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语句法加工的认知机制、影响因素及其神经基础*

何文广

(曲阜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曲阜 273165)

1 引言

句子是由词汇按照一定的句法规则建构出来的语言单元,其认知加工的有效性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句法加工的有效性。因此,句法加工一直是语言心理学领域研究的热点。基于母语(L1)句法加工的研究发现,母语句法加工表现出高度自动化特征,人们能在较短的时间内对词汇特性、语素形态、韵律、句子结构等语义、句法信息完成有效整合,进而形成句子的深层表征(Jackson&Roberts,2010;Kotz,Holcomb &Osterhout,2008)。然而,来自二语(L2)句法加工的一些研究却表明,二语句法加工难以达到类似于母语的自动化水平,人们更多的依赖词汇-语义、语用等浅层句法信息,而难以有效利用词素形态、句子结构等深层句法信息。Clahsen,Felser,Neubauer,Sato和Silva(2010)使用快速句法判断、词汇识别、任务启动三种方法,系统考察了曲折词、派生词和形态句法词的认知加工特征,结果发现,在句子加工过程中,二语者对形态句法结构不如母语者敏感,他们更多的依赖词汇信息而不是形态句法信息。Roberts和Felser(2011)在有关主、宾歧义消解的加工中指出,二语者比母语者更容易受到句中语义信息的影响。他们在另一项研究中同样发现,在加工诸如wh-dependencies等含有句法成分位移的句式时,高熟二语者依然不能像母语者那样自动的在填充语(filler)和空位(gap)间建立句法联系(Felser &Roberts,2007)。近来一项关于零主语(null subject)语境下主、宾歧义消解的研究再次证实了上述发现(Jegerski,2012)。在从句依附认知任务方面,Papadopoulou和Clahsen(2003)通过句法合理性判断及自定步速阅读实验范式发现二语者并没有表现出类似于母语者的从句偏好现象。总之,当前多数研究认为二语和母语在句法加工方面存在质的差异,主要表现如下：首先,母语句法加工主要基于词素形态、句子结构等深层句法信息,二语句法加工则更多基于词汇-语义、语用等浅层语言信息(Dussias &Cramer Scaltz,2008;Jackson &Roberts,2010);其次,二语句法加工难以达到母语句法加工的自动化水平(Clahsen &Felser,2006);再次,二语和母语在句法加工的神经机制方面存在差异(Ullman,2001)。

2 二语句法加工的影响因素

如上所述,大多数研究认为二语与母语在句法加工方面存在质的差异。那么,制约二语句法加工达到自动化水平的因素有哪些呢？这些因素又是如何影响到二语句法加工的呢？下文将从主、客体两个方面进行论述和分析。

2.1 二语句法加工：主体因素的制约

就其本质而言,句子加工实为主、客体因素交互作用的认知过程。从主体因素来说,主要包括习得年龄、语言熟练度、工作记忆等方面,而客体因素则主要表现在语言特性、习得方式等方面。

