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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中印双向认知的平衡性与错位性*

2015-02-12尹锡南

印度洋经济体研究 2015年6期
关键词:中印关系双向印度



当代中印双向认知的平衡性与错位性*

尹锡南**◎

【内容提要】20世纪50年代以来,中印双向认知保持了某些平衡性,如两国领导人对对方国家形象、世界地位等的认识均经历了漫长的变化。50年代中印关系“蜜月期”里,中印学者、作家均对对方国家的形象进行美化。边境冲突爆发后,开始出现互贬对方的趋势。当代中印双向认知的诸多错位特征包括:“蜜月期”中印政治精英和知识精英关注对方的重点不同、中印交恶期双方关注点仍有差异、当代中印学者、作家、游客等对对方国家文化和社会风俗等的认识各不相同等。对发展21世纪中印友好关系而言,应该总结和思考当代中印心灵对视的历史规律。

【关键词】中印关系认知平衡认知错位中国观印度观

中印建交60多年来,两国关系先是经历了20世纪50年代“印度中国是兄弟”(Hindi-Cheeni Bhai Bhai)的“蜜月期”,然后便因边界问题急转直下,跌入低谷。1962年边境冲突是震撼中印两大民族心灵的历史事件,它对此后的中印双向认知产生了极为深刻的影响,也是20世纪中期印度主流中国观出现重大转型的主要原因。1988年以来,随着中印关系的大幅改善和短期波动,印度对华认知呈现出非常复杂而微妙的特点,中国对印认知也体现出非常丰富的色彩。由此,中印双向认知获得了第二次转型的重要契机。本文拟对上述现象进行简略分析。

一、双向认知的平衡性

与中印近现代双向认知存在一些同步同质的平衡现象相似,中印当代双向认知也存在这类平衡现象。具体说来,中印当代双向认知平衡性的第一个特征是,两国领导人对对方国家形象或世界地位、双边关系等的认识均经历了漫长的变化,色彩丰富,主旨多变,时至今日,他们已经初步达成共识。可以说,这是一种跌宕起伏但又殊途同归的双向认知。先看看1949年以来中国高层对印认知的轨迹。

在20世纪50年代友好交往的大气氛中,中印两国高层与民间来往不断,将中印关系推向友谊新高潮。这也对中国领导人形成积极的印度观起到了促进作用。例如,1951年毛泽东指出,“印度民族是伟大的民族,印度人民是很好的人民。中国、印度这两个民族和两国人民之间的友谊,几千年来是很好的。今日庆祝印度的国庆节日,我们希望中国和印度两个民族继续团结起来,为和平而努力。”*毛泽东:《毛泽东外交文选》,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4年版,第148页。他的话给印度外交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例如,印度时任驻华大使K.M.潘尼迦在其回忆录中写道:“1951年1月26日,我们首次庆祝印度国庆节。我在北京饭店举办了一次宴会,当毛泽东亲自出席宴会时,所有人都感到惊喜……在宴会交谈时,毛泽东对发展与印度的友好关系表现出浓厚的兴趣。”*K.M. Panikkar,InTwoChinas:MemoirsofaDiplomat, London: George Allen & Unwin Ltd., 1955, p.125.中印关系自1959年起出现危机,但仍未使毛泽东等中国领导人放弃对印友好的美好愿望。

随着时间的推移,西藏叛乱和达赖等复杂棘手的问题,开始对中印两国领导人的相互认知产生了消极影响,且对印度领导人的对华认知影响更大。在新的时代背景下,中国领导人乃至普通民众的印度观即将发生转型,这一变化又在《人民日报》等重要媒体上体现出来。当然,中国领导人并未完全放弃对印度方面的和平诚意,如周恩来指出,“我们同印度广大人民并无冲突。中印两国人民过去友好相处,今后还会友好相处。”*周恩来:《周恩来外交文选》,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0年版,第276页。他主张采取互谅互让的态度,通过和平友好的协商,求得中印边界问题的合理解决。

