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克洛夫斯基诗学的语言学基础:库尔德内的社会-心理语言学
2015-03-01杨燕
【文学艺术研究】
什克洛夫斯基诗学的语言学基础:库尔德内的社会-心理语言学
杨燕
(哈尔滨师范大学 文学院,哈尔滨150025)
摘要:文学理论的未来不仅包括开拓新的视界与疆域,更包括对现有理论体系的重审与反思。俄国形式主义理论对20世纪西方诗学具有开创之功,什克洛夫斯基是其重要的奠基人之一,对其理论的由来依然要放在当时的历史语境中思考,学界一直以来较热衷于谈索绪尔普通语言学对其诗学的影响,其实,什克洛夫斯基诗学的语言学基础为库尔德内的社会-心理语言学,这不仅包括时间与地缘方面的可能性,更可以在其诗学的具体理论中找到库尔德内语言学的影响,如对审美心理效果的重视,坚持历时与共时相统一的语言观等。
关键词:什克洛夫斯基;库尔德内;审美心理;共时与历时
收稿日期:2015-03-10
基金项目:2013年国家社科
作者简介:杨燕(1982— ),女,黑龙江人,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哈尔滨师范大学俄罗斯文化艺术研究中心成员,文学博士,主要从事斯拉夫文论及西方文论研究。
中图分类号:H0-05
文章编号:1008-777X(2015)03-0001-04
文献标志码:A
什克洛夫斯基诗学包括俄国形式主义和后俄国形式主义两个时期,其提出与发展都离不开俄罗斯及欧美诗学、语言学的重要影响。在语言学方面,学界较重视其与索绪尔语言学的渊源关系,其实,波兰语言学家库尔德内的社会-心理语言学才是其真正的语言学基础,这既有外在的原因,如时间和地缘优势;又有内在原因,在什克洛夫斯基诗学的具体内容上我们可以看到库尔德内的社会-心理语言学的重要影响,并且,库尔德内的语言学理论对俄国形式主义其他成员的诗学建构也发挥了重要作用。
什克洛夫斯基曾就读于彼得堡大学语文系,聆听过博·德·库尔德内的语言学课。博·德·库尔德内是喀山语言学派的奠基人,心理语言学的代表人物之一,在社会-心理语言学领域成就卓著,在很多观点上都具有开创之功,但是,学界对库尔德内的理论贡献的关注明显不足。索绪尔的《普通语言学教程》的俄文版1923年才在苏联出现,此时什克洛夫斯基才有机会直接接触到索绪尔的语言学理论,之前只是通过索绪尔的学生间接、零散地了解,而此时什克洛夫斯基的诗学理论基调早已成熟,早在1917年的文章《艺术即方法》就已经定了什克洛夫斯基早期(即俄国形式主义时期)诗学理论的基本方向。而且,索绪尔的著作在俄国出现后什克洛夫斯基的理论发展并未发生明显的改变,其前期的重大变化是在1928年《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的材料与风格》中对托尔斯泰作品的社会学分析,但很明显的是,其根源一方面是当时的社会文化语境,另一方面是什克洛夫斯基诗学自身的调整,但与索绪尔语言学理论关系不大是可以肯定的。具体而言,库尔德内的社会-心理语言学对什克洛夫斯基诗学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以下方面:
一、对审美心理效果的重视
什氏的诗学理论将传统文学批评所忽视的艺术形式提高到无以复加的地位,摒弃了其对文艺作品的各种社会学批评,追求艺术形式的独特美学价值。然而什氏并没有完全将作家与欣赏者完全弃之,他认为读者陌生感的获得是文艺作品美学价值实现的唯一标准,十分重视读者的审美心理。当然,什氏对读者审美心理效果的重视不同于俄国传统文学批评中的心理学派,19世纪末俄国形成的这一心理学派注重从心理学的角度把握艺术家的艺术个性及作品中主人公的心理表现,这在什氏看来并不能真正地洞悉文艺之本质,什氏则更重视读者审美心理的强调。在读者审美心理生成的过程中,什氏强调“心理能量的消耗”,与日常生活及传统文论强调心理能量的节约形成了鲜明对比。艺术作品应该最大限度地设置“障碍”,通过制造各种困难以使读者驻足,只有这样读者才能真正走入艺术作品,真正把握对象,获得陌生感带来的审美愉悦。