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法“束丽常格”的历史认识与审美内涵
2015-02-20张静
张 静
(燕郊防灾科技学院 人文社科系 河北廊坊 101601)
诗法“束丽常格”的历史认识与审美内涵
张 静
(燕郊防灾科技学院 人文社科系 河北廊坊 101601)
古典诗法著作保存了古典诗歌在语言技艺层面的丰硕成果,其中隐藏句子中的否定词,将否定的意思用肯定的形式表达出来,这一诗法叫做“束丽常格”。此诗法最早被题名白居易的《文苑诗格》总结命名。“束丽常格”在《诗经》中已经出现,这一诗法审美本质上体现了中国语言崇尚迂回的言说方式,能够产生一种表达与理解之间的反差效应,使得诗句的审美力量增强。
诗法;束丽常格;历史认识;审美内涵
诗法著作指的是总结诗歌语言具体创作方法的书目文献。相对于诗话与诗选的研究,诗法领域的研究还是相对冷清的。实际上诗法著作为古典诗歌的写作与鉴赏提供了可资借鉴的方法与途径。例如,诗句中可以隐藏某些字词,这在古典诗法著作中叫做“藏字体”或者“隐字体”。其中有一类情况比较特殊,那就是隐藏句子中的否定词,这一诗法叫做“束丽常格”。目前,笔者尚未见到相关专著或论文关注“束丽常格”,所以有深入研究的必要。
一、对“束丽常格”的历史认识
“束丽常格”就是隐藏诗句中的否定词。这一诗法在《诗经》时代就已经开始运用,但对其的技巧总结却出现得很晚。据笔者所见,最早有题名白居易的《金针诗格》中注意到这样一个诗歌技巧:
“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谓隐“不”之一字也。如《诗》云:“掺掺女手,可以缝裳。”言“不可”也[1]。
在题名白居易的《文苑诗格》中,又将这一诗法命名为“束丽常格”:
束丽常格
为诗有当面叙事,内隐一字,古语皆有此体。古诗云:“纠纠葛屦,可以履霜。”此云不可以履霜也,隐一“不”字也。又古诗:“海水知天寒”,此言不知也。又古诗:“黄鸟不恋枝”,此言岂不恋也。[1]376
这是笔者目前可见的关于“束丽常格”的最早记录。按照白居易的揭示,这一诗法的主要内涵是诗句中“有当面叙事,内隐一字”,按照所给的诗例,这个隐藏的字就是“不”字。后来在历代诗法与诗论著作中,对“束丽常格”这一诗法名目的记载便难以寻觅了。但这一诗技本身却并没有被诗论家忽视,明代杨良弼《作诗体要》中有“藏字体”,虽然“藏字体”的技巧多种多样,但杨良弼这里说的却特指“束丽常格”这一种诗歌创作手法。其书中举杜甫《对雪》诗:“北雪犯长沙,胡云冷万家。随风且间叶,带雨不成花。金错囊垂罄,银壶酒(不)易赊。无人竭浮蚁,有待至昏鸦。”下云:
诗家善用事,藏一字于句中。银壶易赊,非易也,乃不易也。钱囊既已空矣,酒可易赊乎?但吟此者,着些断续轻重,即见意矣。以尾句验之,盖无人肯赊酒,直待至昏黑也[2]。
清代诗论家许印芳也注意到“隐藏诗句中否定词”这一奇特诗法,但遗憾的是他并不知晓“束丽常格”这一诗法名称,也没有另外给予言简意赅的新名称。他认为此乃语助词反用之手法,说“能”,其实是“岂能”之意,说“可”,其实是“岂可”之意也。如陈后山有《赠王聿修商子常》:“欲作新诗挑两公,含毫不下思无穷。贪逢大敌能无惧,强画修眉每未工。长病忍狂妨痛饮,晚云朝雨滞晴空。正须好句留春住,可使风飘万点红。”许印芳评论道:“诗家语助词,反用者多,如此诗三句所谓‘能’者,岂能也。八句所谓‘可’者,岂可也。初学宜知之。”[3]
直到现代,“束丽常格”这一诗法名目还是被掩埋在历史深处,例如学者杨伯峻先生认为诗句中的“可”可以作为“何”用。其《“可”作“何”用》中说:“假若不承认‘可’作‘何’用,古书有些文字便很难讲解得顺畅。”[4]并举《魏风·葛屦》为例:“纠纠葛屦,可(何)以履霜?掺掺女手,可(何)以缝装?”杨先生将“可”解释成“何”,就是为了把这个句子的否定性表达出来。但这种将“可”解释成“何”的方法,很快就遭到了学者的反对,例如陈冠明《“可”作“何”用质疑》(《安徽大学学报》1980年第3期)就认为这个观点很难成立。其实,如果能够认识到这些诗句乃是使用了故意隐藏否定词的“束丽常格”,就不必这样以“可”作“何”地迂回曲折解释了。直至目前,学界对于“束丽常格”这一名称与技巧的运用还是相对陌生的。
