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 构——《〈管锥编〉艺理引义》之一

林 方 直

(内蒙古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1)



祖构
——《〈管锥编〉艺理引义》之一

林 方 直

(内蒙古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1)

摘要：祖构，即仿效前文本的制作，是文学创作实践中常有的现象，至于其优劣长短，不能一概而论，有所因变新创则良，“规仿太切，了无新意”则为莠也。

关键词：祖构；中国文学；《管锥编》

《管锥编》发掘探索文心艺理，着眼于心源物始，擅长于考镜源流，寻绎其条理规律，揭示其机杼悠同。通常做法为先拈一条出典，立为典型范式，有了发凡起例，后面援例跟进，以类相从，并且充类至尽。亦所谓“示大道之原，连类互证焉”。我们从中便可看到林林总总的原型、母题、祖构、模型。本文讨论祖构之艺理。

祖构：仿效前文本的制作。皇甫谧《三都赋序》：“而长卿(司马相如)之俦，过以非方之物，寄以中域，虚张异类，托有于无。祖构之士，雷同影附，流宕忘反，非一时也。”(《文选》卷四十五)徐纶《元化长寿禅院记》：“院主以余祖构是务，翰墨为功，爰托寄题，以传悠久矣。”(《全唐文》卷856)清毛先舒《诗辩坻》卷二：“陈伯玉律体……沈、宋堂皇，悉皆祖构于此。”王士祯等《师友诗传录》：“祖构之士，雷同附和，罔知所终。”祖构是文学创作实践中常有的现象，至于其优劣长短，不能一概而论，有所因变新创则良，“规仿太切，了无新意”则为莠也。

一、丫叉句法《毛诗正义》卷论六关雎(五)丫叉句法

《毛序》云：“是以《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爱)窈窕，思贤才。”钱氏云：此古人修词一法。如《卷阿》“凤凰鸣兮，于彼高岗；梧桐出兮，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雝雝喈喈。”以“菶菶”句近接梧桐而以“雝雝”句远应凤凰。《史记·老子、韩非列传》：“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以为纶，飞者可以矰。”谢灵运《登池上楼》：“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栖川惭渊沉。”杜甫《大历三年春出瞿塘峡》：“神女峰娟妙，昭君宅有无；曲留明怨惜，梦尽失欢娱。”亦皆先呼后应，有起必承。而应承之次序与起呼之次序适反。古希腊谈艺谓之“丫叉句法”。

《全上古——六朝文》卷论三，题：丫叉句法韩愈《奉和裴相公东征途径女儿山下作》：“旗穿晓日云霞杂，山倚秋空剑戟明。”五百家注引洪兴祖曰：“一士人曰：以我之旗，况彼云霞；以彼之山，况我剑戟。诗家谓之‘回鸾舞凤格’。”实亦丫叉句法，风物之山紧接云霞，军旅之旗遥承剑戟。……杜甫《寄张十二山人彪》：“草书何太苦，诗兴不无神；曹植休前辈，张芝更后身；数篇吟可老，一字买堪贫。” 三、四句逆接一、二句，而五、六句又顺接三、四句，皆有意矫避平板。……

至若《焦仲卿妻》：“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王僧孺《为人伤近而不见》：“我有一心人，同乡不异县。异县不成隔，同乡更脉脉。”江淹《恨赋》：“春草暮兮秋风惊，秋风罢兮春草生。”……王维《送梓州李使君》：“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常建《送楚十少府》：“因送白鹤操，赠之双鲤鱼；鲤鱼在金盘，别鹤哀有余”；胥到眼即辨。