而日常生活中为了方便交流,人们在言语表达之时,试图通过最恰当的方式交流、传递信息,力求达到最大限度的节约心理能量,因而在什氏看来,“词语在日常生活中就不会被全部听到,因此也不会被全部说出”[1],完全不能被陌生化地感知。传统文论同样强调心理能量的节省。前苏联心理学家列·谢·维戈茨基曾说过:“艺术心理学的一个基本问题——我们到底应该如何看待情感,是仅仅把它看作心理能量的消耗呢,抑或它在节约心理生活方面也有撙节和储备的作用?……从斯宾塞时代以来,我们都已习惯把根据节约心灵力量的规律所作的解释当作艺术的基础。”[2]这里所谓的能令读者“节约能量”的艺术活动在什氏看来无异于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了的活动,毫无新意,不能激发读者的兴趣,所以也就不能发生真正的艺术活动。
然而,读者的审美心理在什氏看来是个性与一般性的有机统一。读者的每一次审美阅读亦即一次陌生化再创造过程,由于每个人不同的审美心理结构,再创造的结果也不尽相同,所以不同读者的审美心理必然呈现为独特的心理体验。但由于人类的心理结构具有共通性,因而面对同一审美对象的不同读者必然会产生某种相似的审美体验,所以这里的审美体验体现为个别性与一般性的统一。
19世纪中后期,在心理学的影响席卷整个人文社科诸领域的情况下,语言学领域也不断吸收心理学新的研究成果。此时新语法学派提出了“历史主义”理论,摒弃语言学研究中强调进化论的生物主义倾向,这种研究并不考虑说话人的心理因素。“他们认为,人类言语机制包含着心理和物理两个方面,近几十年来,由于语言生理学的发展,人们对言语活动的物理方面的研究已有一些进展,然而这一机制的心理方面,却始终未受到重视。”[3]新语法学派开始将研究重点放在不断变化的、丰富多彩的个人心理及生理活动上。索绪尔和库尔德内的语言学正建构于新语法学派这种新的发展背景中,将语言学与心理学理论紧密地结合起来了,但由于二人对新语法学派理论的不同理解而导致走向不同的发展方向,新语法学派承认个人心理因素对语言学发展的重要作用,索绪尔则肯定社会心理对语言学的重要作用,否定个人心理,而库尔德内则将两者结合起来,认为在语言学的发展中,个人心理和社会心理共同起作用。由此观之,库尔德内的心理学才更符合什氏诗学发展的特点。
具体而言,索绪尔将语言学分为共时语言学和历时语言学,共时语言学研究作为系统的语言,语言是同质的、社会的、系统的符号;历时语言学只研究个别语言要素的演变,不能构成系统,言语是异质的、个人的、多样的、不稳定的,所以历时语言学没有共时语言学重要。索绪尔虽然将语言学与心理学联系起来,但更重视社会心理学对语言学的影响。与此相应,库尔德内在语言学与心理学的研究中则将个人因素与社会因素有机结合起来了。他认为:“语言基础是纯心理的,中心-大脑的,因此,语言学属于心理科学。”[4]152这种心理学首先应是个人心理学,由于语言只存在于每个人的大脑之中,所以每个话语主体的言语都能呈现出独特、个性化的特质。同时这种个性化的言语不受意识活动的制约,因为整个心理活动都是无意识的,但这种无意识的心理活动又能被主体意识到。究其原因,库尔德内这里谈的对无意识的心理活动的意识,应该是一种感受方式,是对这种心理活动的感受。这在什氏的诗学中同样可以找到共鸣,什氏同样否认艺术活动中的各种意识活动,只注重艺术直觉的重要作用。同时,库尔德内并没有像索绪尔一样走向社会心理学的极端,在库尔德内看来,“个体的东西同时也是共同的、全人类的”,[4]144言语个体之间并非隔绝地存在,他们在精神与心理上相互影响,同时“语言只能在人类社会中存在,那么抛开语言的心理方面,我们应当强调它的社会方面。语言学的基础不仅是个人心理学,还有社会学(很遗憾,迄今为止,对于社会学的研究,还没有达到能够运用其现成成果的程度)”。[4]257因而,库尔德内认为语言学应命名为“社会-心理学语言学”。库尔德内强调语言的社会性特征目的在于探求不同主体间交流的可能性,所以,他否认有所谓的“世界语言”、部落语言或民族语言,甚至也不存在俄语、波兰语、亚美尼亚语、德语等语言,而目前所谓的部落语言或民族语言只是个人言语的保存或集合,“个体语言拥有发展,部落语言拥有历史”。[4]25与此相应,什氏以陌生化理论为核心的诗学强调艺术活动之独创性的同时,也否认集体创作、艺术流派或体裁的演变。