二、“束丽常格”的命名与运用
至于为什么要命名为“束丽常格”呢?笔者目前尚未见到古人的相关论述,在此试分析之。“束”字,在古代诗法著作中经常会提到,例如唐元競《诗髓脑》中有“长撷腰病”,元競认为这种诗病的根源就是“束”:
长撷腰病者,每句第三字撷上下两字,故曰撷腰,若无解镫相间,则是长撷腰病也。如上官仪诗曰:“曙色随行漏,早吹入繁笳。旗文萦桂叶,骑影拂桃花。碧潭写春照,青山笼雪花。”上句“随”,次句“入”,次句“萦‘,次句”拂“,次句”写“,次句”笼“,皆单字,撷其腰于中,无有解镫者,故曰长撷腰也。此病或名”束“。[1]123
腰,一般指五言中的第三字,”撷腰“是指诗句的节奏为”2+1+2“,”长撷腰“就是指诗歌全篇固定没有变化,每一句的节奏都是”2+1+2“,元競认为这就是”束“。《说文·束部》:”束,缚也。“[5]”束“是束缚、捆绑、固定化的意思。元競形象化地说明了倘若整篇诗句都采用同一节奏来安排,就好像扎起来的一捆稻草一样,呆板凝固没有开合之美。唐代李洪宣的《缘情手鉴诗格》中也提到“束”:
诗曰:“山暗云凝树,江春水接天。”“云”字、“水”字是束散也。[1]393
“束”也是“缚”的意思,指“云”字与“水”字将前后的内容收聚、连接在一起。五代僧神彧《诗格》“论颔联”云:“诗有颔联,亦名束题,束尽一篇之意。”[1]490“束”同样是收聚的意思。而按照白居易《文苑诗格》“束丽常格”条下的解释,这个“束”字应该是“隐”的意思,大约是将收束、收聚引申为隐藏之意,这种用法其实也有,例如对于隐藏主语的诗句,民间或者网络诗坛一般将其称之为“束首法”。对于隐藏句尾成分的诗句,网络诗坛又叫“束脚法”。这其中“束”字就是“隐”与“藏”的意思。
“丽,美也。”(《战国策·宋卫策》“食高美也”高诱注)这是“丽”字的常用意思,笔者认为在“束丽常格”中的“丽”当指“关键词”之意。而“常”大概是指因为这一诗法隐藏的一般多是否定词,例如上文所列举的诗例,皆是“不”、“岂”等否定性的词汇,所以命名为“常”。综上,这一诗法的核心点就是省略否定词,将否定的意思用肯定的形式表达出来。其中的隐藏字词必须要结合上下文的铺垫才能看得出来。这种诗法就类似于现在的反话手法,将正话反说或将反话正说。
“束丽常格”这种语言手法产生得很早,在《诗经》中已经出现,例如《诗经·魏风·葛屦》:
纠纠葛屦,可以履霜。掺掺女手,可以缝裳。要之襋之,好人服之。好人提提,宛然左辟,佩其象揥。维是褊心,是以为刺[6]。
毛《传》:“纠纠,犹缭缭也,夏葛屦,冬皮屦。葛屦非所以履霜。”[6]孔《疏》:“纠纠为葛屦之状,当为稀疏之貌。”[6]362又有《齐风·南山》“葛屦五两”句《毛传》说:“葛屦,服之贱者。”[6]342从这些古注上可见,“纠纠葛屦”是不能穿着在霜地上乱跑的。所以这句诗的翻译应该是:“脚上这一双夏天的破凉鞋,不可以走在满地的寒霜上。”再看“掺掺女手,可以缝裳”句,毛《传》:“掺掺,犹纤纤也。”[6]孔《疏》:“掺掺女手之状,则为纤细之貌。”[6]362形容女子的手很柔弱纤细,应该将其翻译为:“这双纤细瘦弱的手,不可以替别人缝制衣裳。”正因为有这样的叙述,所以最终的主题才可以是:“维是褊心,是以为刺。”但历来由于没有认识到束丽常格在诗句中的运用,所以对《葛屦》的理解出现不一致的看法,例如“葛布鞋儿丝绳绑,葛鞋穿来不怕霜。巧女十指根根细,细手缝出好衣裳。”余冠英先生的这句翻译就没有把省略的否定词显示出来,从而误会了诗中的意思。
至于这首诗的作者为什么要使用“束丽常格”来表达句意呢?一种可能是在有禁止或压制的情况下,作者因为劳动者的低贱地位,不敢明言,不得不以省略否定词汇来表达;另一种则是为了把荒谬放大,从而达到批判荒谬的目的。也或者是为了表达内心强烈的怨恨情绪。
三、“束丽常格”的审美内涵
“束丽常格”省略的是句中非常关键的否定性词语,从而造成意思的反转,有意识地给人们的理解带来一定的困难。这一诗法在审美本质上体现了中国语言中崇尚迂回的言说方式。
