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季秦淮脂粉文化与复社文人精神走向
2015-02-26丁国祥
丁国祥
(苏州科技学院中文系,江苏苏州215009)
秦淮脂粉文化与复社文人精神,似乎是没有任何关联的两种元素,但明代的南京,是具有二百多年历史且社稷百官俱全的陪都,与权力中枢有着特定关系,成为南方政治文化中心。秦淮脂粉文化,具有更为深沉的内容。狭义上的秦淮脂粉文化是声歌加浪漫的代名词,并且更加受到文人的关注。东晋王献之送别爱妾,赋诗三首,留下了桃叶渡的浪漫故事:“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桃叶映红花,无风自妸娜。春花映何限,感郎独采我。”[1]而这就是秦淮脂粉文化的基调。此后,秦淮的脂粉文化承传千年。其主要表征,就是生存于酒家画舫的秦淮脂粉与浪迹于秦淮两岸的风流雅士演绎的故事。但明代的秦淮河畔,是达官显贵、文人雅士的聚会之地,也是各种信息汇聚交流的场所。秦淮脂粉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与各色人物交往,成为与社会政治密切相关的特殊群体,扩大了秦淮脂粉文化的内涵。秦淮脂粉与风云人物特别是复社文人的精神取向,在晚明特定的文化生态环境下,更发生了极为密切的联系,相互影响,形成了精神的沟通,在明季及易代之际,共同演奏出感人的乐章。
十里秦淮,桨声灯影,多少文人学士留下华美的诗篇,多少历史的倩影在这里飘过。千娇百媚的秦淮歌女,张灯结彩的画舫酒家,曾经消弭了多少人的精神气骨,难以统计。不可否认,明季的秦淮脂粉与达官贵人,也曾声歌追欢;不少复社名流流连于此,也曾留下荒唐的故事。但歌伎才情与复社文人造诣结合,是秦淮脂粉文化内涵的提升;酒家画舫,演变为复社文人与秦淮歌伎裁量人物议论时事的场所,是秦淮脂粉文化性质上的转变。因此,明季秦淮脂粉文化,就不仅是声色与浪漫,更有正义与气节,蕴涵了对气节操守的追求。反过来,明季秦淮脂粉文化的演变,对复社文人的精神走向产生了一定触动,影响了复社文人在明清易代之际的情感选择。
一、秦淮声歌融合复社名士才情
金粉楼台,凌波画舫,浆声灯影,竹肉相发,构成了一幅如梦如幻的画面,在明代更是美景奇观,盛于往昔。但明季的秦淮声歌,不仅是风雅浪漫,更有灵魂的升华,特别是与复社文人才情融合之后,共同在历史风云中留下深深的痕迹。
“金陵为帝王建都之地,公侯戚畹甲第连云,宗室王孙,翩翩裘马。以及乌衣子弟、湖海宾游,靡不挟弹吹箫,经过赵李。每开筵宴,则传呼乐籍。罗绮芬芳,行酒纠觞,留髡送客,酒阑棋罢,坠珥遗簪,真欲界之仙都,升平之乐国也。”“旧院,人称曲中,前门对武定桥,后门在钞库街,妓家鳞次,比屋而居,屋宇精洁,花木萧疏,迥非尘镜。到门则铜环半启,珠箔低垂。升阶则狗儿吠客,鹦哥唤茶。登堂则假母肃迎,分宾抗礼。进轩则丫鬟毕妆,捧艳而出。坐久则水陆备至,丝肉竞陈。定情则目挑心招,绸缪宛转。纨绔少年、绣肠才子,无不魂迷色阵,气尽雌风矣。”[2]1侯方域《马伶传》中说:“金陵为明之留都,社稷百官皆在,而又当太平盛时,人易为乐。其士女之问桃叶渡、游雨花台者,趾相错也。”秋风桂子之年,四方学子聚集,结驷连骑,选色征歌,繁华可想而知。