二、艺术活动中历时与共时的统一
什克洛夫斯基的诗学以陌生化理论为核心,强调欣赏者在艺术活动中陌生化效果的获得,但获得陌生化效果的前提是艺术作品所表现出来的审美意境有别于欣赏者惯常的生活经验和艺术经验。每一部艺术作品都是一个新的呈现,相对于欣赏者以往的生活经验,艺术经验要有所突破,推陈出新,只有这样它才能被真正地感受到,才能发生所谓的艺术活动。但艺术中没有常青树,艺术作品一旦被感受到,它将成为过去的经验,因而也必将成为未来欣赏艺术作品的“参照系”。可见,什氏十分重视历时因素在艺术活动中的重要作用。但是否意味着什氏反对艺术活动中的共时因素呢?答案是否定的,其陌生化理论的核心作用决定了其诗学必然承认共时因素的作用。虽然什氏诗学中没有直接提到共时问题,但共时因素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却是无处不在的,如在陌生化效果的实现过程中,欣赏者“跃出”的生活经验和艺术经验不仅具有历史性,更具有当下性,欣赏者所面对的艺术作品的审美意境要在同一时间轴上共存着生活与艺术。由上观之,什氏诗学中历时与共时因素共存,但其明显对历时因素更为重视。
语言学中对历时与共时因素的探讨由来已久,一般人们将其归功于索绪尔的《普通语言学纲要》一书,其实,库尔德内在索绪尔之前就已经开始了对语言的历时与共时存在的探讨,只是索绪尔将其系统化,对语言的历时与共时问题做了系统研究。但二人在对待语言的历时与共时的关系问题上表现出了明显差异,索绪尔虽然没有完全摒弃语言的历时存在,但强调共时存在的绝对地位,库尔德内则在承认历时与共时同时存在的基础上,强调历时存在的优先地位,这符合什氏诗学对待历时与共时的基本态度。
索绪尔认为传统笼统的语言学研究方法对复杂的语言学价值系统无法做出清晰的判断,所以,他对语言的研究区分出了同时轴线和连续轴线,与之相应划分出两种语言学即共时语言学和历时语言学。“共时语言学研究同一个集体意识感觉到的各项同时存在并构成系统的要素间的逻辑关系和心理关系。历时语言学,相反地,研究各项不是同一个集体意识所感觉到的相连续要素间的关系,这些要素一个代替一个,彼此间不构成系统。”[5]143共时性规律往往具有规则性,是一般性的;而历时性规律则是偶然的、特殊的,不具有一般性特征,因而二者不能混淆。在历时与共时的关系问题上,索绪尔尽管承认历时与共时的相互依存关系,但更强调二者的对立关系,且强调共时的绝对优先对位。在他看来,“共时方面显然优于历时方面,因为对说话的大众来说,它是真正的、唯一的现实性。”[5]130
库尔德内语言学中虽没有直接谈到历时与共时的问题,但其理论中对于语言的动态与静态的论述与其在内涵上极为相近,且在时间上早于索绪尔。“索绪尔1897或早些时候的手稿中就开始出现diachronie(历时态)、synchronique(共时态)或idiosynchronie(特定共时态)的概念。”[6]库尔德内在1871年发表的《有关语言学和语言的若干一般性见解》一文中就已经表现出了这种理论倾向,而在1876年的著述中对其进行了较深入的研究。库尔德内认为动态语言学探讨的是语言在时间轴上的规律和发展条件,而静态语言学关注的则是语言存在的某一时刻内的规律和生活条件。动态语言学与静态语言学之间不存在绝对的界限,但库尔德内更强调语言的动态研究,“语言中没有静止状态”,[4]257静止是相对的,而动态则是绝对的,“没有变化只能是停滞,完全静止,就不能谈比较,谈对比,不可能论及探寻原因,在那里科学就无事可做。所以,在发展中,在历史中我们观察到(的只是)不断的、不停的变化”。[4]159
库尔德内对什氏的影响并不限于上述内容,如他反对将语言过于简单化的施来赫尔的“谱系树理论”和施密特的“波浪理论”,强调语言发展的复杂性,存在着各种组合、重复、交叉、替换等现象,这得到了什氏的认可。同时,库尔德内对语言发展规律的总结对什氏的诗学建构也有重要的启示作用,他认为语言的发展过程中是不断利用以前的语言材料创造新的形式。
