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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烽火下知识分子的从军心路——穆旦、西南联大与中国远征军的历史交集

2015-02-12李华文

云南社会主义学院学报 2015年3期
关键词:从军穆旦远征军

李华文

(湖南师范大学,湖南长沙410000)

抗日战争是全体中华儿女的浴血奋战,抗战所激发出来的民族认同感是整整一代人的共同记忆,穆旦便是其中的一员。

穆旦 (1918—1977),原名查良铮,浙江海宁人,中国现代诗坛上里程碑式的人物。关于穆旦的研究,本身即遭长期的人为搁置,而对穆旦与远征军的历史交集,学界更是缄默再三。笔者自知网、读秀等学术网站共搜有相关文章及著作近万,初步浏览、分类发现,关于穆旦与远征军的历史交集,除陈伯良《穆旦传》和岳南《南渡北归》(三)等极少数著作中有较为详实的叙述外,仅有王佐良、巫宁坤、来新夏、周与良等穆旦生前友人及一些当代学人在追忆悼念与诗歌评论诸类的文章中提起过相关的著作及文章[1-8],此外在关于西南联大和大后方文学的研究中亦有所提及。其他大部分文章著作,则多以穆旦的文艺成就为主题展开论述,而非穆旦自身的历史遭际。

一、家国情怀、书生风度及其它:穆旦的从军心态

穆旦是西南联大1940级学子,就联大学子从军潮而言,八年抗战中大致有四次:长沙临大时期、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入缅作战前后、印缅地区盟军反攻时期、国民政府号召知识青年从军时期[3](P284)①而据《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校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修订版)与张曼菱《西南联大行思录》(三联书店,2013年版)等一些著作则认为有3次从军热潮 (将长沙临大时期的从军潮省去或并入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入缅作战前后这一时期)。此外岳南在《南渡北归》(三)(湖南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中则称有两次从军热潮,其将长沙临大时期的从军潮并入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入缅作战前后这一时期,同时将印缅地区盟军反攻时期与国民政府号召知识青年从军时期两者合并在一起。。作为远征军一员的穆旦,属于第二时期。是时联大学子从军,主要从事军械技术和外语翻译工作,清华外文系毕业的穆旦顺理成章地成为第五军的一名翻译官,随军开赴缅甸战场。

穆旦之所以放下联大助教身份和“安稳”的后方生活而弃笔从戎,这是抗战烽火下民族危机与穆旦自身经历及其情感状态相互作用的结果,此外也与联大的动员号召有所关联。可以说此时的国家需要知识分子从军,穆旦则以此表达了自己对祖国的炽爱。

(一)不是长城缺不了我,是我与长城相依为命

“不是长城缺不了我,是我与长城相依为命。没有我,无碍中华的新生,没有中华,世界就塌了一座长城”[1](P84),1938年诗人王礼锡写下此悲壮诗句,归国抗战。在那场关乎种族存亡、家国兴废的战争中,除了少数文化汉奸外,知识分子和其他国人一样面临着同样的处境与抉择:在劫难逃,凤凰涅槃。诚然,知识分子不一定都得上战场杀敌,他们以笔杆为枪杆、以文字为旗帜,在战火下保存着中华文脉,在文化上捍卫着民族尊严,诸如南迁的联大教授。

作为联大学子的穆旦,有着同样的爱国义愤和民族信念:“国难日亟,国亡无日,不抗战无法解决问题,不打日本鬼子无法消除心头之恨”[1](P79)。事实上,自日本侵略者踏上中国国土起,任何一位有良知的知识分子胸中均有一腔民族愤慨:“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②清华救国会在《一·二九告民众书》中的语句,转见于《穆旦传》P25。,秉持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一代知识分子再无可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日军的炮火迫使穆旦随校南下,长沙临大不及三月,又匆匆迁至昆明。

1938年2月19日到4月28日,穆旦与300多名师友,穿越湘黔滇三省,历经千辛万苦,终抵春城,经过这场“世界教育史上的伟大长征”洗礼后,穆旦日益成熟、坚韧[1](P34)。他看到了山河的破碎与现实的苦难,也坚定了其对抗战胜利的决心与渴望:“我们走在热爱的祖先走过的道路上”,“我们不能抗拒,那曾在无数代祖先胸中燃烧着的希望”[10](P41)。在艰苦的春城,穆旦习惯了跑警报,习惯了吃 “八宝饭”[11](P261-262)③文中的“八宝饭”意为联大学生伙食极差,是时抗战艰辛,后方物价飞涨,加之前方吃紧、后方紧吃,致使联大的伙食极度贫乏。所谓“八宝饭”即指劣质的米饭:发霉后呈暗红色的稻米、糠壳、草籽、沙粒、石子、老鼠屎、猪毛皮等“动物”、“植物”、“矿物”混杂而成。,习惯了物价飞涨,却从不习惯中国现状,他始终坚信中国必将重获自由,走向新生,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而在这场血与泪的战争中,自己能够做的则是“我以带血的手和你们一一拥抱”[12](P42),假若祖国需要,即使奉献出生命亦是值得,正如张恨水所说“国如用我何妨死”[13](P58)!

