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锐的洞察与深刻的批判
——评乔叶长篇小说《认罪书》
2015-02-27楚天遂
楚 天 遂
(河南省荥阳文学院,河南 荥阳 450199)
尖锐的洞察与深刻的批判
——评乔叶长篇小说《认罪书》
楚 天 遂
(河南省荥阳文学院,河南 荥阳 450199)
小说《认罪书》是著名青年作家乔叶创作的长篇小说。作者在创作方法上表现出令人惊讶的坚定和成熟:注重开掘非常情境中人物的心理世界,塑造与人们阅读习惯迥异的人物性格,大胆地用一些偶然的故事和戏剧性的情节进行描写。结构上敢于打破常规,采用了“编者按”“编者注”“碎片”和正文(第一人称)相结合的方式,在不断调整读者阅读情趣的过程中,造成一种灵动而摇曳多姿的艺术美感。作品以第一人称为叙述视觉,情节波澜起伏,环环相扣,一步步揭开作品中扑朔迷离的谜团。小说在情节和细节的设计上费尽心机:它讲的不是一个故事,而是一群沉沦与救赎的故事;在每一个故事中又存在矛盾波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纠结,折射出具有未来向度的审美批判性。
乔叶:认罪书;心理世界;人物性格;艺术美感
小说《认罪书》是著名青年作家乔叶新近推出的一部长篇力作。掩卷遐思,书中那追问灵魂的力度,剖析人性的深度,叙事技巧的高度,语言表述的精度,尤其那沉甸甸的氛围里挟带着的反思狂澜,汹涌澎湃,久久拍打着笔者的心房……
于无声处听惊雷。
“要认罪,先知罪。面对历史,人人有罪”。河源市卫生局局长梁知在省城进修期间,与一位80后女孩金金发生婚外情,并使之怀孕。金金对梁知的始乱终弃怀恨在心,设局进入梁家。在紧锣密鼓的复仇计划中,金金竟然发现这个家庭曾有过一个叫梅梅的女孩跟她长得出奇相似。于是,围绕着梅梅身份之谜穷追猛打,不仅挖出了这个家庭的隐秘家史,更在逐步接近真相的过程中,洞察了人心的叵测、人性的卑微。主人公对“灵与肉”和“罪与罚”的探讨,对灵魂和信仰的触及,振聋发聩,石破天惊。
乔叶在创作上表现出令人惊讶的坚定和成熟,那就是注重开掘非常情境中人物的心理世界,塑造与人们阅读习惯迥异的人物性格。她对小说传统的忌讳不屑一顾,大胆地用一些偶然的故事和戏剧性的情节去挖掘故事的深井,而不在乎人们对其艺术性的存疑和过于猎奇的责难。《认罪书》的结构敢于打破常规,采用了“编者按”“编者注”“碎片”和正文(第一人称)相结合的方式,在不断调整读者阅读情趣的过程中,造成一种灵动而摇曳多姿的艺术美感。从表面看,“编者按”是以编辑的名义介绍一个濒临死亡的作者委托其出书的过程,实质上却是全文的总纲。这种敢于打破常规、勇于创新的写法,既为读者理解作品导航引路,又产生了一种亲切而真实的力量。作家把“碎片”和“编者注”适度地插入了正文叙述之中,“碎片”就成为文本巧妙的延伸和完善。“编者注”则是其很及时的补充说明。开篇写梁知和金金初次约会,梁
知的眼里闪过短暂的“惊惶”“畏怯”和“犹豫”,金金说:“别怕。”在间隔叙述一段文字之后,作家在“碎片”中写道:“别怕……这是多么刁钻的两个字呀!是直白的激将也是尖刻的嘲讽:你怕我?一个大男子怕一个小女子?是婉转的理解也是虚伪的承诺:别怕,是我勾引的你,你很安全……”这个“碎片”以后来者的口吻补叙了金金的心理活动,把一个在情场上既直爽炽热又刁钻狡黠的女子描绘得栩栩如生,营造出有个性的男欢女爱的情景氛围,一下子拉近了和读者的距离。在这里,“碎片”和正文珠联璧合,相互映衬,如同鸟的两只翅膀,使小说叙述飞翔出美丽动人的风景。与之相反,如果让“碎片”的内容在事发现场紧接着正文叙写,那艺术的感染力就逊色许多。