为探讨习得年龄(age of acquisition,AoA)对二语句法加工的影响,Weber-Fox和Neville(1996)借助 ERP技术,考查了五个年龄段的被试(学习英语的初始年龄分别为：1～3,4～6,7～10,11～13,16周岁以后)二语加工中句法、语义的认知特征。结果如下：①母语者加工词汇类属违反时诱发了ELAN、LAN和 P600,二语习得者均没有发现ELAN。②P600随着习得年龄的不同而发生变化。习得年龄较早被试诱发了和母语者类似的 P600,而且,习得年龄界于 11～13岁之间的被试诱发的正波的潜伏期更长、更正;但习得年龄在16周岁以后的被试则没有诱发任何ERP成分。③习得年龄较早的二语学习者(11岁之前)对特异性限制违反的ERP模式与母语之间存在一定的相似性,诱发了 ELAN;但习得年龄界于 11～13岁之间的二语被试诱发的 ELAN 具有双侧化现象,而且,随后伴有一个较弱的晚期左侧化负波。④习得年龄在16周岁以后的二语被试,既没有诱发早期负波,也没有诱发晚期负波,同时也没有发现 P600。接下来,他们(2001)进一步考查了英/汉双语被试加工内容词(open-class)和功能词(closed-class) 的认知特征。被试根据二语习得年龄分为5个组别：1～3岁,4～6岁,7～10岁,11～13岁,<15岁。结果发现：功能词加工在所有被试中均诱发了 LAN,但7岁以后开始学习英语的被试,其潜伏期显著延迟。比较而言,内容词在所有被试身上均诱发了类似的N400。由于功能词的加工与句法信息加工有关,因此,研究者认为句法信息加工存在习得年龄效应。上述研究中句法加工的差异性,是基于二语习得年龄,还是源自二语熟练度？接下来的两项研究给出了较为有力的说明。Pakulak和Neville(2011)考察了晚期英语习得者(母语为德语)和低水平英语母语者(被试主要为儿童)在句法判断任务上的认知差异性。两组被试英语水平相当,但习得年龄不同。结果显示,在低水平英语母语被试中发现了两阶段脑电模式：ELAN-P600,而同样语言熟练度的二语被试则没有产生前额负波,只有一个从后部扩展至前部的较强的 P600,而且潜伏期延长至1200 ms。据此,他们认为,习得年龄对二语句法加工有着显著影响,而且该影响独立于语言熟练度。同样,Foucart和 Frenck-Mestre(2012)通过对晚期高熟二语习得者加工嵌于不同语系内“名词-形容词性别一致性”的认知特征的考察发现,法语母语者诱发了明显的 P600,而法语二语者仅是诱发了具有语义特性的 N400,为此,他们指出,即便是高熟二语习得者,还是不能完全获得类似母语的句法加工策略。

习得年龄影响二语句法加工的内在机制是什么呢？目前较有影响力的解释来自语言习得关键期假说(Critical period hypothesis of language acquisition)。根据该理论,人类语言的获得受制于生理成熟(Huang,2014),青春期是人类学习语言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因为在该时段内人类的大脑达到了生理成熟状态。由于语言加工能力在大脑左半球“区域化”基本完成,使得青春期之后语言的学习极为困难且难以形成稳定的学习结果,但是该理论目前也存在一些争论(VanHove,2013)。

语言熟练度也是影响二语句法加工的一个较为重要的因素。一些研究认为,二语句法加工之所以不同于母语,其主要原因在于两种语言的熟练度不同。Sagarra和Herschensohn(2011,2013)使用自定步速和句法判断任务考查了不同语言熟练度被试“性别和数一致性”的认知特征,结果发现所有被试在离线(off-line) 任务上都有较高的正确率,但在即时(on-line)加工任务方面,只有中等或以上熟练程度的二语被试和母语被试表现出类似的认知特点。基于此,他们认为即便是晚期二语习得者,如果二语达到一定的熟练程度,依然可以掌握类似于母语的句法加工策略。另外两项基于眼动和事件相关电位(ERPs)技术的研究也显示,高熟练的晚期二语习得者在诸如性别一致性等句法任务方面能够表现出母语的认知特点(Gillon-Dowens,Guo,Guo,Barber &Carreiras,2011)。更有研究表明,即便是在一些诸如从句依附、歧义消解等复杂句法任务方面,高熟二语被试也可以达到自动水平(Dekydtspotter,Donaldson,Edmonds,Fultz,&Petrush,2008)。此外,在主-谓一致、论元建构、词素形态等加工方面,高熟二语者也可以表现出类似于母语者的认知特点。Hoshino,Dussias和 Kroll(2010)使用句子成分补全测验考察了双语者主谓一致加工中语法数和概念数的敏感性。实验显示,熟练度低的二语者(西班牙语-英语双语者/英语-西班牙语双语者)仅对母语的概念数敏感,高熟二语者对两种语言的概念数都较为敏感。据此,他们认为语言产生中双语者概念信息的使用依赖于二语熟练度。Hahne,Müller和Clahsen(2006)基于ERPs技术考察了德语二语复杂词素形态(动词分词、名词复数)的认知特征。结果显示,高熟二语被试对动词分词违例产生了双相 ERP模式(AN-P600),名词复数违例诱发了 P600。为此,他们认为对于复杂词素形态的加工二语者可以表现出类似于母语者的特点,而且随着语言熟练度的提升二语句法加工可以达到自动化水平。上述结果获得了 Osterhout,McLaughlin,Pitkänen,Frenck-Mestre和 Molinaro(2006)追踪研究的支持,实验中,研究者以法语母语者为被试,训练他们学习英语,并对不同训练阶段的效果进行测试。结果发现,训练一个月后,主谓一致性违例诱发了明显的N400效应,训练4个月后,同样的句法违例则诱发了明显的P600效应。据此,作者认为,早期训练阶段的N400效应说明被试在面对句法违例时更多看成是不常见词汇的组合,而晚期阶段的P600效应则说明二语者已能够识别出句法违例的本质,并尝试对违例句法进行修补和再分析。