除钱氏举例还有：《庄子·天地》篇：“封人曰：‘寿、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女独不欲，何也？’尧曰：‘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是三者，非所以养德也，故辞。’”杜甫《兵车行》：“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宋濂的《送东阳马生序》，勉励人刻苦求学上进，章法上自觉而鲜明地采用顺起逆承的形式。前半部记叙作者当年求学的刻苦艰难经历，包括四个层次四项内容，依次是：a、借书抄书之勤苦：“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b、求师问学之苦衷：“尝趋百里外，从乡之先达执经叩问”。“余立侍左右，援疑质理，俯身倾耳以请；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礼愈至屗敢出一言以复；俟其欣悦，则又请焉。”c、“当余之从师也，负箧曳屣深山巨谷中。”d、生活之艰苦：“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至舍，四肢僵劲不能动。”“寓逆旅主人，日再食，无鲜肥滋味之享。”“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略无慕艳意。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 本文后半部记叙当前太学生们学习的优越条件。也包括四个层次四项内容，且逐项与前半部内容相关联相衔接；不过承接的次序与起呼的次序相反，倒转为：d、c、b、a：d、“今诸生学于太学，县官日有廪稍之供，父母岁有裘葛之遗，无冻馁之患矣”；c.“坐大厦之下而诵诗书，无奔走之劳矣”；b.“有司业、博士为之师，未有问而不告、求而不得者也”；a.“凡所宜有之书皆集于此，不必若余之手录，假诸人而后见也”。

按：“丫叉句法”，是两个文字系统首尾顺序的反对应、逆对应。数学语言称作对称性交换同构。“岸上蹄踏蹄，水边嘴对嘴”，毛驴和它水中的影子，便是对称性交换同构。巴赫的《音乐的奉献》所使用的“卡农”技巧，就是同构；卡农结构是在伴句中把导句的主题变为它的倒影，即逆行同构、逆行卡农。上举中国文句，就是“逆行卡农式”章法。

二、“七体”辞赋

《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卷论十八，枚乘《七发》，题：“七”标目。钱先生论曰：

平步青《霞外攟屑》卷七谓自枚乘创体，唐前作《七》者可考见四十家，唐后不胜举。窃谓尚有名不标《七》，……而实属《七》林者，更难烛照数计。洪迈《容斋随笔》卷四谓继枚乘而作此体诸篇“规放太切，了无新意，柳子厚《晋问》用其体，而超然独立机杼。”

按，《太平御览》卷五百九十记载祖构《七发》的情形：傅玄《七谟序》曰：昔枚乘作《七发》，而属文之士若傅毅、刘广、崔骃、李尤、桓麟、崔琦、刘梁、桓彬之徒，承其流而作之者纷焉。《七激》、《七依》、《七说》、《七触》、《七举》、《七误》之篇，於通儒大才马季长、张平子亦引其源而广之。马作《七广》，张造《七辨》，或以恢大道而导幽滞，或以点瑰奓而讬调咏，扬晖播烈，垂於后世者，凡十有馀篇。自大魏英贤迭作，有陈王《七启》、王氏《七释》、杨氏《七训》、刘氏《七华》、从父侍中《七诲》，并陵前而邈后，扬清风於儒林，亦数篇焉。

又引《文心雕龙》曰：枚乘摛艳，首制《七发》，腴辞云构，夸丽风骇。……自《七发》以下，作者继踵，观枚氏首唱，信独拔而伟丽矣。及傅毅《七激》，会清要之工；崔骃《七依》，入博雅之巧；张衡《七辨》，结采绵靡；崔瑗《七厉》，植义纯正；陈思《七启》，取美于宏壮；仲宣《七释》，致辨於事理。观其大抵所归，莫不高谈宫馆，壮语田猎；穷瑰奇之服馔，极蛊媚之声色，甘意摇骨髓，艳辞洞魂识。虽始之以淫侈，终之以居正；然讽一劝百，势不自反。

三、四至体制

同上则，题：词赋中写四至。

《战国策》中游说，如《秦策》一苏秦说秦惠王曰：“大王之国，西有巴蜀汉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东有崤函之固”，《楚策》一说楚惠王、《赵策》二说赵王、《齐策》一说齐宣王等仿是，犹地理图也。词赋中写四至，则意在作风景画耳。卷二一司马相如《子虚赋》：“其东则有蕙圃衡兰云云，其南则有平原广泽云云，其西则有涌泉清池云云，其北则有阴林巨树云云”，……敷陈侈于《七发》，与《全上古三代文》卷一○《招魂》、《大招》之以“无东”、“无西”、“无南”、“无北”为间架者，手眼无异。后汉以还，张衡《西京赋》、冯衍《显志赋》、刘劭《赵都赋》、左思《束都赋》之属，相沿成习。他体亦复踵事，如张衡《四愁诗》、鲍照《登大雷岸与妹书》、王屮《头陀寺碑文》、苏轼《李氏园》及《登常山绝顶广丽亭》，而鲍照《书》尤振绝，一扫平铺板列之陋。吴质《在元城与魏太子牋》因地及史，环顾四方，缅怀百世，能破窠臼；习凿齿《与桓秘书书》师法之。苏轼《超然亭记》中“南望马耳常山”一节，又《赤壁赋》中“西望夏口、东望武昌”一节，皆脍炙人口，实即吴、习两《书》机杼也。