在追求功名、参加科举考试的同时,书生们并没有忘记声色歌舞。复社领袖张溥、吴应箕及复社四公子流连其中。“沈寿民、沈士柱、吴伟业一般的名士,与李香君、卞玉京、顾横波一般北里的佳人”[3],也是风光旖旎。不仅士子,陪都的达官显贵闲暇甚多,亦徜徉于灯红酒绿之中。一代骚坛领袖钱谦益的《金陵杂题绝句二十五首》所记述的情况,堪称典型。其一云“淡粉轻烟佳丽名,开天营建记都城。而今也入烟花录,灯火樊楼似汴京”[4],虽然繁华已成过去,盛况依然令人追思。并且由于名流的追捧品题,推出了声色场中的杰出代表,总名为“秦淮八艳”,主要人物有顾横波、董小宛、卞玉京、李香君、寇白门、马湘兰六人。后人又加入柳如是、陈圆圆等,不同典籍的名录不尽相同,但她们代表了明季秦淮脂粉文化的演变:青楼声色歌舞之外,更重要的是她们有着惊世才情,在诗词书画上的造诣与当时社会名流及复社名士相酹,得到时人的高度评价。
董小宛“于吴门曾学画未就,能作小丛寒树,笔墨楚楚,时于几砚上则自图写。故于古今绘事,别有殊好”[5]。与冒襄相识后,诗文书画俱精。柳如是,本名杨爱,个性坚强,正直聪慧,魄力奇伟,才华横溢,留下了不少佳话轶事,著有《湖上草》《河东君集》《戊寅草》《红豆山庄杂录》等。另有和钱谦益的合集《东山酬唱集》,并协助钱谦益勘订《列朝诗集》中的《香奁》集,集才情学问于一身,压倒多少须眉,钱谦益不无指点。著名学者陈寅恪对柳如是的“清丽词句”,有使人“瞠目结舌”的赞叹[6]。柳如是与钱谦益的关系,正是秦淮声歌与复社名流才情的融合。需要说明的是,钱谦益既是东林党魁,也是复社的精神领袖。马湘兰名马守贞,有《湘兰集》。其为王稚登所作《鹊桥仙》:“深院飘梧,高楼挂月,漫道双星践约。人间离合意难期,空对景、静占灵鹊。还想停梭,此时相晤,可把别想诉却。瑶阶独立目微吟,睹瘦影凉风吹着。”字字传情,句句有意,相思之情跃然纸上。而王稚登才情,倾动天下。顾媚号横波,“庄妍雅靓,风度超群,鬓发如云,弓弯纤小,腰枝轻亚。通文史,善画兰,追步马守真而姿容胜之,时人推为南曲第一”[2]10,诗词清新纯真,人人争诵。顾媚不甘于命运的安排,勇敢地与复社名士龚鼎孳走到一起,爱情与才情,珠联璧合。龚鼎孳在诗坛的地位,已有公论。可见秦淮脂粉,造诣全面,声色歌舞、琴棋书画、诗文词曲,不惟是她们谋生的工具,也是寄托人生感悟的载体,成为明季秦淮脂粉文化明艳的风景。究其原因,在于徜徉于秦淮浆声灯影中的身影,不仅是四方饱学之士和应试举子,更有诗词书画造诣极深的文士名流。虽然多数秦淮名妓的作品已经散失,但存世的诗词书画,足以说明秦淮脂粉的才情。
明季的秦淮脂粉文化,虽不免笙歌院落,花容香艳,如同余怀记录的那样,但更多的、也是得到文人雅士更注重的,是秦淮脂粉的才情。固然,容貌的靓丽、歌喉舞姿的动人、声情的诱惑,是吸引四方才子的基础,但为了名士,秦淮脂粉的身价,已经不仅仅局限于歌舞声色,而更注重才情与意气。优雅的姿态、丰厚的造诣、诗词书画的爱好所构成的雅趣,使明季秦淮脂粉与当时文士名流有了更多的共同兴趣,也造就了更多共同语言,并相互取法,相互影响,共同推动了明季秦淮脂粉文化内涵的演变,同时也影响了徜徉于秦淮灯红酒绿之间的文士名流的精神世界。于是,秦淮声歌与名士才情,不仅是人的遇合缱绻,更是才智与精神的融合。柳如是与钱谦益、卞赛与陈贞慧、李香君与侯方域、李十娘与姜垓、董小宛与冒襄、顾媚与龚鼎孳、陈圆圆与吴三桂等等。东林学者与复社名士,意绪风流,才华卓著,诗词书画,各有造诣。他们的才情与秦淮脂粉的声歌融合,是脂粉文化发展的特殊现象,如果将之与唐宋诗词中的爱情故事等量齐观,则不免皮相。