为什么要特意地做出一个“假判断”呢?清代文章理论家王又朴说:“昔人作文,主意惟恐人易知,今人作文,主意惟恐人不知,此古人文字所以绝非后人所能及者也。”[7]“束丽常格”就具有“主意惟恐人易知”的特性:读者需要借助上下文的语境,运用自己的智慧与感觉来发现作者真正的意图。例如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
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梦见在我旁,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展转不相见。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8]556
因为大家对“束丽常格”的陌生,所以“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这句诗的翻译一般是这样的:“桑树虽没有枝叶,也知道寒风凛冽,海水虽然广大不易结冰,也知道天气的变冷。”实际上这种翻译是错误的。因为“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这句是为下句“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作比兴的。如果说枯桑知道天风,海水知道天寒,那为什么其他远行客归家后不知道主人公的思念呢?为什么匆匆回到自己的家中,不肯相为言呢?如果将其作为“束丽常格”,那就翻译成:“桑树没有树叶,所以不知道寒风凛冽,海水广大不宜结冰,所以不知道天气寒冷。”接下来便是:其他的归来者也不知道我多么思念我的丈夫,所以各自匆匆回到自家,没有和我多说一句我丈夫的情况。这样以来,比兴句子和实际事件就具有了同义性。
文德利希(wonderlich)说:“语用主体既有相互直面沟通的愿望,又有藏匿个人世界的需要。因此,同一信息本体具有类之间的正负效应。真话既有生存和科学意义上的正效应,又有人际关系上的负效应。相反,虚假信息既有生存和科学意义上的负效应,又有人际或艺术上的正效应,假话也可变得可爱和美丽。语用信息是通过有标记方式向高阶上升来实现的。”[9]26当作者使用了“束丽常格”时,读者就需要回过头来再琢磨,需要仔细体味这句诗究竟是什么意思,这种接受情况就使得这句诗产生了咀嚼回味的特殊效果。刘大櫆说:“文贵远,远必含蓄。或句上有句,或句下有句,或句中有句,或句外有句,说出者少,不说出者多,乃可谓之远。”[10]7“束丽常格”算得上是“句中有句”,因而使诗句产生了“远”——含蓄有味、涵义深厚的审美效果。再者,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来看,期待视野与作品间的距离决定着文学作品的艺术特性。[11]31如果每一句诗都完全符合读者的期待视野,读者是难以产生兴奋感的。如果偶尔以一个“假判断”来打破读者的期待视野,让读者产生困惑与思考,可以提升诗歌的新颖感,从而产生阅读快感。
综上,这种“主意惟恐人易知”的审美内涵,使得“束丽常格”能够产生一种表达与理解之间的反差效应,“言”与“意”之间的张力越大,就越有助于文章产生曲折迂回、耐人寻味的表达效果,从而增加表达者话语中的谴责程度、赞美程度、幽默程度、惊讶程度或者是自我解嘲的程度,使得诗句的审美力量增强。
其实,这一诗法本质上也反映了中国人的语言特点。法国汉学家弗朗索瓦·于连在其《迂回与进入》一书中指出中国古人就是喜欢迂回曲折的言说方式:“中国表达法的本质就是通过迂回保持言语‘从容委曲’:以与所指对象保持隐喻的距离的方式。”[12]李春青《向古人学习言说的方式——以中国古代文论研究为例》中亦说道:“中国古人的一切言说,都是关于意义的问题,而关于意义的问题是不可以用主客体二元对立的、对象化的、客观知识论的方式来思考和谈论的。中国古人永远生活在意义的世界中,从来没有建立起纯粹的客观知识论的思考方式和言说方式。”[13]虽然肯定与否定相差巨大,但在古人那里,表达的情感意义却是没有分别的。所以李春青认为中国人的这种意义言说,“这对于自然科学的生成与发展是有害而无益的,但对于人们关于存在、人生的价值、美感、艺术与情感的世界、人与世界的相通性、道德理想等等话题的思考与言说却有着重要参考意义。”[13]束丽常格也是一样,使用不使用否定词对诗歌本身的叙述并没有影响,但却对其艺术的价值、情感的表达有重要的意义,通过反常规的叙述,让读者参与到意义的追寻与建造中,其从而增强文章的审美意蕴和情感深度。