按：本卷论第八二则，引述了“吴、习两《书》”。又补充之：宋后仿构不厌，聊拈一例，列四至而小变者：钱谦益《牧斋初学集》卷四一《徐州建保我亭记》：“登斯亭也，西北望芒砀，刘季朱三之枌榆犹在也；西俯白门楼，曹公之所缚吕布也；东南临吕梁，吴明彻之所堰泗以灌徐也；又东眺泗水三城，高齐之所版筑以扼陈也。”

四、拟云于梦

《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卷论七：

荀卿《云赋》：“精微乎毫毛，而大盈乎大寓。……充塞大宇而不窕，入郄穴而不偪。”按荀子赋云诸语，东汉赵壹《迅风赋》移以赋风：“纤微无所不入，广大无所不充，经营八荒之外，宛转毫毛之中。”然几无不可形容道或理之致广大而极精微者。《知赋》：“大参乎天，精微而无形。”杨倞注：“言知虑大则参天，小则精微无形，”王先谦《集解》引《读书杂志》所举《大戴礼》、《管子》等语参证；盖荀早自以写有形之云者移状无形之知矣。《淮南子·原道训》：“舒之幎于六合，卷之不盈于一握。……神托于秋毫之末，而大宇宙之总”；扬雄《太玄经·太玄攡》第九：“纤也不薉，广也包畛”，又《解嘲》：“大者含元气，细者入无伦”；陈子昂《感遇》之一一：“舒可弥宇宙，卷之不盈分”；白居易《和答诗》之五《四皓庙》：“由来圣人道，无朕不可窥，卷之不盈握，舒之互八陲”；《河南二程遗书》卷一一《伊川语》：“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同此机杼。

同上卷论一八六，南齐张融《海赋》曰：“浮微云之如梦，落轻雨之依依”，拟云于梦，得未曾有；篇末又云：“风何本而自生，云无从而空灭”，亦相发明。盖云之与梦，皆去来飘忽、境状糢糊；白居易《花非花》：“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即以二事连类；邓椿《画继》卷三载“众”嘲米友仁诗：“解作无根树，能描懜懂云”，正谓云气迷濛如人之睡梦惚怳。崔橹《华清宫》之三：“红叶下山寒寂寂，湿云如梦雨如尘”；皮日休《病后春思》：“牢愁有度应如月，春梦无心只似云”；苏轼《行琼、儋间，肩舆坐睡，觉而遇清风急雨》：“梦云忽变色，笑电亦改容”；孔平仲《朝散集》卷五《昼眠呈梦锡》：“春入四支浓似酒，风吹孤梦乱如云”；李从周《清平乐》：“有意迎春无意送，门外湿云如梦”；谭宣子《西窗烛》：“春江骤涨，晓陌微干，断云如梦相逐”；陈逢辰《西江月》：“送春先自费啼红，更结疏云秋梦”；曾栋《过秦楼》：“长日如年，可堪恨雨丝丝，梦云漠漠”；舒梦兰《游山日记》卷三：“七月壬辰。旦暮如呼吸，云如梦思：朝云之变化，则闲情妄想也；夜云之变化，则香衾好梦也”；江湜《敔堂诗录》卷三《由江山至浦城舆中得绝句》：“万竹无声方受雪，乱山如梦不离云。”西方文家有云：“云如天之沉思，游想及恶梦”；或云：“诸天正作梦，浮云成族，在君家屋山上过”；体物会心，正尔不远。

