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人女性的身体诉求——酷读《秀拉》*
2015-02-21李雪梅
李雪梅
(四川文理学院 外国语学院,四川 达州635000)
托尼·莫里森(Toni Morrison)是美国当代最著名的黑人女作家,她写作题材宽泛、技巧独特,在世界文坛上极具影响力。迄今为止的十部小说几乎贯穿了对黑人女性的深切关注,正如她自己所言:“身为黑人和女性,我能进入到那些不是黑人、不是女性的人所不能进入的一个感情和感受的宽广领域。”[1]243她善于通过黑人的历史、梦想和语言来描绘逐渐被白人主流文化游离、渗透和颠覆的黑人文化,反思和质询黑人的生存状态。1993 年,莫里森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是时至今日唯一一位获该奖的黑人作家。她创作的第二部小说《秀拉》是一部关于黑人女性自我赋权的故事。在《秀拉》中,托尼·莫里森描绘了黑人女性通过身体的抗争和诉求,艰难维护生存和自我的权利,追求独立、自由的幸福图景,在此过程中,女作家向人们揭示出身体是黑人女性表达她们微弱话语的唯一媒介和通道。因而,这也成为《秀拉》所要描述的中心事实,这一黑人世界中独特的性别镜像受到了美国当代著名哲学家、酷儿理论创始人朱迪斯·巴特勒的关注,并对此进行了深入诠释。
朱迪斯·巴特勒致力于强制异性恋话语下性与性别的建构对女性的压迫的研究,她在《身体之重:论“性别”的话语界限》中揭露了话语权对身体物质性的隐秘建构,为我们解读小说《秀拉》提供了全新视野。《秀拉》讲述了皮斯家祖孙三代女性挣扎在黑人男权社会里的故事:祖母伊娃深陷因丈夫逃离家庭责任,致使家中生活贫困无法养活儿女的现状,最后自残身体以换取生活资本;母亲汉娜因伊娃忙于生计无暇顾及子女情感变化,常年孤独无助,丈夫死后,带着女儿回到伊娃家,将身体迷失在性爱里;女儿秀拉不肯陷入妇女囿于家庭的传统角色和社会定位,利用身体定义自我,反抗传统。她们祖孙三代的故事都充分表达了对强制异性恋机制的不满和希望松动异性恋机制对黑人女性压迫的强烈愿望。
本文梳理了女性身体被贬损的历史,以期揭示黑人女性身体抗争和诉求与世界妇女解放的关联。人物命运悲剧式的结局表明莫里森对黑人女性命运的同情和担忧,这与朱迪斯·巴特勒在立足呼吁对性和性别宽容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不赞成无限度和无方向的性自由的主张,朱迪斯·巴特勒坚信性/别二元对立的消解会打破女性身份的传统政治设定,“如果身份不再被定位一个政治三段论的前提,而政治也不再被理解为一套实践、衍生自所谓从属于一个既有群体的主体的利益,那么一定会有一种新的政治设定从旧有的废墟中浮现”[2]。
一、《秀拉》——一部黑人女性身体被贬损的历史
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中,身体被宰制被贬损的社会文化由来已久。西方古代哲学家们认为身体是阻碍人类精神发展的物质,将灵魂和身体二元对立,表达了对灵魂的赞扬和对身体的敌意。但同时他们也认为“身体对于知识,智慧,真理来说都是一个不可信赖的因素,身体是灵魂通向它们之间的障碍”[3]。在中世纪,身体又遭受道德伦理的诘难,女性的身体变得更为低贱和卑污,《圣经》故事里,身体就被描述成罪恶和灾难的来源。文艺复兴时期对身体有过短暂的赞美,但其目的是摧毁神学,而不是解放身体。直到尼采宣布“上帝已死”,身体的重要性才得以凸显,然而,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只是把男性从宗教神权的桎梏下解放出来,“女性作为被压抑被惩戒被遗忘的他者再次被世俗权力所排除”[4]。女性的智慧和胆识遭到男性的继续否定和拒斥,身体因被划定为繁衍子嗣和满足欲望的物质而遭受到加倍的监禁。对女性身份的政治设定满足了男权主体社会的治理需求。《秀拉》中黑人女性的生活揭露了女性身体被定格、被宰制为满足男性欲望,成为生育机器的社会现实。