(二)侠客书生:为了国家,不为党派与自己

“身在畎亩,心忧天下”,中国文人大都怀有一种浪漫的侠士风度,致力于将读书治学与救世济民合二为一。此既是儒家入世精神的表现,也是执握文化话语权者的时代担当。虽然书生救国,往往理论多于实践,但启蒙之意义与牺牲之精神足已可贵。

一路颠沛的穆旦,深受联大环境影响:存文脉于风雨、救民族于危难。西方的自由气息与传统的侠士风度结合在一起,形成穆旦“雪莱式浪漫的诗风,有着强烈的抒情气质,但也发泄着对现实的不满”[14]。因为这种浪漫诗风,穆旦形成了强烈的“个人主体性生命意识,这又构成了他认同抗日战争的心理基础”[8]。一旦祖国需要,定将奔赴疆场。术业有专攻,外语系毕业的穆旦应征入伍,从事盟军翻译工作,亦是人尽其才,况且在中英美联合作战的印缅战场,翻译员往往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对于穆旦来说,他并非百无一用的迂腐书生,更非一心谋利的应时文人,相反,他是一位有着强烈民族气节和爱国精神的知识分子。诚然二十出头的他,是率直的,是激情澎湃的,丝毫未掩饰其抗日的决心与激动的心情,一如当年在北京参加一·二九反日游行那样,“冒着严寒,高唱着毕业歌”,“同学们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君子不党,穆旦文人从军、入缅抗日,并非出自党派信仰,也不是为了一己之利,只是单纯的爱国。他不依附于任何政治意识,只是一位散发着自由气息的文人斗士。“一开始,人家把他当作左派,正同每一个有为的中国作家多少总是一个左派”[1](P25),但是正如他妻子周与良所言,“他只是热爱祖国,热爱人民”,他不是共产党员也不是国民党员,只是不忍祖国与人民的哭泣,不忍亡国奴的耻辱。他与绝大部分的联大从军学子一样:“我们是为了国家,不是为了国民党”[5]!

(三)学子从军与联大的鼓励、强制

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所地方大学是以培养学生从军为目标的,西南联大却因历史的际会而不自觉地完成了此事。从军的联大学子前后多达1100多人,声势浩大,为中国教育史上的罕见现象。其中原因,除民族危机和学生爱国热忱外,很大程度上也与联大自身的宣传动员有关。联大素以“学术自由,民主堡垒”著称[15](P310),但在动员学生从军上却表现出少有的强制专断。

并非所有的联大学子都愿意或自愿从军,也有一些人宁可弃学也不从军或被迫应征,这既是“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的传统偏见,也是对自身性命的担忧和对国民政府的不信任。甚至有左派人士认为此举不过是蒋介石借以管束联大、遏制中共势力的措施罢了①1946年西南联大结束其历史使命,三校分别北返京津,是时冯友兰代表联大全体师生写下“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一文,其中有言“内树学术自由之规模,外来民主堡垒之称号”。。对此,曾为远征军一员的联大学子许渊冲认为,联大学生的从军态度可以分为四层境界:自然境界 (坚决不从军),功利境界 (应征从军可以获得较为丰厚的报酬),道德境界 (为国为民而愤然从军),天地境界 (为国捐躯而无怨无悔)[15](P309)。许渊冲的分析应大体符合当时的实际情况。

联大领导层对于学子从军一事总体而言是积极鼓励。1941年11月9日,联大高层召开学生开会,进行从军动员,梅贻琦“勉励各生应以所学,踊跃投笔从戎为国服役”[16](P116-117)。此外联大为从军学子量身定做了许多优惠政策:服役期满 (两年)可返校重修学业;并可免修24—32个学分;抗战胜利后,十分之一的从军学子 (成绩表现优异)可送去国外留学[17],等等。与此同时,联大领导层亦是以身作则,梅贻琦之子梅祖彦、蒋梦麟之子蒋仁渊、查良钊之子查瑞传等人均应征入伍,奔赴战场。及至后来国民政府发起知识青年从军热潮时,联大更是苦口婆心的劝导学生为国服役。诸如冯友兰,他情感真挚地劝道:“过去以血肉之躯与敌人对拼的时期、艰苦的时期,已经由我们老百姓去担当了,际今最后关头而又有新式武器、新式装备可供之时,知识青年应避免其应尽责任么”[18]?