目前,学界普遍认为语言熟练度影响二语句法加工的主要原因在于二语者不能完整掌握二语句法特征。但是该假设不具有足够的说服力。因为现有研究表明,二语熟练度和其习得年龄有着显著相关,即二语习得越早,其熟练度水平越高。Johnson和Newport(1991)在其研究中发现,二语熟练度和其习得年龄的相关程度高达－0.77。该现象说明,语言熟练度对二语句法加工的影响也许来自二语习得年龄。

由于二语和母语在熟练度方面的差异性,使得二语词汇和短语的加工占用了更多的工作资源,加重工作记忆的负担,从而妨碍了二语语法知识的通达和使用。例如,McDonald(2006)研究发现,工作记忆的容量与二语语法判断的成绩存在着显著的正相关。Dowens,Vergara,Barber和Carreiras(2009)通过操纵句法违反出现在句子中的位置(即出现在短语内和短语间),考察了高度熟练的西班牙语学习者(母语为英语)加工“数和语法性别一致性”的认知特征。结果发现,高熟练的双语者,在短语内一致性违反的条件下,诱发了和母语者类似的双相ERP模式(LAN-P600),而在短语间一致性违反的条件下,只出现了 P600,而且在两种句子条件下,“语法性别和数一致性”违反条件下的ERP波幅和初始潜伏期之间存在显著的差异。据此,研究者认为短语内语法违反的加工需要较少的认知资源。因为在该条件下,限定词和名词彼此邻近,它们位于同一个短语内,因而工作记忆负荷较小。而短语间语法违反的加工,由于中间存在干扰成分(即动词),导致语法特征检查的距离较长,所以需要较多的认知资源。

2.2 二语句法加工：客体因素的影响

当前有关影响二语句法加工客体性因素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两个方面：二语和母语的句法相似性、二语习得方式。

母语和二语间句法结构的相似性是语言迁移效应的基础,它们影响到诸如语用、语义、句法、词素形态、语音、正字法等语言亚范畴信息的表征和通达(Caffarra,Molinaro,Davidson &Carreiras,2015)。Tokowicz和 MacWhinney(2005)使用句法判断任务,考察了晚期低熟英语-西班牙语二语者和西班牙语-英语二语者对跨语言相似的格标记(助动词省略)、跨语言相异的限定词数一致以及二语特有的性别一致的加工过程是否存在差异。结果发现,二语者在加工与其母语类似或独有的句法结构时,均诱发了 P600,但是,对于跨语言相异的限定词数一致的加工却没有产生 P600。Tolentino和Tokowicz(2014)使用同样的任务,分别考查了晚期低熟练水平的英语-西班牙语二语者加工具有跨语言相似的指称性冠词性一致、跨语言相异的定冠词数一致、二语西班牙语特有的性一致违例的认知特征。结果表明,对于指称性冠词和定冠词被试都诱发了 P600,但对于性一致却没有产生 P600。据此,他们认为二语句法自动化加工依赖于二语和母语的句法结构相似程度。国内学者的相关研究也同样证实了二语句法加工中的句法相似性效应。而且,他们指出该效应与二语熟练度存在交互作用(郭晶晶,陈宝国,2011;常欣,朱黄华,王沛,2014)。

句法相似性影响二语句法加工的主要解释来自统一竞争模型(Tokowicz &MacWhinney,2005)。该模型认为晚期二语习得者受母语句法属性的影响较大,跨语言句法相似性影响着二语句法加工的过程和质量。如果两种语言在某些句法形态上具有相似性,则两种语言间容易发生正向迁移,有利于二语句法的加工。反之,两种语言间句法差异性较大,则二语句法的加工容易受到母语加工策略的干扰,即出现了句法的负向迁移。

