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童《蛇为什么会飞》中的象征*
2015-02-25施军
施 军
什么是好的小说?苏童曾给出这样的解释:“我对小说有几种简单的评判标准。如果这篇小说背后潜藏的主题意义是可以解释清楚的,那我便会感到不满足;当我自己不能用一两句话清楚地阐明一篇小说的主题,那这篇小说可能是我比较满意的。”①也就是说小说不能毫无含蓄地呈现出作者的意图,真正的好小说应该设置艺术的迷宫,让读者能够享受破译小说主题意蕴带来的审美惊喜。因而非透明性、非单一性主题的隐含,就成了苏童创作的重要追求与特征。他说他喜欢他的小说《木壳收音机》的原因“是因为写到最后我不知道它的主题是孤独、创伤,还是人与人复杂的关系,好象是几者都兼而有之”。②其实,当我们今天重新审视苏童在新世纪初创作的长篇小说《蛇为什么会飞》时,我们就会对这篇小说被仅仅从现实描写的视角阐释成“为当下的中国病态社会及其病态人生提交了一份‘病相报告’”③,描写了“当代社会现实中‘失重’的弱势群体,作家要表现出他们的生死悲欢离合”④,以及“世纪末中国城市人生的写真”⑤的“边缘人”小说⑥等这样的简单判断而不满。我们认为《蛇为什么会飞》在表层结构上表现了城市题材底层人生活的现实内容,在深层结构上,苏童承续了自己一贯的创作路向,通过蛇、火车站、世纪钟等意象的经营,潜藏着作者多重主题的指向。本文试图从象征叙事的视角,通过对蛇等意象的解读,破译出《蛇为什么会飞》的多重象征意蕴。
蛇“作为一种重要的符号”
蛇作为小说的重要意象,可以说是贯穿小说始终,从小说开头金发女孩在浴室发现蛇,到小说结尾克渊在火车上看到腾空的“蛇”,蛇在小说中出现20处之多,其中有9次作者大篇幅地写蛇。蛇在小说中高频率的出现,毫无疑问承担着重要的主题象征功能。苏童说:“蛇是小说中唯一非写实的因素,是作为一种重要的符号凸现的。”⑦蛇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那么,蛇在小说中承担什么样的主题启示功能?苏童说:“蛇在小说中逐渐演变,变成一种重要的符号。其光滑的形状,象征着人对社会的无从把握,也可以说是一种冷酷的人心,一种变异的人性。”⑧作为作家苏童的阐释自有道理,无论是金发女孩、小混混克渊,还是失业的疯大林和工作勤勤恳恳的旅馆服务员修红,他们都像是大海里漂浮的一枚枚无所适从的落叶,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在社会中沉浮,在生活中漂泊。而在这一城市人群生存场域中,又无不呈现着自私、冷酷,以及那种漫不经心的世态人情,比如梁坚的被逼债跳钟自杀、金发女孩被众人误认为“鸡”、修红衣服被撕破时的孤独无助等,都无不透视着社会心态的冷漠。不过我想苏童恐怕更多地是着眼于对人性的考量与思索来经营他的小说意象,因而我更愿意顺着苏童“变异的人性”这一思路对蛇的象征性进行思考与诠释。
在苏童看来,人性应该是沉静而正常的。作者在小说开篇就写到:“一切都还正常”,暗示着千禧年来临之前的风平浪静。不过因为一场“蛇灾”导致了人性的不正常即苏童所说的人性“变异”。那么人性与蛇是什么关系?我们知道蛇是欲望与贪婪的象征,在西方《圣经·旧约》所描绘的的伊甸园中蛇就因引诱亚当和夏娃偷吃禁果而被上帝惩罚永远不能站立只能用肚皮在草地上行走。在中国文化中蛇尽管有多种文化阐释,但更多地包含有贪心、狡猾、私欲等意向,如蛇能吞象、蛇食鲸吞等成语意为蛇贪心极大、欲望膨胀,连大象都想一口吞并下去。于是在人性与蛇的对应关系上,我们似乎能明白作者的用意,即通过蛇意象的描写来暗示人性欲望化的现象。