然而即便如此,还是有部分学生不愿从军,尤其是1943年后远征军第二次出国抗日时期,此时军中翻译人员匮乏,而应征的学子一开始并无多少。为此联大领导层不得不下发强制性政策:不应征者立即开除学籍[19]!全校四年级学生,除体格不合,曾在战地服务团服务一年以上者,及能在上学期补完学分可以毕业之学生可免征外,余均一律征调[20]②所谓体格合格即指应征学生 (男)应满足以下条件:身高155厘米,体重46千克,胸围70厘米以上,五官及肺脏正常,无重沙眼、痔疮及精神病。。以叙永级学生为例,“全部44级男生都得应征,这就占了全级人数的90%左右”[21](P74)③所谓“叙永级”学生是指1940年入学,1944年毕业,曾在四川叙永县学习一个学期 (1941年第一学期)的一批联大学子。他们总共404人。。事实上,联大领导层的做法,除了应付国民政府的官面文章外,更多的则是体现了那批民国学人的家国情怀与兴亡意识,诚如梅贻琦所言,“早时我只恨没有好的、适当的机会为国家服务”, “现在机会到了,国家急切地需要你们”,倘若入伍,“我认为你是联大的好学生”[17]。

二、悲壮、恐惧与其他:野人山的记忆

1942年2月,穆旦以少校翻译官 (后为中校)的身份入远征军第五军。军长杜聿明对知识分子颇有好感,加之其女儿杜致礼是为联大附中学生,因故他对联大才子的穆旦给予了一定的关照[22](P351)。此外,远征军在初入缅甸战场时表现不俗 (同古保卫战、解围仁安羌等),这使得穆旦能在作战间隙作诗吟唱,倒也自适。然而远征军很快便陷入总溃退的绝境,作为主力的第五军兵退野人山,损兵折将,几近殆尽。穆旦随军后撤,九死一生,在野人山中度过了一段永世难忘的日子①所谓“野人山”即指缅北原始森林。野人山东西皆为高耸入云的横断山脉,方圆五六百公里,山中住有尚处于氏族部落时期的原始人群,极其野蛮,故名野人山。缅甸语中野人山意为“魔鬼居住的地方”。。

(一)中英美之间、官长之间:矛盾分歧铸下野人山悲剧

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牵涉中英美日印缅等国,矛盾与利益均错综复杂,这不仅是一项艰巨的军事任务,也是一场政治与外交的多国博弈。复杂的战前战时矛盾,日军猛烈凌厉的攻势,军事主官在战略战术上的分歧,这些都埋下了不久后远征军溃退之伏笔。

远征军是根据1941年的“中英军事民盟”而组建的,英国希望借助中国军力来维系其东南亚殖民地,而中国同样需要借此来确保滇缅公路这一国际援华干线的顺畅[23],可以说双方有着共同的利益追求。然而英国却担忧经此一役,印、缅将借助中国之手摆脱自己的掌控,加之大英帝国的傲慢态度,使得入缅作战时间一再推迟,由此延误了战机。直至1942年2月16日,远征军才被允许全体入境,此时日军已到达距仰光东北部100公里之处,并攻占了当地城池,形势一片焦灼[24](P22)。

中英美三国在军事主官和战略战术上的分歧更是直接导致总溃退悲剧的上演。胡敦和亚历山大先后就任英缅军司令官,均对远征军施以号令,而作为中国战区统帅的蒋介石却并未获得战场指挥权,后来盟军指挥部又委派史迪威为远征军实际指挥官,由此这次联合作战令中英美三盟国均表现出极大的不悦。而作为远征军直接指挥官,罗卓英和杜聿明两人亦是不和。罗是司令官,主张听从史迪威之令,杜为副司令官,多次反对顶撞史迪威,并越级直接请示蒋介石,且杜麾下第五军为远征军主力,他自己又是身经百战的“常胜将军”,故他更相信自己的战争经验而非上级指示。

