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浮生六记》其他女性之悲剧人生
2015-02-28刘丽珈
刘丽珈
(乐山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乐山614004)
论《浮生六记》其他女性之悲剧人生
刘丽珈
(乐山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乐山614004)
《浮生六记》里的女人,均带有悲剧色彩。女主人公陈芸的命运固然是悲剧性的。除陈芸外,其他女性的人生也十分悲苦,如沈母、憨园、翠姑、喜儿等。因此,笔者拟对这几个女性形象的悲剧人生予以探析。从而让人们给予她们更多的关注、理解与悲悯。并进一步认识戕害人性的旧制度对女性的压迫与摧残,在深思那个黑暗时代女性悲剧性命运的根源的同时,从又一侧面感受作品深蕴的悲剧之美。
《浮生六记》;沈母;憨园;翠姑;喜儿;悲剧人生
众所周知,在以父权为中心的封建社会中,女性没有政治、经济上的地位与权利,因此,其社会地位十分低下。在家庭里,她们没有财产所有权,只能借助婚姻、血缘等关系,依附于男子,依附于家庭,没有自主的权利。在精神上,她们更是深深陷入“男尊女卑”、“夫为妻纲”、“三从四德”等封建思想的桎梏。封建家长制、封建礼教对其压迫甚重,禁锢甚严。生存之艰,饥寒之迫,更让一部分女子沦入风尘,坠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这就是《浮生六记》里陈芸、沈母、憨园、翠姑、喜儿等女性所生活的旧时代的社会状况。女主人公陈芸的悲剧性命运,笔者已在《论〈浮生六记〉陈芸之悲》里作了一定的论述。而《浮生六记》的其他一些女性形象,如沈母、憨园、翠姑、喜儿等,尽管她们具体的经济、文化背景,各自的命途运势,自身的思想性格等,差异较大;但究其实质而言,她们都是弱势群体,都是被压迫、被凌辱的弱势群体。她们都是不幸的、苦痛的、悲剧的。人们在阅读《浮生六记》为陈芸悲剧扼腕的同时,也每每从不同侧面感受到其他女性形象悲剧性遭际的冲击,对被摧残者的悲悯和对摧残者的憎恨油然而生。
一、沈母
如前所述,女人在封建社会里是没有社会地位可言的。沈母是男主人公沈复的母亲,其父稼夫公的正妻,但书中却未见其真姓实名,可见在当时社会里,即使是家庭主妇,沈母的地位与名讳也是被轻忽的。她在沈家是依靠婚姻、血缘得以生存的,依靠丈夫而生活的,是处于附属地位的,没有人生的自主权。没有社会地位、家庭地位是旧时代女性悲剧命运的共同缘由之一,当然也就是造成沈母人生悲剧的缘由之一。
如同其他封建社会中的女人一样,她不辞辛劳,在家相夫教子,操持日复一日的沉重家务,却没有多少回报。她希望丈夫只爱自己,作为读者的我们是可以理解的,因为爱情的特性是独占的、排他的。以家庭为中心的女人,大多数更在乎对爱情的忠贞与对自己丈夫的爱情的独自拥有,沈母也不例外,但在一夫多妻制的封建社会,这基本上是女人的奢望。沈母想要丈夫只属于自己,实属情理之事,而沈父却不会这样想、这样做。沈父长期在外坐馆,挣钱养家,可谓尽责。但在夫妻情感方面,沈父却和沈母不同。男权社会的社会存在,决定了沈父拥有一妻,仍不满足,还想拥有一妾的心理。因此,在庚戌之春,沈复随侍其父于邗江幕中,沈父见同事俞孚亭挈眷而居时,沈父就把自己的心思告诉了俞孚亭,“曰:‘一生辛苦,常在客中,欲觅一起居服役之人而不可得。儿辈果能仰体亲意,当于家乡觅一人来,庶语音相合。’孚亭转述于余(沈复),密札致芸,倩媒物色,得姚氏女。芸以成否未定,未即禀知吾母。其来也,托言邻女为嬉游者,及吾父命余接取至署,芸又听旁人意见,托言吾父素所合意者。吾母见之曰:‘此邻女之嬉游者也,何娶之乎?’芸遂并失爱于姑矣”[1]36。从这个转弯抹角的过程中,可以看到:其一,沈父要求沈复夫妇寻妾,是瞒着其妻子的,芸请媒人物色,寻得姚氏女,也不敢告知沈母,只言姚氏女是邻女,是来嬉游的,显然,沈母是极不情愿沈父纳妾的,是希望自己独自拥有丈夫的。