历史地看,中印关系自1959年起出现危机,但仍未使毛泽东等中国领导人放弃对印友好的美好愿望。1959年4月26日,在中印关系开始阴云密布的时候,毛泽东却意味深长地指出,“总的说来,印度是中国的友好国家,一千多年来是如此,今后一千年一万年,我们相信也将是如此……几年来,特别是最近三个月,我们两国之间的吵架,不过是两国千年万年友好过程中的一个插曲而已,值不得我们两国广大人民和政府当局为此而大惊小怪。”*转引自张敏秋主编:《跨越喜马拉雅障碍:中国寻求了解印度》,重庆:重庆出版社,2006年版,第7页。从这些话看,毛泽东态度诚恳地向印度表明了中国维持对印友好的立场,他心目中的印度仍是中国的友好邻邦。毛泽东以“吵架”和“插曲”等词诙谐地淡化了中印间的紧张气氛。毛泽东高瞻远瞩的风范,对邓小平等中国领导人的对印认知产生了积极影响。

1982年10月22日,邓小平在接见印度社会科学理事会代表团时指出,“中印两国都是发展中国家,但在世界上都不是无足轻重的国家……中印两国之间的问题并不是很大,既不存在中国对印度的威胁,也不存在印度对中国的威胁,无非就是一个边界问题。双方都应该做些事情来恢复五十年代的友谊。”*邓小平:《邓小平文选》(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9页。邓小平将印度明确定义为“发展中国家”和世界上并非“无足轻重的国家”,这比以前的中国领导人和学者们将印度或印度人民泛泛定义为“伟大的民族”或“勤劳、善良的人民”是一大进步。这显示,中国领导人开始以更加成熟的眼光看待印度。自然,这也是邓小平的和平与发展理念在国际关系实践中的具体运用。

邓小平还说,中印边界问题即使“一时解决不了,可以先放一放,在贸易、经济、文化等各个领域还可以做很多事情,发展往来,增进了解和友谊,双方合作仍然有广阔的前景。我们希望自己发达,也希望你们发达”。*邓小平:《邓小平文选》(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9-20页。邓小平在此次会见中,先清算了所谓“中国威胁论”或“印度威胁论”的谬误,再强调中印在经济、文化等领域合作的重要性,并最大限度地降低边界问题在两国关系中的敏感度,是对新形势下如何改善中印关系的有益探索。邓小平为新时期中国如何认识印度、如何处理和改善分歧依旧的复杂的中印关系指明了方向。

另外,邓小平将对印认知与中国自身的形象设计联系在一起,以构建中印一体的政治形象或国际修辞话语。这种中印形象一体化的认知在此后的中国领导人那里不断得到继承与发挥。例如,1996年11月28日,江泽民在印度总统举行的欢迎宴会上致辞时指出,“中印两大民族自古以来就是好朋友、好邻居……中印两国都是发展中国家……中印都是当今世界的重要国家……可以肯定地说,我们的共同利益远远大于分歧,相互之间都不构成对对方的威胁。我们应该彼此信任,互利合作。”*转引自张敏秋主编:《跨越喜马拉雅障碍:中国寻求了解印度》,重庆:重庆出版社,2006年版,第17页。江泽民此处提及的一些关键词如“好朋友”、“好邻居”、“发展中国家”、“当今世界的重要国家”和“彼此信任,互利合作”等,典型地体现了对毛泽东时代和邓小平时期中国领导层印度观的历史承继和适度发挥。

总之,自1982年邓小平会见印度客人发表演说起,中国领导层的对印认知开始出现延续至今的“新思维”,即将对印认知与中印双向认知紧密地联系起来加以考量,从而使中国的印度观或印度形象始终带有形象一体化的色彩。这说明,中国高层政治精英的对印认知摆脱了以前的单向思维,转为双向互动的思维方式。这种中印形象一体化的结构或国际修辞话语,以我为主但又公平合理,充分体现了对印度迅速崛起的清醒认识,也展示了对印度国际地位不断上升这一事实的积极赞赏。正是因为这种新思维的出现,中国对印认知在最高决策层那里,得到了丰富多彩、灵活多变的表述。