二百多年的承平,陪都风流而颓废;残酷激烈的党争,脂粉不免熏染。特别是与她们交往的复社名流或当时闻人,从气质修养、艺术造诣到政治情感,不同程度地影响了秦淮脂粉,改变了秦淮脂粉文化的内涵,在秦淮的画舫酒家,注入了明季的特殊元素,形成了歌伎才智与复社文人精神的融合,在明季正邪较量与历史风云中产生了重要影响。
二、画舫酒家凝聚复社文人意气
秦淮河畔的画舫酒家本是销金窝,也在销铄着须眉的肉体与精神。但是,南京是明代陪都,联系着朝野的人脉,也是朝野信息交流的中心。这里人物如梭,信息汇聚,成为明末政治斗争的重要战场。就复社而言,金陵大会之后,秦淮河畔成为凝聚书生意气的场所。张溥、冒襄、姚翰等人均曾寓居于此,成为明季另类“乡校”。正因为秦淮脂粉的注重才情与意气,使秦淮河两岸不仅是文人雅士汇聚和诗词书画传播交流的场所,更逐渐演变为政治事件的策源地,画舫酒家成为意气之士议论朝政,参与政治斗争的阵地。
崇祯三年(1630)的江南乡试,“主裁为江右姜居之曰广,榜发,解元为杨廷枢,而张溥、吴伟业皆魁选,陈子龙、吴昌时俱入嗀,其他省社中列荐者复数十余人”[7]229。黄宗羲《思旧录》云:“庚午,同试于南都,为会于秦淮舟中。皆一时同年,杨维斗(廷枢)、陈卧子(子龙)、彭燕又(宾)、吴骏公(伟业)、万年少(寿祺)、蒋楚珍(鸣玉)、吴来之(昌时),尚有数人忘之。其以下第与者,沈眉生(寿国)、沈治先(寿民)及余三人而已。余宿于天如之寓。”[8]1册,229天如即张溥,复社领袖,崇祯初年的士林精神坐标。黄宗羲为天启被难君子黄尊素之子,又是复社名流,他们的政治倾向与东林领袖一致,他们的意气,也就在秦淮河畔张溥的寓所聚合起来。而这种书生意气,是在一定的社会政治气候条件下形成并汇聚的。从根本上讲,就是崇祯对魏党势力的驱除清算,为东林的平反昭雪。“到了晚明,大明王朝内忧外患,伤痕累累,崇祯帝锐意改革,文社士子参政意识增强”[9],在复社文人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崇祯二年复社成立之际,就确立了鲜明的学术和政治观念:“自世教衰,士子不通经术,但剽耳绘目,几幸弋获于有司。登明堂不能致君,长郡邑不知泽民。人才日下,吏治日偷,皆由于此。溥不度德,不量力,期与四方庶士共兴复古学,将使异日者务为有用,因名曰复社。”[7]210不仅读书进身,更讲究经世致用,致君泽民,明确表达了对崇祯新政的呼应。所以,次年的江南乡试,书生意气汇聚于贡院对岸的酒家及秦淮碧波的画舫之中,水到渠成。乡试前后,大量士子集中于金陵,交流制艺,汇聚信息,沟通人脉。各类活动选择的理想场所,就是秦淮的酒家画舫。以张溥为代表的士林精英,就在这里关注着政治风云。
崇祯五年冬,张溥在温体仁与周延儒的倾轧中离开翰院,从此集中精力于学术和复社事务。以张溥为首的复社文人和遭受打击的正直官员,经常聚集于秦淮酒家画舫,议论朝政,品评时流,已不是浅薄的风流潇洒。吴应箕《国门广业序》云“南京,故都会也。每年秋试,则十四郡科举士及诸藩省隶国学者咸在焉。衣冠阗骈,震耀衢街。豪举者挟资来,举酒呼徒,征歌选伎,岁有之矣。而号为有气志能文章者耻之,键户若无闻,遇则逡巡从道旁避去。数十年来,求胜迹之可传,高会之足纪者,盖渺耳。自崇祯庚午秋,吾党士始合十百人为雅集。