其实从小说中可以看到,苏童很希望人类“一切都还正常”,从他描写的小说中人们惧蛇、打蛇行动就可以看出作者对人性“正常”的坚守与期待。当从浴室中发现两条蛇金发女孩惊慌失措地逃窜开始,这个城市就和蛇缠绕在一起。当金发女孩看到蛇时是“满目惊恐之色”,来自乡村农民装卸工被蛇咬后也“害怕起来”,从这里可以看出人们对蛇的出现的惧怕与不安。当然“正常”平静的生活谁也不愿意被打破,为了守护这“正常”生活,也是守护这“正常”的人性,人们从惧蛇到本能地奋起打蛇,拒绝蛇的入侵。于是农民工们“凭着天性随手找到各种器具打蛇”,车站广场更是表现出了“打蛇的壮观场面”:
来自天南地北的人都在打蛇。
主要是男性,他们使用了你能想象的所有工具,打蛇,打蛇,打蛇,用棍子打蛇,用雨伞打蛇,用可口可乐的瓶子打蛇,用高跟鞋尖厉的鞋跟打蛇。
打。打。其中带着孩子的年轻父亲,为了培养孩子的勇气和胆量,让孩子在奄奄一息的蛇身上打了最后一棍。⑨
人们对蛇表现出了极度的反感与拒绝,他们不能容忍蛇的出现,想保持着城市原来那份“正常”。然而人们打蛇是失败的,在新世纪即将来临时这些成千上万条来历不明的蛇已经钻到了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它们正在逐步影响和支配着人们的生活,于是人们心甘情愿地拜倒在蛇面前,不可阻挡地接受蛇的影响和驱使。六月的蛇灾刚过,八月的本地流行了蛇餐,人们争相品尝“群蛇争鲜”一锅鲜,餐店老板还别出心裁开发了“养生蛇餐”、“美容蛇餐”,借此大发了笔财还开起了蛇餐馆连锁店。接下来九月世纪蛇园开园,特别展览了令人遐想的美女蛇,另外还有蛇皮皮带、蛇皮皮包、蛇皮皮鞋,各种蛇形坠子装饰在少男少女的胸前,玩具店里摆满了各种颜色的橡皮蛇玩具……,就连美丽漂亮的冷燕——车站旅馆的“微笑之星”也变成了蛇餐馆迎宾的“蝮蛇小姐”,人蛇一体、人蛇不分了,难怪作者在小说中无可奈何地写道蛇“征服了我们整个城市”。
城市的征服,其实就是人的征服,人性的征服。当蛇侵入到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后,欲望化的人性便也呈现出各种各样的症候。
金发女孩极度化的追星梦是不正常的甚至是变态的。就为了一位导演曾经随意的一句话,金发女孩不惜孤身一人从北方闯荡到南方,守候那位导演能见上一面,就为了出生地的虚荣明明自己是辽宁人硬谎称自己是北京人,就为了一张电影明星张曼玉似的脸,竟偷了家里的钱去做毫无意义的整容,还有她那假名牌的发卡、帽子等等。有明星梦想并无不可,能积极地去努力也可理解,然而作家笔下描写的却是走向极端的青年追星梦,是不合常理的追星族,也许现实社会中像金发女孩这样极度私欲化的青年不止她一个,而这正是作者担心之所在,也是令读者掩卷深思的原因之一,青春被漫无边际的追星梦过度消费,金发女孩成了年轻一代苍白空虚欲望的代码。
对金钱极度化的追逐也是作者描写的都市欲望化症候所在。靠骗、借、赌,美男子梁坚在完成了最初的资本积累后,就因生活奢化不久便债台高筑,欠别人几十万元后一死了之。冷燕是靠出卖女色一步一步走向金钱欲望化的悬崖,在旅馆做服务员时与彩票发行员小陈暧昧,希图在彩票上有意外金钱收获,到了蛇餐馆后靠跟老板上床,争得了迎宾小姐的岗位,甚至她还通过抓蛇、杀蛇、与蛇共眠这些环节的考核,最终成了“蝮蛇小姐”,为了满足钱的欲望冷燕可以说是不惜一切代价,她说“什么钱都要去挣,什么钱都要敢去挣”,赤裸裸地袒露她扭曲的金钱梦。小混混克渊则是靠恐吓、打架来获得金钱的入帐,他身上时常揣一把小锤子,随时准备“修理”别人,时常生吃带血的蛇头威吓债主……为的也就是信奉小说中他的上司德群所说“生意不好做,肉皮也拿来榨油”的极端个人利益主义观。
