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性诠释:朴学研究的重要路径
2015-02-13单磊
单 磊
(南京大学 中国思想家研究中心,江苏 南京 210093)
人们在认识世界的过程中始终存在着“是”(is)与“应该”(ought)的矛盾问题。“是”与“应该”之分(is/ought)是西方哲学对事实陈述和价值判断进行逻辑区分时所提出的命题。“是”是对事实存在之“真”的描述;“应该”是带有某种主观期待的、对“善”和“美”的价值性判断。在史学实践中,“‘是这样’(is)和‘应该怎样’(ought)两者老合不拢。在历史过程里,事物的发生和发展往往跟我们闹别扭或恶作剧,推翻了我们定下的铁案,涂抹了我们画出的蓝图,给我们的不透风、不漏水的严密理论系统搠上大大小小的窟窿”[1]156。“是”与“应该”的内在紧张是促使学术进步的基本途径之一。朴学的发展就是如此。朴学,顾名思义,即质朴之学,又名汉学、考据学,崇尚朴实无华的治学风格,讲究“无证不信”“实事求是”,主张从“是”而非从“应该”出发从事学术实践活动,然而又不拒斥在“是”的基础上探究“应该”。如何认识并应对“是”与“应该”的内在紧张,就成了朴学研究必须面对的问题。许苏民先生所著《朴学与长江文化》力图用“创造性诠释”的新路径探究朴学研究,就是对这一难题所做的尝试。
一、“创造性诠释”的理论内涵
近人胡适之先生所论“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治学方法沾溉后世、嘉惠学林,对历史研究贡献尤为卓著。治史的文野之别并不主要取决于“大胆假设”,而主要取决于“小心求证”。从“是”的实然出发,还是从“应该”的应然出发,这是衡量治史路数文野优劣的根本准绳。
历史是历史认识主体在与认识客体进行“同化”与“建构”的实践中被书写或被叙述出来的。历史学家头脑中的历史与其说是一种客观存在,毋宁说是一种主观期待。历史研究中的客观存在与主观期待是一对孪生姊妹,无法人为地取舍。主观期待既可能因逝去的已然存在被证伪从而丧失意义,又可能因未来可能发生的未然存在被证实从而被赋予意义。建立在经验基础上的期待是一种未经证实和证伪的想象、猜测、假设。尊重这种对于真相的期待,沿着“是”的思路,终究会探明真相,获得真知;偏执于这种对于真相的期待,沿着“应该”的思路,不肯在期待与真相之间保持必要的张力,势必会削足适履,徒增笑柄。
由于这种期待的存在,历史学家从事历史研究便陷入了两难之境:向前一步,以未然的历史期待作为研究的起点,历史研究就会因缺乏实证性和科学精神而流于玄虚空谈;退后一步,以果然的客观存在作为研究的起点,历史研究就会因缺乏激情和偶然性导致历史女神魅力丧失,因为历史学的魅力及其存在的理由就在于历史真相的不确定性。
然而,朴学毕竟是一门十分重视揭示事物真相的学问。“拿证据来”“一分史料一分话”才是朴学研究的基本态度。如何调适这一矛盾,成为考验历史学家智慧和气魄的试金石。许苏民先生引入“创造性诠释”的概念,试图从理论和方法论上调适这一矛盾,《朴学与长江文化》一书对“创造性诠释”有一段精辟的论述:
广义地理解,朴学又是一种以考据为手段、以“闻道”为目的的学问。六书九数、名物训诂、典章制度、历史事实的考证,都是为了达到对人文化成的历史文化世界的“道”的认识,不少朴学大师都是遵循这一“志存闻道”的思路来从事学术研究的。这一意义上的朴学,就不是纯粹的考据学,而是将考据与义理结合起来的一种学问。它不仅揭示事实真理,而且揭示事实与人的关系的价值真理;它不仅致力于古代经典还原的工作,而且有对古代经典的创造性诠释。[2]2
所谓“创造性诠释”的朴学研究方法,简单地说就是训诂明道或曰考据明道,主张在训诂、考据的基础上阐发义理,在整理、注解经籍基础上诠释经典, 在还原真相的前提下进行价值评判。书中援引傅伟勋先生解释学理论的见解,并进一步发挥说:“创造性的诠释不是仅仅局限于原典的‘实谓’层次和‘意谓’层次,而且要阐说原典作者的‘蕴谓’(可能要说些什么)、‘当谓’(应当说出什么)和‘必谓’(现在必须说出什么)。也就是说,创造性的诠释乃是立足于解决原思想家所未能完成的思想课题。”[2]3-4
