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滇川藏交界地藏族木碗文化的变迁

2015-02-26和金保

学术探索 2015年2期
关键词:木碗酥油茶茶马

和 梦,和金保

(云南大学 民族研究院,云南 昆明 650091)

论滇川藏交界地藏族木碗文化的变迁

和 梦,和金保

(云南大学 民族研究院,云南 昆明 650091)

分布于滇川藏交界地茶马古道沿线的藏族,是统称为“藏族木碗”(简称藏碗)的木制饮食器皿的主要生产者与使用者;又因木碗是该区域族群互动与文化交融的产物,因而在承载丰厚的藏文化内涵的同时,还有着建构藏族内部以及区域内与其他民族社会网络关系的功能。本文通过对滇川藏交界地茶马古道沿线藏族木碗生产、流通与消费过程的田野调查,探讨该区域木碗文化的内涵、变迁及其动因。

滇川藏交界地;茶马古道;藏族;木碗文化

一、引言

藏族诗歌《情人般的木碗》唱道:“丢也丢不下,带也带不走;情人是木碗该多好,可以揣在怀里头。”可见藏族有将木碗随身携带之俗,因而是“父子不共碗,母女不共碗,兄弟不共碗”。藏族俗语还说:“喇嘛圆寂,木碗反扣”,意思是僧人的木碗一旦反扣放置,意味着其去世了。①2014年8月15日,笔者在香格里拉对斯那定主的访谈。因木制饮食器皿具有便于携带、不易破碎,不发烫且保温的功效,在藏族世俗与宗教生活中广泛使用,从传统饮食器具木碗、木碗盒三件套②两个合起来密丝严缝的大碗加一个稍小的木碗,大碗盛饭揉糌粑,小碗喝酥油茶。、糌粑盒,发展到今天的酒杯、老板杯(保温杯形状)、花瓶、香炉、烛台、鼻烟壶、金鼓③形似白塔,是藏传佛教僧人外出做法事时做法器用的七个一套的小木塔。、百宝塔④顶部似白塔,中部似糌粑盒,可收纳小物件,有底座。等;另有在碗底、碗顶与边沿镶金嵌银的木碗,涂的漆也从原来的土漆到现代业漆,染色则从以往的木质自然色到间以金色、黑色、红色修饰等。随着以木碗为代表的木制藏碗种类的增加,其用途也越来越广,亦使作为藏族传统文化重要组成部分的木碗文化不断发生变迁,这与藏族族际关系发展及其生计方式嬗变相对应。

藏族木碗伴随茶马古道而产生与流动,因此研究木碗,必然要探究茶马古道的历史文化。20世纪90年代木霁弘、徐永涛等开启了对茶马古道的系统调查,[1]进入21世纪杨福泉也考察过茶马古道文化,[2]藏族学者石硕与格勒也关注过茶马古道历史文化。[3][4]之后,陈保亚等一大批学者从不同角度探讨该区域文化,[5][6]但只有陈世松与王丽萍关注该区域的移民与文化交融问题,[7][8]而且更主要的是从历史学的角度与方法,因而对于茶马古道人口流动与民族文化交融脉络的田野调查是有欠缺的;而且,对于茶马古道滇川藏交界地木碗研究的学术成果至今尚未产生。

也有一些学者研究该区域藏族的一妻多夫婚姻制度,[9][10][11][12][13]大都认为藏族独特的婚姻形态与其生计方式有关,认为村民对生境空间尤其是生计空间的划分和利用与婚姻形式之间存在着密切的关系。因此,无论从生计空间的占有还是从经济收入方面看,一妻多夫家庭都远远胜于一妻一夫家庭,这就是一妻多夫婚姻形式存在和延续的重要原因。[14]但同样与其生计空间的认知与划分有着密切联系的木碗,却长期被学界忽略。