五、《答客难》体制

东方朔的辞赋《答客难》，假设客人诘难作者，作者自我辩解，以此方式巧妙智黠地发泄不平、寄托孤愤。客先发诘难他：苏秦、张仪得大国君主器重，身居相位，泽及后世。你的智能才干海内无双，却为何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执戟？他答辩说：彼一时也，此一时也。战国士贵，国君得士则强，失士则亡；今则不然，圣帝一人“举事，犹运之掌”。在此专制之下，士人不凭你“贤与不肖”，才与不才，只凭圣帝“尊之则为将，卑之则为虏，抗之则在青云之上，抑之则在深泉之下；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从而揭露了专制者压抑人才，官场腐败；表达自己怀才不遇，久沉下僚所郁积的满腔悲愤。文章所设诘难与答辩机制，表面富有风趣诙谐，坦荡旷达，内里却深藏苦楚与骨鲠。东方朔首创了这种特殊的文体形式，后人多有祖构，如扬雄《解嘲》、班固《答宾戏》、韩愈《进学解》、柳宗元《起废答》等等，多为名作。

六、落花与芝盖齐飞

《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卷论二五七：

庾信《马射赋》：“落花与芝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按王勃《滕王阁序》警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宋人谓以庾联为蓝本。此原六朝习调，考索者多。(举出十多种文本，兹略)实则六朝文中，厥例尚夥，如《全后魏文》卷五九释僧懿《平心露布》：“旌旗共云汉齐高，锋锷共霜天比净”；《全后周文》卷九庾信自作《贺新乐表》即有：“醴泉与甘露同飞，赤雁与斑麟俱下”，论者尤失之眉睫；王勃文中此类毋虑二十余联，详见《全唐文》卷论王勃《游冀州韩家园序》。……

七、《闲情赋》

陶渊明《闲情赋》：“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馀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经年而见求。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愿在竹而为扇，含凄彪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以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钱先生指出，“祖构或冥契者不少”，列十五家：

如六朝乐府《折杨柳》“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环郎臂，蹀座郎膝边”；刘希夷《公子行》：“愿作轻罗着细腰，愿为明镜分娇面”；裴诚《新添声杨柳枝词》之一：“愿作琵琶槽那畔，得他长抱在胸前”；和凝《何满子》：“却爱蓝罗裙子，羡他长束纤腰”；黄捐《望江南》：“平生愿，愿作乐中筝，得近佳人纤手子，砑罗裙上放娇声，便死也为荣”；李邴《玉楼春》：“暂时得近玉纤纤，翻羡镂金红象管”；刘弇《安平乐慢》：“自恨不如兰灯，通宵犹照伊眠”；《留松阁新词合刻》中董俞《玉凫词》卷上《山花子》：“愿作翠堤芳草软，衬鞋弓”；王士禄评：“仆有诗云：‘愿化芳磁供茗饮，将身一印口边脂’”；毛奇龄《西河合集·七言古诗》卷七《杨将军美人试马请赋》：“将军似妬九华韂”(参见韩偓《马上见》：“自怜输厩吏，馀暖在香韂”)；曹尔堪《南溪词·风入松》：“恨杀轻罗胜我，时时贴细腰边”；朱彝尊《临江仙》：“爱他金小小，曾近玉纤纤”；邵无恙《镜西阁诗选》卷三《赠吴生》之二：“香唇吹彻梅花曲，我愿身为碧玉箫。”段成式《嘲飞卿》之二：“知君欲作闲情赋，应愿将身作锦鞋”；则明言本潜此赋之“愿在丝而为履”。明人《乐府吴调·挂真儿·变好》：“变一只绣鞋儿，在你金莲上套；变一领汗衫儿，与你贴肉相交；变一个竹夫人，在你怀儿里抱；变一个主腰儿，拘束着你；变一管玉箫儿，在你指上调；再变上一块的香茶，也不离你樱桃小”；叠出逞多。顾无论少只一愿，或多至六变，要皆未下转语，尚不足为陶潜继响也。[1](P1222～1224)