其二,当沈父命令沈复将姚氏女接取至署,陈芸托言姚氏女是沈父素所合意的人时,沈母曰:“此邻女之嬉游者也,何娶之乎”。讥讽之意甚明,怨恨之情溢于言表。其三,从陈芸失爱于姑的结果,更能推断出沈母对沈父纳妾之举的愤懑,由于种种原因对丈夫不能痛斥,则迁怒于陈芸,但正是在这种迁怒里,使我们体味了沈母的悲苦情怀。后来,在陈芸给沈复的信中有言:“令堂以老人之病皆由姚姬而起,翁病稍痊,宜密嘱姚托言思家,妾当令其家父母到扬接取。实彼此卸责之计也。”[1]36沈母将沈父之病归罪于沈父所纳之姚氏女,说明她对沈父纳妾一直耿耿于怀。从陈芸秘密谋划姚氏女归家,以此卸责的恐惧中,显然可以感受到沈母对沈父纳妾的痛恨。但不论沈母有多么不理解,多么不愿意,多么怨恨,多么愤懑,多么苦痛,沈父还是不顾妻子的感受,心安理得地纳妾。在那样的时代,沈母是没有权利阻止的,也是无法抗争的,只能被内心的矛盾与痛楚撕咬;只能在迁怒于他人中,表现自己的无奈、无助;只能在自己无力自拔的重压下,承受那难以承受的悲苦。
沈母的痛苦,还体现在丧夫之痛与寄人篱下之苦。在《浮生六记》卷三“坎坷记愁”中,沈复沉痛地叙述了家庭的变故,其父病故,举家悲痛。沈复被其弟逼迫,走投无路,为了生活,他接受好友琢堂的邀请,远赴重庆漂泊。临行前,“余(沈复)即叩别吾母于九妹倩陆尚吾家,盖先君故居已属他人矣。吾母嘱曰‘汝弟不足恃,汝行须努力。重振家声,全望汝也!’”[1]52可见,沈父的去世,沈复之弟独霸家产,逼走哥哥,而且十分不孝顺,这就意味着沈母不仅要独自承受丧夫之悲痛,而且从此失去了经济来源,也没有了赖以生活的家庭,只得寄人篱下,饱受无奈与痛苦的煎熬。在微茫的希望与沉重的失望里,久久彷徨。带着难以承受的悲苦,慢慢走向生命的尽头。这就是一个没有任何地位,没有家庭财产的所有权,只能借助婚姻、血缘等关系,依附于男子,依附于家庭的旧时代妇女的人生悲剧。
有不幸遭遇与苦痛的情感体验的沈母形象,在封建社会里是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的,是那时千千万万女性悲剧的缩影,而不合理的封建制度正是当时女性悲剧的根源。
二、憨园
憨园是《浮生六记》里的又一悲剧性女性,是妓女温冷香之女,这样的出身,使其社会地位低下。年青的憨园有着自己独特的清丽之美。沈复欣赏其美其才,且看他初见憨园的情景:“(张闲憨)拉余(沈复)至冷香寓。见冷香已半老;有女名憨园,瓜期未破,亭亭玉立,真‘一泓秋水照人寒’者也。款接间,颇知文墨”[1]19。沈复对憨园的赏识是纯净的,没有杂念。陈芸则对憨园情有独钟,认为憨园美丽而有韵味,十分独特,极为欣赏与喜爱,并欲说服沈复纳憨园为妾,在陈芸的周密谋划、安排与游说下,沈复最终同意了,憨园也愿意。沈复询问详情,陈芸答道:“向之秘言,恐憨意另有所属也,顷探之无他,语之曰:‘妹知今日之意否?’憨曰:‘蒙夫人抬举,真蓬篙倚玉树也,但吾母望我奢,恐难自主耳,愿彼此缓图之。’(陈芸)脱钏上(憨园)臂时,又语之曰:‘玉取其坚,且有团圆不断之意,妹试笼之以为先兆。’憨曰:‘聚合之权总在夫人也。’即此观之,憨心已得,所难必者冷香耳,当再图之”[1]21。当憨园有自己的选择和憧憬时,内心却充满矛盾,忧惧之情也随之而来,她畏惧封建家长的淫威,担忧其母不允。在她矛盾的情怀里,更写出了她在那个黑暗的时代婚姻不能自主的痛苦,她只能哀叹“聚合之权总在夫人也”。憨园,一个青春而又美丽动人的女子,本应有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而在封建社会,幸福,对憨园来讲几乎是一种只可想象与憧憬,却永远无法得到的奢望。忧恐与悲愁是其人生的主旋律。