其集也,自其素所期响者遴之,称名考实。相聚以类,亦自然之理也”[10]卷17。这说明,雅集已包含了关注时事的内容,整顿乾坤,致君泽民的书生意气充斥秦淮:“皇风开浩荡,大雅时奋兴。结交陈古意,理笃物自应。云起从肤寸,众流以海承。抗志各窈窕,舒文信崚嶒。居高能动宿,道大不辞憎。弦管纷以进,觞飞散郁蒸。霄路何辽阔,金石无沉升。我愿敦圣戒,利贞久于恒。”(吴应箕《楼山堂集》卷二十一《南都社集》)可以说,复社金陵大会和国门广业社活动之后,已经将金陵作为政治斗争的核心阵地。一段时间内,是对温体仁集团的抵抗,稍后则是对阮大铖及阉党势力的反击。
温体仁当政与阮大铖活跃,互为表里,根源在于崇祯的态度。温体仁不是阉党,但他仇视东林和复社。“平心而论,温体仁人品卑劣是不争的事实,然而实事求是地说,温体仁与阉党并无瓜葛。”[11]。阉党余孽昌炽,东林遭受压制,复社受到打击,却与温体仁直接关联,也是桃叶渡大会的政治环境。与会才俊,主要是天启被难诸君子的十多位后人以及冒襄和陈贞慧,而召集人则是姚瀚。姚瀚,字公滌,号北若,为人豪爽,“好施,急友难,千金无吝色”[12]卷5,在诸生中有广泛的影响,所以在崇祯九年的乡试之前,在南京联络社会名流,大会天启被难诸君子弟,表达了对朝局的不满与担忧。“尝置酒桃叶渡,会六君子诸孤,一时名士咸集。酒酣,辄发狂悲歌,訾詈怀宁阮大铖,大铖故阉党也。”[13]桃叶渡大会,正是对温体仁集团的反抗,也是针对阮大铖批判揭露的开端。而复社的活动,也由学术、制艺、会友转而以政治斗争为中心,主动活跃于明代的政治舞台上。所以,崇祯九年的秋天,天启被难诸孤与复社名流的活动,不仅是为科举,更是针对阉党余孽和温体仁集团的一种政治上的结集。它释放了明确的信号:东林诸孤、东林遗老与复社名流在时局环境下被迫结合。从此,复社就不是简单的文人社团,而是政治集团。秦淮的画舫酒家,也不仅是选色征歌的风流场所,已演变为复社领袖向阉党势力斗争的前哨阵地。他们在秦淮酒家画舫,更密切关注着时局动向。刊布《留都防乱公揭》,充分体现了复社才俊的敏锐目光。
阮大铖削籍为民十六年,并未闲居:结社吟诗,形成了自己的文学集团;广泛结交,形成了自己的朝野人脉;制造舆论,夸大宣传自己的边将才能。“大铖避居南京,颇招纳游侠为谈兵说剑,觊以边才名”[14]7938。同时,他极力塑造好人形象,积极与复社、东林修好,造成部分人士认识上的模糊,“其时气魄尚能奔走四方士,南中当事多与游,实上下其手,阴恃其恫喝焉”[15]。“阮大铖之在留都也,以新声高会,招徕天下之士,利天下有事,行其捭阖”[8]10册,382。阮大铖的表演当然还有很多,连复社元老杨廷枢都被蒙蔽,以为他是“不燃之灰,无俟众溺”[15]980。
阮大铖在南京紧锣密鼓经营的时候,复社领袖们注意到这位逆案余孽的险恶用心,采用了类似于“大字报”“传单”的形式,揭露他的奸诈嘴脸。“无锡顾杲、吴县杨廷枢、芜湖沈士柱、余姚黄宗羲、鄞县万泰等,皆复社中名士,方聚讲南京,恶大铖甚,作《留都防乱揭》逐之”,结果是“大铖惧,乃闭门谢客,独与士英深相结”[14]7938。《留都防乱揭》的刊布,对崇祯皇帝和当时的执政大僚,不无提醒意义。
三、贞节向往激发澎湃气节