《秀拉》是托尼·莫里森1973 年出版的关于黑人女性的小说,共11 章,分别以1919、1920、1921、1922、1923、1927、1937、1939、1940、1941 和1965 十个年份为标题,记载了黑人女性家庭皮斯家祖孙三代46 年挣扎的历史。坚毅、能干的外祖母伊娃一生的不幸始于遇上一位不能担当的丈夫鲍依鲍依,婚后第五个年头,丈夫抛弃了她和年幼的三个孩子,仅留下了一个多美元、五个鸡蛋和三根甜菜的家底。自知难以养活孩子,伊娃于是将孩子托付给邻居,独自外出寻找生路,十八个月后,她回来了,少了一条腿却多了许多钱,据说她撞火车捞取了保险。用摧残身体的方式换取了谋生的本钱,但最终因与孙女不和,被送进了养老院。母亲汉娜性格温和,未经历多少生活的艰辛,丈夫死后便带着女儿回到了娘家。汉娜只爱自己,相对于伊娃来说,她活得更自我,全身心投入到性的享受中,同社区许多男性有染,由此受到黑人社区的歧视和责难,她的命运因火灾被烧死而结束。秀拉是小说中最具酷性的人物,童年的她排斥异性、认可同性,具有同性恋倾向;成年后的她拒绝生育,却从频繁的性中寻找自我、开发自我。流动的性向、频繁的性生活及特立独行的性观念使她受到黑人社区的排挤,孤立无援地生活着,最终以身体的消亡而告终。
哲学家福柯认为身体刻写了历史,而历史则在摧毁和塑造身体,身体总是卷入到政治领域。“权力关系总是直接控制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折磨它,强迫它完成某些任务。”[5]在黑人强制男性霸权制度中,祖孙三代的身体被规训,打上了男性霸权的历史烙印,祖母被损坏的身体记载的是男尊女卑的男权传统思想;汉娜不愿恪守传统的性爱规矩,身体遭到黑人社区的贬损;秀拉抗拒强权制度,身体终于被社会吞噬。《秀拉》中祖母伊娃自残身体,母亲汉娜自娱身体,秀拉从身体出发寻找自我却最终失败,这种黑人女性身体被贬损的历史同时也伴随着她们对自身身体物质性解构的过程,这种解构也是生存、抗争的自然反应。
二、《秀拉》——黑人女性解构身体物质性的历程
身体的物质性成为规制女性传统地位的枷锁,“性是权力为了控制身体及其力量、能量、感觉和快感而组织的性经验机制中最思辨、最理想和最内在的要素”[6]。福柯揭示了人类社会通过建构身体的性与性别来实施权力管控,而黑人女性正是通过对身体物质性的解构来抗争权力管控,其中性是身体物质性的核心要素。莫里森在《秀拉》中通过描写三位黑人女性46 年里不同的性生活、性别观和对待异性的态度,逐步解构了黑人女性身体的物质性,从而达到消解男权社会通过身体施加权力影响的目的。
传统男权社会认为,自然化的身体具有自然的生理性别特征,有了自然的生理性别特征就应该有相应的社会性别特征,以及相应的身体欲望。在《秀拉》中,主人公秀拉的身体欲望是小说的焦点,她的性向、性别特征并未按照传统异性恋规制而呈现,身体上始终存在着摇摆的趋势,这是黑人女性对性别规制政治话语的潜意识的抗争。
秀拉看轻男性,通过观察读懂了黑人世界:作为黑人、作为女人,靠外界的认同来确认自身的价值是难以实现的,因此,从小她就懂得“自由和胜利是她们的禁区,她们着手创造另外的东西”[7]52。在性别单一的家庭里,孤独的秀拉对异性是排斥和鄙视的,对同性却是信赖的。好友内儿的友谊是她成长过程中的精神寄托,和内儿之间不同寻常的“姐妹情谊”也超出异性恋的范畴。儿时共同的梦想(内儿梦想自己躺在鲜花铺成的床上等待一位俊美的王子,秀拉则想象自己骑着灰白马,吃着糖果,嗅着玫瑰花香)暗示了她俩精神上的合二为一;共同抵御四个白人男孩多次的欺负,彰显了她俩不畏男权。最具象征意义的是秀拉拿出小刀削去了自己的左手指头尖,男孩吓得四散而逃,她以自残的极端行为证明了为捍卫自己不受侵犯而激发的阉割阳具的决心。秀拉的勇敢和智慧赢得了内儿的欣赏和崇拜,她俩是两位一体、相互补充的关系。