二、滇川藏藏族木碗文化探源

滇藏“茶马古道”主线南起云南的茶乡普洱,经下关、丽江、维西、中甸(今香格里拉)、德钦,西北达西藏拉萨,向东北则至四川甘孜、阿坝。从普洱到喜马拉雅山口大约7300余华里沿途皆高山深谷,尤其是滇川藏交界地立体垂直气候明显,森林资源丰富,有加工成不同种类、不同等级木碗的木材资源;还有漫山遍野的漆树可以割漆、熬漆,松树可以采集松香;又有沿着茶马古道而来的简单铁器可以用于木碗加工的粗加工。此外,不同海拔地区的藏族等村民从事不同类型的生产活动,不仅村落间、族群间依据海拔、路程进行不同门类的生产,即便在同一家庭内部也依据性别、年龄与所掌握技能而分工不同。因此,每个村落,甚至每个家庭中的相当一部分村民是处于短期或长期的流动当中,而且是在高山深谷间的流动迁移。其次,在高寒地区吃肉喝酥油茶,都需要趁热下肚,却又不能被碗烫手烫嘴。这样,藏民对于饮食器皿就有着特殊的要求。再则,该区域与外界社会交往较少,加之茶马古道的险峻也不易瓷器类的易碎物品输入。①2014年8月15日,笔者在香格里拉对依追的访谈。那么,既不像瓷碗易碎,又不似铝碗发烫,还可大量就地取材、便于携带的木碗就特别适合该区域各族民众,尤其是藏民的生产生活,其应运而生,并长久传承。

从滇川藏交界地藏族生计方式看,家庭内多种经济活动互补是该区域藏族经济生活的主要特点。居处高原的藏族,所产高寒农作物如青稞、燕麦、苦荞等,不足以满足全家口粮之需。而在更高海拔的高山草甸则便于放牧牦牛、犏牛②犏牛,为牦牛与黄牛交配所生后代,力壮耐劳,但不能繁育后代。③2014年8月10日,笔者在香格里拉对吹批的访谈。、羊、马、骡子等,可以为藏民提供其传统饮料酥油茶中的酥油,也是藏民肉食的主要来源,牦牛与羊的皮毛还是藏族衣饰的主要材料,牦牛同时也是其交通运输的主要畜力。因此,作为饮食之源与重要畜力的牲畜,需要一男性壮劳力在春夏秋三季长守于高山草地牧场放牧;同时也担当狩猎与采挖野生药材之责。因为藏地自然环境决定其物产种类较为单一,必须以名贵药材与动物皮毛等交换外界商品。史志记载:

“中甸为滇、康、藏三省区商业交通要道,凡由云南运出康藏之茶、糖、布、线、粉丝、辣椒,并由康藏输入云南之山货、药材、皮毛及氆氇、栽绒等类,均以中甸为交易场所。故在清末民初,商贾辐辏,商品云集。”[15](P172)

以往关注茶马古道中有关茶的流动者甚多,不过对于能够使茶叶源源不断输入藏地的保证——藏地生产与输出的名贵药材与动物皮毛却少有人专门研究。但在藏民生活中,打理一家买卖生意也是不可或缺的。而茶马古道之遥之险,也需要一个壮年男子专门操持。这样,放牧、狩猎与经商的长期或短期,长途或短途的流动性生活,都需要一种既便于携带,又能够保温,同时耐得住爬山下坡磕磕碰碰的食器。③

从滇川藏交界地传统社会环境看,因江河纵横而封闭,又因山环水绕而有一定空间范围的通达才产生了茶马古道。茶马古道流通的不仅仅是茶,也不仅仅是其他如盐巴、红糖、粉丝、棉布、棉线、动物皮毛、名贵中草药材等在农业民族、游牧民族、游猎民族之间的经济互补,更主要的是人的流动。从普洱到拉萨,到甘孜,到阿坝,甚至到印度、尼泊尔,通过“马哥头”的流动而将沿线坝区农民、山区猎人、高山牧民全部联结一体,使茶马古道成为一条多民族流动与交往的通道。其中一部分则留居沉淀下来,成为茶马古道的新居民,一方面是其日渐习染吸纳包括衣食住行与语言、宗教等藏文化而适应藏区生活,木碗也就成为他们生活中的必需品;另一方面是将祖居地的文化与藏文化相交融,从而丰富了木碗文化在内的藏文化的内容。史志就记载:

“中甸工业落伍……但欲建筑壮丽之殿宇、房舍,必延请丽(江)、剑(川)工程师。喇嘛又喜造大铜佛,而欲造铜佛,又必延请昌都技师。甚至,铁镬、铜鼎、锁钥、用具,亦须自丽江、鹤庆、定乡、稻城各县运来。”[15](P162)

