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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这条路(外一篇)

2015-02-03耿先维

昭通文学 2014年1期
关键词:母亲

山路的曲折,心路的蜿蜒,不同的时空,不定的心情。

前往布兴,是因为我们四弟兄想去看望一个在那儿的亲戚;而在这行进的过程中,我却更多地想起一位兄弟,我师范的同学,他毕业后,参加工作的第一站就在这儿。十五年后行于这条路上的我,常常在猜想十五年前的他,走在这条路上的种种身影。

布兴是苏甲距昭通城较远的行政村之一。与永善的茂林、鲁甸的新街毗邻,离苏甲街还有四十多公里,车程一个半小时。属高凉山区,主产小麦、荞子、洋芋。草萪就像我的文学作品一样,怎么也拔不出新的枝节,矮矮的。

布兴地处偏远,已是花甲的大哥都只是小时到过,几十年过去早已记不清路了。二哥和我至今也没到过。还好三哥去年偶然到过一次。我们就按照三哥的依稀记忆行驶着。车行至苏甲街后,就开始沿大山随势爬行。海拔的不同,导致路旁景致不断变化。我们仿佛一会儿穿越了几个气候带,从温暖如春的南部向凉意十足的北方慢慢过渡。

夕阳西下,浓荫覆盖的大山闪着金光。清风吹过,松涛阵阵。从大山之间一泻而下的溪水拍打在黝黑的石包上,“轰轰”吟唱着不知持续了多少世纪的歌谣。厚厚的森林为乌蒙大山披上了一件长绒绿衣,显得那么臃肿、肥厚,仿佛要绿得浸出汁来。好久没闲心走向原野的我们摇下车窗玻璃,尽情呼吸带着草味儿的空气,饱览沿途美景,享受大自然最原始的馈赠。路旁偶尔现出的人家,仅有的几间瓦房顶飘着歪歪斜斜的炊烟,说明几家人与其他水泥房的不同,告诉我们贫富差距存在于任何地方,包括这些经济落后的山村。涧的那边刚传来归巢鸟鸣,余音未歇,已停落在这边的松柏梢头。牧归的人在牛羊后甩出清脆的鞭声,悦耳的声音敲打着古老村庄的一排排瓦片,悠远绵长地游荡在村子上空,诉说着祖先从远古走来的故事。偶尔现出的水泥平房一遇到牧鞭声声仿佛也苍老了许多,绿得发黑的青苔把它们和青瓦红墙融合在了一起,似乎她们本就携手并肩从远古走来。牧归老者悠远的呦喝又把我的思绪拉到离得不远的那个水底的故乡,回到十一、二岁边看书边放牧的日子,让我又不得不想起那条属于八家人的大水牛,想起那次骑在牛背被它睡下压着脚的惊慌。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骑那条八家人从生产队分得的大水牛,只得拉着它到处放,却再也不敢骑上哪怕走一步。

夜幕悄悄拉了下来,四周一片寂静。绿油油的大山开始泛黑,色调暗了。耳际传来水拍石岸的声音,却再难寻找它的影踪。远空呈现鱼纹云,像是布兴山脉层层剥不开的心事。

夜幕笼罩,四周山脉与天幕相接,夜空传来的星光聚集成一圈围着山峰转的亮带,犹如人间银河。繁星时密时疏、云天时淡时浓,给人予无形的压迫感,让人感到无力以抗。静,静得让人感到可怕!随山蜿蜒的公路上只有这辆孤独的车在行驶,前无村后无店,一袭旅人的寂寞涌上心头,微弱的昏黄车灯在广袤原野中显得若有若无,似乎转瞬就可能随风飘散。

海拔渐高,凉意渐浓。

这里的山离天好近。“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李白的这首《夜宿山寺》形容这里最合适了。矮小的草木告诉我们这里的海拔很高。凉风拂过,弱小的小草摇曳的是无奈、悲伤和寂寞,每每望着一个个过往路人绝决而去,从未回首。而这里的一草一木永远留在了这里,目光被拉得无限长,穿过云霄、穿过人流、穿过文明,回到远古蛮荒。落在这里的行人也无端笼罩在这情绪里难以自拔。一种比枯藤、老树、昏鸦还悲凉的意境弥漫在崇山峻岭。我仿佛看见一个大山汉子目中散发出无以复加的悲意站在高山之巅,任风吹雨打也洗刷不尽面对世俗沧桑的无奈与悲哀。

