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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即评价:医德描述语词的语用文化分析

2015-02-07罗光强

伦理学研究 2015年4期
关键词:语词医德逻辑

罗光强

在我国传统医德评价活动中,人们经常用“救死扶伤”、“杏林春暖”等描述性语词来对医务人员的思想行为进行道德评价。这种“叙事即评价”语用文化源远流长,它既是传统医学伦理的智慧结晶,也是传统医德评价的文化特色。然而,在以休谟为代表的道德怀疑论者看来,上述语用文化是缺乏逻辑合理性的,因为“实然”性的事实描述不可能推导出“应然”性的道德评价。难道中华医学文明几千年来的“叙事即评价”语用文化竟然一直在重复一个如此显而易见的“逻辑谬误”吗?本文以现代语用学理论为基础,力图对这一语用文化做出富有建设意义的分析。

一、医德描述语词的功能流变

虽然我国医德评价用词琳琅满目、不胜枚举,但就其类型来说却只包括两种,即一般性医德评价语词和特殊性医德评价语词。一般性医德评价语词指的是既可以用于进行医德评价也可以用于进行非医德评价的普通词语,如善、恶、良、庸、“德艺双馨”等等。从词源意义分析,一般性医德评价语词只评不述,不包含叙事功能。由于这一类评价语词不并未形成特有的语用文化,本文不多论述。特殊性医德评价语词指的是只能用于对医德进行评价的语词,如“大医精诚”、“救死扶伤”、“悬壶济世”、“杏林春暖”、“功同良相”、“术绍岐黄”、“和景妙手”、“华佗再世”、“扁鹊再世”、“艺传卢扁”等等。特殊性医德评价语词本质上是叙事的,是对某种与医德有关的历史事实进行描述,其词源意义并不包含评价功能。因此,为了与一般性医德评价语词截然区别开来,为了更为形象地展露它的叙事本质,我们把特殊性医德评价语词叫做医德描述语词。尽管医德描述语词在词源意义上不具备评价功能,但长期以来人们在日常医德评价活动中却总是直接把它们作为评价语词来使用。为了更为形象地理解这一点,我们以“救死扶伤”、“杏林春暖”和“华佗再世”为例进行具体说明。“救死扶伤”一词来源于西汉时期司马迁所写的《报任少卿书》。原文为:“与单于连战,十有余日,所杀过半,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从原文旨意来看,这个语词的词源功能本仅限于对医务人员抢救生命垂危和照顾受伤的士兵的具体行为事实进行描述,但事实上在以往或当下人们的语用习惯中,它的功能却总是在对医务人员全心全意为患者服务的奉献行为进行道德评价;“杏林春暖”来源于一个典故:三国时期的名医董奉为穷苦人看病只要求病人痊愈后在他家附近种植杏树,每当春天来临时,杏树林在明媚的阳光下显得温暖宜人、生气盎然。显而易见,“杏林春暖”的词源功能仅限于对杏树林在春天里呈露出来的景色或感觉的事实性描述。然而,在人们的日常应用过程中,它却总是在行使赞美医务人员重义轻利的高尚行为和优良品德的评价功能;“华佗再世”的词源功能是对“东汉末年著名的医学家华佗又活过来了”这一虚拟事实的描述,但其实际语用功能却是对精湛技术与品德高尚的人融合在一起而形成的医学修养最高境界——技术德性的道德评价。

这种直接把医德描述语词作为医德评价语词来使用的特异性的语言应用文化就叫做“叙事即评价”语用文化。在“叙事即评价”语用文化的影响下,“救死扶伤”、“杏林春暖”、“华佗再世”等医德描述语词的评价功能日渐凸显,其叙事属性逐渐消隐。当叙事属性完全被遮盖时,医德描述语词就获得了全意义上的评价属性。同时,与一般性医德评价语词相比,医德描述语词不仅形式生动活泼、医学特色鲜明,而且道德蕴含深远,更为人们所喜闻乐见。在上述原因的共同作用下,它们在日常医德评价活动中基本取代了一般性医德评价语词并取得了绝对性的核心地位,并随之演变成一种完全能展露其评价功能的新形式——医德评价核心语词。当人们把医德描述语词毋庸反思地作为医德评价核心语词使用时,“叙事即评价”语用文化就融入传统医学伦理的整体性文化之中。

然而,尽管“叙事即评价”语用文化获得了传统医学伦理“传统性”的支撑,但它还是决然不能消解医德评价核心语词的叙事属性。这一语用文化只不过是使得人们在曾经的“述”中习惯性地衍生出当下的“评”,却在当下的“评”中却习惯性地遗忘了曾经的“述”。不过遗憾是,经过数千年医德评价文化的历史演进,这一现象又反过来强化了医德描述语词的评价功能,以至于当“叙事即评价”命题被提出时,有人竟然茫然不解地反问:“存在医德描述语词吗?”