创造性诠释力求在“述”中“作”。“述”与“作”是中国哲学史上两个对立而又统一的概念。在“述”中“作”是朴学家进行创造性诠释的重要手段。扬州学派朴学家焦循“以作为述、述寓于作”,主张“述”和“作”都必须以“人未知而己先知,人未觉而己先觉”为前提。焦循对“述”的阐释就蕴含着颇似现代哲学释义学之所谓“创造性诠释”:“‘述’,既包括对传统的‘损益’,也包括从传统中发掘、发挥出适乎新的时代需要的思想内容。”[2]302创造性诠释包括诠释和创造两个层面:既不能脱离原典驰骋议论或自说自话,又不能囿于原典原地打转;既要立足于“是”的原则紧紧把握实然,又要不失“应该”的意识思索未然可能的路向。在这种对立统一的矛盾关系中,理性的应对策略是:继承和发展相统一,沿着前贤的思路继续前行,本于事,通乎情,达于理,“解决原思想家所未能完成的思想课题”。这才是“创造性诠释”的旨归,也是促进知识积累和学术进步的重要路径。创造性诠释的方法论意义就在于肯定和凸显研究者的主体地位与价值。
二、实事求是:创造性诠释的方法论原则
创造性诠释的前提是忠于原典,采取的是实事求是的治学态度。“这种态度是从实然出发,而不是从应然出发;从客观存在的事实出发,而不是从政治伦理的需要出发,来平实地说真话、求真理。在真正的朴学家看来,事实就是事实,它不应该因为事实与人的价值关系而被加以任何的隐瞒和歪曲;事实是第一性的,事实与人的价值关系是第二性的;朴学研究的任务就是要按照事实的本来面目去反映事实,因此,无论以任何理由,即使是以极其冠冕堂皇的理由去隐瞒或歪曲事实的行为都是不道德的,任何一个正直的人都应对这种行为持唾弃的态度”[2]9。实事求是,是朴学研究最基本的方法论原则,从实然而非应然出发探求真理,体现了朴学的科学精神。
朴学研究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和方法论原则最终形成于清代,是晚明和清代一大批开明的朴学家在与宋明理学和阳明心学的反复较量中获得的智慧结晶。程朱理学式微是社会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也是学术发展的必然结果。从根本上来说,“程朱理学的根本弊端就在于以道德的‘应然’、‘当然’取代对事物的‘实然’、‘必然’的认识,由于他们的‘应然’、‘当然’不是从事物的实然存在而来,反倒强使‘实然’、‘必然’去服从其‘应然’、‘当然’,违背了从人性的实然存在所导出的自然和社会的公理,因而其在实际生活中所产生的社会效果也就成为戴震所揭露的‘适以成为忍而残杀之具’”。[2]215程朱理学在明清时期是代表朝廷意志的国家思想,各种学术形态在理学的笼罩之下走向停滞、僵化、畸形。理学衰颓,哪种学术形态将会取而代之?自明中叶以来,王阳明创立心学,试图矫正偏执一端的理学,一时间,“披靡天下,一代气节,蔚为史光,理想缤纷,度越前古”,随后王学走向了极端,末流崇尚无根之游谈,“与实际应用益相远,横流恣肆”,弊病丛生,陷入“诡辩空想”,难以自拔[3]47。心学作为理学的反动而矫正时弊,不料矫枉过正,流于空疏,廓清理学流毒的重任历史地落在以倡导为求知而求知、耻以急功近利为目的的朴学上。胡适深入考察当时的社会环境和学术状况说:
自从朱熹和陆九渊分门户互相攻击以来,陆王一派的理学家往往指训诂章句之学为“支离”,为“琐碎”;所以聪明才智之士往往不屑去做经学的功夫。顾炎武以后的经学便大不同了。主观的臆说,穿凿的手段,一概不中用了。搜求事实不嫌其博,比较参证不嫌其多,审察证据不嫌其严,归纳引申不嫌其大胆。用这种方法去治古书,真如同新得汽船飞艇,深入不曾开辟的奇境,日有所得而年有所成;才大的可以有创造大发现,而才小的也可以尽一点“襞绩补苴”的微劳。[4]350-351
朴学跃居主流地位乃时势使然,非人力所能左右。接着,胡适断言:“程朱非不可攻击,但须要用考据的武器来攻击。哲学非不可中兴,但须要用考证的工具来中兴。”[4]352此一判断,可谓的论。用质朴平实的实学涤荡游谈无根的玄虚之学是解构程朱学术形态的不二法门。为此,朴学家进行了长期不懈的努力。深具知性主体精神的朴学家如戴震则以实事求是的“即物以穷理”之道还治貌似注重“即物以穷理”的程朱理学之身,“从学理上彻底揭露程朱理学的唯心主义先验论之谬误,从而完成了对统治中国思想界数百年的程朱理学之清算,实现了胡适之所说的对于宋明理学的一次根本革命,实现了中国哲学在清代中叶的一次光辉的中兴”[2]215-216。不独如此,戴震还十分重视由考据之真上升到人性之善的高度,他深知,“有了真,未必有善,但没有真,也就绝对谈不上善。所以对于人性的认识,必须从人性的实然存在出发,强调‘惟据才质而可以道人之性善’”[2]215。由真入善的前提是求真,这是朴学家进行创造性诠释的基础。