蟋蟀弹奏着千年不变的曲子,青蛙击打着万年未改的鼓点,夜莺掉落着永远没完的音符,山涧传来高原千百年的哼唱。一切自然的声响诉说着苏甲高寒山岭的静谧。轻轻扬扬的自然声响,无限扩大旅人难舍的惆怅。风,吹送着寂寥和迷醉,失落和渺茫。静,什么时候让人变得这么无力,如此悲伤!三哥偶与老表的通话,让我们稍觉自己尚在人间,没随风而去。老表“快到了”的回答,留给我们无限希望,摧动车轮滚滚向前,再向前,我们的目光随着车灯望向黑暗的前方。

到了半山腰,苏甲到布兴21公里的路碑处,我们下来观察方向,预防走错路。一下车,凉意袭来,颤抖了一下。放远望去,远处的灯火忽明忽暗,我仿佛看见了他坐在火塘边的样子。火塘里是面乎乎的洋芋,香气萦绕在简陋的单身宿舍。火塘不远摆着几个空酒瓶,有两个酒瓶还剩那么一两或者二两烧酒。偶尔喝一口烧酒吃一口洋芋,嘴中喃喃自语,断断续续说着连自己都听不清的酒话。就这样,上课、喝酒成了他两个重要的生活“环节”。还好读书这个生活环节他没落下。烛光摇曳,晃动的是不安于现状的心。教室改成的宿舍,墙壁四周布满粉笔字迹,或楷或草,或正或斜,或爱或恨,留下的是一批批年轻教师早已随风飘散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同时留下了一辈辈年少轻狂者和此结下的不解之缘。无论是何种缘,足以够多年之后的每个皓首回忆一生。多少年后,回首往事,没有布兴就没有他们的未来,更没有他们对生活的深刻领悟。让他们走到任何时候都能直面生活,笑对人生。

当他与布兴的茫茫云雾、灌木草萪、娃儿、黄狗融在一起后,文字成了他情感流泻的河道、笔尖成了他悟性喷薄的泉源。山川之语,林涧之韵,丰满着他耕耘的那片土地。春暖花开时节,他又一次醉了,醉倒在荞麦花的深处不知归路,醉倒在青草坡的绿海难寻回程。站在山顶眺望山的那边的那边的那边……多年后,他往山的那边的那边不断移动着自己的身影,追寻着自己的梦想,曾经的悬崖峭壁,不经意已成为他新的起点。

走过这条路,才深切感受到我那兄弟曾在这里的那份疼痛、勇敢、收获、喜悦。在老表家把盏深叙至夜深人静,在一家人的挽留声中,我们踏上回家的路程。默然不语的苏甲大山依然驻守着,满目苍凉地望着每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母亲的心肝肝

母亲又住院了,一检查跟前年一样,还是肺和心脏的问题,只是随着时间之刀的无情刻划,病情更加重了。

我们八兄妹,每个都是母亲的“心肝肝”。但现在母亲的心脏出问题了,却没有一个“心肝肝”能把它填充完好、修补如初,再多的孝心也融不进她那顽固的病灶。

经过76年的不倦工作,母亲的心肺终于消极怠工了,以此表达对母亲长时间使用丝毫不让她们休息的不满。我觉得母亲的心肺其实把发泄的对象搞错了,他的不满应该向我们发泄,因为母亲长时间让他们工作是因为我们八兄妹。对八兄妹的呕心沥血,终于让母亲在76高龄之际重病缠身。

八个母亲的“心肝肝”如今都已成家立室,拥有自己的“心肝肝”,面对母亲体内不安分的心肺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喘着粗气,费劲地吸着氧气,生怕母亲哪时再也连氧气都吸不进心肺去。

