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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诗、史有别论视野下的杜诗接受

2015-02-13金生奎

天中学刊 2015年6期
关键词:诗史杨慎杜诗

金生奎

(淮南师范学院 中文系,安徽 淮南 232038)

在唐人孟棨发现杜诗的叙事价值并以“诗史”命名之后,宋人建立了以杜诗即史为核心判断的“诗史”观。明代的杨慎,以对宋人“诗史”说的批判为起点,形成了诗、史有别的“诗史”观。杨慎的诗、史有别论构成了明代诗史说的主导判断,明中后期的诗论家对诗、史有别之说的辨析与阐发,共同构建了明代“诗史”说的基本内涵。

一、诗体与史书有别

杨慎《升庵诗话》卷十一《诗史》云:“夫六经各有体,《易》以道阴阳,《书》以道政事,《诗》以道性情,《春秋》以道名分。后世之所谓史者,左记言,右记事,古之《尚书》《春秋》也。若诗者,其体其旨,与《易》《书》《春秋》判然矣……如诗可兼史,则《尚书》《春秋》可以并省。又如今俗卦气歌、纳甲歌,兼阴阳而道之,谓之‘诗《易》’可乎?”[1]868在这段话里,杨慎从六经各自承担文化功能的差别(“六经各有体”)入手,以《诗经》和《尚书》《春秋》的对比,说明了在诗歌与史书的源头时期,诗、史之间,“其体其旨”(形式与内容)都判然有别——诗不可以兼史,也不应该兼史。诗体与史书有别的观点,是杨慎“诗史”说的逻辑起点,意在从根本上消解宋人杜诗即史观念的合理性,是明人打响的反宋人“诗史”说的第一枪。杨慎之后,诗、史有别的认识得到了很多人的响应。臧懋循云:“夫诗之不可为史,犹史之不可为诗。世顾以此称少陵大家,此予所未解也。”[2]38臧懋循虽然没有引用“诗史”的概念,但他明确指出了诗歌与史书之间不能相兼,并对人们以诗史相兼来称誉杜甫,深感不解。

许学夷云:“夫诗与史,其体其旨固不待辨而明矣。即杜之《石壕吏》、《新安吏》、《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哀王孙》、《哀江头》等,虽若有意纪时事,而抑扬讽刺,悉合诗体,安得以史目之?”[3]3308许学夷论诗、史之别“其体其旨固不待辨而明矣”的措辞,当是转杨慎的话而来,这显示他对杨慎诗史有别的判断是极为认同的。许学夷还特意举了杜诗中一向被视为“诗史”代表作的众多作品,说它们虽然是“有意纪时事”,但都合于“诗体”,不应以史论之。许学夷作为一个辩体理论家,其“诗史”说显然是重“诗”而轻“史”,一反宋人而同于升庵。

谢肇淛对诗、史关系的论述较许学夷等人要更深入一些。他说:“诗不可太著议论,议论多则史断也。不可太述时政,时政多则制策也……故子美《北征》、退之《南山》、乐天《琵琶》《长恨》、微之《连昌》,皆体之变,未可以为法也。”[4]6669指出诗中“太着议论”“太述时政”,会削弱诗歌的文体属性,从反面强调了辨别诗、史差异的必要性。他还以杜甫《北征》等一批“史”的特质比较突出的诗为例,认为这些唐代名作就是因为“太述时政”等缘故,都只能归为诗体之变格,不是后世学习的正宗榜样。又云:“少陵以史为诗,已非风雅本色,然出于忧时悯俗,牢骚呻吟之声犹不失三百篇遗意焉。至胡曾辈之咏史,直以史断为诗矣。李西淮之乐府,直以史断为乐矣。以史断为诗,读之不过呕哆;以史断为乐,何以合之管弦?野狐恶道,莫此为甚。”[4]6679称杜甫“以史为诗”之作都“已非风雅本色”,虽然“不失三百篇遗意”,但并不值得推许,而对以咏史著名的胡曾和模拟乐府诗的李东阳,则毫不客气地称之为“野狐恶道”,反映了谢氏对以史为诗的“诗史”观的强烈质疑。

