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陈尚君先生《全唐诗补编》的文献整理方法
2015-02-13刘雅尚
邵 杰,刘雅尚
(1.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2. 广西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4)
一
20世纪80年代以来,唐代文学研究发展迅速,在整个古代文学研究中地位突出。复旦大学陈尚君先生力行有年,成就斐然。纵观他历年来的论著,数量不可谓多,然而质量之高,令人惊叹!早在20世纪 90年代学界就认为其著作“凡是治唐代文学的,都应必备”①。在尚君先生奉献出的学术精品中,文献整理成果特著,颇令业界乃至世人瞩目。其中以《全唐诗补编》影响最大,被誉为“唐诗辑佚工作的重大突破”[1]103,“《全唐诗》之外的又一部唐诗总集”[2],“二十世纪唐诗整理研究的最大成就”[3]。学者蒋寅曾赞曰:“陈尚君博闻强识,考据文献,堪称同辈学人中第一人……其补《全唐诗》,先画定唐诗材料范围,继而探明清人修书时所有文献,将其书逐一覆核,已得馆臣遗漏者若干。复广考馆臣未及之书,所得益多。凡唐代文献所及之书涉猎已遍,非唯唐诗,举凡历史、文学、文献诸多资料俱入网罗,犹撒一大网,竭泽而渔,鱼虾蟹鳖,不胜拣择。以考据而言,即今日系统方法也。”[4]21-22的确,《全唐诗补编》堪称尚君先生最具方法论意义的文献整理之作。
关于尚君先生的治学方法,学界早有谈及,至于文献整理方法,则迄今未见专文。故笔者不揣浅陋,以《全唐诗补编》为例,对尚君先生的文献整理方法略作分析和论述,以期对文献整理工作有所助益。
二
《全唐诗补编》(以下简称《补编》)1992年由中华书局出版,包含《全唐诗外编》(以下简称《外编》)和《全唐诗续拾》(以下简称《续拾》)两部分。《外编》1982年曾由中华书局出版,包括四个部分:王重民的《补全唐诗》与《敦煌唐人诗集残卷》、孙望的《全唐诗补逸》、童养年的《全唐诗续补遗》。《续拾》是尚君先生搜集所得。据尚君先生的回顾,其于1985年初即完成《续拾》初稿,收诗约2300首。中华书局初审后,提出修改意见,并约请其修订《外编》,至1988年秋,同时完成两书。《续拾》共收诗4663首又1199句,作者1191人。《外编》作了删改、调整,增写了10余万字的修订说明和校记,所存诗凡1664首又306句,作者566人。中华书局付印时,将两书合为《补编》,共收诗6327首又1505句,作者1600多人,其中新见作者900多人,收诗数约相当于《全唐诗》的七分之一,新见作者约相当于《全唐诗》已收作者的三分之一②。由此可见《补编》工程之巨。
如此庞大的工程,如何着手呢?尚君先生找到了一个在我们意料之中而又非比寻常的切入点——排列书目。《续拾·前言》:“据两《唐·志》考察唐人著述概况;据宋人书志了解宋人能见的唐代书籍情况,据《全唐诗》及《全唐诗外编》排出前人已用书目;据清人及今人所编书目了解存世典籍总况,特别是康熙以来新发现古书的情况,将这些目录综合比较后,确定以唐宋典籍为主要依据,以前人未用或新发现典籍为重点,对宋以后亡佚的古籍,亦广搜佚文,以便利用。”[5]1-2从中,我们最先感受到的是辑佚依据的全面扩展。从最早为《全唐诗》补遗的《全唐诗逸》,直至《补编》问世以前,所有论著中辑佚的依据虽不少但成系统的极少。