二语习得方式则是影响二语句法加工的另一重要客体性因素。Morgan-Short,Steinhauer,Sanz和 Ullman(2007)使用一种被称作 BROCANTO2的人工语言,初步考查了外显学习和内隐学习对二语习得效果的影响。基于学习水平,将被试区分为高熟、低熟两类,并让他们完成动词论元(verb-arguement)违反测验。结果发现,当被试的熟练度水平较低时,外显学习组和内隐学习组均诱发了 N400,但对于高熟练被试来说,内隐学习组出现了脑电双相反应模式：LAN-P600效应,外显学习组仅诱发出 N400。此后,Morgan-Short,Sanz,Steinhauer和Ullman(2010)使用同样的实验范式考查了名词-冠词和名词-形容词语法性别一致性违反认知特点。被试同样基于不同的学习方式而划分为高、低熟两组。结果发现,当被试熟练度较低时,只有内隐学习组在冠词和形容词语法性别一致性违反两种条件下诱发了N400。而对于高熟被试组来说,内隐学习组和外显学习组在形容词语法性别一致性违反中均诱发了N400,且两组被试在冠词性别一致性违反中都诱发了P600。在此基础上,他们又考查了词汇类属一致性违反加工的认知特点。结果显示,当熟练度较低时,内隐学习组诱发了 N400,外显学习组则没有诱发任何ERP成分;当被试的熟练度达到较高水平时,内隐学习组诱发了类似母语的 ERP模式,即LAN-P600,外显学习组则诱发了前部正波和 P600(Morgan-Short,Steinhauer,Sanz,&Ullman,2012)。

二语习得方式是如何影响二语句法加工呢？Link,Kroll和Sunderman(2009)认为,浸入式学习(immersion learning) 方式能之所以能有效提升二语句法的通达质量和加工效果,其主要原因在于该环境下习得二语的被试在语言加工中能有效抑制母语的激活水平,从而降低母语对二语的影响和干扰。但Morgan-Short等(2007,2010,2012)认为,两种习得方式下二语句法加工之所以表现出一定的差异性,主要原因在于通过两种不同方式习得的语言,在大脑内部具有不同的神经表征机制。

2.3 主、客体因素间的交互作用

如上所述,二语习得年龄及其熟练程度是影响二语句法加工能否达到母语水平的关键因素,但近来的一些研究也表明,上述因素效应的体现是有条件的,受到诸如二语-母语句法相似性、二语习得方式、句法加工任务复杂性等因素的调节。Chen,Shu,Liu,Zhao和Li(2007)借助ERP技术考查了中等熟练程度汉-英双语者的语言认知特征。实验中让英语母语者、汉英双语者都阅读含有主谓一致违例的材料。结果发现,英语母语者出现了两阶段 ERP模式(LAN/P600),二语者既没有出现 ELAN,也没有出现 P600,仅在前中额部诱发了一个晚期负成分(500～700ms,研究者称之为“N600”效应)。据此,研究者认为这是由于汉语缺乏有关数量、性别或格的语法标志的原因,导致汉-英二语者对于主谓一致这样的语法标志的加工有别于英语母语者(van Hell &Tokowicz,2010)。句法相似性对语言熟练度效应的调节在 Gillon-Dowens等人(2011)的研究中也有发现。他们基于ERP技术考察了西班牙母语者、高熟汉语-西班牙语双语者加工西班牙语句法违例材料(语法性别一致违例和数一致违例)的认知特点,目的在于进一步揭示母语-二语句法相似性、二语熟练度、二语习得年龄是如何影响晚期高熟二语者的句法加工过程。结果显示,对于高熟汉语-西班牙语双语者来说,语法性别和数量违例均诱发了 P600,而且在前额区域紧随一持续性晚期负波。该结果有别于Chen等(2007)以及Guo,Guo,Yan,Jiang和Peng(2009)的研究。在他们的研究中,虽然英语母语者在主谓一致违例方面产生了经典的两阶段ERP模式(LAN-P600),而且,对于动词亚范畴信息的违例也产生了 P600效应,但对于晚期高熟汉-英二语者来说,却没有发现 P600。据此,研究者认为,造成两项研究结果差异的主要原因在于西班牙语含有丰富且规则的语素形态和语法标志,使得西班牙语在学习和使用的时候可以有效利用这些语法线索。另外,本研究还发现对于语法性别一致性违例和数一致性违例,汉语-西班牙语二语者在P600效应上没有差异性,他们认为其原因可能在于汉语语系内缺乏相应的语法现象,两种语言间不能产生有效句法迁移。此外,研究中没有如预期那样在句首位置发现 LAN效应,对此,研究者将其归因于二语习得方式。虽然该研究中被试西班牙语较为熟练,但主要是基于课堂教学等方式获得,更多还是生活在汉语环境下,而不是浸入到西班牙语真正的环境中所获得,因此难以达到自动化的加工水平。