按《西厢记》第五本第一折，戏剧情节为：张君瑞在京中了探花郎，捎书给崔莺莺，崔莺莺复信并回赠“表意”之物：汗衫一领，裹肚一条，袜儿一双，瑶琴一张，玉簪一枚，斑管一枝。红云：寄与他有甚么缘故？ 旦云：你不知道，这汗衫儿呀——他若是和衣卧，便是和我一处宿；但黏著他皮肉，不信他不想我温柔。红云：这裹肚要怎么？旦唱：常则不要离了前后，守著他左右，紧紧的系在心头。红云：这袜儿如何？旦唱：拘管他胡行乱走。红云：这琴他那里自有，又将去怎么？旦唱：当日五言诗紧趁逐，后来因七弦琴成配偶。他怎肯冷落了诗中意，我则怕生疏了弦上手。红云：玉簪呵有甚主意？旦唱：我须索有个缘由，他如今功名成就，则怕他撇人在脑背后。红云：斑管要怎的？旦唱：湘江两岸秋，当日娥皇因虞舜愁，今日莺莺为君瑞忧。这九嶷山下竹，共香罗衫袖口，都一般啼痕湮透，似这等泪斑宛然依旧，万古情缘一样愁。涕泪交流，怨慕难收。对学士叮咛说缘由，是必休忘旧！

《闲情赋》欲将自己物化为衣领、裳带、发泽、眉黛、莞席、丝履、身影、灯烛、竹扇、桐琴等以便与意中人身心厮磨；《西厢记》是将汗衫、裹肚、袜儿、瑶琴、玉簪、斑管等实物作自己的化身供夫婿消受。所不同的是，前者为意念中的男对女，后者为现实中的女对男；所发展的是，前者之物的功能，一概奉行情性之爱；后者之物的功能，除性爱，还有拘管、增温、敦固的作用；除示爱，还有示戒的使命。这种有创造性发展的摹构，是成功的摹构。

八、驯神獒害赵盾

《左传》(宣公二年)载，晋灵公荒淫残暴，不听赵盾忠谏，反而“弃人用犬”，“公嗾夫獒焉”。提弥明将猛犬“搏而杀之”，赵盾出逃。事件原本如此，至于屠岸贾驯神獒谋杀赵盾的故事情节，那是元杂剧作家纪君祥的艺术加工创造。

《赵氏孤儿大报仇》楔子：

(净扮屠岸贾领卒子上)……某乃晋国大将屠岸贾是也。俺主灵公在位，……文者是赵盾，武者即某矣。俺二人文武不和，常有伤害赵盾之心，争奈不能入手。……自从得了那个神獒，便有了害赵盾之计。将神獒锁在净房中，三五日不与饮食。于后花园中扎了一个草人，紫袍玉带，象简乌靴，与赵盾一般打扮，草人腹中悬一付羊心肺。某牵出神獒来，将赵盾紫袍剖开，着神獒饱餐一顿，依旧锁入净房中。又饿了三五日，复行牵出，那神獒扑着便咬，剖开紫袍，将羊心肺又饱餐一顿。如此试验百日，度其可用，某因入见灵公，只说今时不忠不孝之人，甚有欺君之意。灵公一闻其言，不胜大恼，便向某索问其人，某言西戎国进来的神獒，性最灵异，他便认的。灵公大喜，说：“当初尧舜之时，有獬豸能触邪人，谁想我晋国有此神獒，今在何处？”某牵上那神獒去，其时赵盾紫袍玉带，正立在灵公坐榻之边，神獒见了，扑着他便咬。灵公言：“屠岸贾，你放了神獒，兀的不是谗臣也？”某放了神獒，赶着赵盾，绕殿而走。争奈傍边恼了一人，乃是殿前太尉提弥明，一瓜捶打倒神獒，……只一劈，将那神獒分为两半。赵盾出的殿门……

明代小说《金瓶梅》中，西门庆一群妻妾之间争宠、倾轧、格斗，当李瓶儿生下子息官哥儿，母以子贵，有了继承权，引起潘金莲的狂妒嫉恨，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此儿幼小孱弱，怕惊吓，她便频频惊扰他。神出鬼没的大黑猫把官哥儿惊吓得抽疯。潘金莲从中得到启发，开始了驯猫害死官哥儿的毒计——