二、“叙事即评价”语用文化的逻辑合理性

根据休谟的“实然”与“应然”断裂性理论(从事实判断不能得出价值判断结论),“叙事即评价”命题应该是一个伪命题。因为对“实然”进行判断的必要前提——叙事语言是不含价值倾向的,所以作为描述功能存在的医德描述语词本身不可能具有“应然”性的评价功能。例如,人们不可能依据“华佗再世”的叙事功能—— 对“华佗又活过来了!”虚拟性的叙事做出“医务人员的技术修养已经达到技术德性境界”的之类道德评价。但为什么数千年来人们却对“叙事即评价”语用文化的“逻辑谬误”视而不见甚至是津津乐道呢?难道我国传统的医学伦理语言发展史一直行走在错误的轨道上吗?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在萨特等存在论者看来,“叙事即评价”语用文化作为历史现象既然已经存在,那么它就必有其逻辑合理性。上文关于医德描述语词语用功能流变的阐释似乎已经能足够揭示“叙事即评价”语用文化的逻辑合理性了,但事实它最多只是一种较为深层的文献史回顾而已。把“现象史回顾”视为“现象的形成逻辑”一方面却乏说服力,另一方面会使该现象本身的逻辑真相更加遮蔽不明。海德格尔说,“在具有历史学性质的人文科学中,透过传承下来的东西,……文献史应当成为问题史”[1](P12)。那么,“叙事即评价”语用文化的逻辑合理性到底是什么呢?现代语用学理论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有效的分析视野。

语用学是语言学中专门研究语言的理解和使用问题的新兴学科领域。语用学代表人物奥斯汀的“言谈行动理论”将日常语言的基本功能分为表述式和施为式两种。[2]他认为,言谈的主要功能是“表述”(表达意思),次要功能是“施为”(表达请求或作出命令)。在奥斯汀的“言谈行动理论”面前,医德描述语词的“叙事”和“评价”功能就相当于言谈的“表述”和“施为”功能。虽然“叙事”的语用视角比“表述”更为宏观,而“评价”则是“施为”的前提,但二者本质是并无二致。有人认为,奥斯汀的理论与“叙事即评价”语用文化毫无关联,因为医德描述语词仅仅是静态性语词而言谈却是完整的动态性对话。对于这个质疑的回复必须分析言谈、语言与语词之间的逻辑关系。言谈包括两种形式:自我言谈和与人言谈。不管是哪种言谈都必须通过语言来进行,即使以某种手势或眼神来言谈也离不开语言,因为手势或眼神只不过是无声的符号性语言(肢体语言)罢了。语言与语词之间的关系是很清楚的,语词是语言的表达载体,语词是语言的实现形式。因此,与其说是用语言来言谈,倒不如说是用语词来言谈。由上述分析可知,言谈、语言与语词是互为条件的。从在某种意义甚至可以说:语词即言谈。事实也是如此,当某一语词与我们照面时,自我言谈就已经开始了。

在“叙事即评价”语用文化中,医德描述语词的“施为”(医德评价)功能并非是次要的,它与“表述”(医德描述)功能处于同等地位。虽然奥斯汀的理论没有很好解决医德描述语词“叙事即评价”语用文化的逻辑真相问题,但该理论至少使得医德描述语词的评价功能获得了一定的逻辑可能性。也就是说,我国传统医学伦理语言发展史中“叙事即评价”的语用文化存在逻辑合理性是完全可能的。“任何事实陈述,作为必须在逻辑上加以辩护的陈述,在语用学的深层结构中都是以一种施为式的补充为前提的。”[3](P401)阿佩尔的观点进一步揭示了医德描述语词“叙事即评价”语用文化的逻辑可能性。然而,这种可能性并不意味着“叙事即评价”语用文化就绝然拥有了必然性,仅仅凭借上述“可能性“就断定该语用文化充盈逻辑合理性过于急躁。那么,语用学是怎样解决医德描述性语词“叙事即评价”语用文化的逻辑必然性的呢?另一位语用学代表人物哈贝马斯的观点为这一问题提供了进一步的解决思路。他认为,虽然言谈可被理解为行动,但当奥斯汀将“表述”和“施为”分为主次时,言谈和行动在一定程度就被割裂开了。他在《何谓普遍语用学?》一书中明确提出,言谈同时具有“表述”和“施为”的双重结构。[4]在哈贝马斯来,“表述”即“施为”,表述也同时体现为一种行动,即作出断言或传递信息等。根据哈贝马斯的“表述即施为”理论,医德描述语词的“叙事”属性中本来就内涵着“评价”诉求,上文所谓的“语用功能历史流变”只是它的外在现象表型而已。“评价”不再是语用文化赋予医德描述语词的外在功能,而是一种内涵的先验属性。这就是医德描述语词在描述的时候总是在评价——“叙事即评价”语用文化的逻辑真相。