二语习得方式和熟练度间的交互作用在Morgan-Short等(2012)的研究中有较好的说明。基于人工语言和 ERP技术,他们发现,在内隐习条件下,低熟练度被试诱发了 N400,而高熟练度被试则诱发了类似于母语的脑电模式(AN-P600-LAN);在外显学习条件下,两组被试诱发的脑电波没有显著差异,仅是出现了 P600。基于此,研究者认为,L2句法加工不仅受语言熟练度的影响,同时也受到二语习得方式的调节。

3 二语句法加工的理论模型

无论原因如何,二语和母语在句法加工方面存在诸多差异性已为学界所共识。为解释这种差异性,学者们基于语法表征欠缺(grammar representation deficit)和语法计算欠缺(grammar computation deficit)两种倾向建构出几种不同的理论模型。语法表征欠缺观点认为,错过语言关键期的二语习得者,由于潜在句法能力的损伤,因此难以获得诸如时态、性数一致性、层级句法结构等功能性范畴语法特征。该理论倾向主要包括浅层结构假说、D/P模型、功能特征表征失败假设等。语法计算欠缺倾向则认为二语习得者由于语言熟练度、母语迁移等因素影响,使其没有足够的认知资源用于二语深层句法的加工,该理论倾向主要包括统一竞争模型、基本成分识别假说等。鉴于浅层结构理论、D/P模型、统一竞争模型最具代表性,下文主要就其理论展开分析和论述。

3.1 浅层结构理论模型

有关句法加工的认知机制,语言心理学家们认为涉及两条不同的加工通路：完全句法分析(full parsing)和浅层句法分析(shallow parsing)。完全句法分析认为人们能够对即临的句子成分形成全面而详实的句法表征,它更多体现在母语句法加工过程中。浅层句法分析则认为人们主要基于词汇-语义信息和其它表面线索建构句法表征(Clahsen &Felser,2006)。根据该理论模型,二语习得者在句法表征方面存在某些局限,正是由于这些局限使得他们不能有效表征诸如层级句法、空位范畴、成分位移等深层句法结构,他们只能依赖诸如词汇-语义、动词偏好、语义合理性等浅层信息建构句子表征。因此,该理论模型认为,在二语加工过程中,虽然二语习得者最终可以掌握一些二语的语法规则,但他们还是难以有效、成功的加工句法。Felser,Roberts,Marinis和Gross(2003)基于句法判断和自定步速阅读两项技术考察了母语为希腊语和德语被试加工含有歧义的英语关系从句(例1)的认知特征。

1a. NP1 Attachment(of)

The dean likedthe secretary NP1ofthe professors NP2whowasreading a letter.

1b. NP2 Attachment(of )

The dean likedthe secretary NP1ofthe professors NP2whowerereading a letter.

1c. NP1 Attachment(with)

The dean likedthe professors NP1withthe secretary NP2whowerereading a letter.

1d. NP2 Attachment(with)

The dean likedthe professors NP1withthe secretary NP2whowasreading a letter.

上述例句中,with是一个含有题元信息的介词,of是一个含有非题元信息的介词。研究结果表明,两组二语被试都可以有效利用介词with所含有的题元信息,表现出类似于母语的歧义消解模式,倾向于将关系小句(who was reading a letter)挂靠在NP2;然而对于较为复杂的属格介词of而言,两组被试都没有表现出母语的加工模式。在另一项研究中,Marinis,Roberts,Felser和Clahsen(2005) 选取4种不同语言背景下的被试,调查他们加工含有长距离空位依存英语从句的认知特征。结果发现,在从句补语位置(complementizer region),母语者能充分利用句法结构层面的信息而有效完成填充语(filler)和空位(gap)的整合,而二语习得者却不能充分利用这方面的信息。基于此,他们认为,在复杂句法任务中,二语习得者更多基于词汇层面的语义信息而很少利用结构层面的信息。