青春期的一次“结拜”仪式极具象征意义,她俩共同劳作挖了两个坑,把折断了的枝条和周围的“废物”扔进坑里,再合并到一起。很多学者都认为仪式充满“性”的象征,也具有同性恋的暗示。“这是两个处于青春期的女孩结合的隐喻表达,内儿的嫩枝折断了,意味着她拒绝接受性属价值观念强加于女性的身份概念,扔进了洞里,此后,女孩们又把周围的‘废物’——象征着女性的传统身份——埋进了洞,彻底与之诀别。”[8]秀拉的同性恋情结解构了传统社会对女性身体的规制,突破了异性恋男权通过控制女性的性来控制女性身体的藩篱。祖孙三代对生育的逐步认识,更为充分地表现了她们对物化身体的自我否定和对身份规制的抗拒。
在揭示人类社会的身体物质化运行规律中,巴特勒重在剖析女性的身体肉体化过程,“妇女受压迫的根源是男性对女性身体的统治,这是父权制机制的基础,由身体统治延伸到意识形态上的统治”[9]。女性具有的生育功能,被认为是物质的贡献者,男性则是形式或精神的建造者,在精神与肉身的对抗中,男性通过否定肉身来超脱身体的物质性而成为理性的化身,女性则被建构为堕落的肉体,是物质化身体的存在,从而建构了女性在政治和精神上臣服于男性的异性恋体制。“女性特质与物质性的传统关联可以追溯到一系列词源学那里,它们把物质(matter)与母亲(mater)和子宫(matrix)联系起来,并因此使物质与有待探究的生殖产生了联系。”[10]物质与生殖的关联被概括为一种关于起源与起因的原则,子宫是起源与构形的原初地,因此女人的身体是物质的,创造与理性的力量被剥夺。通过对女性生理性别与男性生理性别差异的比较,夸大了生理差异,固化了女性特质和身体的物质性功能,悄无声息地使女性的生理性别自然化,从而掩盖其生理性别的社会化过程。托尼·莫里森刻画的女性人物正是从性和性别的维度来阐释身体的物质性的。
伊娃是一个坚定的异性恋者,要想分析伊娃身体的物质性,必须弄清她的性别价值观。出生在黑人传统文化浓厚的“洼地”黑人社区,伊娃传统思想根深蒂固,在丈夫出走之前,她的梦想同别的黑人女性别无二致,结婚生子、操持家务是她人生的最大乐趣,生活的希望全都寄托在男人的身上,女人的身份定格为繁衍子嗣、满足丈夫欲望的工具。丈夫出走后,生活逼迫她开动脑筋,发挥女性的聪明才智。然而从内心讲,她渴望有男子来帮助她、爱惜她,所以即使坐在轮椅上,也没有忘记与八方来客打情骂俏。她爱男人,不停地教导新娘子们要体贴丈夫。当孙女秀拉外出游荡十年后回到家乡时,她就警告秀拉“女人不能到处走,不能没有男人,没有孩子”[7]92。服务于男人,奉献于孩子,老实地生活在既定的男权社会里是伊娃对孙女的要求,这种价值观促使她从遵守到自觉维护传统社会对女性身份的定制。
在小说中,莫里森绝不允许这样的角色独占鳌头,她太过依赖男性,固化女人的肉体功能,也注定了生活的艰辛是其一生的主旋律,婚姻的失败是其必然的归宿。伊娃的故事说明了在男权社会中,如果女性仅从物质层面关注自己的身体,利用自己的身体,享受自己的身体,最终只会变成自己身体的奴隶,身体必将被他者所控制和奴役。“性别身份的建立是对性别规范进行引用的循环反复过程,但这种引用不是被动地接受既定话语下的文化规范,而是将其看作开放和延异的序列。”[11]在重复的过程中,产生了偏离规范的可能,与固守的伊娃相比,母亲汉娜的性生活态度早已偏离传统的规范轨道。
“汉娜是一个过渡性的角色,从生命角度说她是母亲的女儿、女儿的母亲,但从精神上说,她并没有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却只是伊娃和秀拉的陪衬。”[12]母亲汉娜活得更加自我,对传统秩序虽不像女儿秀拉那样勇于颠覆,但也不愿像外祖母那样苦行僧地生活,她遵循无意破坏旧有秩序却为我实用的生活原则,生活观念有别于其他黑人女性,传统社会的责任和义务在她看来都是不可称道的,虽有一个女儿,但并不喜欢她,繁衍和养育子嗣不是她乐意做的事情,对于男权规范强加给女性的责任,她持逃避态度。汉娜热爱自己的身体,充分享受自己的身体,她不顾传统社会,自行处置自己的身体,保持着和男人平等性爱的地位。她的消极抵抗拒绝了黑人社会对身体的管控,与强制异性恋机制对女性的不合理不公正的制度产生缝隙。