1942年4月28日后,腊戌失守,远征军归国之路被切断,形势岌岌可危。而此时军事主官间矛盾却依旧难以调和。撤退之时,史、罗二人命令部队退往印度,杜聿明在请示蒋介石后一因面子问题,二来唯恐在异国他乡受人钳制,加之开往印度列车已停运,故在踟蹰犹豫之后,决定率部自缅北原始森林回国 (孙立人新编38师等少数部队还是自行退往印度)。官长间的矛盾分歧最终种下远征军第一次入缅作战的悲剧结局:10万将士,仅4万生还,战斗牺牲不过1万余人,近5万名官兵死于撤退途中②对于撤退悲剧的发生,史迪威、罗卓英和杜聿明双方各执一词,互相指责。就实际情况来看,罗卓英率军撤至印度,虽狼狈不堪,但军队损失不大,建制尚全,保存了有生力量;而杜聿明部第五军则损失惨重,几不成建制:第五军满编约420000人,战斗牺牲7300人,撤退中损失14700人,剩余2000人左右,其中还损失戴安澜、齐学启、胡义滨等优秀将领。参见:杜聿明《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述略》,http://www.360.com/content/06/0526/12/7762/—122471.shtml.伏自文《十万将士十万血,异域忠魂家国殇: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入缅抗战纪实》,云南档案,2012年第9期。。

(二)森林:欢迎你来,把血肉脱尽

1942年5月至9月,近5个月时间,穆旦一直随军兜转于野人山。对于那段日子,劫后余生的他很少对人谈及,但这并不代表他已经忘却,相反对于野人山,穆旦始终有着“镂骨铭心”的记忆。1945年9月,穆旦写下惊世之作:《森林之魅——祭胡康河谷上的白骨》③此诗原名为《森林之歌——祭野人山死难的兵士》,见《穆旦传》,P44。,其所展现不仅是一篇伟大的诗歌,更是一段不堪回首又不得不回首的惨痛记忆。那是“中国现代诗史上直面战争与死亡,歌颂生命与永恒的代表作”④王自勉《诗人穆旦》,见于《穆旦传》,P95。。在诗中,远征军千里溃退的悲壮苍凉,将士忠魂埋异域的凄婉哀绝,饥饿与疾病所带来的极度煎熬,生命转瞬成白骨的恐惧绝望,对家国故土的深深执念,对侵略者的满腔愤怒……统统,倾泻于此。

“人:离开了文明,是离开了众多的敌人”,“没有人看见我笑,我笑而无声,我又自己倒下来,长久的腐烂”[25](P102-105)。迷失在野人山的穆旦饱受折磨与煎熬:前方是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后面则有追赶的日军;坐骑倒地了,传令兵死了;部队走散了,粮食断绝了;身边的战友一个个的倒下,化为一堆堆的白骨;饥饿、疾病、死亡如影随形却又一点一点地折磨着。然而令人最为恐惧最为绝望的还不止如此,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正如王佐良所说“他对于大地的恐惧”[26]。那是在大自然面前褪下高低贵贱,洗去是非对错,一切皆被无情剥掉,任凭鞭笞愚弄的原始惧怕!“它露出眼睛,向我注视,我移动,它轻轻跟随”,“绝色的毒,你瘫痪了我的血肉和深心”,最后,“森林:欢迎你来,把血肉脱尽”[25](P102-105)。

对于那些埋骨荒山,再不能踏上故土目睹抗战胜利的战友本身来说,穆旦除了祭奠与哀思,还能做些什么?“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留下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25](P102-105)。正如孙立人那样,他让人从昆明带来大量的冥钞,“不是我迷信,只是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对为了这场胜利而战死在外国荒山密林中的那些忠魂的哀思……”[27]

关于那段记忆,包括第五军军长杜聿明在内,所有的幸存者均有着深深的裂痕与无言的悲思,劫后重生的李明华 (女,时任第五军政治部上尉干事)在《野人山历劫记》一文中记载得清晰明了,令人震撼,令人心酸[28]。对原始森林的恐惧,对生命转瞬即逝的绝望,生死之际人性的光辉与自私,绝望中的坚韧与守望,一一写下,再难抹去。

三、抗战与诗人:从穆旦到远征军中的其他联大学子

从穆旦到远征军中的其他联大学子,多因抗战而命运改写,或埋骨异域,或荣耀于世,或历劫半生,他们随中日、国共的历史轨迹而漂流不息。

(一)抗战与穆旦命运的转变

抗战烽火打破了穆旦清华园平静而舒适的生活,从此颠沛流离,鲜有安稳之日。原本穆旦的诗风是雪莱式的浪漫主义,带着中国文人特有的忧郁气质,然而抗战的到来使之转变。在经历“世界教育史上的伟大长征”之后,王佐良发现穆旦的诗风变了,“我发现良铮的诗风变了,他是从长沙步行到昆明的,看到了中国内地的真相”,“他的诗里有了一点泥土气,语言也硬朗起来”[14]。抗战所激发出来的民族认同感是整整一代人的共同烙印,此后穆旦的诗歌越来越与国家民族所命脉相连,正因如此,他才能写下旷世之作《森林之魅》。