虽然浅层结构理论因得到大量实验证据的支持而在二语句法加工领域颇具影响,但该理论依然对某些问题难以给出科学、合理的回答。首先,浅层句法结构分析并不局限于二语,研究发现在加工含有歧义的句法结构时,母语者也同样使用浅层结构信息(Christianson,Hollingworth,Halliwell,&Ferreira,2001)。其次,如前所述,高熟练的二语习得者可以表现出类似于母语的句法认知特征,他们能够使用深层句法结构信息建构句子表征。再次,浅层结构理论更多是从二语句法加工的外在表现给予理论解释,难以从认知机制或神经基础等深层方面给出回答。

3.2 D/P 模型

D/P模型即“陈述性-程序性知识模型假设”的简称,最初是由Ullman(2001)提出。该模型认为,母语的加工涉及两种不同的大脑记忆系统：陈述性记忆系统和程序性记忆系统。陈述性记忆系统主要负责如识记过的词汇、语义和情节等 “词典性(mental lexicon)”知识的存储和加工,其工作方式更多是“外显”的和“有意识”的。该系统主要由内侧颞叶、前额叶皮质区等特异性脑区负责。程序性记忆系统主要基于句法规则实现对诸如词汇形态的解构、句法成分的复位等复杂“语法性(mental grammar)”知识的处理,其处理知识的方式更多是“内隐”的和“自动化”的。负责该功能的脑区主要包括前额或基底神经节、额下回等区域。

基于上述假设,Ullman(2001)认为发生在青少年期的生理成熟降低了程序性记忆系统的功能,但却增强了陈述性记忆系统的能力。因此,成人二语的习得和加工更多的依赖于“词典性”知识系统,而较少使用“语法性”知识体系。但是随着二语熟练度的提升,晚期二语习得者也能像母语者一样,应用程序记忆系统自动的完成句法运算。

较之于浅层结构理论,D/P模型侧重于从“神经-认知层面”解释二语和母语句法加工的差异性。根据该理论,左侧颞叶受损将严重损害晚期二语习得者或低熟二语者的句法加工能力,而左侧前额或基底神经的损伤将对早期二语习得者或高熟二语者的句法加工能力带来严重危害。Ku,Lachmann和Nagler(1996)通过对因左半球颞叶受损的失语症患者的研究发现,其二语表达和理解受到了严重损伤,而母语却完好无损。该结果表明内侧颞叶在二语习得和加工中有着重要作用。

虽然浅层结构理论和D/P模型基于不同的视角分析二语和母语句法加工差异性的原因,但二者在某些方面却持有共同的观点：首先,两种理论模型都倾向于认为二语习得者不能充分利用类似于母语的句法分析机制;其次,两种理论模型都较为重视二语习得年龄效应。在他们看来,二语和母语之所以在句法加工方面存在差异性,主要原因可能源于语言习得关键期的影响。

3.3 统一竞争模型

为了解释二语和母语句法加工间的差异性和相似性,MacWhinney(1997)提出了统一竞争模型。该理论认为,二语学习和加工受制于其母语语言系统属性(如句法形态,语音等)的影响。由于个体很早就习得了母语的这些语言特性,且在生活中广泛使用,因此,这些属性已经根深蒂固于双语者的认知系统中。因此,语言间的句法相似性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二语句法加工的进程。

两种语言系统是如何发生作用的呢？该理论认为,句法加工策略的迁移是其主要原因。在二语加工中,如果二语和母语有着相似的句法属性或规则,两种语言间在句法加工策略上会产生正向迁移,从而促进二语句法加工。相反,如果两种语言系统句法结构差异性较大,则容易导致句法加工策略的负向迁移,使得母语和二语在句法加工策略上出现竞争现象,从而阻碍二语句法的成功加工。当然,两种语言系统间的竞争不仅受到跨语言相似性的影响,而且也受到某种语言线索强度的影响。语言线索强度取决于什么呢？该理论认为部分地基于学习者输入过程中线索的可靠性和可用性。接触某种语言的时间越长,那么相关线索的强度则会变的越强。早期学习过程中会使用较强的线索,因此,当母语系统巩固之后,除了那些两种语言之间相似性的方面,二语的学习将会变得困难。原因在于,当两种语言存在相似之处时,母语和二语的线索之间将不存在竞争,这使得二语学习者能够将母语知识迁移到二语学习当中。但当两种语言不相似时,母语和二语的线索之间将会彼此竞争,这就可能会造成母语的负迁移。当然,对二语中某些独特的句法结构而言,就不存在来自母语的竞争,这种情况下,二语中线索的可用性和有效性将会决定这些线索如何被利用。

