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德里达对海德格尔尼采解释的批判
2015-02-25马成昌
马成昌
(首都师范大学哲学系,北京 100048;黑龙江科技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哈尔滨 150027)
外国哲学研究
论德里达对海德格尔尼采解释的批判
马成昌
(首都师范大学哲学系,北京 100048;黑龙江科技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哈尔滨 150027)
德里达深受海德格尔影响,同时也是海德格尔最为深刻的批判者,这种批判又直接或间接地与尼采交织在一起。德里达认为,海德格尔对尼采的解释虽然是一种拯救行为,但这种拯救却是对尼采思想与文本的一种侵吞与肢解,是一种暴力的拯救。他从不同的视角对海德格尔的尼采解释给以批判,一定程度上揭示了海德格尔哲学与解释学的形而上学印记,以达到将尼采从海德格尔的阅读中拯救出来的目的。
德里达;海德格尔;尼采解释
德里达深受海德格尔影响:他对逻各斯中心主义进行解构便来自海德格尔的为形而上学去蔽;他的Deconstruction与海德格尔的Destruction有着同样的意义;海德格尔围绕存在历史采取历时性分析,德里达则围绕写作与符号学采取共时性分析。“我要做的事,如无海德格尔问题的提出,就不可能发生。”[1]11但是,德里达也是海德格尔最为深刻的批判者,而这种批判都直接或间接地与尼采交织在一起。这种立场贯穿于德里达哲学的始终。德里达认为,海德格尔对尼采的解释是一种侵吞与肢解,是一种暴力的解释,是不可理解、不可接受的。他以独特的方式从不同的视角对海德格尔的尼采解释给以批判,一定程度上揭示了海德格尔哲学与解释学的形而上学印记。
一、德里达对海德格尔的尼采解释的总体立场
海德格尔认为,尼采哲学的统一性来自西方形而上学的统一性,来自构成其形而上学的各基本要素,每一种形而上学都包括以下五个要素,分别是本质、实存、历史、真理与人类,尼采哲学恰恰由这五个主导要素构成了一个统一的形而上学整体:强力意志(本质)、永恒轮回(实存)、虚无主义(历史)、公正(真理)与超人(人类)。“这五个基本词语中的每一个同时都命名着其他几个词语所言说的东西。惟当它们所言说的东西向来也一起得到思考,每个基本词语的命名力量才完全发挥出来了。”[2]951德里达认为,海德格尔的解释始终是以把尼采看作一位形而上学家为前提的,无论是对强力意志的解释,还是对永恒轮回的解释。然后将各自的解释串联成一个新的完成了的统一体,进而将尼采哲学解释为一个单一的形而上学体系,并贯以形而上学的最终完成。这种解释是海德格尔以其自身的形而上学立场和对西方一般形而上学的理解为基础的。在德里达看来,尽管海德格尔对尼采的解读是一种拯救,“使尼采摆脱任何生物学家的、动物学家的或活力论者对其的重新占有。”[3]94但却是一种暴力的拯救,“它通过败坏一种思想来拯救这种思想。”[3]94
德里达从《尼采》这部巨著的标题展开对海德格尔尼采解释的总体性批判。海德格尔在前言中说道:“《尼采》——我们用这位思想家的名字作标题,以之代表其思想的实事。”[2]1海德格尔从思想内容方面来规定“尼采”这个名字的本质。尼采不是一个普通的人名,而是一种思想的名称,应该将尼采的思想与生平分离开来。海德格尔认为,真正的哲学家一生只思一事,应该像看待康德、黑格尔那样来看待尼采,尼采行动在西方哲学的轨道上,我们所做的应该是将尼采真正的思想提炼出来。“尼采是谁”的问题不是从他的人物传记中获得的,而是从他的思想主旨中获得的。而那种传记性质的名字只能被看作偶然的、心理的、非本质的东西。“尼采是谁?而且首要的,尼采将是谁?一旦我们能够思考那个思想,即尼采在‘强力意志’这个词语结构中表达出来的那个思想,这个问题就会迎刃而解。