调查发现,茶马古道上这种人口迁移流动的情状至今仍在延续,因而藏文化与其他民族文化交融的情状亦仍在延续。那么,木碗文化的变迁也就不会停止。

再从该区域其他民族的生产生活来看,他们也一直沿袭着生产与制作木碗及发展相关产业的传统。如傈僳族大多居处高山森林茂密之地,一直是藏族制作木碗所需木材的主要提供者,可以说是傈僳山民完成了木碗生产的第一道工序——砍木头、切段并出售给藏族木碗师傅;傈僳族还有种植漆树与桐油树的传统,善于割漆、熬漆与制桐油。藏族木碗师傅便从傈僳手中购买土漆与桐油,这是传统木碗漆的唯一来源。打制银器是白族所长,一支小锤敲打千年,[16][17]从大理鹤庆打到迪庆、甘孜、拉萨等藏区,白族银匠就成为木碗最后一道工序——镶嵌金银的工匠。

这样,从木碗制作的材料源头到流通与消费环节,形成了一条族际经济互补、文化互动的链条,这是木碗文化长期延续的重要保障。

三、藏族木碗文化变迁

木碗之于藏族,不亚于瓷碗之于汉族,早已成为其重要的文化符号,与他们的宗教生活、日常生活形影不离,并伴随其族际关系、社会发展而变迁,其文化内涵越来越丰富。

一是家庭成员与社会身份认定之物。与众多游牧民族一样,藏族也习惯把家庭财产转化为私有饰品随身携带,所以,一套价值不菲的藏装及配饰呈现的是其社会地位、社会性别等深刻内涵。而木碗虽不像饰品一样佩戴身上,但也是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当吃饭时从怀里掏出木碗那一刻就可以知道这个藏民的身份了,因为木碗的形状、装饰依个人身份或财力而不同。①2014年8月18日,笔者在德荣对丁真的访谈。每一个藏族家庭,仅仅是用于吃饭、喝酥油茶的木碗就分属于家庭里每一个成员与经常来往的社会关系——僧人、亲戚、朋友不能张碗李用,各有各的碗、各用各的碗是藏族传统观念与习俗。而在一个家庭内部,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儿子、女儿,也是各自有各自的碗。每当吃糌粑、喝酥油茶时,每个人的木碗就摆放在其面前,分配给的食物与酥油茶也就在各自的碗里。②2014年8月15日,笔者在香格里拉对斯那定主的访谈。在此,木碗就有了区分与认定家庭成员身份的功能。而常住的亲戚,或家里供养的僧人,也有一个碗放在这个家庭里,木碗就又有了表明与强化亲戚关系的功能。

香格里拉、德钦与得荣、巴塘等地的男碗与女碗在形状上有明显区别,男性用的木碗稍微粗壮,女性用的碗则稍显细长。③2014年8月10日,笔者在香格里拉对木碗师傅余贵荣的访谈。④2014年8月15日,笔者在香格里拉对斯那定主的访谈。这样,一对木碗,往往指的也是一个男碗,一个女碗。藏族购买木碗习惯以“对”为单位,几乎没有单买一个木碗的情况。男碗与女碗吃饭时分别由爷爷奶奶或爸爸妈妈所用,饭后放置一处,仿佛是一粗犷男子与一纤纤女子相依相偎,是藏文化中的阳刚之美与阴柔之美的和谐结合。如是富户人家,喜欢用金银装饰木碗,在选择图案的时候,男性木碗多选择龙纹装饰木碗底座,而女性则选择花草之图案,说是因为女性承受不了龙等图案与纹饰,以免对其伤害。而男性阳气较足,不担心被龙等物伤害。而且女碗以花纹装饰,也体现女性之美。④因此,男碗与女碗也就成为男性与女性身份区别的物化标识。

“我叫洛桑央宗,在传媒大学读二年级。5岁时,父母给哥哥跟我做了两个小木碗,哥哥的稍粗壮,我自己的稍纤细。而且与大多数藏民家庭一样,哥哥的碗底中心还特意镶嵌了一小个莲花图案的金子,但我是女孩就没有。当我们俩兄妹有了各自的木碗之日起,就第一次有了‘木碗是自己的’观念,我从来不会去争抢哥哥的木碗,哥哥也不会抢我的木碗。吃饭时也知道爸爸妈妈倒在自己木碗里的酥油茶是倒给自己的,要把自己碗里的喝完,不能浪费;也不能去抢喝哥哥碗里的。当我考上大学离开家乡时,母亲就把我的小木碗收藏在神龛下的货柜里,到放假回家时才又把木碗取出来专门给我用。以后我出嫁了,父母也会把这个木碗当作陪嫁给我带走。第二学期开学,我把木碗带到学校里,每天想家就把这个小木碗拿出来看一看,感受到了父母的爱。所以,木碗陪伴着我,也就像天天有父母陪伴着我一样。”⑤2014年8月15日,笔者在香格里拉对央宗的访谈。

