国立编译馆负责人等社会知名人士。
商务印书馆“大学丛书”包括编著和译著两种类型,涵盖文学院、理学院、法学院、教育学院、农学院、工学院、商学院和医学院等8个学院737个科目。“大学丛书”从1933年起陆续出版,当年出版80余种,到1937年已出版300余种。
在商务印书馆的带动下,教科书中国化运动在全国兴起,其他出版机构也都积极参与编辑出版大学教科书,如中华书局从1936年开始编辑出版“大学用书”,相继出版教科书200余种。[9]
各大学也都积极自编教科书,如西南联大工学院就公开出版教科书8种,刘仙洲的《机械原理》、吴柳生的《工程材料实验》等还被编入“部定大学用书”。[10]湖南大学杨树达著《高等国文法》被大学文学院、系广泛使用。[11]这不仅使大学教学受益,也鼓舞了中国学术界的士气。
1939年,为保证教科书质量及供应,提高大学教育水平,民国教育部“决定以政府力量完成此举”,专门成立“大学教科书编辑委员会”,编辑大学统一用书即“部定大学用书”。“委员会”聘任时任各大学教授,或者曾为教授并在某一科目学有所长、受社会推崇的学者担任委员,如顾毓秀、朱光潜、陈东原、童冠贤、张道藩、吴景超、史尚宽、孙光远、钱崇澍、刘英士、叶之龙、李炳焕、张美若、刘仙洲、谢循初、吴俊升、常导之、沈宗潮、汪元臣、邹树文、章益、郑鹤声、许心武、孙国华、瞿桓、魏建功、梁实秋等。
在顾毓琇带领下,“大学教科书编辑委员会”通过教科书编辑体例及审查办法,并推定各科目撰稿人选与审稿人选,同时决定先编各大学共同必修科目教科书,再编各系必修科目教科书,再次是专业选修科目教科书。
至1947年,大学教科书编委会共收到书稿331部,交由商务印书馆、正中书局、中华书局出版的有42部,正在印刷的51部,退回作者修改的29部,正在审核之中的17部,经审查不予采用的192部。已特约专家在编著中的共有157部,按照性质不同,计有文学院44种,理学院30种,法学院23种,师范学院5种,农学院16种,工学院12种,商学院8种,医学院19种。[12]
教科书中国化运动改变了大学教学完全依赖外文教科书的状况,解决了学生学习中的语言障碍和国情差异问题,降低了教科书价格,减轻了学生的经济负担;其中有些教科书还得到国际认可,如萨本栋编写的《并矢电路分析》被收入国际电工丛书,《交流电机基础》被美国一些高校选作教科书。[13]
但由于近代特殊的国情,教科书中国化进行得并不彻底,大学教科书仍然是简单翻译的多、适合中国国情的少,尤其是“工程教育与社会现实脱节,不能与自己的工业环境相配合”[14]的现象依然存在。
三、教科书中国化运动的启示
教科书中国化运动已过去近一个世纪,但近代大学教科书建设中存在的一些问题与困惑如教科书引进与中国化、教科书内容与社会需要的矛盾依然存在。我们应以史为鉴,坚持以下三个方面:
1.加强引进教科书管理,发扬光大中国优秀传统文化
由于当今世界经济与文化发展仍不平衡,中国在某些学科建设、教科书编制理念、评价标准等方面与发达国家还存在着一定差距,积极引进具有国际水准的教科书是促进大学教科书发展的有效途径之一。引进教科书必然带来异质的意识形态,将不可避免地对中国民族文化、民族心理结构及信仰造成潜在的冲击;同时由于青年学生的批判意识尚未建立,在学习引进教科书的先进内容时,容易接受其内含的文化观念与价值标准,进而对中国传统文化产生怀疑与否定心理。这导致当代国人的民族文化认同感逐渐淡漠。
为改变这种状况,中国文化必须在坚持中国化前提下完成现代性的重构。在教科书中坚持突出民族文化的主体地位、实现教科书中国化,则是实现这一目标的重要途径。因为教科书的本质就是文化的一种表现形式,其教育职能就是对文化做出选择并加以组织,使之成为能有效进行传播的教学内容结构,促成下一代对这一文化秩序的认同。
大学必须加强对引进教科书的使用管理,决不能让传播西方价值观念的教科书进入中国大学的课堂。要对引进的教科书进行中国化改造,使之与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相融合,成为传承、光大中华文明的载体,成为培养学生正确价值观和世界观的理论工具,进而作用于中国社会实践,实现“洋为中用”。如果不考虑民族文化和国情差异,全盘照搬外国教科书,不但不利于教科书建设,更不利于民族文化建设和人才培养。
中国传统文化博大精深,过去和现在都对世界人类文化的发展产生了积极的影响,也必然会成为当代大学教科书建设的思想根基。
2.教科书建设要适应社会需要
教科书要努力反映现代科学文化的先进水平,同时要适应中国的实际需要,对国内经济和社会发展的重大问题开展研究。大学教师应当掌握与教学有关的中国材料,将中国材料与学科内容融合在一起并且利用中国素材来解释所学的原理,坚持教科书中国化。
中国近代经济学家何廉教授强烈反对单纯传授和解释国外教科书理论,积极倡导“既要根据中国国情讲授经济学,又要以研究的手段促进教学”的教科研一体化模式,广泛开展中国经济社会问题调查,努力推进经济学教学中国化。在此基础上,他与李锐共同编著适合中国经济发展的教科书《财政学》等,恰当运用国外经济学理论来阐释中国的经济现象,为解决中国近代经济问题提供了强大理论支撑。
总之,只有同中国国情相结合,教科书承载的科学知识才能被合理地利用,才能被有机地整合到中国文化中,从而变成一种自觉的发展力量。教科书才能发挥其教育效能,为培养具有社会参与意识和参与能力的现代化人才服务。
3.要激励广大教师积极参与教科书中国化
教科书中国化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只有充分利用社会各方面的力量,尤其是广大教师的力量,才能够实现其目标。
教师作为履行教育教学职责的专业人员和教科书的实际使用者,直接工作在教育第一线,并受过专门训练。他们直接感知教科书,对教科书所做的评价往往具有较强的针对性、可靠性与真实性。教师参与教科书建设能使教科书中存在的问题得到及时反馈,有助于教科书的不断完善。“大学丛书”与“大学用书”编辑委员会中都有相当多的大学教师,如胡适、冯友兰、马寅初、钱崇澍、刘仙洲、邹树文、章益、梁实秋等。胡适率先在北京大学哲学科编辑白话文体教科书《中国哲学史》,为大学教科书编辑开始了一个新纪元。中国近代大学教科书中国化运动之所以成功,与他们的积极参与和努力有着很大关系。
为多出好的教科书,实现教科书中国化,我们应鼓励大学中具有丰富教学经验和科研水平的优秀教师参与教科书编写,并从制度上加以保障。
综上所述,教科书只有植根于中国深厚悠久的文化传统基础之上,坚持中国化,才能为增强民族认同感、民族自信心和民族凝聚力服务,为中国现代化建设人才培养服务。同时,教科书只有坚持中国化,保持自身的特色和优势,也才能获得永恒的活力,才能真正赢得世界的认同。只要全社会共同努力,教科书中国化目标一定能够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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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刘春.民国时期高等工程教育的本土化诉求[J].学术论坛,2011,(1):1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