尼采就是那个踏上通向‘强力意志’的思想道路的思想家。尼采是谁,我们决不能通过一种关于他的生平事迹的历史学报告来加以经验,也不能通过一种对其著作内容的描述来了解。如果我们在此仅仅想着人物、历史角色、心理学对象及其产生过程等等之类的东西,我们也就不愿意知道尼采是谁,也就不能知道尼采是谁了。”[2]497海德格尔正是基于这个理由才对20世纪初以及国家社会主义时期的两个《尼采全集》版本进行了批判。按照它们的标准,必须对尼采的生平与日常活动进行事无巨细的考察并得以出版,如尼采所写下的“我忘了带上我的雨伞”这样的话也不例外,这样方可理解尼采的完整形象。在海德格尔看来,名字所代表的不是尼采的生平,而是思想的内容,只有对尼采思想的最内在愿望进行反思,才能真正地理解尼采。要做到这点,就必须克服与剔除尼采思想中那些模棱两可、吹毛求疵的东西。
而德里达所关注的恰恰就是那些尼采思想中不可捉摸、充满歧义的文本与思想,诸如传记、签名、专有名词等这些主题对他的文本理论来说则是本质性的。德里达认为,像海德格尔提出的“尼采是谁”这样的问题可能只有在一般的人物传记中才能够提到,可是海德格尔却将一个人的名字作为一部作品的标题,这可以说是“别有用心”。海德格尔把他的著作命名为“尼采”,这无疑意味着将尼采钉在了一个固定的位置上,这个位置便是“形而上学的完成”。德里达认为,通过名字永远不能得到一个整全的尼采,而海德格尔用括号将这个名字封闭起来,通过思想内容来理解尼采这个名字,通过这个汇集而成的思想内容便可以获得一个完整的尼采形象,而真正归属于尼采本人的名字与传记则进一步被边缘化。
人们通常把尼采理解为一个诗人哲学家或生命哲学家,海德格尔认为,人们对尼采哲学的认识是模糊不清的,并不能洞见到尼采哲学的内在愿望与本质,因为“尼采知道什么是哲学”,“尼采处于西方哲学的追问轨道上”。[2]5所以,海德格尔在他的尼采解释中试图拯救尼采,以确立他的形而上学家地位。但德里达认为,他的这种拯救任务并不成功。海德格尔的结论——最后一位形而上学家与颠倒的柏拉图主义者——是让人失望的。它既是“清醒和精密”的,又是“恶意和曲解”[4]507的。结论虽然是明确的,但得到的仍然是一个虚假的尼采,所以仍然是一种模棱两可的行为。他在肯定尼采思想独特性的同时又竭力证明了尼采哲学的形而上学性。德里达认为,海德格尔就像一个声称要冒险走钢丝的人,却偷偷为自己撑起了一张防护网,声称要冒各种危险,其实没有任何危险。海德格尔无论怎样解释尼采,都只是在他预先为其设计的思想构架内所进行的,这实际上是一种欺骗他人的解释,也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解释。因为无论海德格尔如何解读尼采,他把尼采当作形而上学家的观点始终在发挥作用。
德里达为了更有力地反驳海德格尔的解释方式,经常将尼采的文本与海德格尔引用的文本作对比,如他对海德格尔引用的《快乐的科学》第324节进行了分析。海德格尔对这一节有所引用,但他忽视或删除了一些非常重要的细节,于是将这样一段内容丰富、形式多样、意义复杂的文本抽象为一种单向度的思想,进而将尼采哲学认作一种单向度的哲学、一种统一性的哲学。在德里达看来,这种掩盖并不是一个个案,在尼采与海德格尔的争辩中随处可见。德里达认为,尼采的名字应该是复数的,他的思想是形式多样、内容丰富的,永远在不断地四处冲撞,不断冒险,就像一个流浪者和走钢丝者的聚集地一样。如果将尼采哲学看作一个思想盛宴的话,那么决不会是海德格尔所谓的以“强力意志”为中心的思想盛宴,因为,任何一个哲学家貌似真理的思想都会在“尼采们”的思想盛宴中被揭穿、击破而变得体无完肤。而海德格尔之所以如此解释是因为他另有所指,并没有真正关注尼采说了什么,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需要而已。