对诗体与史书之间的总体性区分,是明人诗、史有别“诗史”观的第一层内涵。

二、诗法与史笔有别

杨慎对宋人“以韵语纪时事”的批判,让很多人以为他是完全否定“诗史”说的。然细细考校杨慎的相关说法,我们会发现这是一个误解。杨慎在其著作中多次正面性地运用了“诗史”这一概念。比如,他在谈及苏洵“经史相表里”的儒学话题时,顺带提及了自己的一个著述计划:“余尝欲以汉唐以下事之奇奥罕传者汇之,而以苏、李、曹、刘、李、杜、韩、孟诗证之名,曰《诗史演说》。”[5]638他在评论元稹与苏轼的有关诗作时,以“诗史”称之。他说:“‘天宝遗余事,元和盛圣功。二凶枭帐下,三叛斩都中。始服沙陀虏,方吞逻逤戎。狼星如要射,犹有鼎湖弓。’二凶谓杨惠琳、李师道传首京师,三叛谓刘辟、李锜、吴元济斩于都市,斯亦近诗史矣。”[5]663又云:“东坡先生在杭州、颖州、许州皆开西湖,而杭湖之功尤伟。其诗云:‘我在钱唐拓湖渌,大堤士女争昌丰。六桥横绝天汉上,北山始与南屏通。忽惊二十五万丈,老葑席卷苍云空。’此诗史也,而注殊略。”[5]927杨慎在上述三例中,第一例“诗史”概念的运用或可说是中性的,后两例则显然是褒扬性的,是对元稹、苏轼诗歌记录历史确实可信的赞誉。虽然三例皆与杜诗批评无关,却也反映了杨慎对“诗史”概念本身并非决然的否定。

杨慎一方面对宋人“诗史”说大加挞伐,另一方面又正面运用“诗史”概念于诗学批评之中,在这种乍一看似乎是分裂对立的“诗史”观的背后,杨慎是有其自身的立论逻辑的:他极力反对的是宋人的杜诗“诗史”说,而并非杜诗本身;他反对的是诗歌中发露直接的纪录时事,但并不是叙事本身。在杨慎看来,诗法与史笔截然不同,诗歌以“意在言外”“含蓄蕴藉”为高,史笔以“直陈时事”的实录精神为尚。所以,《诗经》中刺淫乱、悯流民,以比兴为之,含蓄有致,自是高妙;杜甫《丽人行》诸作,记述唐王朝之淫靡乱离,“直陈时事,类于讪讦”,当属“下乘末脚”。以杜诗论,杨慎认为其中有很多“含蓄蕴藉”的作品,但宋人推许的却是“直陈时事,类于讪讦”的一类,称誉之为“诗史”,所以杨慎说宋人“不足与论诗”,贬斥宋人的“诗史”说。

杨慎尚含蓄、反直陈的“诗史”观念在明代并非是一种孤立的判断,除了王世贞等少数人外,我们可以发现,在杨慎之前之后,与其持同调者原非一人。在杨慎之前,陈谟《周石初集序》有云:“昔贤称杜诗似《史记》,岂不以天宝以来间事,不得少陵载而传之,安能如画?此史传所不及也。”[6]卷五陈谟这段话的本意是赞赏杜诗记述“天宝以来间事”的高妙,达到了“如画”的程度——所谓“如画”,即诗中所记之人、所述之事,生动鲜明,历历眼前。虽然并没有直接归纳出诗歌要含蓄蕴藉的判断,但杜诗记述时事“史传所不及”的说法,反映的正是于叙事一途诗法超越史笔之认识,与杨慎的说法用语不同而意义相近。又,周叙在谈论七言律诗的创作问题时,对杜甫的咏史怀古之作《蜀相》进行了详细的分析。周叙认为,杜甫写诸葛亮与刘备君臣相得之事,避免了“粘皮带骨”,注意到“言外之意”,将自己对诸葛亮出师未捷的无尽感喟在四联中曲折道出,全诗从而达到了“词华典雅,气象深沉”的境界,最后得出结论云:“多少笔力,多少意思,杜诗谓之史者,非以此乎?”认为杜诗之所以被誉为“诗史”,是因为他用包含了无限“笔力”和“意思”的诗法去吟咏历史人物或事件。反过来说,没有“笔力”与“意思”的直陈其事,是达不到周叙心目中“诗史”的层次的。