在当代印度政治家中,尼赫鲁无疑是与中国文化、中国政治现实联系最紧密的人之一。他不仅有过几次中国体验,还对中国文化、中国社会现实与中印关系有过诸多深入思考。作为印度开国总理和中印关系发展的见证人,尼赫鲁的中国观无疑是变化最大、内涵最为丰富的一种,典型地体现了20世纪中期印度高层的中国认知,也代表了当代印度中国观转型的一种潮流。“从个案研究层面看,尼赫鲁代表了印度对中国的认知。他的中国观体现了西化印度人思想在行动中遇到的两难困境,内部需求和外部现实首先通过其中国认知的变化产生剧烈冲突。”*Krishna Prakash Gupta, “Indian Approaches to Modern China-II: A Social-Historical Analysis”,ChinaReport, Vol.8, No.5, September-October, 1972, p.44.按照K.P.古普塔的观点,尼赫鲁的中国观可以大致分为1927至1949年、1949至1959年和1959至1963年这三个时段的研究,“人们可以在尼赫鲁的中国观中确认三个时段。他以狂热崇拜的心态开始认识中国,成熟期则在警觉中寄望于中国,然后在震惊中对中国产生幻灭感。”*Krishna Prakash Gupta, “Indian Approaches to Modern China-II: A Social-Historical Analysis”,ChinaReport, Vol.8, No.5, September-October, 1972, p.44.换句话说,古普塔使用的“崇拜”、“警觉”和“震惊”等词语,可以大致概括尼赫鲁中国观演变的曲折轨迹。

后冷战时代,中印两国领导人顺应民意和时代潮流,开始进一步调整双边关系。从过去20多年来印度政治高层的对华认知来看,他们也有过很多反复和曲折。为了国家的长远利益,印度政府总体上仍然愿意与中国维持睦邻友好关系,他们将中国视为发展道路上的战略伙伴。这与印度高层领导大多能够审时度势,把握全球化时代赋予中印各自的历史机遇不无关联。

近年来,中印两国领导人强调创造和维护共同发展空间的“双赢”思路,强调合作建设亚洲世纪,这是中印领导层双向认知平衡性的一大特征。以2015年5月发表的中印联合声明为例,“两国领导人同意,作为地区和世界大国,中印同时复兴为实现亚洲世纪提供了重要机遇……作为两个最大发展中国家、最大新兴经济体和国际格局中的重要力量,中印两国之间的建设性关系模式为推进国与国关系、完善国际体系提供了新的基础。”*《中华人民共和国和印度共和国联合声明》,人民网,2015年5月16日,http://paper.people.com.cn/rmrb/html/2015-05/16/nw.D110000renmrb_20150516_2-02.htm

六十多年来的中印高层双向认知,除了各自具有复杂的变化轨迹外,它们之间还存在一些明显的差异。例如,中国领导人的印度认知在20世纪50年代的双边关系“蜜月期”中,没有出现分层或分化的现象,而印度领导层的对华认知则存在尼赫鲁和帕特尔等右翼人士的观点分歧。并且,尼赫鲁本人的对华姿态也并非像毛泽东对待印度的心态那么纯粹和单一。20世纪80年代至今,中印关系改善以后,中国领导人的对印认知多以中印合作或中印形象一体化为基调,没有出现“印度威胁论”等不和谐声音;而印度高层则出现过“中国威胁论”的不和谐声音。这些微妙的差异,是观察和研究中印双向认知演变规律、自然也是研究中印关系发展规律的切入点。

当代中印双向认知平衡性的第二个特征是,20世纪50年代中印关系“蜜月期”里,中印双方的学者、作家均对对方国家的形象进行了不同程度的美化。其中,有的形象美化明显带有善意的误读成分。当然,双方在以积极心态观察对方时,也表现出一些微妙的差异。一些中国学者以写实的手法或写意的浪漫,积极渲染印度民众对华友好的热忱,而印度学者则注重对中国社会发展美好一面的描摹,这种姿态有时还上升到印度学习中国的高度。相比而言,中国作家和学者对印度普通人和社会风尚的观察和思考,不及印度同行的中国观察那么仔细而深入。这些差异自然是中印双向认知平衡性中的一种伴生物。历史地看,印度强调学习中国的姿态,似乎可追溯到殖民时期的印度政治精英和知识精英对中国形象的积极利用姿态上。

在中印关系“蜜月期”里,即使发现对方国家存在“不尽如人意”的一面,某些作家和学者似乎也并不介意。这反映了中印友好的时代氛围对两国民意的积极影响。例如,50年代长驻中国的一位印度记者在其回忆录中写道,“我已经完成了关于新中国的报道。在一个为冲突和痛苦所折磨的世界里,我尝试去发现一个伟大国家的灵魂。我刻意避免涉及任何并不光彩且令人难堪的主题。我在华时并不刻意探讨(中国社会)生活的丑陋一面。”*Dhirendranath Dasgupta,WithNehruinChina, Calcutta: National Book Agency, 1955, p.148.