《认罪书》以第一人称为叙述视角,随着金金对梁知复仇情节的推进,梁新、梅好、张小英、老姑、秦红等一个个人物陆续登场,情节波澜起伏,曲曲折折,山重水复,柳暗花明,环环相扣,一步步揭开那扑朔迷离的谜团。这样的文本结构如同严寒里的一朵花,先是把自己的瓣一片片地聚起来,变成一个花苞;而遇上了春天般的明媚阳光时,再一瓣一瓣地绽放,最后又还原成鲜艳无比的花,散发出奇异瑰丽的芬芳。全篇对罪孽的揭露,对人性的剖析,对心灵的解读,采取的是金金追问,其他的让当事人亲自讲述自己的所见所闻。作品设置了金金和梅梅长相极为相似(梁知曾因对梅梅有一段恋情而产生了对金金的追求)的情节,这是中国传统而带有几分传奇色彩的绝妙巧合,使故事由此绵延铺展开来,引人入胜。作家刻意安排这种巧合,寓意在于:本来梁知、梁新、张小英一家可以过平安幸福的生活,因为每个人身上都难免带有或多或少的罪孽,而他们的良知和良心一旦受到了触动,内心就会有所忏悔,而忏悔就意味着知罪、认罪,对自己人性中的卑微和恶俗进行谴责和鞭挞。自然,这样的事例在生活中极有偶然性,但偶然又存在于必然之中;它即使是个别的,却也极有典型性,而这恰恰是艺术的真实高于生活真实的生动诠释。
法国著名作家巴尔扎克曾经说过,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也可以说,文学是人类感知社会的敏锐视角。在笔者的记忆中,自上世纪80年代的“伤痕文学”之后,一些书写“文革”那特殊年代的作品,虽多注重于荒谬岁月中美好情愫与高洁人格的呈现,但是却往往因为缺乏一种拷问历史的深度,从而导致其失于浅薄。值得欣慰的是,乔叶对新中国成立以来那特殊年代的历史的了解体验和感知,使其察觉到了这个世界(主要是“文革”)的惊惶、恐惧与歇斯底里的心理氛围。正像卡弗坚持认为“这个世界是个很具威胁的地方”一样,那种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很快便演绎成形象思维,让作家用文学的独特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深切感受。《认罪书》敢于直面现实,以一个个蕴含丰富历史内涵的典型事件作为写作契机,剖析了由于政治的荒谬和人性的扭曲、灵魂的变异,让一些人产生了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畸形心态;在冷静内敛的叙述中,撕开历史的重重帷幕,从而让卑微和丑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申明的父亲受爷爷株连,被引诱、欺骗成了被批斗批判的“靶子”,他在台上痛苦不堪,台下的人竟“笑不可抑”,把这椎心泣血的悲剧当成乐趣:“(它)不仅是娱乐,也是实实在在的日常生活,更是实实在在的精神享受。”此时此刻,乔叶对世道人心进行绵里藏针的智性戏谑,字里行间喷射出愤怒的火焰。“以史为镜,可知兴亡”。过去的已经过去,但过去的绝不能忘记。当年那些参与批斗(或者是犯罪)并依然健在的当事人以及后来的人,难道就不该反思吗?在同学聚会上,疙瘩把在批斗会上往李老师脸上吐唾沫的行径辩护为那时“太小”,“光想自己找个事证明自己革命”,是一个“受害者”。扇子就不认这个理,他说:“受害者?可多人这么说。那些被打的,那些打人的,他们都这么说,按这个说法,几亿人都是受害者,单单‘四人帮’那几个人就把这几亿人都害了?……总共也就几个人,他们就那么大的能耐?……咱们所有的人都成了受害者。那害人的,到底该是谁呢?”作品的字里行间没有惨烈和血腥的气氛,也没有赤裸裸的控诉,但在这表面滑稽可笑、荒诞不经的行文里,隐含着一种犀利的悲愤,像一把手术刀,轻轻一拨,游刃有余地揭开了隐藏在人性背后的疮疤。乔叶的叙述无意于重返那遥远而荒唐的年代去探讨和纠缠当年的是是非非,她深刻关注的是当年那些父辈们个体精神空间的畸形心理特征,并对其进行凝视和疗救。这种凝视,意味着作品对“文革”和新中国成立以后的历史的反思在“非人性”“荒谬性”中走向了荒谬历史中个体生命际遇的呈现。这种疗救不仅指向了个体,重要的是发出一种催人猛醒的思想声音: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无论是施暴者还是受虐者,作为个体都应在历史悲剧中有一种责任担当;而每个人敢于正视历史和现实,不掩饰和回避自己的痈疽,才是一个民族振兴的希望。
