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礼记》“彗卹”兼说“策彗、卹勿”
2015-02-20马瑞毛远明
马瑞 毛远明
释《礼记》“彗卹”兼说“策彗、卹勿”
马瑞1,2毛远明3
(1.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 710062;2.陕西省考古研究院陕西西安 710054;3.西南大学汉语言文献研究所重庆400715)
“彗卹”出《礼记﹒曲礼上》,礼学各家解说纷歧,这牵涉经学问题,值得辩正。而《汉语大字典》、《汉语大词典》所收“策彗”、“卹勿”二词条,立目、释义、书证标点都不可靠,可能是误取旧注,未加辨析,《说文》的解读可以提供参考。
《礼记》;彗;兼说;策慧;卹勿
《礼记·曲礼上》:“国中以策彗卹勿驱,尘不出轨”。郑玄注:“彗,竹帚,卹勿,搔摩也”。孔颖达疏:“取竹帚带叶者为杖,形如扫帚,故云策彗。云卹勿者,以策微近马体,不欲令疾也”[1]。
《汉语大词典》卷8,1146页又收列“策彗”词条,解释说:“策彗,以带叶竹帚制作的马鞭”。《汉语大词典》立目所依据的语料都来自《礼记·曲礼上》,其释义都来源于旧注。郑玄注原文太简单,“策彗”的具体形制如何,“卹勿”何以有搔摩义,没有具体说明,故都不大清楚。孔颖达作正义,为之疏解说:“策,马杖。彗,竹帚也”。“入国不驰,故不用鞭策,但取竹帚带叶者为杖,形如埽帚,故云策彗。云‘卹勿’者,以策微近马体,不欲令疾也,但仆搔摩之时,其形状卹勿然”[1]。
应该说,《汉语大词典》立目和释义都是有依据的,但是其依据是否可信,处理是否恰当,解释是否正确,则不能不辨。由于《汉语大词典》在两个条目中都只有《礼记》这条书证,因此对此条语料的解读,便成了讨论问题的焦点。要想寻求比较合理的解释,首先要从礼经原文的解读开始。查检历代对《礼记》这段话的解释,发现礼学各家在断句、分词、疏解上都存在很大的分歧。归纳起来,主要有四种说法,分述如下:
一、汉郑玄、唐孔颖达说
据郑玄注、孔颖达疏,“彗”,解释为竹帚;“策彗”,解释为用带叶竹帚制成的策马具,以代替马鞭。“卹勿”,则解释为搔摩。《汉语大词典》两个词条均直接全取其说。但细致分析,便会发现,注疏对《礼记》原文的解释,甚至句读存在问题。
首先,“驱尘不出轨”,语义就不可通。驱,鞭马前进。马可以驱,而“尘”则不可驱,很明显,“驱尘”不辞。《礼记·曲礼上》前文有“入国不驰,入里必式”的礼节描写。此处的“勿驱”,应该就是上文的“不驰”,前后文意相关。用词虽然不同,而实际彼此照应。如果我们此说可信,句读而言,“勿”字就应该属下句。这样一来,自然便牵涉到对词位的切分和词义解释的重新认识。
其次,释“策彗”为“竹帚带叶者为杖,形如扫埽,故云策彗”,粗略一看,其词义解释,构词理据分析,似乎都能自圆其说,但细致分析,却有不合情理之处。驾车本用马鞭,进入国都之后,按照礼节要让马车慢行,没有必要换成竹帚以驭马。据个人所涉典籍,历史上也没有乘车入城,必须以带叶竹帚为马鞭的其它任何记载。而且进入国都,又到何处去摘取竹枝制成扫帚形的马鞭呢?可见,既无必要,也无可能的事情,自然不会作为严肃的礼制来规定。释“卹勿”为搔摩也,没有任何证据,既无典籍的其它用例,构词理据也懵然不可知。
二、朱熹说
朱熹《仪礼经传通解》卷十一说:“策彗,疑谓策之彗,若今时鞭末韦带耳”[2]。
朱熹的解释,冠以“疑”字,没有说得十分肯定,而且表述也比较笼统。“彗”字具体何解,“鞭末韦带”的器具是什么形制,都没有进一步说明。品味其意,可能是指鞭梢。因为彗星绕太阳运行,后曳长尾,似笤帚扫地,俗称之为扫帚星。彗星之有尾,与马箠之有尾相似,故称马鞭之箠为“策彗”。《韵府群玉》卷十三作“策篲”,并取朱熹之说,释为“策篲之篲,若今鞭末韦带”。
应该说,朱熹的这个解释比郑、孔要高明一些。车入国都,不宜鞭马疾驱,只须用鞭梢摩挲马身,使其缓行,以免扬起尘土,惊动市人。至于“卹勿”是什么意思,朱熹则没有解释,或许是同意郑、孔之说。如果是这样,“驱尘不出轨”,仍然没有得到合理的解释,则其分词、断句的问题仍然没有解决。
三、元熊朋来说
熊朋来《经说》卷六专列“卹勿”条,解释说:“二字依注读为‘捽没’,方氏以‘卹勿驱’以为句。此处本言入国不驰,则以‘勿驱’为句,似有理。但策彗,以彗为竹帚,终未安。马有策可也,若入国旋添竹帚,马上何从得此?盖用策如用彗,但扫摩之,而不加鞭,抚恤之而不必驱”①。