前几天,听说母亲感冒输了好长时间液还没好,二嫂买了点消浮肿的药,我俩一起给母亲送去。母亲无力地坐在沙发上,让我们自己煮面吃。操劳了一辈子的母亲终于歇得下来了,是病魔让她不得不停歇下来。看着母亲浮肿的脚,我的心沉了下来。以前虽说因心脏病的原因母亲的脚也肿,但从未有现在这样严重。二嫂告诉母亲药的吃法后,我俩就煮面吃。母亲让我们别洗碗,她会洗。无神无力的她,怎么洗得动碗!我用煮面水把没洗的碗全部洗好后,夜幕已然降临。在母亲和父亲的催促声中,我们返回了昭通城里。临行前我告诉母亲,吃了药肿还不消就打电话给我或二哥,我们接她到昭通城里看病。

第三天凌晨六点,一向生怕麻烦子女的母亲终于打电话给二哥了,胸闷和喘不过气来让她不情不愿打了这个电话。于是,二哥去接母亲,我和外侄先去医院挂号。我们挂了号后一直等着,九点半左右,母亲到了。搀扶着走四五步路就气喘吁吁的母亲,让我心焦不已,我怎么也想不到才一天不见的母亲一下子病成这样。后来才听二哥讲,其实我们去那天就严重得很了,由于她坐着,我们才没发现有这么严重。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人,生怕给她的八个“心肝肝”找任何麻烦,哪怕是像这么严重的病!常人没走几步就到的路,对母亲来说是那么漫长,从门诊到住院部的一小段距离,都让母亲在我们的搀扶下不得不重复无数个停下、喘息、挪步的循环动作。心肺功能的不完整给母亲带来多么大的痛苦和折磨啊!

通过一早上的忙碌,母亲终于住进了院。由于病床紧张,母亲只得睡在一张陪护椅上。窄小的陪护椅让母亲翻身都不敢,生怕一不小心掉下病床。通过初步诊断,母亲的肺心病已更加严重。氧气和心电监护设备管,插满母亲全身。看着起伏的雪白被子和不规律的心电监护,我们紧张极了。二哥、外侄我们三紧紧盯着心电监护器上的心电波纹,心随着电波上下起伏着、循环着。高到168的心率让我们纠心不已,看着躺在床上难以动弹的母亲,不由想起父母含辛茹苦把我们拉扯大的往昔。他们把我们当作自己的心肝去爱护,却忘记了对自己心肺的保护。

细数下来,我应该是得到父母爱最多的了,因为我是父母的幺儿!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真是应了这句古话了。自我十几岁之后,我记忆中就没被父母打骂过。惟一被母亲打过那次,好像是十岁那年,我和三哥吵架,乱骂三哥,被母亲用细枝条打过。那次真正让我体会了母亲的严厉。现在,母亲再也打不动我们了,我是多么希望母亲还能提起枝条打我们呀!哪怕是作作势也好呀!

还记得我七岁那年,还没上学,除了和没上学的小伙伴玩就是每天跟着父母上山。父母做农活,我就与山上的蚂蚁、蚂蚱、蟋蟀玩耍,与麻雀、喜鹊、黄豆儿对话。一天我和母亲到村庄背后叫大坪子的山上,母亲打土坷垃结束了,拉着我边摘地埂上的野果吃,边回家。夕阳西下,金黄的阳光斜射在坪子上,到处金光四射。一个母亲和一个孩童行走在这幅夕照晚景图中,沉醉于大自然一天最后呈现给人们的美好里。由于光线刺眼,我脚下踩空一下子失去平衡,往地埂下滑去。就在我惊慌失措的时候,一只温暖的手把我揽入胸怀,并且随着一起下滑着,不一会儿才停住。我睁开眼睛一看,才发现母亲我俩腾空坐在一大蓬栽秧果刺萪上,下面是一丈多高的地埂。母亲一只手紧紧抱着我,一只手使劲拽着刺萪。母亲叫我别动,她慢慢地用手小点小点往上挪。一颗颗栽秧果扁尖的刺划过她的手,而她还要握紧这些刺,主动让一颗颗尖刺进她的手掌,而抱我这只手却越抱越紧。看着血从母亲的手指缝溢出,我吓得哭了。母亲一边安慰我,一边慢慢挪动手,不知过了好长时间,母亲我俩才挪上地埂。一上地埂母亲就赶紧抚着我的脸,先看脸,再看其他地方,问给有哪点疼。母亲手上渗出的血从我脸上流下,我被吓了哭得更凶了。泪光中,我只觉得那只粗糙的手,红得耀眼,红得发亮,以至于三十年过去了还记忆犹新,挥之不去。后来,母亲手掌中挑出不计其数的小刺,有断的,有整的,有短的,有长的,有小的,有大的,现在想起,好像刺中的不是母亲的手,而是我的心,这些形状各异的刺没入心肝,永远也除不去,剔不掉。