央宗说以后无论在哪里工作,或者出国留学也要把木碗带在身上。这已经不是以前藏民外出劳作经商需要带木碗,而是木碗已成为央宗是家庭成员之一,而且是全家人所疼爱的小女儿的身份象征。央宗父母的农村亲戚不少,每年都有在香格里拉读书的亲戚孩子周末回她家里来。央宗放假回家一看碗柜里木碗的数量、形状就可以知道有多少个亲戚家孩子寄住,是表弟寄住还是表妹寄住。因此,她认识农村亲戚的第一步也往往是从认识这些木碗开始的。

二是生命与死亡的象征。每一个藏族家庭里,无论年龄大小,嫁进来的媳妇的木碗,是她出嫁之时,作为陪嫁带来的。也就是说藏族女人所用木碗在其生前从娘家到婆家都一直陪伴着她,直到她去世。藏族家庭多有女子当家而招上门女婿,他的木碗也是作为陪嫁一起带来的,一直在丈人家里使用这个木碗,直至其去世。因此,这个木碗始终伴随其一生。而且,在家娶妻的男子与招上门姑爷的妻子去世之后,陪伴其一生的木碗先被反扣起来供在神龛下,然后不管是火葬、水葬或土葬,都与死者一起陪葬,意思是死者生前所用木碗也要伴随其带到另一个世界。如果生前使用的木碗太贵重,如镶了金,包了银,或者制作原料特别珍贵,也可以用一个更小的普通木碗代替陪葬,其生前所用之木碗就贡献给为其超度的活佛。该活佛平时把这个贵重木碗反扣起来放着,到该村里落建白塔时,与其他珍贵物品一起放进白塔里。在藏民看来,这是无上的功德。①2014年8月19日,笔者在得荣对此里品楚的访谈。

藏民家庭如有3个以上男孩,一般习惯至少有一个男孩要出家为僧。当其剃度出家时,家人要为他准备一个专用木碗(盒),而且大都会选一些较为名贵的木材制作的木碗。当他去世时,这个木碗就由寺院活佛反扣起来,意味着这个僧人已经去世了。②2014年8月19日,笔者在得荣对益西嘎诺的访谈。在村落建白塔时,木碗同样作为宝物放进白塔。这样,木碗的分与合,正放或是反扣,就具有了区隔分合、生死的象征意义。

三是强化藏传佛教的神圣性。藏族僧人所用木碗形状与一般民众不同,僧人木碗称“和尚碗”,除了用木质比较坚硬、花纹比较漂亮的树瘤(树疙瘩)制作的以外,其形状上碗口比较阔,碗口边沿有一道凹痕。所以,从其形状与材质而言,还有分别僧俗之功能。一些信众以给僧人,尤其是活佛奉献木碗为荣。但因僧人所用木碗从不用金银装饰,整个木碗都无任何瑕疵,对其花纹就有更高的要求,就要选择木质坚硬、花纹漂亮的木碗。③2014年8月24日,笔者在香格里拉对余贵荣师傅的访谈。信众以有能力奉献一个“和尚碗”给活佛为荣,并且要双手毕恭毕敬地贡献给活佛。④2014年8月15日,笔者在香格里拉对依追的访谈。这样,藏民们心目中制作或购买自己家用的木碗与奉献给僧人的“和尚碗”,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情感,木碗就同时蕴涵着对神圣的敬仰与对家人的亲情两种情感。所以说,也因为“和尚碗”与俗人碗的区隔,藏传佛教的神圣性在日常生活中得到强化。