1962年中印边境冲突爆发后,当代中印文化心灵对视出现了新的动向,即中印学者、作家之间开始出现互贬对方的趋势,这是其双向认知平衡性的第三种特征。中印双向认知的这种畸形因素至今尚存“余毒”,它使双方的某些学者、作家和普通民众看待对方时,呈现出贬低对方的趋势。

二、双向认知的错位性

人类历史进入20世纪下半叶后,中印双向认知除了前述某些平衡性的表征外,还出现了诸多的错位色彩或曰不对称现象。当代中印双向认知的诸多错位特征包括:“蜜月期”中印政治精英和知识精英关注对方的重点不同、中印交恶期双方关注点仍有差异、当代中印学者、作家、游客等对对方国家文化和社会风俗等的认识各不相同等。

印度独立和新中国成立以后的20世纪50年代,中印双向认知开始出现第一种错位现象。其中,印度关注中国的政治体制和发展道路、背负强烈的“西藏情结”,而中国观察印度时并无相应的政治视角或地缘政治视角。

虽然森德拉尔和卡兰吉亚等对华友好人士在观察中国时,忽略中印之间的意识形态差异,但却并不能屏蔽另外一些印度人士观察新中国的意识形态视角。就20世纪50年代印度对华认知的三派支流而言,第一派即反共色彩浓厚的右翼人士最为引人注目。该派人士受西方所谓“民主”、“自由”思想的影响很深,他们以意识形态在中印政治制度之间划界。在印度,持这一观点的人往往借中印边界问题等考量中国 “邪恶” 的一面,并喜欢鼓吹、散布中国对印度国家安全的“潜在威胁”或“严重威胁”。在此基础上,中国便成为印度安全的“潜在敌人”。*Krishna Prakash Gupta, “Indian Approaches to Modern China-II: A Social-Historical Analysis”,ChinaReport, Vol.8, No.5, September-October, 1972, p.38.这方面,时任印度内政部长的帕特尔(Sardar Vallabha Patel)是一位“先驱”,他也是最早对中国进行妖魔化处理的典型代表,是印度版“中国威胁论”的始作俑者。右翼人士戈尔(Sita Ram Goel)在书中质疑是否存在比印度和其他国家更为紧密的“特殊的中印文化关系”,并称其为“大可争论”的问题。*Sita Ram Goel,TheChinaDebate:WhomShallWeBelieve? Calcutta: Society for Defence of Freedom in Asia, 1953, p.6.如此心态的背后,不难瞥见其建构中国形象时所取的意识形态视角。

帕特尔等人的思想特别是其“中国威胁论”,对当代一些印度“鹰派”学者仍有影响。不过,20世纪50年代,中国政治家和学者并没有将印度视为“安全威胁”,这是一种明显的认知错位现象。在某些印度学者和政治家以意识形态的眼光打量新中国时,中国政治家、作家和学者却以激情洋溢的语言或以玫瑰色的笔调尽情抒发对于印度及印度人民的热爱和敬意。例如,50年代访印的中国作家杨朔在面对印度文化风情或自然景观时,不自觉地联系起印度人民的命运、理想和前途进行思考。他写道,“从爱楼拉,我们看到这个民族辉煌的过去;从南格尔,我们可以看见这个民族更辉煌的将来。印度就是这样一个民族,永远抱着美好的理想,不惜为这种理想而献身。”*杨朔:《亚洲日记》,北京:北京出版社,1957年版,第41页。杨朔的叙述中带有一丝“文化误读”的心态,但他显然未将印度所实行的资本主义民主制度作为观察和思考印度的基点,而是以中国的社会主义发展模式去“比附”印度。这自然是对印度形象的美化和拔高,而不是对印度进行贬低和丑化。这和帕特尔等人观察中国的意识形态视角有天壤之别,从而体现了那一时期中印双向认知中某些耐人寻味的不对称性。

中印关系自1959年起,结束了“蜜月期”而进入了交恶期,随之便是双方长久的敌视和冷漠。这对此后的中印双向认知影响深远。但其中仍然可以发现一些引人注目的认知失衡,这也是当代中印双向认知错位的第二种表征。中印聚焦对方的领域显然不同。例如,中国关注印度当时的农民起义即“纳萨尔巴里运动”,其实质是中国开始以意识形态视角观察印度,印度则在继续借用西方视角观察中国的同时,着力关注中国对印度所谓的“安全威胁”问题。印度的“中国威胁论”就此埋下深远的“伏笔”,而中国则开始感受到来自印度的“敌意”。