需要说明的是,浅层结构假说和 D/P模型较为看中二语习得年龄效应,它们认为晚期二语者由于在二语句法表征或神经机制方面与母语存在差异性,因此难以达到类似于母语者的句法加工水平。同时,它们认为母语句法结构对二语句法加工几乎没有影响。但统一竞争模型则认为语言句法相似性是制约二语句法加工能否达到母语水平的主要因素。

4 二语句法加工的神经机制

二语和母语句法加工是否拥有相同的神经机制,至今依然存在争论。早期有关失语症患者的研究表明,较之于母语,二语的语言表征在大脑两半球有更广泛的分布,而且右半球在二语的认知加工中承担着更大的作用。同样,有关双语脑损伤患者的研究表明,大脑的损伤对两种语言的影响是有选择性的。而且脑损伤后,两种语言的恢复也表现出不均衡性。Aglioti,Beltramel,Girardi和Fabbro(1996)在对由于缺血导致左侧基底神经中枢受损,但左侧皮层没有损伤的病人的研究发现：患者母语的加工受到严重影响,但其二语影响不大。基于此,他们认为两种语言可能具有不同的加工机制。Gomez-Tortosa,Martin,Gaviria,Charbel和Ausman(1995)对由于左半球大脑外侧裂动-静脉连接处发生畸形而导致命名障碍的病人进行了研究。结果发现,当切除病变区域后,其母语加工出现了障碍,但二语没有影响。据此,他们认为在左半球大脑外侧裂区域,母语和二语可能具有不同的皮层表征区。对脑损伤患者脑区的电刺激也发现,对某个脑区的刺激可能激活母语,而刺激其它脑区则会激活二语。近年来,学者们使用功能性磁共振(fMRI)、正电子放射扫描(PET)等脑成像技术,对晚期二语习得者的语言加工进行了研究,结果显示双语者在左侧额下回和左侧基底神经节(left basal ganglia)表现出更多的选择性激活(何文广,陈宝国,2011)。Dehaene等(1997)运用同样的方法发现,当低熟意大利-英语双语者倾听由两种语言讲述的故事时,只有母语能够激活诸如左侧顶枕叶下部、左右半球的颞极、左半球的额下回等脑区。虽然上述研究在结论上并不完全一致,但综合来看,都倾向于认为母语和二语有着不同的加工脑区。

然而,部分研究者对上述结论提出了质疑,他们认为两种语言的认知加工有着共同的脑区。Klein,Milner,Zatorre,Meyer和 Evans(1995)运用PET技术,对晚期高熟练法-英双语者进行了词汇产生和词汇翻译任务的研究,结果发现两种语言在左前额叶有共同的激活。Chee,Hon,Lee和Soon(2001)基于英-汉双语者的研究同样发现,两类被试在左前额区域都有显著性激活。此外,Hasegawa,Carpenter和Just(2002)在其研究中也发现母语和二语的加工在激活脑区上有着较大重合。为什么两种语言加工有着不同的脑区激活模式呢？他们认为其主要原因在于语言习得方式、语言熟练度、句法相似性、任务复杂性等因素的影响。Chee等(2001)使用fMRI技术研究了早期汉-英双语习得者句法加工中大脑的激活模式。他们通过视觉通道向被试呈现需要理解的句子,结果表明被试在加工两种语言时,表现出类似的脑激活模式。然而在有关晚期汉-英双语习得者的研究中,他们发现在句法错误探测任务中,二语加工在左侧前额脑区有更大的激活,而在语义错误探测任务中,二语加工在颞上回诱发了较强的脑区激活。在另一项研究中,Wartenburger等人(2003)首先根据二语习得年龄和熟练度将被试分为三组：高熟练早期双语者、高熟练晚期双语者和低熟练晚期双语者,然后让被试进行语义和语法判断,并在该任务中完成脑功能成像扫描任务。结果显示,无论是句法任务还是语义任务,高熟练早期双语者在两种语言的加工中表现出类似的脑激活模式,但对于晚期双语习得者来说,二语句法的加工在左前额和顶叶区域有较强的激活。而且研究还发现,不同二语熟练度的被试在脑区激活强度及其分布区域方面也有着显著差异性。据此,他们认为语言熟练度和习得方式是导致两种语言加工中诱发不同大脑激活模式的主要原因。该结论在Waldron和Hernandez(2013)的研究中获得了证实。他们通过功能性磁共振成像技术研究发现,二语句法加工中早期二语习得者偏好激活左半球感觉运动脑区,而晚期二语习得者所激活的脑区则主要集中于前额和顶叶等负责执行控制功能的脑区。