刻骨的痛,温暖一生。

后来,我读书了,从小学到中学,离家都比较远。小学时,晚一点没回去,母亲就让三哥或三姐或她亲自到半路接我。五里远的上学路对幼小的我来说虽然寂寞甚至孤单,但母亲的温暖始终引领我走向回家的方向。中学时,周六上了一早上课才回家的我,一踏进屋就能闻见母亲已抬在桌上盖好的饭菜香味。

我读师范后,我们搬家了,搬到了同乡的另一个村,隔乡街子稍近了。二哥也工作了,经常给我在学校的生活费。但对于正在长身体的我来说,二哥给的钱和学校发的四十二元的生活补助还是不够的。于是乎,母亲天天掐着手指算,哪天是星期六了。提前要准备好我的生活费。经济来源单一的我家,基本上只有卖粮食这条路,把少得可怜的苞米、洋芋、黄豆、稻谷卖了,甚或把稻草卖给高山不产稻谷养牲口的人家。

有一个周末我回家,刚骑着自行车到下街子粮管所处,就看到两个熟悉的背影背着或挑着东西转过卖粮街去。我赶紧推着车追上去。母亲背着、三哥挑着,金黄的苞米在筐里随着步履一颠一颠。“妈……”,我喊了一声。母亲和三哥慢慢转过身来。年迈的母亲和瘦小的三哥满脸是汗,一道道汗迹告诉我苞米的重量。我赶紧支好自行车,要换母亲背。但母亲不放背篓,说她不会推车,叫我跟着就行。叫她拿来我驮她也不放手。直到卖粮处停下,母亲和三哥后背上的衣服全湿了,汗渍的周围是母亲和三哥身体沉淀出的白色盐份。看着偶尔滴进筐的汗水和金灿灿的苞米,爱的份量沉甸甸的、暖洋洋的。我赶紧抬头看向远处,让眼眶中的晶莹别滚下来。

泪水是咸的,也是甜的。

后来才知道,那个星期刚好周六是赶街天,家里就提前抹下苞米,父亲去地里干农活,由母亲和三哥拿上街卖,给我准备生活费。

随着母亲越来越佝的身躯,一幕幕酸甜苦辣的往事也慢慢飘散在风中。

看着满院跑的孙子辈和重孙辈,母亲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在我们回家看望二老时,母亲随时把长期卧床年逾八旬的父亲喊起来,陪她一起看他们更小的“心肝肝”满院跑。这时,过去为八姊妹吃掉的苦,在她看来都值得。

从把二哥和我供着上学有个固定工作,到把我们八个兄弟姊妹拉扯大,母亲老了,病了,岁月蹉跎和操心劳累让她现在躺在病榻。上个厕所就折磨得她喘不过气来,习惯于东家逛、西家走的母亲也不得不躺在了医院这张椅子上。

CT片子上,看着母亲开始扩大的心脏和纹络杂乱的肺部,医生告诉我们母亲的心肺功能非常差,已到了肺心病中期,医不断根了,只能缓解治疗,但每一次发作都会让病情加重。千篇一律的报告单上,冰冷的文字记录着病情。八个母亲的“心肝肝”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的心肝慢慢衰老下去。采用各个亲朋听来的各种偏方,试图以加倍的孝心为药引,抚平母亲内心的伤痕;通过来自各种方式的诊疗,希望以更多的开解,慰藉母亲沧桑的胸怀。

无数个晚上我做着同一个梦,梦境是一颗有力跳动的心在母亲胸腔有节奏地歌唱。梦醒后,整个脑海里萦绕着的,都是母亲的身影。迷糊中看着母亲的身影,便忍不住地要叫上一声“妈”,问上她一声“你好点了吗?”

耿先维,1977年出生,有散文发表于《华夏散文》《边疆文学》《昭通日报》《昭通文学》《牛城晚报》《石狮日报》等报刊杂志。获2009年昭通市文学创作三等奖。现供职于昭通市委编办。

【责任编辑 杨恩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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