中印边境冲突后,中国方面虽然不把印度视为双边关系层面上的“安全威胁”,但却认为印度对中国“充满敌意”。*随新民:《中印关系研究:社会认知视角》,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7年版,第79页。与此相反,印度不仅认为中国对印度充满敌意,而且是无时不在的“安全威胁”。“敌意”与“威胁”,无论从汉语或英语语境看,这两个词语的涵义都存在明显的差异。这充分地体现了中印在一个特定时期内的认知失衡,其实也在某种程度上涉及意识形态和地缘政治两种视角的交锋。这是其双向认知错位的第三种表征。

20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印度对中国虽不乏意识形态的观察,但其关注的重点在国防安全领域,这便是印度版“中国威胁论”一时间甚嚣尘上的主要动因。它反映出边境冲突溃败后的印度对自身国际地位急剧下滑的焦虑和担忧。

迄今为止,“中国威胁论”在印度尚未销声匿迹,这表明了边境冲突失利对印度人士持久的负面影响,而中国则没有这一心理负担。“中国希望在自己的南边有一个稳定而不闹事的邻居,这一点是完全理性的。说到底,印度并不处在中国的主要战略方向上。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基于实力差距,印度也不可能成为中国的主要战略威胁。”*叶海林:《不对称需求对中印关系的影响》,载《印度洋经济体研究》,2014年第1期,第13页。因此,“印度威胁论”在中国并无多少市场可言,中国方面至多只是感到来自印度的敌意而已,它的强度随中印关系变化而变化。这自然也是中印当代双向认知失衡的基本内容。

近年来,“中印大同说”在印度和中国的不同反响,也体现了中印双向认知的非对称性。这似乎可视为上述第三种认知错位的特殊表现之一。某种程度上,这是地缘文明视角与地缘政治、意识形态视角无法顺利对接而产生的负面效应。

考察当代中国学者、作家、留学生、游客与印度作家、学者、记者对对方国家的不同记叙和认识,人们也可发现当代中印双向认知存在的某些不对称现象。*尹锡南:《中印人文交流研究:历史、现状与认知》,北京:时事出版社,2015年12月版,第119—140页。这可视为当代中印双向认知错位的第四种表征。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很多中国学者对于印度文化的热爱非常纯净,并不掺杂意识形态的考量;而某些印度学者即便是热爱中国文化,但其中国游记却难以摆脱意识形态的干扰。此外,中国赴印留学或观光者的某些游记的确不乏贬低印度的书写姿态,但更多的却是对印度文明的赞美和崇敬,对现实印度的深刻思考和理想憧憬。与之相反,印度作家、学者或留学生来华者也有赞赏中国文化、认同中国现实者,但作为跨文化的书写群体,他们难与中国同行书写印度的积极色彩相媲美。这似乎与当代中印政治互动的曲折多变在双方心灵中刻下的不同烙印有关。

三、 双向认知的规律和相关思考

通观印度中国观的历史演变可以发现,印度独立前受西方中国观影响较小,对西方中国观负面成分吸收不多。而当代印度受西方中国观影响较大,其中道理不难明白。对于尼赫鲁、辩喜和奥罗宾多等知识精英而言,中国形象的意义是正面的,博大精深的印度传统文化和源远流长的中印文化交流是其对中国产生文化认同的心理基础。后殖民时期特别是20世纪50年代末中印交恶以来的很长一段时期,印度中国观开始丧失文化自觉,无形中为借用西方之眼看中国打开了“潘多拉盒子”。印度学者认为,中印关系恶化前,存在一种 “认识中国的印度中心观”(Indocentric view on China)。“然而,1959年以后,印度出现了一种强烈的趋势,即日益依赖美国的中国观察家们对中国的评价。”*S.K. Ghosh & Sreedhar, eds.China’sNuclearandPoliticalStrategy, New Delhi: Young Asia Publications, 1975, p.8.这种带有偏见的美国中国观不利于印度形成正确的中国观,它不仅使人们“受害于保守歪曲的中国观,也在基本的中国认知上存在着重要误解”。*S.K. Ghosh & Sreedhar, eds.China’sNuclearandPoliticalStrategy, New Delhi: Young Asia Publications, 1975, p.11.具体地说,50年代的中印关系“蜜月期”里,印度对华认知的主流姿态是忽略中印政治体制差异。边境冲突爆发前后,这种立场的彻底转向蓄意放大了政治体制的差异。这鲜明地体现了印度中国观演变中的意识形态偏见,实质上是借用西方之眼看中国的必然结果。20世纪后半期,在印度或隐或现、时断时续的“中国威胁论”,也无法排除其与西方“中国威胁论”遥相呼应的嫌疑。