二、德里达对尼采的理解
德里达对尼采的理解与海德格尔的理解大相径庭。他在解释尼采时所关注的是文本性这一主题。基于这一理论出发点,德里达所重视的是尼采所创造的不同于以往的符号理论:它没有在场真理的性质,通过多种风格与多元化的写作方式来肯定这个感性的游戏世界。这种对世界的解释不再追求任何像理念、上帝、主体等这样的本体、基础,而是一个永不完结的解码过程,却从不编码——从不追求某种超验的东西。这样也就抛弃了那些具有在场意义的真理概念。尼采“是对世界的游戏、生成的纯真的快乐肯定,是对某种无误、无真理、无源头、向某种积极解释提供自身的符号世界的肯定。”[4]523-524在文本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存在,具有绝对意义的名称是不存在的,甚至像海德格尔所说的“存在”这个具有基础本体论色彩的名称也是不存在的。在尼采那里绝对找不到任何整体性的思想,而海德格尔从强力意志与永恒轮回的角度对尼采彻底地体系化,这对尼采是不公平的。
德里达认为,尼采的思想与风格是多元化的,无论是从他的作品、写作方式,还是从生活观与艺术观的角度来说,都是同样的:它不再以猎取真理为目的,也不耽于建立某种本体论、认识论或道德体系,而专注于考查对实践与生活所起的作用。他将尼采的思想与风格形象地比喻为马刺:一方面意指尼采的思想与风格像刀与匕首一样锋利,在批判存在即在场、固定的本质与真理等传统形而上学概念时的破坏力;另一方面意指尼采的思想与风格的表达方式是多元化的,马刺的形象像一把刀、一把剑、甚至像一把伞、一只笔,在那里没有哪一个符号可以代表真理,尼采的风格充满着隐喻、反讽与面具色彩,有的只是符号对世界的游戏式解释,这些符号永远在流浪、冒险、解码,却从不定居或编码。而海德格尔把强力意志与永恒轮回看作尼采哲学的两个标准符号,进而将其归结为一种“伟大的风格”。德里达认为,尼采的风格不应该是一种而是多种,“风格”一词不应该是单数,而应该是复数的。
德里达为了使其对尼采的理解更具说服力,刻意选择了尼采文本中“女人”这一主题来论证尼采风格的多样性。尼采有言:“假如真理是个女人,那会怎样呢?”尼采将真理与女人联系在一起,他认为,女人是琢磨不定、变化无常的动物,没有明确的特征,没有固定的本质,从不暴露自己的本真面目,像谜一样,给人以神秘、幻想与诱惑,令人难以理解。真理也是一样,没有固定的本质,没有一种真理,有的只是多种真理与多种风格。在德里达看来,尼采作品中关于女性的观点是很难确定的,真正的女人形象、真正的性别差异都是模糊不清的,真理与非真理之间的二元对立在尼采思想那里得到了悬置。“根本就没有女人这种东西,没有本质上的女人之本质上的真理。至少尼采是这么说的。更不用说他作品中形形色色的女人,有母亲、女儿、姐妹、老处女、妻子、家庭女教师、妓女、处女、祖母、大小女孩。”[5]70以往的形而上学只追求确定性而遮蔽了不确定性。“由于没有提出关于性的问题或至少把它纳入了真理的一般问题,海德格尔对尼采的解读始终是隔岸观海(我们也正是从隔岸之谜起步的),因为它忽视了真理寓言计谋中的女人。难道它没有看到性别问题根本不是一个更大秩序中的一个局部问题吗?这个秩序首先使它从属于一般本体论领域,随后归之于基本本体论,最终纳入存在真理问题本身。的确,它可能甚至不再是一个问题。”[5]72尼采对女性的表达说明,没有永恒的秩序,有的只是对某种变化的关系的确证过程,这种确证过程不遵循辩证法,没有本体论的确定性。尼采的作品应该是异质性的,尼采的风格应该是多元化的,尼采的签名、尼采的生活以及尼采的传记都表现出其思想的多元性与不一致性。