《认罪书》在情节和细节的经营上看似随意而清淡,实则如老火熬出的汤汁,费尽心机才香气扑鼻。它不是一个故事,而是一群沉沦与救赎的故事;在每一个故事中又存在矛盾波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纠结在一起,折射出具有未来向度的审美批判性。作品设置的金金与梁知,梅梅与梁知,梅梅与梁新,梅梅与钟潮,梅好、张小英与梁文道几组人物,他和她都面临着艰难而苦涩甚至是严峻的考验,而生活呈现给每个人的复杂性又很多。乔叶的高明就在于,她不仅看到了这种复杂性,又捕捉到了复杂性背后的玄机,昭示出政治暴力造成的精神创伤成了一种特殊的记忆,尽管它顽强地生长着,腐蚀和毒害着人的心理和精神,使人们极难走出这沉重的阴影,但残暴、欲望、血腥和邪恶的乌云不会永远遮蔽朗朗的乾坤,正义的阳光一定会洒满祖国大地,照耀山南海北。
在《认罪书》的叙事话语中,金金作为当事人和回忆者,像一个潜入水中的潜水员,千方百计去打捞属于她的、属于群体的、属于那个特殊年代的沉痛回忆,既有情感的美好,也有灭绝人性的残酷,还有经历过风吹雪打之后的猥琐败落。哑巴始终爱着自己的亲生骨肉,尽管金金鄙视和嫌弃他,也不改初衷;铁卫红对自己的老师痛下毒手,多年后依然躲躲闪闪,不敢承认。在作家眼里,人性的第一滴水都是纯洁无瑕的,至于后来变得浑浊不堪,那是来自环境污染和贪婪的欲望;而能够正视现实,剖析灵魂,肯疗救自己“原发性”的精神疾患,才是高尚的。正如书中扉页上所写的:
“那时的我,嗜恶如命——当然,仅限于他们的恶。
“是时候了。
“我要在你这里认知、认证、认定、认领、认罚这些罪。”
这些文字,流淌出强烈的扎根国土的民族特征和时代感,撼人心魄的故事和时时迸发出的艺术震撼,时时在读者的灵魂深处掀起惊涛骇浪,从而催发出正能量,激励其为实现中国梦而百折不挠,自强不息。
历史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认罪书》让笔者想起俄国列夫·托尔斯泰在《复活》里描述的故事。聂赫留朵夫在法庭上发现被告女犯是他当年玩弄抛弃的女子喀秋莎时,突然良心发现,精神上开始觉醒,毅然决然踏上了灵魂救赎的征程。而金金也在进入梁家之后,发现了自己所想发现的秘密,尤其在梁新遭遇车祸和梁知切脉自杀之后,心中那种羞惭、内疚、懊丧不已的情感更是激荡不已。她不仅在哑巴(生身父亲)的墓前立了一座碑,还把自己的“罪孽”坦率地写出来,让后人引以为戒,至此她的忏悔上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作品在最后写出了金金即将告别人世时,在六层楼上“想再好好看一看这个世界”的感受。
“她(德庄街头的一个女孩)不知道我(金金)在看着她,可我知道我在看着她,我是那么细致地看着她,就像看着自己。当然,谁都可以确定,她不是我。但是,我毋庸置疑地知道:
“——她就是我。”
此时无声胜有声。在这里,作家没有对人性的堕落异化的状况直接发言,而是用巧妙的结尾,艺术地呈现了人性深处的潜在恐惧。这种恐惧既是一种谴责,更是一种感慨万千的凄楚和留恋,一种淡淡的希望。而这种希望正像尤金·奥尼尔所指出的那样:“一个人只有在达不到目的时才会有值得为之生、为之死的理想,从而才能找到自我。在绝望的境地里继续抱有希望的人比别人更接近星光灿烂、彩虹高悬的天堂。”
【责任编辑 郭庆林】
2014-11-16
楚天遂(1961-),男,河南荥阳人,研究员,一级作家,研究方向:现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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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7726(2015)02-002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