“为《全唐诗》作补遗诸家,市河世宁仅据日本文献,王重民全取敦煌遗书,孙、童取资较宽,但似亦均就所知搜罗,未曾备征文献。”[6]序言直至尚君先生,方以宏大之气魄,沿流扬波,循枝振叶,精思密求,网罗备张,遂成赫赫盛业。傅璇琮先生于此曾有论说:“他所查阅的书,其面之广确实是惊人的,不止是唐人著述,凡宋元以来的总集、金石、方志、谱牒、说部,以及敦煌文献、佛道二藏、域外汉籍,都巨细无遗地加以搜辑,据他自己估计,先后检书超过5000种,仅方志就有2000多种。这种竭泽而渔式的网罗,其收获即为辑得逸诗4600多首(其中新见作者800多人),相当于前此各家所得总和之两倍多。与此同时,又对《外编》作不少校订工作……可以说是清代中期以后唐诗辑佚的最大成果。”[7]2
此中最为重要者,是对各种书目的调查、比对和考索。尚君先生曾详细申述排列书目的三个方面,尤其精彩的是第二方面“唐人著作总目和宋时尚存书目”:“这部分以集部为主。如唐人别集,胡震亨所列得691家,我复加勾稽,所知已逾千家。宋人能见到的约仅此一半,而今存唐集非出明以后人重编者,仅160种左右。另如唐人编选诗歌总集,我考出160多种,也远超出时贤所考。宋人能看到的唐集而今已不存者,为我从宋人著作特别是类书、地志、诗话中辑录逸诗提供了重点线索。”[7]484-485可见目录对于尚君先生而言,已不单是辑佚工作的入手处和起点,其本身亦成为辑佚的对象。对于目录的特殊重视,不仅保证了辑佚的精确度,也为相关后续工作如注出处、录异文、辨真伪、考事迹等提供了极大便利。以一人之力,仅越数年便成《补编》巨帙,应首先归功于清源工作之到位。傅璇琮先生谈起尚君先生的治学路数,第一点便是“熟练掌握目录学”[7]7。清儒曰:“目录之学,学中第一要紧事”[8],尚君先生可谓得其中三昧。
从围绕书目所做的工作,一直到全书的编纂,可以明显看出尚君先生一以贯之的“史源意识”。以书目本身而论,自唐至清,再到当代学人的成果,尚君先生都充分利用和吸纳,从而对历代的唐诗收录情况了然于胸,此可谓“纵”的一面;“横”的一面,则主要表现在对前人选录、总汇、补遗唐诗等各种著作中已用书目的调查。纵横交织,前人所做的工作得以了解,辑佚的用书线索亦随之清晰。以存世文献言,大致可分两类:其一是前人已用之书但用而未尽者;其二是前人未用之书,尤其是历代亡佚之书或有残存、复见于它书者,中亦间有唐诗,此种辑校的难度显然较大。尚君先生形象地比喻道:“唐人有别集者逾千家,未结集者亦数以千计,确如满天星斗,星光灿烂。流传千余载,别集原编存者仅百余种,其余均如流星般亡失,仅有零章断句,因他书转引或其他途径而得存。”[9]这些零章断句,也在尚君先生的努力下得到了系统呈现。他曾简要地描述其确定的工作计划:“凡前人未用之唐宋典籍,无论与诗歌有无关系,都尽量翻检一过。前人已用之书,也重加覆核,以检查有无遗漏。而明清典籍,则以金石碑帖类和地方文献为主。”[7]485这样,文献的层次便鲜明起来。在《续拾·前言》里,尚君先生对所用书籍作了分类,并一一做了说明。正因为有了这种鲜明的层级意识,材料运用和体例编排等诸项工作才显得条分缕析、次序井然。材料运用之“史源意识”,主要表现在引书证、录异文和相关作品作者的考辨等方面。
引书证,除了《续拾》之需外,亦包括《外编》书证的补录。《外编·修订说明》:“修订时就所见补录了书证,凡原据明清两代典籍而唐宋元著作中已见征引者,原引宋元典籍而唐代已见引录者,皆为注出之。原辑本有据后出典籍转引存世前代典籍者,亦尽可能覆按原书,予以说明。他书中有可补录原辑各诗诗题、诗序及文字上的缺误者,也尽量录出。”[5]561对他人著作之修订尚且如此,何况己作?《续拾·凡例》曰:“凡所引录,皆注明出处及卷数,以便覆检。”[5]确实,通览《补编》全书,真是无一诗无出处,无一句无出处,无一字无出处。有了坚实的书证基础,关于异文与考辨的工作便可坚决而彻底地进行。