成年秀拉从前辈那里继承了傲慢和自我放纵,她拒绝生育孩子,是“不愿变成另外一个人,我要创造我自己”[7]92。在她看来,“那些有丈夫的人是把自己折叠进僵硬的棺材,别人剥了皮的梦想,瘦骨嶙峋的憾事把他们的身体撑破”[7]122。秀拉意识到女性要真正拥有自己的身体,首先要做的就是消解强加在女人身上的生育功能,反对将生殖功能定格为自然属性,“无法拥有和控制自己身体的女人,不能说自己是自由人;直到女人可以有意识地选择是否成为母亲。因此,对生育的自主权应该是妇女的基本权利,是妇女人权中的一个重要内容”[9]。把女性解放投射到身体的现实愉悦而不是生育子女,从而否认女性身体的物质性。
小说中三代黑人女性对身体物质性的否定是逐步递增的。祖孙三代的故事,从伊娃的固守、汉娜的放纵到秀拉的越位,充分表明了解构黑人女性的身体物质性虽最终失败但确有松动的迹象。
三、《秀拉》——黑人女性身体诉求的困境与突围
在黑人社会文化存在的规范里,女性身体被规制、被贬损。在《秀拉》中,黑人女性追求独立自由的重要途径仍然是在身体上寻找突破口,追求性的自由正是黑人女性寻求主流社会的缝隙而重返自我的那个缺口。然而,身体的自主权是有限度的,她们在突破这个限度的时候,遇到了重重困难。“性别和性恰恰是通过身体才得以呈现给他人、牵涉到社会各个进程中、记载到文化规范里,并在其社会含义方面被理解的。一定意义上说,虽然身体是‘自己的’,而且我们对自主权的诉求是以此为基础的,但身体作为身体总是被转与他人。”[13]103
巴特勒指出,身体的自主权是一个真切的悖论,它具有稳定的公共性,作为物质,它总是被转与他人。“身体既属于我,又不属于我。身体从一开始就被交给了他人的世界,打上了他们的印记,在社会熔炉里得到历练。”[13]21个人的身体存在必须基于相应的社会和政治规范,脱离了这些规范,身体和生命就具有危险性。由此可见,性自由是在遵守或接受社会规范的前提之下而存在的。《秀拉》中祖孙三代寻求女性身体的自主权,有的是旧有社会秩序的困守者,有的是黑人传统社会的破坏者。具体来说,祖母采取的方式是困守,而汉娜和秀拉则是破坏和突围。
黑人女性在因种族压迫而被边缘化的黑人社会里,又因黑人男性的玩世不恭和不可靠,没有可依赖的社会生存环境,要生存,她们只能靠自己。黑人男性世界的坍塌是莫里森作品的一个突出现象,男性角色的扁平或缺席反衬了黑人女性的自立和坚强。莫里森把伊娃塑造成一个经济独立、爱恨交织的黑人社会的困守者,她困守旧有制度却也表示出了对男性的怀疑和憎恨。小说中的几个名字就很能说明一些问题,如丈夫(Boy-boy)是永远不成熟、不能承担责任的象征;三名弃儿被命名为杜威(dew),意思是露水儿,意义更深远,不知伊娃是指三个孩子命运多舛还是暗指男人的爱情像露水一样短暂而不可靠?伊娃对鲍依鲍依的态度也是值得研究和深思的,她怨恨他,“她能与恨共生,拥有安全和刺激,只要她想要或需要以恨来定义自己,使自己坚强,或保护自己不受惯常的伤害,她便能保持一直恨他”7[36]。具有反讽意义的是,当忠心耿耿地爱他时,伊娃得到的却是伤害,恨在危难时刻成了充实和保护自我的有力武器。伊娃的经历再次强调了女性独立自主的重要性,说明了盲目遵从黑人男性的传统秩序,不但会遭到抛弃,而且会使身体的完整性得不到保护,而保持对男人的恨却能使她拥有独立的勇气和创造的智慧,更加尊严地生活。托尼·莫里森创作这个角色表达了对异性的怀疑,对异性恋机制的否定,瓦解了女性只是生孩子的物质性身体的传统定在。如果说伊娃的突围是怀疑和憎恨,那么汉娜采用的方式却是恣意地使用自己的身体,让身体为自己服务。