藏民的木碗在其死后并不传给下一代人使用,他们至今仍谨遵“父子不共碗,母女不共碗,兄弟不共碗”的习俗,只用于随其火化,或供奉活佛。⑤2014年8月19日,笔者在德荣对此理品初的访谈。僧人无论在寺院念经修行,或是出寺朝拜与做法事等,也是木碗不离身。待其去世时,木碗就反扣于寺院里,或者烧掉,让其到另一个世界也仍可用这个木碗。所以,在寻找寺院转世活佛时,木碗也是检验转世灵童之物。据说,如果找到了真正的转世灵童,那么,他就会对前世所用的木碗非常熟悉,绝对不会弄错。⑥2014年8月24日,笔者在香格里拉对达瓦的访谈。因此,一个木碗,因为融入藏传佛教僧人的宗教生活中,而更具有了神圣的意义。

四是作为重要礼物与商品而作用于建构藏区与藏文化边缘地带各族间的社会关系。“我母亲去世得早,是由父亲与姨妈共同养育大的。在我读完大学,参加工作、结婚五六年,家庭经济条件稍微有点好转之后,我丈夫就开始为家人准备礼物。第一件事是买做木碗的木头,然后去请木碗师傅制作木碗。因为当时经济能力有限,首先为我们夫妻二人分别制作了一个男碗、一个女碗,作为结婚时候没有能力相互赠送嫁妆的弥补。第二年给我在农村的父亲与姨妈分别做了一个男碗与女碗,第三年又给儿子与女儿也分别做了一个小男碗、一个小女碗。我与我丈夫虽大学毕业,并在政府机关单位工作多年,受到汉文化的影响不少,但是当想到要给家人礼物,而且也有一点经济能力置办礼物之时,首先想到的还是我们藏族传统的木碗。”⑦2014年8月15日,笔者在香格里拉对依追与定主的访谈。⑧2014年5月20日,笔者在德格对泽塔的访谈。

可见,一个小小的木碗,在藏族社会是重要的具有标志性的礼物,联结与强化着家人、亲戚之间的温情。而作为礼物的木碗,越是精美,其情谊就越重,因而就不惜包银镶金,这技艺则是来自鹤庆的白族的传统。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迪庆、甘孜⑧与拉萨⑨2013年10月6日,笔者在拉萨对曲扎的访谈。,都有白族银匠的身影。鹤庆新华村段老板在香格里拉生活多年,结识了几个藏族木碗师傅,就请了农布师傅到鹤庆新华村去带徒弟制作木碗,再由白族银匠镶金包银,成为颇受欢迎的旅游产品。段师傅还将农布师傅请到缅甸,用缅甸名贵木材加工高档木碗。①2014年8月24日,笔者在香格里拉对农布的访谈。而民国时期,“(中甸)近亦能旋木碗,然出品无多,仅能供本县人民揉糌粑之用。”[15](P171)调查发现,近年滇川藏交界地僧俗藏民到印度、尼泊尔等国经商、求学、学佛的不少,他们也将木碗带到国外,有的自用,有的作为礼品赠送,有的作为商品出售。因此,从最初居住山区的傈僳族砍伐木头,提供原料——木头、松香、土漆开始,再由藏族木碗师傅制作木碗、上漆,又经白族银匠包银镶金,再由纳西、藏、回、白等族马帮运送到以藏、纳西、普米、傈僳、怒、独龙、回族(藏回)、白等使用木碗的消费群体中。这些民族共同联结成了木碗从制作加工到流通、消费的链条,而该链条是伴随时代变迁而延伸的。

再从该区域的饮食文化来看,在滇川藏交界地与藏文化圈周围地带,纳西、普米、傈僳、怒、独龙、回(藏回)、白等民族,长期受藏族饮食文化影响,习惯于每天早晨全家围坐火塘边,用来自藏区的酥油与酥油茶桶打酥油茶②食材有酥油、盐巴、茶叶、鸡蛋和核桃仁、芝麻仁磨成的粉,早上喝足了酥油茶,大半天就不饥不饿③解放前是红糖,现在是白糖;可放可不放,也用木碗喝酥油茶,吃木质糌粑盒里的糌粑面。也喜欢把糌粑面倒在木碗里,放上一点糖③,用酥油茶捏糌粑吃。他们中有的即便离开家乡到内地,也要把酥油、糌粑面、酥油茶桶,还有喝酥油与捏糌粑的木碗带去,时不时与乡友相聚,过过喝酥油茶的瘾。现在有了电动打茶机,但是大部分酥油茶爱好者仍然习惯于木质茶桶。因此,无论是社会封闭的古代,或是人口迁移流动频繁的今天,一木桶酥油茶,一木碗酥油茶,皆通过茶马古道把藏地与汉地,藏族与沿古道诸多民族如酥油茶般融汇一体,水乳交融,不分彼此。因此,无论是作为礼物的木碗,或是作为商品的木碗,长期不间断地流通于该区域内众多民族当中,将藏民族与其他民族勾连起来,共同结成区域经济文化共同体。