异文的处理,在《外编》和《续拾》中有所不同。据《外编·修订说明》,其异文处理原则为三条:其一,凡所据版本与原辑者所据版本一致,或版本较为单一之书,异文显为誊录;其二,其余情况,或改动文字而保留原文,或出校记说明之;其三,可确定为避讳字、俗写字、误排误印者,径予改回[5]。这样操作的结果,不仅极大增强了文字的精准度,还尽量保留了原辑者的作品风貌,充分显示出尚君先生严谨求实的学术态度和尊贤重义的思想观念。《续拾》既为其本人所辑,异文处理起来要相对简便。其《续拾·凡例》云:“各诗异文,仅就所见录出,一般情况下仅照录异文,注于各字句下,尽可能少作改动,以保持原貌。凡改动之处,增改之字用方括号括出,删误之字仍注其下,用圆括号括出。”[5]此种形式的操作,既提供己见,又提供精确的来源,使读者得以做出自己的判断。
异文的精确备录,为考辨提供了有利条件。《补编》能取得非凡的成就,考辨的精审实为要因。如《续拾》卷14“神迥《怀欧阳山人严秀才》”诗下:“《诗式》误作‘祖迥’,今据《吟窗杂录》卷三十二、《四有斋丛说》卷二十四、《全唐诗》卷八五一定为神迥作。《吟窗杂录》题作《怀欧阳山人》。《全唐诗》收此二句,缺题。又其小传云:‘临晋人。姓田。贞观间流化岷峨,为道俗宗仰。’殆据《续高僧传》卷十五。按唐有二神迥,另一为宝应间越州僧,见《宋高僧传》卷二九。检《诗式》录其诗于严维、皇甫冉等诗后,知应为肃代间人。诗中提到之南湖,亦在越中。诗题中之严秀才,疑即长期居于越中之严维。因知此诗应为越州僧神迥作,《全唐诗》误,今为移正补题重录。”[5]869-870短短一段文字,运用了内证、外证、理证等多重手法,不仅指出了《全唐诗》之误,亦指出了《诗式》之误,这不能不归功于精细的史源意识及其运用。尚君先生对此曾有总结:“存世典籍,绝不用后出他书之引录,只有已逸书,方得据他书转引;同一记载而见于各书记录的,尽可能地追溯来源,比对异同,引用最早出处;对各类史料,严格区分其来源性质,确定信值,不盲从,不轻疑,把握合适的尺度……”[6]自序可见他不仅勇于实践,还有高度的理论自觉。
体例编排包括对《外编》体例的修订和《续拾》体例的编排两个部分。《外编》因属前人成果,不宜重新编排。但因各编之间时有重收、误收之例,尚君先生在保持原本风貌的前提下作了修订,除了相关的删改之外,还做了大量精审的考订和移并。陶敏先生说:“经过修订的《外编》,读者可以较为放心的使用了。”[1]104可谓知言。《续拾》诸编的体例,《续拾·前言》中有深入剖析,最后《续拾》采用了以作者卒年先后为次第的编次方法。具体方式,则见于《续拾·凡例》:“本书序次,以卒年先后排列。卒年不可确考者,以其可考之生平最后事迹为依据。年代不可确考者,则依其世次及酬答往还者事迹推定。惟十国作者,情况较特殊,故仍从《全唐诗》分国排列,其后复依卒年为序。世次无考作者、无名氏作品、托名神仙鬼怪歌诗、歌谣谚语,以及可确定作于宋以前然无从甄别为唐朝人抑或为六朝人所作诸诗,分列全书最后数卷。”[5]此外,值得提出的是,每位作者之下,作品编排亦有规则,大体言之:对于新见作者,先诗后句;已见作者,则大致循“补、重录、移正、复出、补题、补序、存目、附”之顺序。这样的次第和类别划分,纲目清晰,显得更为精确,而且可靠,充分体现出尚君先生严实细密的工作方式。书证和相应的考辨工作亦因之各得其所,从而相互映衬,相互支撑,成一精美系统。