在杨慎之后,郑善夫云:“诗之妙处,正在不必说到尽,不必写到真,而其欲说欲写者, 自宛然可想。虽可想而又不可道,斯得风人之旨。杜公往往要到真处尽处,所以失之。”[7]108郑善夫所称的能代表“诗之妙处”的“风人之旨”,就是指诗歌的比兴象征,这正是杨慎所主张诗歌“含蓄蕴藉”之美的来源;他批评杜甫有的作品“到真处尽处”,失去了“风人之旨”,与杨慎所批评的“直陈时事,类于讪讦”也是一意。又唐元竑云:“稻为鹦鹉粒,纪实也;梧实凤凰枝,不以凡鸟栖故没其本色也。五谷养人,乃以饲鸟;凤凰不至,梧亦虚名。世称公‘诗史’,此等句法,颇类史笔,言外各有含蓄。”[8]卷三唐元竑评价的是杜甫《秋兴》第八首的第二联,后世诗论家称赞杜诗句法高超经常举以为例。唐元竑认为杜诗之所以被称为“诗史”,就在于有此等诗法。他还具体指出此联之妙在于两点:一是作为对以往长安生活的追忆,“鹦鹉粒”等具有鲜明的写实性,对天宝年间奢靡铺张、贤者不得其位的状况形容毕至,类于史家不虚美、不隐恶的纪实精神;二是杜甫对时弊之批评并非是“直陈”式的,而是通过比兴的方式含蓄道出。因为“鹦鹉粒”“凤凰枝”等句表层是作者写自己当年在长安美陂所见之稻田、碧梧等实景,实则是杜甫借以起兴,以讽喻当年朝廷的浪费民力(辛苦所种之香稻只是贵族玩物之粒)、轻弃贤德(天宝年间玄宗怠于政事,任用李林甫等奸邪之辈,天下贤德之士难以为朝廷选用,怀抱“致君尧舜”理想的杜甫困守长安十年,郁郁不售。杜甫以凤不栖梧喻贤才不得其位),又暗含盛衰之叹、今昔之感于其中,言外有无限含蓄之意。所以,唐元竑“诗史”说虽看重诗歌的社会认识功能,但他重视的是史之纪实精神而非史之直陈笔法,在如何叙事上他强调的显然是诗体比兴含蓄的审美价值。

在“诗史”叙事上对诗法与史笔进行区分,推崇诗之含蓄蕴藉,是明人诗、史有别“诗史”观的第二层内涵。从逻辑关系上讲,这是明人诗体与史书有别观念的延深与具体展开。

三、诗情与史实有别

杨慎对宋人杜诗即史说法的不满,除了辩体意识、审美倾向等原因外,也源于他以前人的“诗史”观念去审察杜诗具体作品时遇到的困惑与不解。杨慎《升庵诗话》卷十二有《滕王》一条,云:“杜子美《滕王亭子》诗:‘民到于今歌出牧,来游此地不知还。’后人因子美之诗,注者遂谓滕王贤而有遗爱于民,今郡志亦以滕王为名宦。予考新、旧《唐书》,并云元婴为荆州刺史,骄佚失度。太宗崩,集宦属燕饮歌舞,狎昵厮养。巡省部内,从民借狗求置,所过为害,以丸弹人,观其走避则乐。及迁洪州都督,以贪闻。高宗给麻二车,助为钱缗。小说又载其召属宦妻于宫中而淫之。其恶如此,而少陵老子乃称之,所谓‘诗史’者,盖亦不足信乎?未有暴于荆、洪两州而仁于阆州者也。”[1]886按,杜甫《滕王亭子》共有两首,一首七律,一首五律。为了更好地解决杨慎的困惑,我们有必要看看杜甫这两首究竟写了什么。诗如下:

君王台榭枕巴山,万丈丹梯尚可攀。春日莺啼修竹里,仙家犬吠白云间。清江锦石伤心丽,嫩蕊浓花满目班。人到于今歌出牧,来游此地不知还。(其一)

寂寞春山路,君王不复行。古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鸟雀荒村暮,云霞过客情。尚思歌吹入,千骑把霓旌。(其二)