中国方面的情形略有不同,中国近代以来的印度认知既存在梁启超和孙中山等人的积极姿态,也存在徐继畲、黄懋材、陈独秀等人的消极姿态。比较而言,这种消极姿态似乎更为显著,这与中国当时所面临的救亡图存的严峻局面不无关系,也与某些人开始借用西方之眼看中国且自然过渡到看印度的姿态关系密切相关。当代中国人的印度认知虽然没有完全摆脱借用西方之眼的痕迹,但却更趋独立而客观。这从中国领导人对印度的认识和论述便可见一斑。中印形象一体化的新思维,为印度领导人的中国观与之顺利对接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中印双向认知在很多时候都存在复杂的格局或面貌,这也是一种构建对方形象的散点透视或多维视角。中印争取民族独立的近现代时期,部分中国人眼中的印度是具有无限的文化亲和力的历史伴侣,或可以引为政治同盟的“难兄难弟”;另一部分人则视其为无可救药的“失败者”的代名词,是中国救亡图存必须时刻警惕且绕道而行的“反面样板”。当代中国部分人眼中的印度仍旧是具有文化亲切感的东方近邻,是中国可以与之同呼吸、共命运的东方伙伴,是中国在国际政治舞台、国际贸易等各个领域加强合作的潜力无限的亚洲大国。也有部分人视其为对华敌意重重且可能会加入日美同盟、试图遏制中国的一份子,或视其为经济发展落后、社会习俗难以理解、文化精神非理性且具有宗教狂热情感的国家。就当代印度而言,其中国观在每一阶段并非铁板一块的静止状态,而是动态地塑造着正负两面的中国形象,这两面形象中各自的色彩强弱也在不停地发生变化,以20世纪中后期印度认识中国的主流和支流心态的轮番出现为基本表征和规律,也与鸦片战争至新中国成立前夕的100多年的情形形成鲜明对照。究其原因,民族国家身份的建构、地缘政治的现实考量、冷战和冷战后国际局势的变化万千、西方中国观的负面影响等复杂因素,使得当代印度中国观难以重现殖民主义时期那种纯粹而单一的美好形象。当然,仔细审视近代印度人士的中国观仍会发现,他们中有些人即使对中国文化充满亲切的崇拜感、对中国受西方列强压迫充满同情,但偶尔也会暴露一下中国形象的“阴暗面”。总之,中印双向认知在近代以来的每个时期都存在这种“多声部”的格局,区别只在于某个时期某种调式为主流,另一时期另一调式为主流罢了。这种双向认知的复杂格局提示我们,要重视某一阶段内中印对对方的负面认识,但又不必为此“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因为,双向认知是有一定历史规律可循的,双向认知的复杂多维决定了这一点。只有如此,我们方能在研究中印关系的过程中既具备历史纵向的思考深度,也坚持辩证合理的思维方式。

此外,对近现代印度中国观和当代印度中国观进行历史比较,还可发现一些复杂而微妙的历史规律。先看印度。近现代印度认为中国是一大文明古国,能够引领亚洲复兴,其关于中国的浪漫想象是一种文化利用。而将中国设计为印度民族独立斗争中的学习榜样,则是对中国形象的政治升华。与此相对,当代中印关系的“蜜月期”中,印度将中国的文化利用和形象认同化作了在社会、经济发展方面学习中国的具体行动,并在具体评价过程中,将中国的经济发展、社会进步与中国的政治体制脱钩。中印边境冲突爆发后,印度中国观有过很长一段时期的妖魔化逆流。但在21世纪初,它又出现了一种理性回归的态势,这从印度高层在一段时间的徘徊犹豫后回归理性的对华认知可以看出。印度领导人近年来赞赏或强调当代中印携手发展的“足够空间论”便是一例。在此背景下,一些学者呼吁,在社会发展和经济建设上学习中国,但同时却不将经济发展与政治体制脱钩。这种似曾相识的姿态耐人寻味,它体现了中印关系的历史纠葛对部分人的心理“重压”,也体现了他们借用西方之眼看中国的偏见。谭中等人提出的“中印大同说”因缺乏适宜的气候,遭到一些人的冷嘲热讽。这和当初泰戈尔联合中印、复兴东方文明的理想设计在中国遭到部分人冷漠比较相似。