熊氏以“彗“为动词,释为扫摩之义。意思是说,车马进入都城后,驱赶马时,使用马鞭要如同使用扫帚扫摩马背一样,不加鞭策,不使驱驰。这个解经的思路应该是不错的。只是把“卹”解释为抚恤,拘泥于文字,感觉仍有未安。
《礼记义疏》卷五引明姚舜牧《礼记疑问》:“彗,扫也。卹,恤也,彗扫而加存恤焉。勿急策以驱前”②。其说与熊朋来相同。
四、元吴澄说
吴澄《礼记纂言》卷一下:“彗,帚也。此作虚字用,犹云扫也,非是取竹之带叶,形如埽帚者,别为策彗以代常时所用之策也。‘卹’与‘恤’同音,依注读为苏没切,犹云拂也。彗卹,谓埽拂之。或云如彗帚之卹拂也。‘卹’字,句绝;‘勿’,读如字。驱谓以策策马,令疾行也。‘勿驱’二字为句。以策彗卹而勿驱者,言车行国中,宜徐不宜疾,但以马策埽拂马背,勿鞭棰之。两辕中间相去之度为轨。马行不疾,则车尘不远,故不出轨也”③。
吴氏释彗为帚,读为动词,义为扫。并重新断句,以“彗卹”为一词,是扫拂之义;以“勿驱”为句,义为不使马驱驰奔跑。此说最近情理,应该最合《礼记》原文之意。只是“卹”为什么有扫拂之义,却没有考证。
五、我们的认识
我们以为“彗卹”,当即“彗捽”。《集韵·没韵》:“卹,卹勿,摩也。或作‘捽’”。卹,音苏骨切。《集韵》以“卹勿”为“摩”,明显是受到旧注疏的影响,自然不可信。不过又指出“卹”或作“捽”,则可取。彗为扫拂之义,为常语,无需考证。捽有轻敲,触摸之义,可以找到证据。《玉篇·手部》:“捽,击也”。《国语﹒晋语》:“戎、夏交捽”。韦昭注:“捽,交对”。交对,即互相对击,对抗交锋。在《礼记》中作为语素,同义并列,构成“彗捽”,表示搔摩,摩挲,敲触之义。将这个意义放入《礼记》原文,可谓语义顺畅,合情合理。
需要说明,我们曾遍查语料,关于“策彗”、“卹勿”、“恤勿”以及“彗卹”、“彗恤”、“彗捽”等,除了查到对《礼记》原文有不同解释的材料外,没有发现其它任何用例,因此没有办法找到更多的证据,只能在理性分析上作出以上说明。
要是我们的说法成立,那么《礼记·曲礼上》原文就应该这样标点:
国中,以策彗卹,勿驱,尘不出轨。
意思是说乘车进入都城,与野外赶车不同,不能鞭策,而只是用马鞭扫拂、搔摩马背,不使车马疾驱,以免尘土扬出车轨,惊扰民众。用这种观点审视郑玄注和孔颖达疏,不难发现旧注疏的解说都有问题。而《汉语大词典》据此所立“策彗、卹勿”两个词目,显然就都靠不住了。考察其失误的原因,应该是过于相信郑、孔旧注,而没有辨析。由于语料释读有误,于是导致将词位错误切分,犯了破散词语的毛病,切分出来的字符串并不成词。同时,也没有穷尽查检经学上曾经有过的相关其他说解,自然也就不能吸收其他各礼学家的意见。
有鉴于此,我们认为《汉语大词典》这两个词目都应该取消。同时可以另立“彗卹”一词,解释为“同‘彗捽’。搔摩,敲触”,并用《礼记·曲礼上》为其书证。
《汉语大字典》卷一,315页“卹”字条,专为“卹勿”立音项(二):“卹勿,搔摩状。《集韵·没韵》:‘卹,卹勿,摩也。或作捽。’《礼记·曲礼上》:‘国中以策彗卹勿驱尘不出轨。’孔颖达疏:‘云卹勿者,以策微近马体,不欲令疾也,但仆搔摩之时其形状卹乎然’”。卷三,1904页“捽”字条,也专立音项(三):“捽勿,同‘卹勿’。搔摩状。《集韵·没韵》‘卹,卹勿,摩也。或作捽”。由于所据旧注不可靠,我们认为应该删除。
如果以上意见可信,那么,我们所讨论的问题,就不仅仅有益于辞书的编纂和修订,更重要的是对于正确释读《礼记》经文有参考价值,实有益于经学,亦有益于文献整理。而文本释读正确了,对于古代制度的理解,对于文化史的研究,也就有更为科学的参考价值。
我国语文辞书编纂的传统重视继承,后代的辞书多抄录前代的训诂材料,强调出处,重视成说,特别是重视大家、名家之说,这无疑是好的。但是如果疏于具体考证,缺乏对具体语料的深入分析论证,研究之力不足,又不能不说是一种缺陷。正是由于汉语语料繁多,情况复杂,基础研究不够,词目的建立、字词的注音、词义的解释、书证的使用等方面都存在不少问题,亟待大家共同努力来完善。