人世沧桑,世事难料,后来,憨园忧惧之事还是不幸地发生了。“憨为有力者夺去,以千金作聘,且许养其母。佳人已属沙叱利矣”[1]38。尽管憨园已心有所属,她喜欢沈复这样儒雅的君子;但作为封建家长的憨园母亲,更爱金钱与强势,更以自己的利益为重,竟不顾其女的感受与幸福,强行将憨园嫁给了权贵之人。憨园母命难违,更无力反抗封建家长。因此,憨园最终还是被有力者强行夺娶,难逃命运的劫难,只能满怀悲苦在凄风苦雨中无奈前行,怀抱着曾经拥有的憧憬,饱受岁月的煎熬。这样的悲剧命运,在封建社会又岂止是憨园的个人悲剧呢?不用说憨园这个出身贫贱的弱女,就是那些闺秀女子,如刘兰芝、唐婉、林黛玉等,哪一个又不是这样的呢?封建社会众多的女子都无法主宰自己的婚姻,追求自己的幸福。封建婚姻的实质,正如恩格斯所言:“结婚是一种政治行为,是一种借新的联姻来扩大自己势力的机会;起决定作用的是家世的利益,而决不是个人的意图。在这种条件下,关于婚姻问题的最后决定权怎能属于爱情呢”[2]92。因此她们始终只是男权社会的依附者,她们无力反抗强大的封建制度,无力挣脱封建家长无情的桎梏。她们只能在没有人身自由的黑暗时代,带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沉重镣铐,绝望地呻吟。
三、翠姑、喜儿
在中国封建社会里,妓女地位低下,几乎没有人身自由,许多妓女都是被迫沦落风尘的。妓女按其经营性质或服务对象,主要可分为五类:宫妓、官妓、营妓、家妓、私妓。私妓不专门服务于某一个特殊的阶层或个人,是面对社会上所有嫖妓的男人的,是被妓院鸨母压迫、剥削与严格控制的。《浮生六记》中,翠姑、喜儿都是社会底层的私妓,是不幸沦落风尘的可悲可怜的妓女,他们的人生遭遇是凄惨的,他们的情怀是痛苦悲凉与绝望的。
《浮生六记》写徐秀峰邀沈复一起去岭南作生意,至岭南,他们所携带的货物很快就售毕了,二人情怀愉悦。正月既望,有署中同乡三友拉沈复去游河观妓。当他们去观“杨帮”妓女时,其中一友作东道主,请沈复择妓。于是,“余(沈复)择一雏年者,身材状貌有类余妇芸娘,而足极尖细,名喜儿。秀峰唤一妓名翠姑。余皆各有旧交”[1]68。这就是当时畸形、丑陋的现实,妓女是商品、是玩物,是供男人们享乐的。她们被迫出卖色相与身体,取悦男人,为鸨母赚钱,十分卑贱,十分悲惨。
沈复后来与翠姑、喜儿“剪烛絮谈,始悉翠籍湖南,喜亦豫产,本姓欧阳,父亡母醮,为恶叔所卖”[1]71。原来,喜儿身世凄凉,父死母改嫁,无依无靠,被狠毒可恶的叔叔,卖给了妓院,被迫为妓,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其实,喜儿和那个时代许多妓女一样,都是被逼良为娼的,都是男权社会的牺牲品,她们悲惨的身世无疑是对残酷无情的封建制度的无声控诉。翠姑又对沈复悲诉了在妓院鸨母的威逼下迎新送旧异常痛苦的情怀,“心不欢必强笑,酒不胜必强饮,身不快必强陪,喉不爽必强歌。更有乖张其性者,稍不合意,即掷酒翻案,大声辱骂,假母不察,反言接待不周,又有恶客彻夜蹂躏,不堪其扰。……不觉泪随言落。喜儿亦嘿然涕泣。”[1]71从翠姑的亲身经历与悲伤的话语中,让人们形象生动地看见了妓女生活的黑暗与凄惨,她们在生存的挑战下,在鸨母的淫威与压迫下,不得不做自己最不愿做的事情,无奈无助,呼天无路,无依无靠,无力抗争。她们饱受嫖客的侮辱与蹂躏,欲怨不能,凄苦无告,日复一日,没有尽头。泪水是她们倍觉耻辱的见证,是她们悲伤情怀的映现,是他们绝望之心的漂浮。翠姑、喜儿的悲惨遭遇,正是自古以来妓女悲剧命运的真实写照,如苏小小、杜十娘、柳如是等,他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流不尽的妓女泪,汇成忧伤的江河水,向人们倾诉着封建社会与制度的惨无人道。