当然欲望不仅仅是变态的梦想、金钱的追逐,欲望还表现为人们对性的追逐与放任。顺风街道两侧四十间洗头房,每到夜幕降临,妖艳的粉红色灯光便闪烁迷离,不知有多少人在夜幕掩护下窜进洗头房,贪婪地接受异性的服务。梁坚常年泡在洗头女床上不说,克渊也是顺风街的常客不说,就连小说人物三子父亲几十岁的老头子也去光临洗头店不幸染上性病,戴着墨镜到性病治疗中心候诊。蛇与性欲是有象征对应关系的,从弗洛伊德的有关梦与性的解释中,可以有令人信服的答案。在苏童的小说中,他也有意无意地把顺风街性的泛滥与蛇紧密联系在一起,让人有想象的空间。在6月9日蛇灾出现的那天,顺风街遭到了蛇的攻击:
一共有二十三人次被蛇袭击,据初步统计,被咬的人中间洗头小姐和洗头爱好者各占一半,如果按照被咬部位来统计的话,情况就复杂了,大多数人是脚跟小腿部受伤,也有的是在大腿部位,大腿内侧或外侧,也有咬在臀部上的,左臀或者右臀,更蹊跷的部位我都有点不便透露了,竟然就有那么倒霉的洗头爱好者孔先生,天知道怎么洗的头,洗头时采取了什么新鲜的体位和姿势,那个——东西上,偏偏让蛇咬了一口!⑩
与其说是男男女女被咬了,倒不如说是作者借蛇来暗示人们性欲的膨胀和放肆,粉红色顺风街隐喻着欲望化城市的一角。
在这里,作者借助蛇意象完成了对青春、金钱与性的欲望化象征叙事。
“不能否认火车站的象征力量”
火车站作为场景式意象,在小说中也有着重要的作用,当很多人对蛇和火车站的描写提出疑问,甚至认为苏童对魔幻现实主义模仿,显示其底气不足时,苏童坚定地强调“蛇和火车站是重要的”,⑪火车站的重要性在哪?在于火车站的象征性,作者借火车站的描写,重在思考城市化进程中现实与历史、新与旧、变与未变的多重关系,对城与人的关系作了深度探索。苏童说:“不能否认火车站的象征力量。火车站在改造前后,似乎一下子被横空拦腰切断了与历史相关联的地方,但其实是切不断的,还是留下了那段历史,围绕着新火车站。两种东西永远都在相互缠绕。新建的火车站摆脱不了像克渊这样的人物的缠绕,就像火车站边围绕的一个幽灵,给时代留下了种种痕迹。”⑫
伴随着城市改造运动的大潮,旧地图上的火车站三街十八巷在“市政规划是一双巨人的手,左手是推土机,右手是起重机”的改造下,“三街十八巷就像一个老而无德的令人厌恶的长辈,终于在千禧年来临之前停止了哮喘和起痰的声音”,人们怀着欢喜接受着城北地区的旧貌换新颜。作为火车站重要组成部分的车站旅社与车站广场确实发生了物质的、场景的变化,旧城的历史似乎也在繁荣与漂亮的外表下得到终结。装修后的火车站旅社是“门厅铺了大理石,黑的红的大理石交错着”,曾经使用了三十年的服务台被“白橡木的柜壁上镶嵌着花梨木的菱形图案”的新的豪华服务台替代了,另外还有垂在大堂中央的水晶吊灯,从一楼楼梯一直铺到五层的红地毯,还有新颖的铝合金垃圾箱等等。火车站广场则总是充满“节日气氛”,在亮化工程下,布满了霓虹灯,搭建了露天的演出舞台、红色广告桥。然而繁荣与豪华的背景下,作者似乎并不以为然,似乎透过这物质的层面引导我们向更深层进发,因为在车站旅馆豪华大厅描写之后,作者这样描写旅社:
车站旅社的格局还是旧的。