五是检验敌友关系与彰显贫富等级之物。虽统称为“木碗”,其实包括了被包了银的与嵌了金的。这除了因为金银装饰而使木碗身价倍增之外,更主要的是金银有验毒功效。

“我们藏族到不熟悉的地方接触到陌生人,除了随身带木碗,不用他人之碗之外,还要带一双象牙筷子。木碗内壁包的银,碗底镶嵌的金(多是莲花图案)与象牙筷子一样,有遇毒变色的特点,这样就能够避免被人下毒。”④2014年8月15日,笔者在香格里拉对斯那定主的访谈。

诚然,随身携带的木碗,镶嵌上金银之后——甚至还有的用红珊瑚、绿松石等装饰而又有了区别穷人与富人的意义。越是有钱人家,在木碗上镶嵌的金银就越多,穷人则越少,大多数家庭没有能力镶嵌任何金银。且在以前的西藏地区,贵族使用的木碗还配有一个镶嵌了红玛瑙的木碗盖。那么,是否镶嵌金银宝石,或者所镶嵌金银宝石的多与少,就彰显出了木碗主人的贫富差别。

另外,木碗制作的原料,制作该木碗的师傅的工艺与名气,也决定了木碗的价值。同样大小与形状的木碗,从被认为是最低档的无花纹的大山茶花树到花纹密集、精美的五角枫,价钱悬殊;即便是同样树种,是用花纹稀疏的树干制作,还是用花纹密集的树瘤制作,其价值也天差地别;同样的原料,由不同名气与技艺的师傅制作,在价格上也有差异。因此,制作木碗的原料、制作者与装饰品的多少,体现的是木碗主人的身份地位。德钦藏族对木碗非常偏爱,并把木碗当作传家宝。

“我祖母婆是大户人家姑娘,奶奶说她从德钦去鸡足山朝拜是用骄子抬着去的,十几天路程脚都没有落过地。家里大大小小的木碗数也数不清,都是镶金包银的。奶奶用的那个还镶了印度来的珊瑚与绿松石、玛瑙,是我奶奶作为土司小姐的身份(标识)。”

“我奶奶家是穷人,她用一辈子积蓄先后为我爸爸他们几兄妹购买了128个用名贵木材制作的大小木碗,其中小部分是包银的,是我奶奶毕生的财富。奶奶说有木碗就等于有钱。至今传到我跟我弟弟手里的木碗也有几十个,一家人都把一箱子木碗当作宝贝与财富好好收藏起来。”⑤2014年10月10日,笔者对香格里拉马佳琦的访谈。

年近60岁的香格里拉木碗师傅达娃曾用自己加工的三十多个普通木碗换了一个富贵人家用过的包银木碗,平时舍不得用而收藏起来,说自己还没有资格(意思是尚未到德高望重之年)使用这么贵重的木碗。①2014年10月22日,笔者对香格里拉达娃师傅的访谈。体现了藏民对于木碗及其使用者之间的等级地位的价值取向。

结 语

综上所述,滇川藏交界地及其边缘地区木碗长期盛行,是由其特殊的自然与社会环境决定的。首先是茶马古道滇川藏交界地海拔高低悬殊,生物多样性特征明显,为木碗的量与种类的多样化提供了充足的原料保障;又因区域内、村落内,甚至家庭内的农业、牧业与商业分工,需要一种就地取材即可制造而又易携带、不易破碎且具保温效果的餐具。与此同时,该区域与外界交通阻隔,易于破碎而昂贵的汉地瓷器难以输入与普遍消费,木碗就一直在此区域的藏族与其他民族中长盛不衰。

没有不喝酥油茶的藏民,也没有不用木碗喝酥油茶的藏民:“凡藏族男女僧俗,但一见酥油茶,……揉糌粑必用木碗,尊贵者以银包之。”[15](P162)