5 结语及展望

二语和母语句法加工方面的差异是量的不同还是质的差异？二语句法加工能够达到类似于母语者的自动化水平吗？导致二语和母语句法加工差异性的原因是什么？围绕上述问题,学者们开展了系列研究,并基于研究结果建构出诸如浅层结构假说、D/P模型等极具影响力的理论体系,就上述问题在某种程度上给出了较为合理的回答。但该领域仍然有许多问题值得商榷。

首先,二语句法加工的影响因素问题。基于当前的研究来看,二语习得年龄、语言熟练度、工作记忆是影响二语句法加工的主要因素,但二语句法加工中上述因素间的交互关系鲜有涉及。Pakulak和 Neville(2011)在其研究中发现了二语习得年龄的独立效应。为此,他们认为语言习得关键期是制约二语句法加工的主要因素。然而,有研究却认为,语言熟练度是制约二语句法加工的首要因素,即便错过关键期,如果能够达到较高的熟练水平,二语句法加工依然可表现出母语的句法加工特点(Foucart &Frenck-Mestre,2012;Yusa et al.,2011)。那么,二语句法加工中,关键期和熟练度是什么样的关系呢？二者是单方面的发挥作用,还是协同起作用？如果是协同作用,其内在机制是什么？还有,工作记忆对二语句法加工的影响,是单独效应,还是附着于熟练度效应之上？因为,有研究表明,二语的习得和使用有助于改善个体的工作记忆(Bialystok,Craik,&Luk,2008)。

其次,二语句法加工理论模型问题。浅层结构学说和D/P模型是当前二语句法加工领域影响较大的两种理论,且各自获得大量实证研究的支持。然而,两种理论目前也饱受质疑。如前所述,两种理论基于关键期假设都倾向于认为二语句法加工难以达到母语水平,但现有研究却表明,高熟晚期二语习得者可以表现出类似于母语者的加工特征。因此,本文认为上述两种理论模型持有“语言静态主义”的观点,不能有效反映“动态语言”的特征。众所周知,语言具有鲜明的发展特性,这种特性不仅表现为语言的发展存在关键年龄,而且也体现在语言的发展贯穿于人的一生。同时,语言的发展特性还表现为语言的发展不仅受制于和年龄相关的生理机制的成熟,还受到诸如环境、教育等诸多因素的影响。而且,这些因素交互作用,构成一个完整的有机整体。另外,两种理论模型中的某些概念有些含糊不清。如浅层结构学说认为“二语句法加工难以有效使用句法结构层面的信息,更多依赖词汇-语义层面的信息”。“句法结构信息”和“词汇-语义信息”能有效完全分离吗？D/P模型也断言“二语句法加工较少使用程序记忆,更多依赖陈述记忆”。上述言论中的“较少使用”和“更多依赖”如何解释？一种可能的解释是程序记忆被分割为几个不同的亚成分,其中一些成分不能为二语者有效使用,而另外一些成分则可以使用。如果是这样,哪些成分可以被有效利用,而哪些成分又不可以被有效使用呢？这些问题都需要深入研究。

再次,当前有关二语句法加工的研究主要集中于成人被试,有关儿童二语句法加工的研究相对不够。鉴于儿童期对语言发展的重要性,因此,开展儿童二语学习特征及其发展模式的研究非常有必要。从普遍语法角度看,儿童二语学习和母语学习表现出类似的特征,而从认知的角度看,儿童二语习得者在认知能力上要比儿童母语习得者成熟,但还没有达到成人二语习得者的成熟水平。因此,对儿童二语习得者的研究可以从动态的角度为二语习得和母语习得间的相似和差异性提供直接证据,有利于从发生学的角度了解二语句法加工的深层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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