旧旅社的走廊一律很长,这一端向阳,光线明亮,那一段却沉在幽暗里,堆着一些黑乎乎的东西。⑬
还有墙壁“春天时墙壁是雪白的,可现在油漆的气味还没有彻底散尽,白墙上出现了黑色、黄色、褐色甚至是红色的各种污迹……”,“好比一张年轻的脸拖了一点鼻涕”。在苏童隐喻性的描写中,我们感受到城市改造现代化进程中的不彻底,而这不彻底主要是在于人及其精神品质的不完善、社会进步的不彻底。
新的车站广场取代了破旧的城北地带,高耸的美丽城大厦,三十多米高的世纪钟,加之车站广场的霓红灯闪烁的现代景观,显示着现实城市的发展与历史旧城的巨大反差与变化,然而在这新的现实的改变了的城市面貌之外,却又是另一番具有历史延续性的现象。在广场的川流不息的人流中,裹挟着这样一些人,有拉客住宿做皮肉生意的中年妇女,有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兜售黄色影牒的青年,还有一群专往人群密集地方钻试图扒窃的聋哑少男少女,这些活动在繁华车站周边的人群与现代城市是多么的不协调,就像张爱玲所说的一袭华丽的裙子上爬满了虱子。火车站改造的漂亮了,然而生活在广场上的人群却就像车站旅社“格局还是旧的”那样,他们的精神与素质并没有得到提升,他们生活在现代繁华的都市中,就像是车站旅社敞亮的大厅中墙壁上难以遮蔽的“各种污迹”。火车站广场与人群,一边是现实的繁华写照,一边又是历史的落后的精神遗骸,两相映照,确实如苏童所说“历史相关联的地方”“是切不断的”。⑭
火车站不是以前的火车站,城市不是以前的城市,然而市民还是以前的市民,生活还是以前的生活,市民依然是那么无聊与麻木,生活依然是那么平庸与空虚。改造后的现代城市中的人们还那么热衷于闲扯别人的私生活,关心别人的男男女女关系。在去往送别梁坚到殡仪馆的路上,人们谈论最多的话题是梁坚曾经交了好几个女孩的绯闻与浪漫史,在殡仪馆舍不得一滴怀念泪水,却“急于看到城北地区有名的美男子梁坚死后的遗容”而满足。也就是这位美男子梁坚,一直改不掉生活的陋习,要么是赌,要么是嫖,最后欠下一屁股债跳钟塔而亡。克渊也许是最为典型的一个代表了,尽管他时常穿一件西服,有了新的外表,然而他还是那个浪荡爱打架的小混混,成天口袋里装一把小锤子专门去“修理”别人,给别人“上课”,儿时伙伴疯大林竟然被他“修理”的“报废”了。克渊与苏童笔下当年《城北地带》的红旗、《刺青时代》中天平那些无知流荡少年又有什么不同,分明是那些少年在旧城改造后的翻版而已。克渊虽然身着具有时代特征的西服,然而他却不会打开奔驰列车上的厕所的门锁,这一细节也许正是对克渊这些“城北少年”的最好讽刺,也是眺望火车站象征景象的一个光亮的窗口。
在这里,借《蛇为什么会飞》,苏童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命题,也就是现代社会重视城市改造,路宽了,广场大了,灯亮了,城市漂亮了,拆迁的居民也搬进了新居,然而与之相应的城市中的人如何改造,是否要改造?显然,作者通过火车站的象征叙事,表达了他对现代城市与人的精神品格发展不协调的某种忧虑,表达了他对人与城关系的哲学思考,以及他对现代社会物质与精神同步发展的热切希望。
“世纪钟表现仍然反常”
世纪钟是车站广场标志性建筑之一。三十多米高的庞大钟身,花岗岩底座,光亮的新型合金材料,醒目的钟盘红色指针……,看上去威武、气派、豪华。尤其那“当当当”的声音清脆响砌远方。令我们关注的是世纪钟与蛇一样是小说中反复出现的意象。在小说的一开始作者就把世纪钟凸显到读者面前:
下午三点零五分,一切都还正常,只有车站广场上新落成的世纪钟表现仍然反常,几天来世纪钟总是很性急地在两点五十分提前行动,当。当。当。敲三下,钟声热情面奔放,可惜敲早了些。——徒有虚名的世纪钟啊,你的钟声无论多么响亮,即使你把人的耳朵震聋了,还是比北京的时间晚了五分钟。⑮钟,是人类时间的指针,是生活计时的标准,本应该准点报时,不差分秒,尤其是在公共空间,钟作为向人们展示神圣与权威的象征,更应该准点守时。然而车站广场的新世纪钟,要么落后几分甚至二十五分,要么时而提前十分,令人不知所措,哭笑不得,看世纪钟上的时间,往往是错的,不看世纪钟明明它按它的节奏点又当当地响着,人们就是处在这样一个看似正常却是不正常的境地。于是我们发现,苏童笔下的世纪钟不仅仅是物理意义上的指时器,更是苏童对人类进行思考的思想象征承载物,命运的不可把握,事与愿违的生活境遇,在世纪钟当当嘲笑声中诠释着一幕幕人类的滑稽剧。
金发女孩吃方便面住廉价旅社,为的是见一位导演,圆了她做明星的梦想,她的期望是那么热烈而又执着与自信,然而等来的却是意想不到的导演的冷漠与拒绝,她花光了积蓄还偷了家里的钱整容得像张曼玉,然而有意味的是小说最后她的鼻子歪了,不得已用一个口罩遮住脸。想有张让人羡慕的明星脸蛋,最终却脸蛋变形无法见人,这是生活的嘲弄?女孩的命运像世纪钟的钟点飘忽让人难以把握,就是这样的一位明星梦狂热,但骨子里却还正经善良的女孩,一次次被人误以为“鸡”,明明不是“鸡”,可人们偏偏认为她就是鸡,而旅社服务员“微笑之星”冷燕在人们眼里是多么正经而庄重,在生活上却成了真正的“色相鸡”,人们认知可能是错位的,可苏童笔下表现出的人生却是多么荒谬!
生活的结果往往令人不得其解,人生的结局又常常出乎意料。穿着西装人模人样的克渊,凭着小锤子给债主“上课”的本事,生活得倒也风风光光,不过谁又能想到千禧之夜被逼无奈坐车外逃他乡?还有疯大林就为去所谓的美丽城上班,死缠克渊遭拒后却大打出手,最终丢了命?娴静稳沉的修红,外表温和,工作上兢兢业业,可谁又知道她有段隐秘的心思,为了从未见过面的有着磁性般优美声音的电台播音员裸露意淫,为了彩票中奖的一个不沾锅挤烂了衣衫,最终精神崩溃成了精神病?生活好像在开玩笑,就像世纪钟指针,人们永远踩不到正常的节点,这就是人生?这就是人类?苏童曾谈到《我的帝王生涯》时说:“一个不该做皇帝的人做了皇帝,一个做了皇帝的人最终又成了杂耍艺人。我迷恋写人物峰回路转的命运,只是因为我常常为人生的无常历史无情所惊慑”。⑯是无常的钟声敲乱了人生正常的节奏,还是人类生活的无法确定性命运打上了世纪钟错乱的钟点烙印?我想在人与钟互喻中苏童构筑了象征叙事的天地,让读者有了想像的空间。
当然在小说中不仅仅是人的命运的唐突无情,在演绎着人类尴尬境遇,苏童笔下有关蛇的情节以及其它事与物的描写同样隐喻着他对人类的思考。这个城市突然出现的蛇灾,是从何而来?是何人而为?花花绿绿的蛇又是什么种类?难道真正就叫基因蛇?在小说中无从查考,悬案仍然悬着,找了几个月的由防疫、公安、铁路三方人员组成的专家组也不得不解散。还有集装箱上标注的“车站广场4号爱特高科技生物公司”到底在哪?搬运工人到处寻找也未找到,这个公司是否存在也难定论。矗立在火车站边上的神秘的美丽城就像一个幻影,疯大林至死都未踏上他心仪的梦想之地,而已在美丽城上班的克渊迫不得已又逃离了美丽城……生活还在继续着,人生还在漫延着,人类还在生存着,然而一切都充满了无知、迷茫,一切都充满着困惑,一切似乎都在困境之中。