因而,我们可以这样说,什克洛夫斯基诗学的语言学基础为库尔德内的语言学理论,而非索绪尔语言学理论,但并不意味着库尔德内语言学的所有观点与什氏诗学理论并无矛盾之处。不仅如此,库尔德内的语言学理论对整个俄国形式主义流派的主要代表成员大都产生过影响,布洛克曼发现:“俄国形式主义的起源和发展的历史是以一种庞杂的精神氛围为特征的,日内瓦语言学派(特别是德·索绪尔,以及通过他还有波兰语言学家B·德·库尔德内的音位学)、胡塞尔现象学(特别是他1901年出版的《逻辑研究》第二卷),还有象征主义、未来派和立体主义都对它产生过影响”。[7]如雅库宾斯基和雅可布逊等人就曾拜师于库尔德内,受益于其语言学理论。
[参考文献]
[1]В.Б.Шкловский.О теории прозы[M]. Москва:Советский писатель,1983:14.
[2][前苏联]维戈茨基.艺术心理学[M].周新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264.
[3]徐志民.欧美语言学简史[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5:119.
[4][波兰]博杜恩·德·库尔德内.普通语言学论文选集(上)[C].杨衍春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
[5][瑞典]费尔迪南·德·索绪尔.普通语言学纲要[M].高名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6]王铭玉.语言符号学[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110.
[7][比利时]布洛克曼.结构主义[M].李幼蒸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24.
[责任编辑兰一斐]
Linguistic Foundation of Shklovsky Poetics: Social Psycholinguistics Theory of Baudouin De Courtenay
YANG Yan
(SchoolofLiberalArts,HarbinNormalUniversity,Harbin150025,China)
Abstract:The future development of literary theory not only broadens new horizon but also reviews and reflects on current system. Russia Formalism proposed mainly by Shklovsky marks the beginning of 20th century western poetics, and its origin should be taken into account in the historical context. The linguistic foundation of formalism is on Social Psycholinguistics Theory proposed by Baudouin De Courtenay other than General Linguistics proposed by Saussure. Many evidences can be found in specific poetics theory such as the emphasis on aesthetic psychology and the combination of synchronic and diachronic method.
Key words:Shklovsky; Baudouin De Courtenay; aesthetic psychology; synchronic and diachron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