却说潘金莲房中养的一只白狮子猫儿，浑身纯白，……又名雪狮子。……呼之即至，挥之即去。妇人常唤他是“雪贼”。每日不吃牛肝干鱼，只吃生肉，调养的十分肥壮，毛内可藏一鸡弹，甚是爱惜他。终日在房里用红绢裹肉，令猫扑而挝食。这日也是合当有事，官哥儿心中不自在，连日吃刘婆子药，略觉好些。李瓶儿与他穿上红短衫儿，安顿在外间炕上顽耍……不料这雪狮子正蹲在护炕上，看见官哥儿在炕上，穿着红衫儿一动动的玩耍，只当平日哄喂他肉食一盘，猛然往下一跳，扑将官哥儿身上，皆抓破了。只听那官哥儿呱的一声，倒咽了一口气，就不言语了，手脚俱风搐起来。……那李瓶儿不听便罢，听了，正是：惊损六叶连肝肺，諕坏三毛九孔心！

官哥儿被吓死，李瓶儿失子，精神崩溃，活活被潘金莲气死。重要关口，作者站出旁白：“看官听说：潘金莲见李瓶儿有了官哥儿，西门庆百依百随，要一奉十，故行此阴谋之事，驯养此猫，必欲唬死此子，使李瓶儿宠衰，教西门庆复亲于己，就如昔日屠岸贾养神獒害赵盾丞相一般。”可见雪狮子杀手的设计是出于对神獒故事的“祖构”。

以上两个故事如出一辙，机杼莫二，各有对应项：主使者：屠岸贾与潘金莲；被害者：赵盾与官哥儿；宠物杀手：神獒与雪狮子猫；加害步骤：制作加害对象的替身模特，内藏肉食，训练杀手扑食的条件反射，之后实施攻击；杀手的下场：神獒被提弥明劈为两半，雪狮子猫被西门庆摔在石阶上脑浆迸裂。

《管锥编》《列子》卷论《说符》篇，从“条件反射”角度引用了《赵氏孤儿》这段故事，未引《金瓶梅》，但是援引了莫泊桑小说：

写寡妇有独子为人杀，欲报仇，而无拔刀相助者，因扎草为人，加之衣巾，取香肠绕其颈如领带；亡子旧畜牝犬颇猘，妇链系之于草人傍，不与食两昼夜，然后解链，犬即怒扑草人啮其颈断；如是者三月，妇往觅子仇，嗾犬噬而杀焉。18世纪法国神甫曽译《赵氏孤儿》，盛传欧洲，莫泊桑殆本《楔子》谋篇而进一解欤？

莫泊桑的“祖构”，是“进一解”，即反其意而用之，前二者是邪恶害良善，后者是良善除邪恶。

九、《正气歌》祖构《击蛇笏铭》

俞樾《茶香室丛钞》卷八：宋人《儒林公议》云：孔道辅为宁州军事推官，州天庆观有蛇妖，郎将而下日两往拜焉。道辅以笏击蛇首毙之。郓人石介作《击蛇笏铭》，有云：“夫天地有纯正至刚之气，锺物与人。人有死，物有尽，此气不灭，烈烈然亘百世而长在。在尧为指佞草，在鲁为孔子诛少正卯刃，在齐在晋为南董笔，在汉武朝为东方朔戟，在成帝朝为朱云剑，在东汉为张纲轮，在唐为韩愈《论佛骨表》、《逐鳄鱼文》，为段太尉击朱泚笏，今为公击蛇笏。”云云。文信国《正气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以下一段，全本此意。[2](P205)

兹录《正气歌》以相对照：“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

十、壁上观

《史记·项羽本纪》写钜鹿大战：“当是时，楚兵冠诸侯。诸侯军救钜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水浒传》第十三回写杨志与索超在北京斗武：“……两个斗到五十余合，不分胜败。月台上梁中书看得呆了；两边众军官看了，喝彩不迭；阵面上军士们递相厮觑道：‘我们做了许多年军，也曾出了几遭征，何曾见这等一对好汉厮杀。’”金圣叹眉批云：“一段写满教场眼睛都在二人身上，却不知作者眼睛乃在满教场人身上，遂使读者眼睛不觉在两人身上也，真是自有笔墨未有此文也。此段须知在史公《项羽纪》‘诸侯皆从壁上观’一句化出来。”(《水浒传会评本》，北大出版社，1987年版)金批是说此处《水浒》摹构《史记》。

十一、鲁迅、姚雪垠的祖构

作家创作往往要借鉴前文本，也属一种祖构。

鲁迅小说也有借鉴。如《祝福》与《红楼梦》。

《红楼梦》第五回有一幅场景：

宝玉来至上房内间，看见一幅“燃藜图”和一幅对联，便断断不肯在这里了，忙说：“快出去!快出去!”来至秦氏房中，见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又见武则天当日的宝镜，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寿昌公主卧的榻，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秦氏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睡着了。这是宝玉逃离“天理”对人性的异化，顺遂“人欲”之自然。