至于《礼记》的各种标点整理本,似乎也没有用力去处理这个问题。如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礼记正义》标点本[3],对经文标点为“国中以策彗卹勿驱,尘不出轨”。将“国中以策彗卹勿驱”作一句读,似乎已经觉察到此句的费解,但并没有驻足研究,而是笼统处理,算是一种审慎的作风吧,不过这并不利于对经文的理解。至于对郑注,则标点为“入国不驰。彗,竹彗。卹勿,搔摩也”。对孔疏,标点为“入国不驰,故不用鞭策,但取竹帚带叶者为杖,形如埽帚,故云策彗。云‘卹勿‘者,以策微近马体,不欲令疾也,但仆搔摩之时,其形状卹勿然”。均以“卹勿”断句,殆不可取。
以上通过对“彗卹”的解释,以及对“策彗、卹勿”的批评意见,是希望对《礼记》的经注有更合理的理解,对辞书的编纂提供更准确、更合理的书证。当否,敬请专家赐教。
[注释]
① 参看《文渊阁四库全书》0184册,(元)熊朋来,经说(卷六) 。
② 参看《文渊阁四库全书》124册,乾隆钦定,礼记义疏(卷4-5)。
③ 参看《文渊阁四库全书》0121册,(元)吴澄,礼记纂言(卷一) 。
[1] (清)阮元.十三经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2:71.
[2] (宋)朱熹.仪礼经传通解[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229.
[3] 李学勤.十三经注疏(标点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100.
Explanations about “Huixu” of the Book of Rites and “Cehui,Xuwu”
MA RUI, MAO YUANMING
“Huixu” comes from the first chapter of Liji Quli and the commentaries on it differ greatly. This involves confucian classics problems and needs to be identified and corrected. Because the old version was mistaken and not discriminated, item-establishment, interpretation and punctuations of documented evidence of “Cehui and “Xuwu” in Hanyu da zidian and Chinese Dictionary were all suspect. explanation in Shuowen may provide reference.
the Book of Rites Huixu word segmentation explanatory
K892.9
A
1008-472X(2015)05-0091-04
2015-04-11
陕西省社科基金项目“关中新出石刻整理研究”(编号12H050);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会第52 批资助项目(编号2013M532009)、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秦汉六朝字形全谱”(编号13&zd131)成果之一。
马 瑞(1974-),女,河南洛阳人,博士,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省考古研究院,主要从事汉语言文字与古籍整理研究;
毛远明(1949-),男,四川简阳人,西南大学汉语言文献研究所教授,主要从事古汉语词汇、碑刻语言文字、古籍整理研究。
本文推荐专家:
王辉,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研究员,研究方向:古文字与先秦历史文化。
党怀兴,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研究方向:文字学、经学、古典文献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