朴学一贯反对宋明理学的形而上系统,反“心、性、义、理”的知识论和价值论。清季朴学对宋明理学的胜利,近似于近代语言分析法对形而上思辨哲学的胜利。“实事求是”的治学理念是科学的知性主体精神的首要标志,也是从实然而非从应然出发的朴学思想路线与空谈天道性命的理学思想路线的根本区别。明清朴学家们完成了由虚返实、由空谈心性到关注实学、由“尊德性”到“道问学”、由“陋史而荣经”到“六经皆史”的重大转变,使得朴学的科学属性大大增强。
到了乾嘉时代,朴学比清初更加独立,且渐居主流学术地位,“在很大程度上摆脱了他们作为无所不包的传统经学和道学之婢女和附庸的地位,从而改变了道统凌驾和统驭一切学术门类的局面,基本实现了中国学术从‘尊德性’向‘道问学’的转变”。精于考据的清代朴学“成了中国传统学术从注重伦理道德向重视知识转变、从包罗万象的道统向分门别类的具体科学转变的一大枢机”[2]64。
秉承朴学的科学精神,以实事求是为原则,推求本原,贬斥凿空之见,是清代长江流域朴学家的重要特征,也是清代朴学得以居于主流地位的内在原因。各路才智之士纷纷投入朴学研究的浪潮,朴学成为显学大宗绝不仅仅是令人窒息的文化专制使然,梁启超曾论时代思潮说:
凡“思”非皆能成“潮”;能成“潮”者,则其“思”必有相当之价值,而又适合于其时代之要求者也。凡“时代”非皆有“思潮”;有思潮之时代,必文化昂进之时代也。[5]131
按照梁启超的说法,朴学在清代成为显学大宗,且十分“流行”,还能吸引众多官宦商贾“附庸风雅”,当为能成“潮”的“思”,必有很高价值,反映时代要求和文化昂进,理应给予高度肯定。
实事求是不仅仅停留在治学的科学理念上,还表现为学术研究的规范性上。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学术规范是对学术之科学精神的反映,又反过来促进学术的科学化。学术规范是学风甚至是人品的体现,“身为学者,为他的社会角色所规定,他的学品在很大程度上也就是他的人品。学风问题同时也就是学者的人格问题。人格的力量体现着真理的力量,学者的人格美来自他在追求真理的途程中所表现出的不计利害超越现实功利的审美态度;学者的人格之善,或曰学者的道德,也集中表现在尊重和恪守学术规范上。一个学者在治学上与应世上可能有并不一致的情形,然而,我们决不能设想一个不肯认真治学、不遵守学术规范的‘学者’在世俗生活的领域会有高尚的品格。长江朴学的学风和学术规范对于学者人格的陶冶,正体现着学品与人品之一致的要求”[2]7。许苏民对朴学家的学术规范着墨甚多,统归起来,有如下诸端:第一,恪守史德,心术纯正无私。从事朴学研究的学者务必“具有为求知而求知的知性精神和以求真为唯一鹄的、处处拿证据来的严谨学风”[2]216,不唯书,不唯上,敢于对一切不符合客观事实的理论、天条持质疑、批判态度,保持学术的纯洁性和“价值中立”。第二,尊重公理公例。如许苏民总结戴震治学采用的方法论原则:“只有首先尊重为人类实践所确立的自然的和社会的公理,尊重最基本的逻辑思维的规则,然后再去讲辩证思维,才能使辩证法所揭示的规律成为确实可靠的知识,而不是主观的臆想。”[2]226第三,重视学术旨趣。“善于把握前人的学术宗旨,是完整准确地把握前人的思想体系的关键,也是衡量研究者的学术水平的最重要的标准。”[2]103梳理学术脉络、学术源流、师承宗旨对把握学术旨趣和研究方法大有裨益。第四,护惜古人,尊重前人劳动成果。顾炎武倡导做研究时,“必详列前人之见解,决不敢隐没其姓名而窃以为己说。这一切,成为朴学家们普遍遵守的学术规范”[2]95。朴学大师不肯置前人研究成果于不顾,枉费精力做低水平重复劳动,对学术研究持十分负责任的态度。至于窜改他人文字、剽窃他人成果甚至窃取他人之作以为己有,更是令人不齿的行径。第五,“采铜于山”,讲求研究资源的原生态。顾炎武主张应将学术研究建立在扎实可靠的第一手资料上,而非利用二三手资料,这在当今学术界依然振聋发聩。第六,无证不信,疑者阙疑。戴震坚决反对将“未见十分之见”当作“十分之见”;王引之考订古籍恪守“疑者存疑,疑者阙焉”的态度,在没有充分证据的情况下宁可阙疑也不可妄自臆断。