鲁迅小说《祝福》里也有一幅场景：

“我”回到四叔的书房里，从陈设及其主人上看，这是个程朱理学窝子。祥林嫂就是死在“节烈”、“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以理杀人”的性理屠刀下的。所以，“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到哪去呢？“明天进城去。”去吃“福兴楼的清炖鱼翅”。“福兴楼”是虚拟之处，是能“兴”“福”的地方，因那里的“鱼”代表“食色”。参见闻一多的《说鱼》，得鱼即得食得配偶，生子息，谓之“福”；既保个体生命，又延种群生命，方为真正的“祝福”。而这，恰是祥林嫂被理学剥夺了的，才是其悲剧的根源。

鲁迅有的小说还借鉴了外国作品，《祝福》借鉴了波兰作家显克微支的《一个普兹南家庭教师的日记》。两者在艺术构思和表现手法上都基本一致：其一，都以“我”穿针引线，贯穿全篇，反映主要人物一生的遭遇。其二，“我”有愤激情绪，抒情色彩。其三，主人公米哈斯死于圣诞节的欢乐气氛中，祥林嫂死于祝福爆竹声中。《长明灯》中的“疯子”一心一意想熄灭长明灯，而俄国迦尔洵《红花》中的“疯子”千方百计要摘除红花。《阿Q》的精神胜利法，亦类显克微支的《胜利者巴尔代克》。《狂人日记》与果戈里的《狂人日记》，篇名同，体裁同，狂人及其独白相似，结尾都喊出“救救孩子”，都有狗，以喻人。鲁迅有的小说还借鉴了《儒林外史》、《聊斋志异》、《红楼梦》等。(葛景华《应分清借鉴与剽窃的界限》，1984．7．5，摘引有压缩)

姚雪垠谈《李自成》的创作：“如刘宗敏跃马跳汉水，就吸收了电影手法。按，祖构《三国》第三十四回刘皇叔跃马过檀溪，并附诗渲染。又如写卢象升死后，‘千里雪’未死，杨廷麟去找他，闻马嘶找到了卢的尸体。马对主人有感情。这是从‘白马认死主’的民间故事受了启发。”“小说中一些细节描写，也吸收了古典文学的许多东西。如第一卷下册第二十二章，高夫人夜袭灵宝之后一个傍晚，她立马黄河岸边的一段描写，就是从唐人‘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的诗句中化过来的。第二卷末尾的一段写景抒情，是从《西厢记》‘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的诗句中生发的。”“一些历史故事和民间故事，对我很有启发。我写李自成不带军队去平叛，就是受了北宋画家李公麟(龙眠山人)的名作《免胄图》的启发。这幅长卷画的是郭子仪单骑见回纥。郭子仪靠他自己的威望、信用、机智，使回纥回心转意，与唐朝重新合作。这样的例子，历史上不少，中国有，外国也有。如西班牙伊丽莎白女皇(兼葡萄牙女王)不带军队到葡萄牙去救儿子，也是一个例子。李秀成在苏州的时候，乡下有一个地主叛乱，他的将领们主张派兵镇压，它不同意，亲自坐船去，不动一枪一刀把乱子平定了。我活读了历史，产生了我的石门寨平叛的艺术构思。……第一卷写敌人想包围李过，李过却下马玩耍，以迷惑敌人，使敌人不敢包围，这是受了《史记》中李广故事的影响。”(《文艺理论研究》1984年第1期)