后来,由于沈复只喜欢喜儿一人,不似秀峰今翠明红,有时甚至一招两妓;而且沈复也比较疼惜喜儿,“偶独往,或小酌于平台,或清谈于寮内,不令唱歌,不强多饮,温存体恤,一艇怡然,邻妓皆羡之。”[1]72因此喜儿也喜欢沈复。此间,沈复共计花费了百余金。鸨母见此情状,认为有利可图,“欲索五百金强余(沈复)纳喜,余患其扰,遂图归计”[1]72,于是,原路返吴。这个细节,尖锐而深刻的地揭露了一个残酷的事实:鸨母唯利是图,妓女绝对没有人身自由和权力,只能任由鸨母压迫、剥削与摧残。被迫接客,妓女成为了鸨母一次又一次赚钱的工具;当有更大的利益可图时,鸨母就无情地把妓女当作商品,一次性卖掉。妓女之人生命运,可悲可叹!作品又述及第二年的事,秀峰再往岭南,沈父不准沈复与秀峰谐游。后秀峰回来时,“述及喜儿因余(沈复)不往,几寻短见”[1]72。喜儿喜欢沈复之心甚明,并在其内心深处有一种再见的希冀。于是,当喜儿未见沈复再来,竟要寻短见,这是怎样的苦痛与绝望!在妓院鸨母严厉的掌控之中,喜儿只能任人侮辱、践踏、蹂躏,她已没有了生存的勇气,更看不到生的希望,情怀极其悲哀。在当时的社会里,有许多象喜儿这样没有生活希望的妓女,她们饱受欺凌,任人宰割,而又凄苦无告,无所依靠。在层层重压下,她们痛不欲生,却又入地无门。她们悲惨的遭遇与痛楚的生活,令人同情与痛心,并使人深思那个黑暗时代女性悲剧命运的根源。
综上,本文主要探析了《浮生六记》里,较少被人关注的几个非主人公的其他女性艺术形象的悲惨人生与凄苦情怀;在她们具有典型性与代表性的悲剧性命运中,使人能更深刻地理解鲁迅先生有关悲剧的阐释:“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3]297。同时,在作品创造的悲剧之美的笼罩下,读者爱与恨的取向,自然是鲜明的。
注释及参考文献:
[1]沈复.浮生六记[M].西安:西安出版社,1995.
[2]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
[3]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On the Tragic Lives of Other Women in theSix Chapters of a Floating Life
LIU Li-jia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Leshan Teachers College,Leshan,Sichuan 614004)
In addition to the heroine,Chen Yun,the other women in theSix Chapter of a Floating Lifeare suffering a tragic life as well,such as grandma Shen,Hanyuan,Cuigu,and Xi’er etc.Therefore,the author will do some research on the tragic lives of these women characters.The paper is aimed at drawing more attention to, understanding of and sympathy for them,and furthermore,realizing the cause of women’s oppression and abuses the dehumanizing system.While reflection on the roots of the tragic life of women in that dark age,readers can also appreciate the implicit beauty of tragedy in this book.
Six Chapters of a floating Life;grandma Shen;Hanyuan;Cuigu;Xi’er;tragic life
I207.41
A
1673-1883(2015)03-0019-03
(责任编辑:周锦鹤)
2015-06-11
刘丽珈(1963-),女,四川乐山人,副教授,研究方向: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