从我国医德描述语词“叙事即评价”语用文化的逻辑真相来看,休谟的道德怀疑论(“实然”难以推导出“应然”)存在一定局限性。在语用学的视野中,“实然”的“表述”结构的描述属性和“应然”的“施为”结构的评价属性是不可分离的,“应然”并不具有独立性,它必须依附于“实然”才能获得存在意义。这一点从“杏林春暖”的等医德描述语词的涵义演进就可从分析得出。“叙事即评价”语用文化只是强化了“杏林春暖”的“应然”性,并没有使这种属性独立出去。如果“杏林春暖”没有寄寓在董奉重义轻利的历史“实然”之上,它不可能具有道德评价功能,即“应然”诉求。虽然休谟看到了“实然”与“应然”之间现象上的差别,但他却忽视了二者之间本质上的一致性。因此,尽管休谟难题的回答至今尚未取得突破性进展,但它并不能成为诟病我国传统医德描述语词“叙事即评价”语用文化的理由。正是因为我国传统医学伦理文化坚持自身的逻辑合理性,医德描述语词才具有恒久的道德影响力和历史公信力。

三、作为日常经验视界的语用原则

回归生活业已成为许多思想家特别是现当代思想家的一种共识。[5]因此,仅仅揭示医德描述语词“叙事即评价”语用文化的逻辑真相还是远远不够的,因为逻辑真相必须重返人们的经验视界才能实现对生活的真正回归。所谓经验视界,即既往理论知识或实践结果作为经验首先映入观照者眼帘的直观形式。黑尔认为,“如果没有原则,绝大多数的教育都不可能,因为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人们所教的都是一种原则”[6](P60)。那么,医德描述语词的语用文化如果要对人类文明的教育与传承有所助益的话,当它进入人们的经验视界以后就应该以语用原则的形式展露在人们面前。那么,医德描述语词的语用原则是什么呢?它们可以归纳为以下三各方面:

第一,意蕴隐喻化原则。意蕴隐喻化原则是“叙事即评价”语用文化的经验视界提示给我们的首要原则。莱文森认为,只要能达到交际目的,言谈者只须提供最小限度的语言信息,而接受者则要服从扩展规则,即不断扩展对言谈者的话语信息以获得说话的真正意图。[7]格赖斯说:“语言表达式有意义是因为,……它能表达言谈者当时的真正意图和想法”。[8](P89)。虽然,莱文森和格赖斯的切入点差别较大,但是关于言谈或表达式都具有“真正意图”指向这一点却是完全相同的。那么,医德描述语词作为语言表达式或言谈,其“真正意图”是如何表达出来的呢?意蕴隐喻化原则正好解决了这一问题。它要求人们在运用和解读医德描述语词时,不能从该语词本身的词源意义本身来思考,而是要透过词源意义去寻求其隐喻的真正意蕴。例如,“悬壶济世”的词源意义是叙述“壶翁”①身背葫芦、周游江湖治病救人古老传说,但是在意蕴隐喻化原则的作用下,人们不能拘泥于该语词的词源意义,而是应该把它解读为“以天下苍生为己任行为”的医疗美德隐喻。再如,“功同良相”字面意义是对清道光时期婺源“神医”汪启时医德功绩的称颂,但意蕴隐喻化原则却使它的意义不在局限于这一层次,而是隐喻为“不为良相,则为良医”的奉献精神和人生境界的赞许。语言学家韩礼德指出,情态隐喻是“意义潜势的一种扩展,即通过创造体现结构的新范式,开拓新的意义系统领域”[9](P262)。从这一点来说,“评价即描述”语用文化是完全具备情态隐喻功能的,因为它使医德描述语词所内涵的深层意蕴开拓了新的意义——医德评价功能。“良”、“庸”以及“德艺双馨”等一般性医德评价用词之所以不为人们喜闻乐见,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它们缺乏情态性意蕴隐喻。