健康的学术批评、学术争鸣是对实事求是原则的自觉运用,同样是科学精神的体现。“学问之道,愈辩乃愈精”成为开明朴学家的共识,只要有粗陋之处,纵然是著名学者、钦点著作也难以免于批评。许先生不无赞叹地说:“五百年来,几乎没有人敢于公然攻击朱熹的《四书》注的,可是毛奇龄竟敢说他在知识的每一部类没有不出错的,举出的错误竟达四百五十一处之多。这样一本硬伤遍体的书,竟被钦定为国家学术的范本和指导思想,岂不是天大的笑柄!”[2]120朴学家唯真理是从,不唯经典,不唯朝廷意志,表现出难得的科学精神和傲然独立的学术气概。学术批评和争鸣并不拒斥学术宽容。学术定于一尊未必是好事,诚如梁启超所言:“中国学术所以不进化,曰惟宗师一统故。”[3]47此论至为精当。朴学的科学品性又不仅在于它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和严格的学术规范,还在于它拥有自由、开放和宽容的学术精神。思想包容和多元开放的学术文化观是科学精神的重要特征。学术争鸣的目的是“求其是”,而非借批评他人沽名钓誉,因而应就事论事、由事入理,绝不指向对手的人格和学品,撰写争鸣文章时应议论平允、语气谦和、温良敦厚,切不可采取敌视态度,偏执一端不及其余;应对批评时应抱着批评者“亲我重我因而规我”的开放姿态理性回应,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切不可反唇相讥。开明朴学家倡导的学术批评和学术争鸣的规范不正是今日学术界应该继承的吗?
三、创造性诠释的方法论意义
创造性诠释是许先生对朴学研究的重大理论创见,是对历史学科学属性的肯定,也是对研究者主体地位的凸显,具有重大的方法论意义。
第一,创造性诠释肯定了历史科学的实证性,也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历史科学的局限性。朴学研究重视科学性,“研究朴学的学者,犹如福尔摩斯破案和法官判案,不允许带有任何感情的色彩,也不允许任何主观臆测的‘自由心证’”[2]2,一分史料一分话,没有史料就不要说话。朴学研究的过程至为严苛,诚如梁启超所谓“老吏断狱”,步步为营,稳扎稳打,条理井然,直至揭示真相。朴学研究的科学精神是朴学保持强劲生命力的根本所在,也是探究历史真相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实证性决定了朴学必须一扫武断之弊,立论更加审慎,考证更加严密,杜绝臆想揣测。这是朴学近代化的进步现象。
可是,历史学家在历史事变中往往处于“缺席”状态,鲜有直接经历具体历史事变的历史学家依据当时当地的真实场景记录历史的。历史书写者的“不在场性”决定了后世从事历史研究只能依据前人留下的史料重建历史图景。史料是否丰富,是否有讹误,是否能真切地反映客观历史本身等严重制约着历史真相能否被探明。法国史学家布洛赫说:“历史是历史学家的暴君,它自觉或不自觉地严禁史学家了解任何它没有透露的东西。”[6]47在某种意义上说,史料的局限剥夺了我们直面事实的机会。怎么办?钻进故纸堆为考据而考据显然是不明智的,也是不可行的。脱离考据而空谈性理更是不可取的。清代朴学家的思路是以考据为手段、以闻道为目的、以求实切理为思路从事研究活动。
创造性诠释的研究方法就是从朴学家尤其是乾嘉时期长江流域朴学家的学术实践中抽绎出来的。不可否认,清代朴学有一股囿于考索而拒斥义理的暗流,但还是有不少有识之士自觉地将“志存闻道”作为治学的最高主旨,将考据与义理有机结合起来,在训诂字义、考证史籍、诠释经典中高扬“志存闻道”的大旗。