德里达认为,尼采的格言式写作使人们对他的认识模糊不清,但这并不是坏事。尼采行文的歧义与矛盾是尼采思想本然,不应该对其作一种整体的哲学解释。而海德格尔却从形而上学史的视角对尼采进行严格归类,将其认作最后一位形而上学家。这样的论述在海德格尔那里比比皆是。例如:尼采所谓“伟大的风格”在海德格尔看来代表了一种伟大的理想,这种理想将打着哲学的旗号,实行争夺全球统治权的斗争。海德格尔也从美学角度来谈论“伟大的风格”,“艺术状态,亦即艺术,无非就是强力意志。现在我们就理解了尼采的那个主要命题:艺术是‘生命’的一大‘兴奋剂’。‘兴奋剂’的意思是:把人们带入伟大风格的命令领域之中的东西。”[2]154“仅从表面上看,尼采对艺术的思考是美学的;而从其最内在的意志来看,这种思考是形而上学的,亦即是一种对存在者之存在的规定。”[2]155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谈论伟大的风格,海德格尔都把尼采思想看作一种形而上学的基本立场。海德格尔对尼采《快乐的科学》的理解也是这种立场。“‘科学’指的是对于本质性知识的态度和追求本质性知识的意志。”[2]280-281“尼采这里讲的‘快乐’,指的是一种来自从容大度的喜悦,它甚至也不再为最艰难和最可怕的事物所推翻。……对尼采来说,‘快乐的科学’无非是一个表示‘哲学’的名称,这种‘哲学’的基本学说讲的就是相同者的永恒轮回。”[2]281-282在德里达看来,尼采一次又一次地被海德格尔赶进形而上学的思想领域,这种立场是与尼采本人的思想不相符的。德里达并没有把尼采归为形而上学家,也没有把他的思想安置在“形而上学的完成”的位置,而是从他的作品出发,对尼采进行传记式、符号学、文字学与解构主义的解读,这些作品也不是“强力意志”,而是那些充满隐喻与面具色彩的、意义模糊的文本。德里达认为,他的思想与尼采相同,没有首尾一致的论断,没有超验所指的符号概念、真理概念与本体概念。他将尼采哲学看作一种不断自我完善的历史发展过程,这个过程通过哲学的基础要素、关节点或网结而形成一个完整、统一、连续的整体。在德里达看来,海德格尔的尼采解释是黑格尔式的,中心、起源、目的、统一等形而上学概念始终在起作用。
三、对海德格尔与解释学形而上学性的批判
德里达与海德格尔都深受尼采影响,而德里达又深受海德格尔影响,正是基于这种双重关系,德里达才认为海德格尔的尼采解释是牵强而武断的。
德里达认为,海德格尔之所以如此解释尼采,与海德格尔哲学以及解释学的形而上学性是分不开的。于是,德里达对尼采思想的肯定必然导向对海德格尔尼采解释的批判。如果我们考虑到德里达与伽达默尔的论战,那么就会清楚,贯穿于海德格尔与德里达之间的不仅是德里达对海德格尔尼采解释的批判,更是对解释学的批判。当然,德里达对海德格尔尼采解释的批判与对解释学的批判是联系在一起的。海德格尔的尼采解释影响巨大,伽达默尔称赞这种解释是哲学解释学的典范。“我认为,海德格尔在其思想中将强力意志与永恒轮回合并起来是完全有说服力也是无可辩驳的。与海德格尔一道,我可以说看到了尼采的形而上学处于自我解体的过程中,并因而在寻求一座通向一种新的语言、通向另一种思想(可能还不存在)的桥梁。”[6]74
德里达认为,整个哲学史就是一个中心取代另一个中心的过程,我们把这些中心称为理念、上帝、主体等,每一个中心在一定历史阶段都具有自身的结构性特征,并规定着其他一切事物的本质,这种结构性特征我们称之为起源、根据、在场。它们以“重复、替代、转换、对调”[4]503的形式一同构成了一个体系,形成了一部哲学史,即在批判形而上学的同时我们不可避免地运用它的概念与整体立场。在德里达看来,海德格尔与解释学都没有避免这种倾向。在海德格尔那里,诸如返回步伐、语言是存在的家、此在是存在的近邻的论断,都具有一种形而上学的痕迹。伽达默尔承认传统与成见的合理性,把理解视为一种视域的融合。德里达认为,形而上学所强调的整体性、统一性、一致性、连续性、联系性、相合性与扩展性等概念都在解释学中发挥着或大或小的作用。那里虽然没有固定的中心,但却有一个移动的中心,例如将理解看作一种视域的融合;这里虽然也包括差异,但却是在一定的结构模式上的差异,例如在存在历史中的存在与存在者的差异。德里达认为,理解应该是一种思想的断裂与突破,而不能是一种意义的延续,更不应乞灵于整体性的意义语境。基于此,德里达认为,尼采哲学中绝没有任何整体性的思想。例如尼采对永恒轮回与生死问题的论述并不具有整体性特征,而是充满歧义的,甚至是矛盾的,并且在尼采那里,矛盾也不是黑格尔式的辩证法的运动。