对于一个藏民家庭而言,木碗已经成为其家庭财富象征与传家宝之一;对于藏民族而言,木碗已经衍化成了民族文化的重要标识,承载着悠久而丰厚的历史与文化。不可否认的是,木碗之所以产生于滇川藏交界地,是因为多民族长期在此流动、汇聚、交流,[18]多种文化在此碰撞、交融而孕育出一些颇具地方色彩的木碗文化。而在当下全球化背景下,藏族木碗伴随藏民流动而走向世界各地,随之有更多的民族、更多的文化附着于木碗的生产、流通与消费,从而使木碗文化及其功能越来越丰富。

[1]木霁弘,等.滇藏川“大三角”文化探秘[M].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2.

[2]杨福泉.西行茶马古道[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3]格勒.“茶马古道”的历史作用和现实意义初探[J].中国藏学,2002,(3).

[4]石硕.茶马古道及其历史文化价值[J].西藏研究,2002,(4).

[5]陈保亚.论茶马古道的起源[J].思想战线,2004,(4).

[6]张永国.茶马古道与茶马贸易的历史与价值[J].西藏大学学报(汉文版),2006,(2).

[7]陈世松.茶马古道上的移民文化积淀[J].中华文化论坛,2008,(S2).

[8]王丽萍,秦树才.论历史上滇藏茶马古道文化交融及其发展途径[J].学术探索,2010,(4).

[9]张建世.康区藏族的一妻多夫家庭[J].西藏研究,2000,(1).

[10]马戎.试论藏族的“一妻多夫”婚姻[J].民族研究,2000,(6).

[11]Melvyn C.戈尔斯坦,何国强.巴哈里与西藏的一妻多夫制度新探[J].西藏研究,2003,(2).

[12]徐扬,尚会鹏.藏族一妻多夫婚俗:一项文化人类学分析[J].青海民族研究,2009,(1).

[13]张广裕.藏区一妻多夫制婚姻研究[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13,(7).

[14]尹仑.从空间角度论一妻多夫婚姻家庭——以佳碧村为案例[J].中南民族大学学报,2006,(3).

[15]段绶滋纂修.(民国)中甸县志[A].和泰华,段志诚标点校注.中甸县志录编[C].中甸县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1998.

[16]孙瑞,范建华.白族工匠村[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

[17]周智生,李灿松.云南鹤庆手工业者在藏区发展状况调查——以西藏拉萨为基点[J].西藏研究,2006,(2).

[18]高志英.藏彝走廊西部边缘民族关系与民族文化变迁研究[M].北京:民族出版社,2010.

Research on the Cultural Transition of Tibetan Wooden Bow l in the Yunnan-Sichuan-Tibet Border Area

HEMeng,He Ai-hong
(School for the Study of the Minorities,Yunnan University,Kunming,650091,Yunnan,China)

The Tibetan ethnic group,distributed along the Ancient Tea-and-Horse Passage in Yunnan-Sichuan-Tibet bor der region,are themain producers and users of the wooden eating utensils“Tibetan wooden bowl”(shortened as“the Tibetan bowl”).Thewood bowl is a productof regional ethnic interaction and culturalblending.Therefore,itbears rich Tibetan culture connotation;besides,it plays the roleof building socialnetworkingwithin the group aswell aswith other ethnic groups in the ar ea.This papermakes a field investigation of the production,circulation and consumption process of the Tibetan wood bowl along the Old Tea-Horse Road in Yunnan-Sichuan-Tibet border area.Then,it discusses the connotation,regional cultural change andmotivation of thiswooden bowl.

Yunnan-Sichuan-Tibet border;the Ancient Tea-Horse Road;the Tibetan people;the wooden bowl culture

C951

:A

:1006-723X(2015)02-0078-06

〔责任编辑:左安嵩〕

2014年中山大学人类学田野调查基金项目(201411)

和 梦,女,云南大学民族研究院2012级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滇川藏交界地民族文化的互动与变迁研究;和金保,男,云南大学民族研究院2012级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宗教学研究。

猜你喜欢

木碗酥油茶茶马
木碗
茶马古道的前世今生
逃跑的小木碗
茶马古道
骑行“茶马古道”
藏区酥油茶飘香
阿妈的木碗
飘香的藏区酥油茶
茶马古道
独具特色的藏族酥油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