再看中国,情况类似但又明显有别。近现代大多数中国人将印度视为友好的历史伴侣和可以同甘共苦、携手争取各自民族独立的“难兄难弟”,这是文化想象和形象认同的一种表现。即便是陈独秀和辜鸿铭等人消极的印度认知,也未阻挡中印携手抗击外侮的历史大潮。经历中印边境冲突等一系列不幸事件后,很长一段时期内,中国的印度形象是负面甚至是模糊的,印度似乎成了中国的一位“遥远的邻居”。近年来,国内虽有丑化印度形象的某些媒体报道,或有关于印度社会的某些误读、曲解,但中国政治家和越来越多的学者认识到,印度仍旧是中国在国际政治舞台上施展身手时可以合作的好伙伴,是具有独立外交判断力的智慧国度。《中印文化交流百科全书》在近期的问世,标志着中印两国正在强化印度的智慧与文明以及中国的包容与博大,从历史视角描述几千年中印文化交流的友好和亲切。印度中国观演变和中国印度观演变的这种渐进式反复或潜在规律恰好说明,近代以来的100多年里,中印关系的文化基础仍未夯实,民意基础急需强化,中国形象与印度形象亟待优化。尽管如此,全球化时代中印经贸关系的深化、中印人文交流的逐步增强等因素,必将慢慢改变中印双向认知过程中的负面因素。“近年来,比起传统的地缘政治和安全关切,地缘经济变得更加重要。因此,印度和中国必须学会和平相处,相互合作。这就正如有人所说的那样:‘你可换朋友,但你不可换邻居’。”*Bhawna Pokharna,India-ChinaRelations:DimensionsandPerspectives, New Delhi: New Century Publications, 2009, pp.304-305.在这种超越“非敌即友”认知模式而强调合作共赢的时代潮流面前,未来的印度中国观和中国的印度观必将展现新的风貌,中国形象和印度形象也将逐渐得以优化,从而在很大程度上回归历史长河中的某些积极色彩和乐观调式。这可视为印度中国观和中国印度观未来的发展趋势或潜在色调。

双向认知失衡是中印关系史曲折发展的特殊规律,也是考察当代中印互动交流的一面“文化之镜”,自然还是中国政治家和学者反观自身的“心灵之镜”。殖民主义时期,泰戈尔和奥罗宾多等人联合中印的热情遭到除孙中山、梁启超等少数人外的很多中国政治和知识精英的冷遇,这与双向认知错位密切相关。康有为和辩喜对对方国家认识的无法对接也是一种典型的认知失衡。20世纪50年代以来,中国政治家和作家、学者们有时习惯以“勤劳”、“善良”或“伟大”等褒义词来描述、恭维或定义印度人,而印度政治家、作家或学者几乎很少以对等或近义的国家修辞话语描述、定义中国人,有时甚至还反感这种善意的恭维。这里略举一例:T.K.穆力克(T.K. Moulik)是1980年代初访华的印度专家。1980年,他随团访问中国。回国后于1982年出版了《毛泽东中国的困境》。他在书中写道,“对我们印度人而言,中国的确是一个热情友好的、宾至如归的地方。”*T.K. Moulik,Mao’sChina:TheDilemma, Bombay: Somaiya Publications, 1982, p.14.但是,在热情友好的中国人面前,穆力克遇到了始料不及的尴尬,“我对中国人常常对印度人所说的话感到好笑。任何时候,只要我一介绍自己是印度人,他们就会说:‘印度人民勇敢而勤劳。’一开头,我感到他们是在耍恶作剧,讥笑我们在中印边境冲突中的拙劣表演。或者是大家熟悉的中国人的礼貌客气?”*T.K. Moulik,Mao’sChina:TheDilemma, Bombay: Somaiya Publications, 1982, p.7.可见,这种认知错位或曰认知不对称的现象值得探讨。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印度学者自1970年代便开始探索和关注中国与印度的相互认知问题,而印度中国观受中国学者的关注则是近年来的事,且其焦点还集中于当代印度如何认识中国崛起的近期事件上,这恰好揭示了中印相互认知不对称的历史规律,提供了一把能揭秘近代至当代中印关系为何如此跌宕起伏、蜿蜒曲折的“心理钥匙”。从这个角度说,考察印度中国观的某些负面因素,似乎还应思考是否存在其相应的中国因素。这便是反求诸己的题中应有之义,也是总结和思考历史规律的原动力。