杜甫广德二年(764年)自梓州往阆州,曾游览滕王亭,因而有作。从诗歌内容看,《滕王亭子》是典型的写景纪游诗,第一首有七句是写景,第二首有五句写景,全诗的主体内容是写滕王亭子周围风物美好,游人如织。滕王为高祖第二十二子,太宗异母弟,精画艺,喜游乐,侍宠放纵,游乐无度。高宗恼怒于滕王骄奢无忌,将其从洪州贬滁州再贬阆州为刺史。但滕王不改初度,仍广建馆阁,嬉游如旧。杜甫在距滕王近百年之后的安史之乱后期,登临滕王旧亭,遥想滕王当年身处太平之世,歌吹如云、千骑扈驾的奢靡景象,如今风物如昔,而升平不再(“君王不复行”),漂泊的诗人不免要生出今昔盛衰之感来。诗中“人到于今歌出牧”之句,其意并非歌赞滕王遗爱阆州,而是表达对滕王所处的那个可以纵情游赏的太平时代的怀想之情,所以诗中有“尚思”等词。可见,《滕王亭子》实为即景抒情之诗,并非记述滕王行迹的纪实之作①。宋人注杜,沿袭泛化了的“诗史”之说,处处力图凿实,臆想滕王贤德;杨慎据史书而考滕王之实况,称杜诗“不可信”,借以排斥前人“诗史”之说,其立论所据,其实与宋人一样,都是从杜诗即史的思维角度出发——差别在于,宋人肯定杜诗即史,杨慎反对杜诗即史。所以,杨慎针对《滕王亭子》的困惑,昭示了诗人所咏之情不能等同于史上之实。以史之实断诗之情,其结果不是误读诗义,就是苛责古人。

杨慎之后,周复俊亦云:“自古文人罕实,而诗人之言亦未足信。如子美称郑广文云:‘先生有道岀羲皇,先生有才过屈宋。’才过屈宋未尝见之,道出羲皇又何舛也?少陵诗史而亦若是邪?”[9]卷二方弘静亦云:“郑广文贬台州,台州佳境也,薄谪矣。而子美以为御魑魅,乃有‘山鬼一脚,蝮蛇如树’之语,词人之作过实,虽号诗史者不免耶。”[10]卷一一这二人批评的都是杜诗中与郑虔相关之作,感慨于杜诗虽号称“诗史”,竟然也有“未足信”或“过实”之处。我们知道,“才过屈宋”云云,是杜甫用夸张的笔调赞誉好友才华过人,品德高尚,叹息他的落拓不遇;“蝮蛇如树”云云,是形容台州山水险恶,表达作者对远谪老友的惦念担忧。二者从诗情的表达上看,自是妥帖;若凿实论,大是不合实际。所以,虽然杨慎等人并没有直接地探讨诗情与史实之间的关系问题,但他们的疑惑却也正好表明了诗、史之间的距离:诗情不必拘泥于史实,诗情也不便以史实为衡量标准。这是明人诗、史有别论的第三层内涵。

纵观中国古代千余年的杜诗“诗史”说发展历史,我们可以看到:“诗史”说的提出,是在相对混乱的晚唐时代;“诗史”说得到强烈关注,是在面临巨大外患压力的两宋时期;“诗史”说的繁荣,则是在清代——由王夫之、钱谦益、黄宗羲、屈大均、钱澄之等一大批曾身经易代变局的诗人与学者共同奠定。也即是说,对杜甫安史之乱前后相关诗作叙事纪实品格给予特别关注,一般都发生在社会政治相对激荡的历史时期,“诗史”说的命名与发展有着非诗学的因素牵连其中。而明代以诗、史有别为核心的“诗史”说,其发起与延展主要是在嘉靖到万历社会相对平静的百年间;与其他时期相较,明代“诗史”说的发生背景更具有诗学纯粹性,是在明人辩体意识的激发下而形成的诗学辨析与检讨。

注释:

① 杜甫同期还有《玉台观》二首,结构上也是一首七律,一首五律。玉台观与滕王亭子属于一地,都是滕王所造。《玉台观》诗也是写景抒情为主,未录滕王事迹,诗情同于《滕王亭子》二首。

[1]杨慎.升庵诗话[G]//历代诗话续编:中册.北京:中华书局,1983.

[2]臧懋循.负苞堂集[M].北京: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

[3]许学夷.诗源辩体[M].济南:齐鲁书社2001.

[4]谢肇淛.小草斋诗话[G]//明诗话全编.南京:凤凰出版社,1997.

[5]杨慎.杨子卮言[M].成都:天地出版社,2003.

[6]陈谟.海桑集[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7]焦竑.焦氏笔乘[M].北京:中华书局,2008.

[8]唐元竑.杜诗捃[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9]周复俊.泾林杂纪[M].明刻本.

[10]方弘静.千一录[M].明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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