德里达认为,在海德格尔那里仍然具有“属于形而上学或他所谓的本体-神学的符号”[1]11。而尼采的游戏哲学则完全没有这种迹象,所以“必须根据一种尼采的而非海德格尔的方式”[1]11行动,“出于结构和战略上的考虑,海德格尔认识到他不得不借用形而上学语言的句法和词汇的资源,因为当一个人要消解这一语言时,他必须要这样做。”[1]11很显然,利用这套语言是不得以而为之,它们只是大厦的脚手架、网结、支撑点。德里达看到了这些网结的脆弱性,因为它们仍具有形而上学的痕迹。海德格尔的这种存在者状态-存在论状态差异的思想仍然受到一种试图返回本真起源思想的束缚。海德格尔提出追求存在意义的优先性问题,仍然囿于“中心-边缘”的二元对立。追问存在的意义问题演变为“海德格尔在对待在场形而上学和逻各斯中心主义方面的模糊立场”[7]29的一种隐喻。尽管后期海德格尔用打了叉的“存在”来避免各种嫌疑,但仍难脱其窠臼。
海德格尔在《论人道主义的信》中以反对各种以主体为取向的哲学思路为自己辩护。德里达承认,海德格尔的此在决不是形而上学意义上的人,人道主义与人类学并不是海德格尔的思想关切。所以不能把海德格尔与胡塞尔、黑格尔在人道主义形而上学这个意义上相提并论。但在海德格尔那里,人具有“一种更加细致,更加隐蔽,更加顽固的特权”[8]124,在海德格尔追寻存在的意义问题时,他不得不以此在作为追寻存在之意义问题的切入点。“我们可以看到,此在,虽然不是人,但也不是人以外的其他东西。正如我们看到的那样,它只不过是一种对人之本质的重复,是对人(humanitas)的形而上学概念的回归。”[8]127海德格尔的存在之思将传统的形而上学与人道主义统统悬置起来,而为了追寻存在之意义,存在之思即变为此在之思。而这实际上是“对人的本质和人的尊严的重估和评价”[8]128,与存在之思相关的“邻居、守护、居所、服务、护卫、声音以及倾听”[8]130的隐喻之言不绝于耳。在德里达看来,从海德格尔哲学的根本出发点、基本结构及可能性条件看,从诸如家乡、邻近性、存在、在场等哲学话语看,海德格尔并没有摧毁逻各斯与存在之真理,而是重建了这种真理。尼采的主动遗忘脱离了形而上学,而海德格尔的被动遗忘则以新的方式重建了形而上学。德里达认为,“延异”则没有这种印记,它比作为海德格尔思想出发点的存在者状态-存在论状态的差异更为原始,而“延异”概念则来源于尼采。很显然,德里达的尼采不是海德格尔所阅读的构造体系化的人物,而是一个对以往哲学具有超凡解构能力的思想家。
德里达也从声音与写作的区分批判海德格尔对尼采的解释。在他看来,这种区分始于古希腊,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到现代的索绪尔,声音与书写、口头语言与书写语言以及能指与所指,具有严格的等级性。西方符号学理论把声音看作内在、必然的能指,而写作只不过是一种派生性的、引申性的所指,用以翻译作为在场的声音,用以再现口头语言。也就是口头语言优越于书写语言,这种观点决定了形而上学关于各种问题的中心-边缘的二元对立,如内在与外在、偶然与必然的对立。关于口头语言与书写文本,西方思想向来扬前而抑后,其结果便是语音中心主义,即德里达所说的逻各斯中心主义。德里达所要做的就是将文本书写从语音中心主义中解放出来,它不再依附于逻各斯,这种书写本身便具有始源意义。他的尼采解释就是以他的声音与写作的根本区别为出发点的。