第二,语态逆时化原则。在日常医学技术德性评价活动中,人们对于医德描述语词的使用可谓是达到了信手拈来的程度。如某位医务人员技术高超、医技精湛,人们就习惯性地寄予“华佗在世”、“扁鹊重生”或“术绍岐黄”等评价。然而,与现代医务人员所拥有的现代医疗技术相比,不管是岐黄二祖还是华佗、扁鹊,他们的医疗技术都是非常原始落后的。那么,为何这些医德描述语词在当下却仍然具有强大的评价力呢?这种语用现象不得不引起我们深思。语言学家索绪尔会这么认为,这是一种共时现象。因为语言能够超出历史变迁的限制使其内容和意义取得一种超时空的观照价值。这一解释似乎很有说服力,但对于医德描述语词的评价力来说,该理论并没有明确回答现代医术为何不能成为医德共时评价的参照标准问题。从语用学的层面来说,医德描述语词之所以在当下仍然具有强大的评价力的一个根本原因就是,“描述即评价”语用文化隐含着一个重要原则——语态逆时化原则。所谓语态逆时化原则,指的是医德评价的“当下标准”必须回到过去与“始源标准”对话,而不是要求“始源标准”走向前来与“当下标准”言说。该原则使医德描述语词的评价力随着时间的延绵而延绵,因而它们在任何历史时期都具有几乎相同的道德影响力。如果没有这一原则的作用,“术绍岐黄”等医德描述语词恐怕早已被淘汰在历史的故纸堆中。因此,在“叙事即评价”语用文化的经验视界中,语态逆时化原则也是我们必须关注的。

第三,语词标准化原则。现代医德评价标准主要包括行善、自主、无伤、公正四个基本准则,它是一个有美德论、权利论、义务论、功利论共同建构的完整的伦理理论体系。与现代医德评价相比,而我国传统医德评价文化存在一个明显的不足,即缺乏严格意义上的普适性评价标准。为了解决这一问题,传统医德评价文化就用某些特殊的医德描述语词代替普适性的医德评价标准,如以“医者仁心”、“术绍岐黄”等词代替行善准则和无伤原则,以“救死扶伤”、“杏林春暖”等词代替公正原则。例如,当某个医务人员对患者冷漠或见死不救时,人们就说他或她违背了“救死扶伤”的天职,但实质上“救死扶伤”并不是一种带有普遍性意义的标准,只是一种具体的医疗美德。这种直接用美德语词代替道德评价标准的语用规范,我们把它称之为语词标准化原则。该语用原则把复杂抽象的医德评价标准转换为具体生动、耳熟能详的日常语词,有力地推动了医学伦理的生活化和大众化。

结 语

总的来说,我国传统医德描述语词在历史流变历程中所形成的“描述即评价”语用文化具有自身内在的逻辑合理性,它从语词形式到深层逻辑对道德怀疑论进行了有力的驳斥。在继承和发展医德描述语词之时,“描述即评价”语用文化的经验视界应该予以充分关注。当然,我们应该以客观理性的态度对待传统医德描述语词的“描述即评价”语用文化。在医学模式的现代转型时期,传统医德描述语词的“描述即评价”语用文化也存在诸多局限性。那么,这些局限性是什么?这又是我们接下来的研究课题。

[注 释]

①注:“悬壶济世”典故的主人公尚未定论,有晋代葛洪的壶翁之说,有古代神话的铁拐李之说,甚至还有其他说法。

[1]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

[2]崔凤娟、苗兴伟.语用学的哲学维度[J].外语学刊,2007,(4).

[3]阿佩尔.哲学的改造[M].孙周兴、陆兴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

[4]罗亚玲.对话伦理学的语用学基础[J].哲学研究,2013,(4).

[5]易小明、李伟.道德生活概念论析——兼及道德与生活的关系[J].伦理学研究,2013,(5).

[6]黑尔.道德语言[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7]S.C.Levinson,“Pragmatics and the Grammar of Anaphora,A Partial Pragmatic Reduction of Binding and ControlPhenomena”,Journal of Linguistics[J].1987,(23),pp.379-434.

[8]W.Lycan,PhilosophyofLanguage[M].aylor& Francis Group,2008.

[9]Halliday M.A.K&Matthiessenc C.Introduction to Functional Grammar[M].London:Edward Arnold,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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