身入乐籍,迫于无奈,并非秦淮脂粉的自我选择。董小宛、李十娘、陈圆圆、李香君、顾媚、卞赛等,命运多舛,沦落风尘。她们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但可以把握自己的内心。秦淮脂粉虽然不能奢望贞节,却守望着正义气节。于是,她们审视着徜徉于秦淮河畔的才子名流。柳如是归于钱谦益、顾媚之成为龚鼎孳的“二夫人”、马湘兰一心用于王稚登身上、董小宛为冒襄油尽灯枯、葛嫩与孙临同时殉难而心甘情愿,无不透露出她们内心对于贞节的向往。正因为自身对贞节的追求难以完整实现,秦淮脂粉将这种心理追求转移到对文人气节的期待与鼓励上,形成了秦淮脂粉贞节理想与文人学士特别是复社名士气节操守的融合,在激烈的政治斗争和易代的历史巨变中得到灿烂的发挥。
所以,当气节之士出现在秦淮脂粉面前的时候,形成了贞节理想与气节操守互相激发的心灵碰撞。但在长期的秦淮脂粉文化认识中,并没有注意到二者之间的微妙关系。事实上,复社文人特别是复社领袖们在与阉党势力斗争中,有人态度暧昧,如侯方域;有人认识模糊,如杨廷枢;甚至有人存意调和,如杨文骢。但是,李香君能够清楚认识到阮大铖的本质,毅然拒绝阮大铖的拉拢。在《桃花扇》的研究过程中,专家慧眼发现,明确指出“《却奁》这场戏的重要意义,在于它生动地反映了当时秦淮歌妓与复社文人精神上的沟通关系。这除了男女双方在才华上、容貌上互相倾慕外,还在政治态度上互相影响。这是桃花扇以前的儿女风情戏里少有的”[16]6。但秦淮脂粉对复社文人精神取向的弥补与纠正,却在晚明特定的社会政治环境下开始了。与六朝文人的流连风月、唐诗宋词故事中的情意缠绵不可同日而语。秦淮歌女有着明确的忠奸辨别。“东林伯仲,俺青楼皆知敬重”的脂粉文化取向[16]157,是对复社文人的精神提携。当侯方域被杨文骢说动,准备去说服陈贞慧、吴应箕接纳阮大铖时,李香君直接表明态度:“官人是何说话?阮大铖趋附权奸,廉耻丧尽。妇人女子,无不唾骂。他人攻之,官人救之,官人自处于何等也?”[16]52更是警醒了侯方域,表明了这位秦淮歌妓的政治见识与气节操守。同样,复社领袖对秦淮歌妓的精神作用,也是不可忽略的。“闻得李贞丽原是张天如夏彝仲辈品题之妓,自然是放肆的”[16]156。虽剧本的台词不足为据,但事实是,孔尚任创作《桃花扇》,依据了前朝遗老、当事人孔方训、冒襄口述的历史,“这部剧作,是有充分的真人真事作依据的”[17]。李香君是秦淮一颗璀璨的明珠,这个出身秦淮名妓的下层妇女之所以受人仰慕,不在其花容月貌,而在于她有着强烈的正义感、爱国心和高尚的情操,她愤世嫉俗,不向阉党屈服;不忘故国,孤独修行终身。今天修复的李香君故居媚香楼,其意义不仅在于对文学名著《桃花扇》的呼应,更彰显的是词楼所蕴涵的正义、忠贞与爱国主义精神。
同样,在易代之际,诸多复社领袖的情感选择,与秦淮脂粉的心理诉求惊人一致,甚至得到激发而气贯长虹。秦淮名妓葛嫩,与孙临交往。南明弘光政权灭亡,亦与孙临一起随杨文骢抵抗南下的清军,孤军奋战,且战且退,“兵败被执,并缚嫩,主将欲犯之,嫩大骂,嚼舌碎,含血噀其面,将手刃之。克咸(孙临字)见嫩抗节死,乃大笑曰:‘孙三今日登仙矣!’亦被杀。中丞父子三人同日殉难”[2]9。“大骂”“嚼舌”“噀”,三个动作,突出了葛嫩的果敢刚毅,更视贞节与气节的价值在生命之上。他身边的孙临、杨文骢父子壮烈殉国,是数十年涵养的结果,也是对葛嫩的呼应。