也许苏童对《米》的诠释能代表他写《蛇为什么会飞》时的心境:“它负载的命题就是我设想的人类的种种困境,它们集中于五龙一人身上,这个人既属于过去也属于现在,人带着自身的弱点和缺陷,与整个世界、整个社会种种问题发生关系,陷入困境。”⑰世纪钟就是人类生活与生存境遇的一个符号,它总是漫不经心地或迟或早让你聆听它散乱的钟声,它时而晚点,时而提前,时而故障,时而不对点能响上几百响,有趣的是维修员维修了几次仍然起色不大,人对它又有何奈?自称被蛇咬了脑子的梁坚从30米高的钟上跳下时,“热情执着的”世纪钟“又宏伟地敲响了”,这是嘲笑还是欢迎?当遭到导演的冷淡金发女孩绝望地挥舞起甘蔗向世纪钟“发起了疯狂的进攻”时,苏童说:“很明显她是在借助甘蔗抡打我们这个城市,抡打我们这个城市的道德基础”,⑱其实与其说是在抡打城市,不如说金发女孩在抗争着命运,抗争着人生的宿命。当初导演说她像张曼玉打算让她做替身,可当她去整了容,导演却反说她不像张曼玉了,人生就是这样捉弄人?当然金发女孩打烂了甘蔗棒却并没改变自己的命运,世纪钟只是意外地发出了不正常的一千余次当当的“笑声”。
就像小说中所说“一切都还正常”,这是人类生活的希冀,然而人类又多像世纪钟总是出现反常,踩不准的节点,莫名其妙的结局,事与愿违的尴尬,也许这就是人类的常态。苏童借世纪钟演绎了对人类生存状况的深度思考,深化了小说的主题意蕴。
“隐喻与象征总是无处不在的”
当人们反复言说《蛇为什么会飞》是苏童从历史描写向现实题材的一次艰难转型时,当评论者赞美苏童从擅长描写的小妾、妓女等红粉女子转向所谓的城市边缘小人物塑造时,我总觉得他们并没有完全理解苏童。在我看来,写实的题材并不重要,这只是小说的基本底色,或许是外衣,作者试图营构象征的天地,从而实现对人性、社会及人类境遇三个维度的哲理性思考,才是小说的真正目的。苏童说:“我的创作目标,就是无限利用‘人’和人性的力量,无限夸张‘人’和人性的力量,打开人生与心灵世界的皱折,轻轻拂去皱折上的灰尘,看清人性自身的面目,来营造一个小说世界。”⑲在这篇小说中,苏童打开的不光是人性的皱折,还有人与城、与社会关系的皱折,人类生存境遇的皱折。正是在这一层面上,我们才能理解蛇、世纪钟乃至火车站广场与旅社超越现实功能之外的象征意义之所在。苏童在谈到卡夫卡、福克纳时说:“我们赞美这些伟大的作家;我们顺从地被他们所牵引,常常忘记牵引我们的是一种个人的创造力,我们进入的其实是一个虚构的天地,世界在这里处于营造和模拟之间,亦真亦幻。人类的家园和归宿在曙色曦微之间,同样亦真亦幻。”⑳用苏童的这段话来解读《蛇为什么会飞》同样适用,我们与其简单地判断它是一部描写现代城市普通人物生活的现实主义小说,倒不如说是一部“亦真亦幻”的具有象征之义的象征主义作品。
对现实题材的描写是小说家的普遍选择,在苏童的小说创作中,作者也并不回避现实与当下的题材,他说:“一个作家说到底是绕不开现实的”,㉑但一个作家是否被现实与当下所局限,是否为现实而写现实,却能显示出小说家不同的创作风格与追求。在苏童看来,现实与当下的题材可以写,但并不仅仅是以反映现实为目的,描写现实题材与他的历史题材小说如《米》、《我的帝王生涯》一样,要在象征立意上做文章,要在所反映的人类人性共性问题上做文章,苏童感慨说:“要把当下的问题提炼成永恒的问题,可以囊括过去和未来,这倒是个问题”,㉒这实际上对现实题材的描写提出了更高层次的要求,即可以以现实为题材,但又要超越现实题材,在现实与当下能够找到或提炼出与历史未来贯通的主题,这也就是主题的普适性问题,《蛇为什么会飞》中所蕴含的人性的欲望化、城与人发展的关系以及人类永远也踩不上准点的尴尬境遇等普适性主题,正是对一般所谓现实题材主题的超越与提升。