十二、不成功的祖构

“祖构”,有成功有不成功。前构的形神表里是有机统一的，若后摹者徒存前形前表，便是不成功者，不予认可。《管锥编》史记卷论一○：

按马迁此篇(《封禅书》)用“云”字最多，如“其详不可得而纪闻云”，“其牲用骝驹、黄牛、羝羊各一云”，“夜致王夫人及灶鬼之貌云”，“或曰郊上帝诸神祠所聚云”；“则若雄鸡，其声殷殷云”；“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云”之为言，信其事之有而疑其说之非尔。常谈所谓“语出有因，查无实据”也。明之“七子”规橅(模)《史记》，酷好学此。如李梦阳《空同子诗集自序》：“李子曰：‘曹县盖有王叔武云。其言曰’”；宗臣《宗子相集》卷五《赠许簿之海宁叙》：“余少侍家君，家君每言乡长者，必曰许先生云”；又《赠赵公叙》：“余束发出游外傅，盖与子隆自同舎云”；又《游燕子矶记》：“余读金陵诸记，其东北盖有燕子矶云”；又卷六《游滴水岩记》：“余读汀记，归化东北五里盖有滴水岩云”；李攀龙《沧溟先生集》弁以张佳胤序：“盖余嘉靖间为滑令云，而济南李先生守顺德”；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二四《与汪正叔》：“仆尝谓谢茂秦可作诸佛菩萨云”；王世懋《王奉常集》文部卷六《张侍御诗集序》：“某为儿时，则闻家大人言督学御史张公云。”传志之作，厥例更繁，如填匡格，徒成滥调。耳所亲闻，口所自道，身所亲经，而胥作存疑腔吻，以为风神摇曳，令人笑来。《沧溟集》卷一六《送王元美序》推服李梦阳“视古修词，宁失之理”，即不惜以词害意之谓，此类是矣。艾南英《天佣子全集》卷五《再与周介生论文书》指斥“七子”剿袭之弊，有曰：“如太史公曰：‘予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盖相去千年，疑其人之有无也。每见空同、凤洲为人作志铭，辄曰：‘盖闻嘉靖间有某老先生云’，此岂千年后疑词耶？”足资印证。

钱先生揭露“七子”根本没有吃透《史记》“云”、“盖”的精神所在，“规橅”其句式，仅得皮毛，失其实质，贻人笑柄；他们的摹前构是失败了，后人宜从中汲取教训。

《管锥编》《史记》卷论四九，目击今事，心摩前构。

《列子·汤问》：“蒲且子之弋也，连双鸧于青云之际。”《游猎赋》：“双鸧下。”班固《西都赋》：“矢不单发，中必迭双。”傅毅《洛都赋》：“连轩翥之双鹍。”按，“一箭双雕”的诗文之例可谓伙矣，录有：张衡、曹植、徐陵、李白、杜甫、白居易、李贺以及长孙晟、高骈、李克用等。 欧阳修《采桑子》：“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欧之前后用“双燕归来”之类诗句者也有谢朓、陆龟蒙、冯延巳等。针对此现象钱氏云：“诗人写景赋物，虽每如锺嵘《诗品》所谓本诸‘即目’，(按：《诗品》云：“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然复往往踵文而非践实，阳若目即今事，而阴乃心摹前构。”

不难看出，这样的评断是对摹构现象的近于否定。所为何来？因为它只求合于前构，而有背今事；能双雕毕竟特殊，不可能凡射必双。如果既符今事又摹前构，那前构属于原始意象、原型、母题，则目击今事，心摹前构还是可行的。王国维《人间词话》云；“‘西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美成以之入词，白仁甫以之入曲。此借古人之境界为我之境界者也。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为我用。”自有实境，便可借境。既有今事，不妨摹前构。事实上，由于文化、文学的发展是承前启后地发展，中国文学史的浩瀚洪流中，触处可见意象源流、原型传承、使事用典、心摹前构。我们的眼界还可放宽，从文化寻根、艺术传承、意象生发、文本演进、精神契遇的广角研究文学，那就开辟了广阔前景。

参考文献〔〕

[1]钱锺书.管锥编[M].北京.中华书局，1979.

[2]俞樾.茶香室丛钞[M].北京.中华书局，1995.

〔责任编辑张伟〕

On the Zu Gou

LIN Fang-zhi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and Journalism, Inner Mongolia University; Hohhot 010021)

Abstract:Zu Gou namely the imitation of the pretext, is a usual phenomenon in literary creation. Its advantages and disadvantages could not be generalized.

Key words:Zugou; Chinese literature; “Guan Zhui Bian”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1869(2015)06-0005-07

作者简介：林方直(1936-)，男，辽宁沈阳人，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著有《红楼梦符号解读》等。

收稿日期：2015-1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