三
纵观《补编》全书,可以发现尚君先生所用方法植根于传统,但在很多方面又具有超越性。以上所举之外,还有一点需特别提出,即从文学发展和学术研究的实际出发,展开文献整理。
《续拾》中的很多作品,并非传统意义上的“诗”,《续拾·前言》中专门谈到“诗与非诗的区别”,分析了赋、铭、赞、颂等韵文的情况:“六朝以来均视为文而不视为诗……但也有特殊情况,如唐人屡以七言歌行称为赋;唐人辞赋中间或篇末,常附入歌诗;隋唐铜镜中常以六朝或当时人诗作镜铭;碑志一般系以铭颂,但也有个别作者不称铭颂而称为诗歌;有些作者的五七言诗用铭、箴、赞、颂之类命篇。凡此之类,本书均酌情予以收入,以便研究。”[5]
《补编·续拾》尤其详细考察了佛教偈颂的本意及流变:“自唐以降,诗、偈互称的例子不胜枚举……在唐宋人著作中最初引录时均称为偈颂,宋以后诗歌总集中以偈颂入选者甚多。唐人偈颂句式多变化,诗意俚俗,多存俗语方言,近年来已引起研究唐代文学、语辞、音韵等学者的广泛注意。有鉴于此,本书打破旧例,收录此类作品,以期对研究者提供检索的便利。”[5]可见唐代的“诗”涵盖丰富而且广泛,迥非狭隘文学观念所能规整。比起执着于诗体之名的编纂,此种将诗放在广阔背景中的考察与操作方式,显然更符合中国文学发展的实际状况。以此为据,唐诗的范围扩充,面貌更加生动,世人对于唐诗的认知亦因此而更新。这对唐诗文体学、整个唐代文学乃至中国文学研究,都有着非凡的意义。
《全唐诗补编》之后,尚君先生又相继完成了《全唐文补编》以及《旧五代史新辑会证》等大型文献整理之作,得到了学界广泛好评。而尚君先生却谦称:“像我这样专事文史考据之学,所作实属为人之学,即希望以个人之工作给他人以治学的方便。”[6]自序这种淡泊的心志及甘为人梯的精神,在当前学界堪称楷模。衷心祝愿尚君先生在学术道路上续写辉煌!
注释:
① 陈尚君《唐代文学丛考·傅璇琮序》引葛晓音语,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页。
② 陈尚君《〈全唐诗补编〉编纂工作的回顾》(原载《书品》1993年第2期),《唐代文学丛考》,第483―484页。另,《补编》出版时将《敦煌唐人诗集残卷》改名为《补全唐诗拾遗》,详情参《外编·出版说明》。
[1]陶敏.唐诗辑佚工作的重大突破:评陈尚君辑校《全唐诗补编》[J].复旦学报,1993(6).
[2]许总.唐诗研究的世纪回顾[J].东南大学学报,2000(3).
[3]尹楚彬.《全唐诗补编》补正[J].文学遗产,2002(1).
[4]蒋寅.金陵生小言[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5]陈尚君.全唐诗补编[M].北京:中华书局,1992.
[6]陈尚君.陈尚君自选集[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7]陈尚君.唐代文学丛考[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
[8]王鸣盛.十七史商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
[9]陈尚君.我作《全唐诗补编》[J].古典文学知识,199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