在苏童看来,现实题材当然可以写,“但是我觉得问题是你如何设置你和现实的距离……我写《蛇为什么会飞》是非常典型的一次尝试,就是真的去拥抱现实……离地三公尺的飞行,对于一个作家,是理想的、很暧昧的、很微妙的一个距离。”㉓什么是“离地三公尺的飞行”,我想恐怕是指小说题材是贴地的、写实的,然而小说的题旨应该是超越现实题材本身的,应该高于地面的,而实现离地三公尺的“飞行”,无疑象征叙事手法的运用,却是一个很好的策略,因为象征与隐喻将会使描写现实题材的作品在主题意蕴上得到提升与超越,正像苏童所说小说写作“隐喻与象征总是无处不在的”。㉔苏童的现实题材如此,他的历史题材也是如此。因而当十来年后苏童回顾《蛇为什么会飞》创作过程时,他自己也承认说:“若仔细看,会发现苏童还是过去的延续”,㉕这样我们便会理解《蛇为什么会飞》与以前创作的真正关系,苏童并未走远,他只是将历史题材的苍老容颜换成了一张现实题材的冷峻面孔而已,小说题旨的隐喻性、多义性、普适性依然是他创作的真正追求。
①②苏童、王宏图:《苏童王宏图对话录——短篇小说的艺术》,载孔范今等编《苏童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68、68 页。
③李遇春:《病态社会的病相报告——评苏童的长篇〈蛇为什么会飞〉》,《小说评论》2004年第3期。
④张学昕:《在现实的空间寻求精神的灵动——读苏童长篇小说〈蛇为什么会飞〉》,《北方论坛》2002年第4期。
⑤苏童:《蛇为什么会飞》封底,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
⑥姜异新:《边缘人的文化格局——苏童〈蛇为什么会飞〉解读一种》,《当代文坛》2003年第1期。
⑦苏童谈《蛇为什么会飞》,上海作家协会,文学会馆网。
⑧⑫⑭㉕苏童、徐颖:《苏童时代又回来了?——访谈录》,载孔范今等编《苏童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82、82、82、82 页。
⑨⑩⑬⑮⑱苏童:《蛇为什么会飞》,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 年,第 41、48、9、1、127 页。
⑪陈熙涵:《苏童谈长篇新作〈蛇为什么会飞〉》,《文汇报》2002年4月14日。
⑯苏童:《自序七种》,载孔范今等编《苏童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49页。
⑰苏童、林舟:《永远的寻找——苏童访谈录》,《花城》1996年第1期。
⑲苏童、周新民:《打开人性的皱折——苏童访谈录》,《小说评论》2004年第2期。
⑳苏童:《虚构的热情》,《小说选刊》1998年第11期。
㉑苏童:《从〈河岸〉到〈黄雀记〉》,《文汇报》2013年 6月 15日。
㉒刘利:《苏童:〈十年后我还在写小说〉》,《时代周报》2013年6月7日。
㉓黄修毅:《苏童:好的小说一定是让故事变成废墟·作家要关照现实》,《南都周刊》2013年8月21日。
㉔苏童:《从〈河岸〉到〈黄雀记〉》,《文汇报》2013年6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