尽管杨文骢是马士英的妹夫,为此也受到不少攻击,“其父子以士英故,多为人诋諆”[14]7103。左良玉参马士英的八大罪,就涉及杨文骢:“如杨文骢、刘泌、王燧以及赵书办等,或行同犬彘,或罪等叛逆,皆用之于当路”[18]195。客观地讲,杨文骢在政治上和情感上更倾向于东林、复社,与马士英等并未沆瀣一气,但与两者之间均有交往。“他处世豪爽而不细致,待人宽厚而不精明”[19],对马士英、阮大铖顾全情面。当李香君忠贞于爱情而不屈服于奸佞之时,杨文骢深深为之触动:“香君这段苦节,世间少有。”[16]150而此后,杨文骢也注意了自己的节操,成为弘光政权中守卫江南的重要一员,并在葛嫩、孙临的大义感召下,完成了自己的人格塑造,用生命诠释了忠义。
南明弘光政权建立,杨文骢为兵部员外郎,监军京口(镇江),扼守长江,在清兵渡江之际进行了激烈的抵抗,但寡不敌众,且战且退。经过苏州,突袭锄奸:“忽二十九日清晨,有常镇监军杨文骢与都司朱国臣共谋,令营兵进见黄安抚谢赏,出其不意,执黄家鼒、黄家谟、吴参将并随从二十一人,绑去葑门外,俱斩首剖腹,亲随二人亦斩”[20],对顺利南下的清政权当头一棒。杨文骢孤军作战,竭力抵御,退守福建浦城时,身负重伤,被清军追及,全家被俘,拒绝投降,夫妇、儿子儿媳、女儿女婿、仆从等三十六口,与孙临同日同地被杀,用全家的生命,完成了这位复社文人忠义人格的塑造。可见秦淮脂粉,认识清醒,大义凛然。杨文骢与孙临的壮烈忠义,成为秦淮脂粉文化与复社文人精神气节相互激发并得到辉煌表现的典型。事实上,曾经在秦淮脂粉中徜徉多年的文士特别是复社领袖,在易代之际,多有辉煌的壮举。即便销声匿迹,也值得后人景仰。这其中,有壮怀激烈举兵抗清或策划反抗失败而慷慨就义的吴应箕、吴昜、陈邦彦、黄毓祺、黄淳耀、陈子龙、夏允彝、夏完淳,有斗争失败后隐居终身或流落以终的黄宗羲、顾炎武、阎尔梅、万寿祺、归庄等,还有战死沙场的杨廷麟、揭重熙等,更有殉节殉难的大量复社名流,如马世奇、何刚、徐汧、侯峒曾、吴允嘉、黄淳耀、梁于涘、刘曙、吴鉴、朱集璜、陶琰、顾杲、夏云蛟、钱肃乐、鄢正畿、林逢经、龚用圆、崔丹、顾之俊等。冒襄的人生选择,与董小宛的举动不无关系。清军南下,冒襄逃难途中,董小宛“宁使兵得我则释君,君其问我于泉府耳”[21],是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度。复社文人演绎忠义悲歌者,不完全统计就有一百多人。其中不少复社领袖人物,曾经活跃于陪都。甚至,直接与秦淮脂粉有着紧密联系,受到秦淮脂粉追求贞节的心态影响,坚定并放大了他们的气节观念,在国难当头的存亡之秋,他们主动承担起历史的重任,谱写忠义悲歌最惨烈的乐章,他们死得壮烈,死得高尚,是文明史上鲜红的篇章。
秦淮酒家画舫,是轻松的环境,却成为品评时政,商讨国事的庄严场所。复社文人在历史使命感和忧患意识的驱使下,在秦淮脂粉刚毅果决的精神力量影响下,顽强地与奸佞抗争,与阉党势力斗争。秦淮脂粉通过名士们了解政治局势,社会现状,并亲身加入到这些名士的阵营中,谈兵说剑,裁量人物,议论形势。她们比士子们对生活在底层的痛苦有更深的体悟,对自由的生活有更强烈的愿望。这种精神追求,与复社领袖的政治意识形成了一定的共鸣并相互激发,影响了复社文人的精神走向,并在易代之际绽放出特殊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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