他在尼采那里关涉的问题是游戏、符号、风格问题。随着书写的发展,由能指与所指的对立逐渐演化出了写作与书之间的对立、书写与作品之间的对立。“这种书本观念就是能指的有限或无限总体的观念”[7]23,书是自我封闭的能指的总体,书的真理与意义先于文字而存在。所以文本就是书或者作品。然而,编辑们却把尼采的大量笔记编辑成一本叫做《强力意志》的书,这样便把书写归结为作品,把文本归结为书。德里达由这一理论出发反对海德格尔将尼采的写作视为一本书:海德格尔主要依据这部著作对尼采进行解释,把这部书中的强力意志与永恒轮回结合起来,断定尼采行动在西方形而上学的轨道上。在海德格尔的尼采解释中,尼采所强调的“解释、观点、评价、差别的概念”[7]24消失的无影无踪。“尼采写了他已写的东西。他写道:文字,首先是他自己的文字,本不从属于逻各斯和真理。这种从属关系产生于我们必须对其意义加以解构的时代。”[7]25-26德里达认为,从将书写与书混为一谈的角度来说,海德格尔也陷入了能指与所指的等级关系之中,也是一种语音中心主义与逻各斯中心主义。德里达认为,尼采的著作不是体系性的,而是随笔性的。
四、结语
德里达在论及海德格尔的一篇文章中曾引用了蒙田的一句话,“对解释的解释比对事物的解释有更多的事要做。”[4]502可能他已预知了评论海德格尔尼采解释的复杂性。因此,我们必须认真看待德里达的批判,他的观点是深刻而严肃的。然而,我们也必须严肃对待海德格尔对尼采的解释,他是否对尼采文本进行了独占、侵吞与肢解,这不是一个结论的问题。毕竟海德格尔对尼采的解释是一个历经十余年、变换不同角度、进行不断尝试的过程。《尼采》“是一部至今为止所出现的唯一能做到面面俱到且自圆其说的解释尼采的著作。”[9]1海德格尔的论证也同样是严肃而深刻的。二者的差异在于,海德格尔是典型地从本体论和形而上学的角度来解读尼采的,故而形成了《尼采》开门见山指出的“作为形而上学家的尼采”。德里达则反对从尼采哲学连续不断自我发展的历程去解释尼采,进而把尼采的著作以及概念进行统筹归类,最后将尼采以一种先入之见的形式安置在某一个位置上。因为这势必会形成统一性与整体性的哲学观点。德里达彻底摒弃了本体论,注重尼采学说的矛盾性质,从解构主义、符号理论、文字学的视角出发,对那些被正统解读所忽略的文本进行研究,而不是对其作一种系统的哲学解读。所以,他反对海德格尔将尼采思考的一些问题都纳入形而上学的轨道。用他自己的话说,海德格尔像一个不会冒任何危险的走钢丝者,他已预先为尼采设定了那个形而上学的框架。我们承认德里达批判的合理性,同样也应该承认海德格尔解读的合理性。正如伽达默尔所说,“尼采语言的高度技巧也未能帮我们提供一个共有的基础。因为情况恰恰是,你能以根本不同的方式来解读尼采。”[6]73
尼采的思想内容与写作方式给后世读者造成了很大的困难,使阅读本身显现为多重面目的形式。但这也无疑启发了后世的哲学家,进而展现了尼采思想的丰富性。尼采多样化的写作形式与他内在内容之间是否达成了一种和解,也就是说是否具有一种本质的同一性?海德格尔作出了否定的回答:二者之间存在着激烈的冲突与矛盾,尼采哲学有其内在的统一性。而德里达则作出了肯定的回答:二者具有一致性,尼采的格言式写作抛弃任何体系化的诉求,讴歌事物的非完整性,追求思想发展的开放状态,排斥思想发展的完满性与统一性,崇尚表达的多样性、差异性与非连续性,把每次写作都视为思想的一次实验与冒险。既然德里达本人都说过,尼采真正的作品与真正的尼采之类的东西都是不存在的,那么,我们为何要苛求海德格尔呢?这何尝不是一种对话的开始,一种理解的开端?“因此,那个让我关心解构论的人,那个固执于差异的人,他站在会话的开端处,而不是在会话的终点。”[6]100
[1][法]德里达.多重立场[M].佘碧平,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