汉娜的两性观有别于他人,身体是自己的,支配身体、享受身体的愉悦,是汉娜践行的两性哲学。对于男性,她和气大方、举止优雅。她的行为激怒了镇上的女人们:正派女人嫌她行为不捡;妓女怪她抢去了生意;而中间的女人,即那些既有丈夫又有外遇的又十分不解她不付出感情的坦然态度。镇上的男人们则喜欢她对他们的温存,喜欢她柔柔的、不加挑剔的习惯。她不断流变的性向,平等的、相互愉悦的性爱观颠覆了男性在性及性别里的霸权。在作品中,我们读不出作者对汉娜的谴责,托尼·莫里森在谈到塑造汉娜这个人物时,反而流露出对她的偏爱:“汉娜是我喜欢的一种人,她活得很真实,这对她足够了。她不刻薄,不自怜。她为人可靠,她似乎没有生活中心。我觉得她是唯一一个从不故意给他人带来痛苦的人……这样的女人既不依赖男人,也不痛恨男人。”[1]69异性恋机制在汉娜这儿失去了意义。汉娜跳出了传统黑人社会对黑人女性的身体囚禁,但其效果是有限的,不具有改变社会现状的可能,因为一个人要生存于自己的存在之中,他在承认他人的同时也必须获得他人的承认。
秀拉的身体突围走得更远,背离和企图撕破黑人社会,远远超出了其身体承受的程度。秀拉的身体蕴含了一股政治力量,正如伊格尔顿所说:“肉体中存在反抗权力的事物。”[14]反抗黑人女性的身体被控制、被侵犯和被规训是秀拉身体的政治使命。十年的游历和求学之旅使她看到更清楚的社会现实,对异性也就更加冷漠。秀拉从不把男人放在重要位置,女人之间的友谊高过男女之爱。多年的经历告诉她,男人“不是,也永远不会是女人的同志”[7]121。在追求独立和自我时,秀拉主动“试用”和“抛弃”男人,她犹如一朵带刺的玫瑰,不信奉黑人社区的任何法规。莫里森说:“内儿就是社区,她信奉它的价值。秀拉却不,对社区的任何法规,她都不信奉。”[1]14她肆无忌惮地利用自己的身体,正如她宣称的那样,几乎“把这个镇子撕成两半”[7]93,也由此被扣上了“魔鬼”和“巫女”的帽子。
伊娃、汉娜、秀拉三人身体维权的程度各有不同,黑人社会对她们身体容忍的度也完全不同。祖母维护传统体制,身体虽被损坏,却独立自主,行事果断坚决,深受黑人社区的爱戴,被尊为黑人女领袖;母亲试图在性的小范围内自主化,虽沉迷性爱,黑人女性讨厌她,黑人男性却能在她身上找到自信,因而她仍然能够在黑人社会站住脚;秀拉拒绝履行职责,她体念自我、抛弃男人,黑人女性和男性都视她为对立方,她致力于摆脱身体的束缚,却终究没能抵挡住传统势力而凄然离世。
四、结 语
秀拉走的是一条孤独的道路,与黑人传统社会的背离使她众叛亲离,最终导致香消玉殒。“秀拉积极的身体是她抗争男权社会对黑人女性的塑造,并确立自己的地位的有力武器。”[15]97抗拒强大的男性权力机制下身体的物质性规范,在今天而言也是极其困难的,而莫里森早在20 世纪70年代就开始表达她的见解:除了种族压迫之外,强制异性恋机制对黑人女性的压制同样严重。伊娃的不觉醒,汉娜的消极对抗,内儿的麻木,秀拉的主动抵御和自我塑造,但最终还是归于失败,这一过程说明了在异性恋规制中,对女性身体的生育规制和性的控制是最隐秘和难以改变的。“社会规范具有潜在压迫性甚至致命性,社会规范的僵硬会导致某些个人或人群不受承认,从而影响他们的生活,让他们‘社会死亡’,甚至招致暴力,导致肉体死亡。”[16]女性的生育自主权和性自主权在相当长的时期内还仅仅是男性规范社会中的美好梦想。
秀拉身体里蕴藏着一股积极主动的爆发性政治力量,代表了作者盼望松动异性恋压制的强烈愿望。秀拉虽然死了,但她颠覆身体物质性的努力,却蕴含了黑人女性呼吁主流社会对边缘族群更大的包容。“秀拉的性行为是用来确立她自己的性主体性,颠覆男权社会中男人的主导地位,是她确立自我的手段,是一种种族政治和性别政治。”[15]72面对来自社会的强大压力,妥协状态会让社会规范更为开放和包容,为各类族群腾出生存空间,然而更为激烈的利用身体抗争从而重构身体规范的行为,则是要以全社会形成尊重和挽救生命理念为前提,这有赖于人类社会文明的总体进程,其中,源自于女性身体的突围努力和由此带来对身体的整理行动,是推动这一进程的重要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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