结语:
“束丽常格”是一种隐藏诗句中否定词的诗法,它最早在《诗经》中已经开始运用。从现有的文献来看,是唐代白居易在《文苑诗格》中将其首次命名,其审美内涵主要来自于中国语言崇尚迂回的言说方式。但这一诗法却在历史的时光中逐渐被掩埋,如今了解这一诗歌创作方法,有助于我们理解与鉴赏相关诗句,也有助于我们进行古典诗歌的创作。
[1] 张伯伟.全唐五代诗格汇考[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2:3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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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德)H·R·姚斯,(美)R·C·霍拉勃.接受美学与接受理论[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31.
[12] (法)弗朗索瓦·于连.迂回与进入[M].北京:三联书店,2003:37.
[13] 李春青.向古人学习言说的方式——以中国古代文论研究为例[J].北方论丛,2009(3).
The Development Process and Aesthetic Connotation aboutSHULICHANGGE
ZHANG Jing
(Department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Yanjiao Institute of Disaster Prevention, Langfang 101601, Hebei, China)
The book about poetry methods saved fruitful results of language arts. For example, SHULICHANGGE is the method which hided negative words in the sentence. This method was named and summarized inWENYUANSHIGEof BAI Ju-yi. This method appeared inSHIJINGearly. It reflected the roundabout way of speaking in China essentially. It can produce a contrast effect between expression and understanding. It can enhance the aesthetic power of verse.
Methods about Poetry; SHULICHANGGE; Hiding Word; the Development Process; The Aesthetic Connotation
2014-11-05
张静(1982-),女,山东威海人,讲师,博士在读。研究方向:古典文学。
本文为2014年河北省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重点项目“古典诗法著作编著特征研究”(SD145025)与防灾科技学院教育研究与教学改革项目“诗法之学在古典诗歌教学中的应用研究”(JY2014B19)成果之一。
I207.21
A
1672-4860(2015)02-005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