[2][德]海德格尔.尼采[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3][法]德里达.论精神——海德格尔与问题[M].朱刚,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4][法]德里达.书写与差异[M].张宁,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
[5][法]德里达,等.生产(第四辑):新尼采主义[M].汪民安,主编.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6][法]德里达,等.德法之争:伽达默尔与德里达的对话[M].孙周兴,等,编译.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4.
[7][法]德里达.论文字学[M].汪堂家,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
[8]Jacques Derrida.Margins of Philosophy[M].Alan Bass,trans.Harvester Wheatsheaf,1982.
[9][德]恩斯特·贝勒尔.尼采、海德格尔与德里达[M].李朝晖,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
Derrida’s Critique on Heidegger’s Nietzsche Explanation
Ma Chengchang
(DepartmentofPhilosophy,CapitalNormalUniversity,Beijing100048,China;CollegeofHumanitiesandSocialSciences,HeilongjiangUniversityofScienceandTechnology,Harbin150027,China)
Influenced by Heidegger,Derrida is also his most affected critic.Such criticism directly or indirectly connects with Nietzsche.Derrida holds that Heidegger’s explanation on Nietzsche is a behavior of salvation,but the conduct means violence and dismemberment toward Nietzsche’s thoughts and texts.From different viewpoints,he criticizes Heidegger’s Nietzsche explanation.To some extent,he reveals a connection between Heidegger’s philosophy and Hermeneutic metaphysics,so as to save out Nietzsche from Heidegger’s world.
Derrida;Heidegger;Nietzsche explanation
B565.59;B516.54
A
1000-8284(2015)04-0025-06
〔责任编辑:余明全 曹 妍〕
2014-09-10
马成昌(1978-),男,山东郓城人,博士研究生,黑龙江科技大学讲师,从事现象学与解释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