第二,创造性诠释十分注重在经典诠释中体现创造性思维,对研究主体素养提出很高的要求。朴学研究乃至整个历史研究对主体素养都有很高的要求,既离不开博闻强识的智力因素,又离不开勤勉、踏实、甘于寂寞、抵制诱惑的意志因素,还离不开“别识心裁的灵心慧眼”“直觉的智慧洞观的眼光”,“根于性灵、自出手眼的神解精识”[2]3。兴起于明中叶颇具启蒙意义的“性灵”是创造性诠释的钥匙。性灵大概就是灵机、个性、禀赋、才情、心灵的敏感度等关涉到直觉、灵感等感性层面的东西。古往今来,成就学术大业者往往对研究对象具有某种微妙的感觉和敏锐的洞察力,“能窥及前人所未到处”。这种微妙的感觉就是唐人刘知幾所谓“史才三长”中“识”的生理和心理基础。朴学大师的创造性诠释就是所谓“以己之性灵,合诸古圣贤之性灵,并贯通于千百家著书立言者之性灵”,即朴学家充分发挥主体能动性深入先哲的思想世界,在对经典的深入解读中进行深挖掘、再创造、新阐述,使之适应于新的社会环境和文化环境,并以之作为思想解放的工具。在这个意义上说,创造性诠释是一种再造经典的学术运动,类似于汉代儒生对先秦典籍的廓清、改造和重写。
直觉、灵感、想象力等非科学、非理性因素虽是对逻辑实证的挑战,但同样是科学研究中不可或缺的甚至是至为关键的因素。集人的自觉与学问的自觉于一体的以“性灵”解读经典的方法,是明清朴学大师常用的一种意蕴丰富且具有革命性意义的方法。许先生注重对以“性灵”治学的阐发:
以性灵治学这种人的自觉和学问的自觉,使得纵然是再枯燥的学问,在具有鲜明的个性、敏锐的直觉、丰富的感受和想象力的长江流域的学者们那里,也会焕发出诱人的感性光辉和智慧的光彩。这种灵光烛照下的感性直观,使朴学学者能够洞见古今人类心灵之所同,因而能够做到像钱锺书先生所说的那样:“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几入情合理。”而这种神交古人的心灵之旅,在哲学的学理上就叫做“由美入真”。[2]4
在这段犹如醇厚之酒醴般的文字中,美学慧眼、史学见解和文学神韵被运用得浑然天成,饱满而润泽,以性灵治学的朴学家深厚的学问功底、敏感的性情气质、丰富的内心世界和锐利的语言文字被表现得酣畅淋漓。优秀的学术著作应当是义理、考据、辞章的统一,也应当是真、善、美的统一。
以性灵治学是基于长江流域学人的思维风格做出的理性总结。创造性诠释需要必要的思想场域,思想场域的确定需要必要的时间、空间。中国哲学历来重视在“天/人”格局中探求“道”。时间、空间、自然等属于外在于“人”(认识主体的主观世界)且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天”(认识客体的客观世界)的范畴。正是“天”与“人”之间的互动,才出现了多姿多彩的学术形态和学术思想。将长江流域朴学的特征与长江流域自然环境、人文环境结合起来考察,这是许先生阐明朴学不同流派的分野和朴学家不同风格的重要途径。与黄河流域的以周孔教化为核心的伦理型文化不同的是,长江流域文化是超越实用功利性的、纯粹求知的、富于浪漫气息和自由精神的审美型文化。“长江学人富于灵性的气质,赋予了‘本始材朴’的朴学以诗意的感性光辉,赋予了朴学对古代经典作创造性诠释的‘理性的机智’。”[2]2长江流域的朴学就孕育在这样浪漫而自由的长江文化的海洋中,继承了长江文化的优良基因,汲取着长江文化的丰富营养,表现出长江文化的特点——知性精神和感性品质。同处于长江流域,不同地域朴学家对“创造性诠释”的理解和运用也不尽一致。许先生对吴派、皖派、扬州学派、常州学派、浙东学派等各朴学流派所处的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都有浓墨重彩的描述,并力图在对环境的描述中阐明各流派的相异之处及造成差异的原因。
[1]钱锺书.七缀集[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
[2]许苏民.朴学与长江文化[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
[3]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4]胡适.胡适全集:6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
[5]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6][法]马克·布洛赫.历史学家的技艺[M].张和声,陈郁,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