穆旦命运的转变不仅仅在于其诗风上的变化与其在诗坛上的斐然成就,更在于其因为参与远征军而在日后所带来的半生悲歌。1943年随部队归国后,穆旦再未能与联大结缘,之后辗转于西南、东北等地,后来因缘际会去了曼谷,随之又自费到美国留学,那已是1949年8月底。1952年穆旦偕妻周与良自美归国,任教南开,何曾想到疾风骤雨般的政治运动竟会伴随自己后半生,直至遗恨辞世。当年的远征军翻译官身份成了后来“国民党反动派”特务的铁证①在王佐良所著《穆旦传》第110—111页的插图中,附有一张穆旦在上世纪50年代末填写的简历表,上面凡是涉及中国远征军和国民党的一概称之为“伪”,如“伪入缅远征军翻译”。,结果可想而知。正如穆旦生前好友来新夏所言,“几乎没有一天舒心日子”,“无论做什么诠释,穆旦终归是一个悲剧人物”[29]。

然而不管是入缅抗日的九死一生,还是留学美国的异域他乡,抑或归国后的半生悲歌,穆旦始终没有后悔过,他对祖国民族始终心怀依恋,也曾未悔恨当年的归国决定,“我不回来,能有这么多作品吗?我不回来,难道就做一个人家的二等公民吗?”[1](P165)

(二)八百从军学子的荣耀、分立及认同

“抗战以后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只能在污泥里摸爬滚打,在浊水里挣扎,在硝烟与子弹下体味生命的意义”[30],在这场关乎民族存亡的战争中,一千一百多名的联大学子 (长沙临大295人,西南联大832人)共同交出了一份让自己自豪、让中国自豪、让历史铭记的答卷。抗战胜利后,远征军中的联大学子或解甲归学、重返校园;或兜转生计、平淡生活;或继续服役,后成职业军人,往后随国共内战而分流于海峡两岸及欧美各地。

张曼菱在《西南联大行思录》中对健在的联大从军学子做了一个系列专访[31]:热血青年已成晚耄老者,他们分居大陆、台湾、欧美等地,或声名显赫或默默无闻,然一旦谈起当年的从军之事,便无不自豪,无不激昂。“优秀的都去当兵了” (孔令晟);“我很自豪,我的名字在那块碑上” (刘孚坤);“大家都觉得这是生命里一个很难得的机会,能够直接为抗战贡献自己的力量”(梅祖彦);“根本就义无反顾”(卢少枕);“我们大家觉得是理所当然的”(熊秉明);“我们是第一批响应梅校长的号召,参加美国志愿空军的翻译,名字也在第一排”(许冲渊),诸如此般,话语简短,却足以令听者读者振聋发聩。此外对于联大学子而言,他们并未因从军而成为工具型军人。理想与自由的思索、追求从未真正离开过这批学子,诸如为缓解两岸关系而孜孜努力的李俊清,高举自由主义旗帜的殷海光,在学术上成就斐然的许渊冲等等,联大的精神旗帜存于其辈心中,未曾褪色。

联大学子弃笔从戎,奔赴疆场,固然不全是家国情怀与民族义愤的缘故,也涉及其政治信仰和个人前途的考虑。然而他们能放下政见之争及个人生死而从军抗日,实属可贵。后人焉能以政治立场的分化来评价其爱国与否?海峡两岸的联大从军学子被长期的人为分隔,到了今天双方却有一种殊途同归的趋向:寄希望于振兴中华,反对民族分裂,渴望人性尊严、民族进步与人类和平[15]。由此观之,此正是联大从军学子共同留下的一笔民族文化遗产。

结语

抗日战争是一场全民族的共同壮举,在烽火岁月里,一群知识分子摒弃“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的偏见,弃笔从戎,奔赴疆场,挥洒热血,堪称悲壮。穆旦便是其中的一员,从西南联大到远征军,从昆明到野人山,由印度回到云南,穆旦迎来人生中的一场裂变:由诗人到战士,由战士回归诗人,自生至死,由死而生。而对于包括穆旦在内的所有联大从军学子来说,这是一份时代与个人的共同使命、共同荣耀,即使带满血泪辛酸,即使在日后埋下“罪恶之种”,他们亦未曾后悔,因为祖国需要他们,他们为祖国奉献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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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谢泳.西南联大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 [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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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王晓华.远征颂—中国远征军、驻印军抗战纪实[M].北京:中国档案出版社,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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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王佐良.一个中国诗人 [A].穆旦诗集 (1939—1945)附录部分 [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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