综上所述,近代以来中印双向认知存在很多平衡对称的特点,但也存在许多不对称的错位现象。无论是平衡对称还是错位失衡,中印文化心灵对视的考察或历史探索都会给人诸多启示。例如,从当代中印双向认知来看,毋庸置疑,印度对华认知的积极因素极大地促进了中印关系的健康发展,但其消极因素却对中印关系发展带来了不容忽视的很多复杂问题。中国对印认知的积极因素和消极因素也存在相似的国际关系效应。在新的世纪里,中印如何看待对方的崛起,如何构建客观合理的印度观与中国观,应当成为当前中印关系研究的一个重点。

从印度方面来说,首先,其朝野各界人士应该弱化中印竞争意识,强化中印合作意识,并藉此弱化乃至最终理性地消除“中国威胁论”对中印关系的负面影响;其次,增加公共外交力度,加强中印文化交流,培育印度对中国文化的亲和力,这些都是印度培育理性而成熟的中国观的必要前提和充分条件;此外,加强对中国国情的了解,摒弃意识形态或情绪化的中国认知,学会换位思考,这也是印度培育成熟理性的中国观的重要一环。由于边境冲突、意识形态等复杂历史因素,印度中国观存在很多偏激的色彩或情绪化痕迹,这方面的例子在印度学界不胜枚举。只有超越政治制度的差异,超越思想信仰的差异,认真了解中国文明的悠久历史和中国社会的发展现状,倾听来自中国而非西方的声音,在不同思想和观点的自由对话中找寻中印学术界的兴趣点和共同着力点,才能形成理性而成熟的中国观。

从中国方面来说,首先,各界人士应该培育成熟的印度观,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环。中国学者和政治家必须高度重视印度,重视印度研究,引导中国民众正确地认识印度历史文化和国情现状;其次,提倡中印跨国学术合作,如合作研究中印关系史或其中双方感兴趣的重大问题,合作翻译文化经典,有利于促进中国印度观和印度中国观的良性互动,为双方正确、客观、理性地看待对方创造更多的学术前提和有利条件。早在20世纪初,陈天华便以下述文字呈现了部分中国人对印度乃至整个亚洲文明的文化误读,“亚洲的国,除了印度的人(印度人也是欧洲的白色种,但年数好久了,所以面上变为黑色),皆是黄种人。”*陈天华:《警世钟》,载任访秋主编:《中国近代文学大系》(卷十三),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3年版,第434页。这番话写于中印文化交流基础薄弱的近代,其误读之因不难理解。1918年8月15日,陈独秀在一篇短文中,以印度人虔诚信神为例,对印度当时的积贫积弱进行分析。他说,“印度人信神之愚如此……诚如其言,则一民族之思想,永应恪守生民之典型,绝无革新之理,此印度人笃旧之念之至深,而其国所以日益削弱也。”*陈独秀:《信神与保存国粹》,载任访秋主编:《中国近代文学大系》(卷十三),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版,1993年,第597页。陈独秀虽有以印度之镜反照自身之意,但其论据的力度和精度却值得商榷。上述两人观察印度的缺陷,至今在很多中国人那里,还能发现相似的痕迹。他们对印度的历史文化和现实国情不太了解或疏于了解,甚或无心了解。在这种情况下,如果通过学术层面的人文交流及思想互动,就能培育对印度和印度文化的兴趣,为更好地认识对方创造条件。进一步说,通过文化对话、学术合作,淡化双方对某些历史问题的敏感,理性而成熟的中国观与印度观方可形成。

【中图分类号】D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53-1227(2015)06-0023-14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文化视角下的中印关系研究”(项目编号:11JJD810024)的阶段性成果。

**尹锡南:四川大学南亚研究所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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