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情
2015-02-03李锐
六月的正午,天气有些闷得慌。一下车,王亮就急急地往家赶,他家离车站不远,也就十多分钟的路程。一进家门,王亮就看到母亲在院子里忙碌,父亲躺靠在庭院南边那棵槐树下乘凉,竹椅的一旁有个小方凳,上面放着一杯茶、一本书。见到儿子回来,父母很高兴也有些意外。母亲停下手中的活计问王亮,你咋回来了?这不过年不过节的?王亮回答说,补去年的探亲假,再说这会儿公司也不忙,反正不休白不休。母亲又问,这不会扣你的工资吧?王亮摇摇头说,哪会呀!
父亲直起身子,指指旁边的小凳,示意王亮坐。坐下后,王亮问父亲咋没去打牌了?父亲自从退休后,几乎每天都会到街上的茶室里打牌,有时也玩玩麻将什么的。父亲“嗯”了一声算是回答,然后便又躺下身子,摇摇手中的蒲扇,眼睛迷糊着。王亮一时感到有些没趣,便起身朝自己以前住的那间厢房走去,往床上一躺便沉沉地睡着了,朦胧中,他听见母亲一直在唠叨着什么。
吃晚饭时,母亲告诉王亮,村东头的德福三天前骑车给摔死了,年纪轻轻的。王亮有些惊讶,也有些堵心,上次回来时还在一起喝酒呢,咋说没就没了,论年龄,德福比王亮还小两岁呢!母亲继续说道,可怜他那老弱病残的父母和妻儿了。母亲的叙说让王亮的心一揪一揪的。他每次回家,母亲总会把村子里所发生的一些事对王亮讲一讲。说着说着,母亲的话题又回到那个说了多年的老话题上,母亲很不理解自己的儿子。她问,三儿,我真搞不清你了,你究竟要挑个啥样的呢,外面恁么多的女孩,咋就没有你中意的呢?王亮自顾低头吃饭,不答腔。父亲也在一旁插嘴道,你妈说的在理,你看我们老两口头发都白了。王亮于是抬头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母亲,他看到的是两头雪霜般的白发和两张布满皱纹的脸,就刚才一会儿的功夫。
得知弟弟回家,哥哥王强领着儿子小刚来看王亮。王强让小刚喊“三叔”。小刚有些拘束和胆怯,只怯怯地喊了声“三叔”,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坐在自己父亲的身边,低着头,摆弄着自己的双手。王亮问哥哥砖厂的生意咋样?王强叹了口气说,卖不动,几万块砖都堆着呢,现在,上面只允许用统一的空心砖,说空心砖美观、环保,还成立了什么“制砖办”,对我们所烧制的红砖,动辄罚款、没收,弄得我们像做贼一样。王亮不好再多问,他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二百元钱递给小刚,说,三叔也没啥准备的,拿去买套衣服吧,你看,小刚都长成半大伙子了,个子都快赶上三叔了。小刚连连摆手,拒不接受。就这样,叔侄俩推来让去好一会儿,还是王强发了话,说,儿子,收下吧,这是你三叔的一份心意。小刚这才将钱收下了,捏在手里,却不知装在什么地方好。
王强看看弟弟,又看看儿子,说,小刚没有三叔高。母亲在一旁说,小刚随他妈,以后的个子矮不了。王亮摸摸小刚的头说,再往上窜一点就超过三叔了,现在的小刚文气多了,话也少了,上初中了吧?小刚回答说,上初二了。听得出来,小刚的声音开始变粗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王亮来到哥哥的砖厂。砖厂就建在村子北边的公路旁。类似的场子,一眼望去就有七八家。划出二亩地,修上几窖火炉房,到邻乡的红泥村廉价买来红泥,拌匀、摔粘,用砖模做成砖块,装进火窖里用大火、中火、小火煅烧。这是个辛苦活、也是个技术活,火候把握不好,烧制出来的砖容易断裂、破碎,但这样烧制出来的砖结实,耐用,据说比空心砖抗震力强,就是污染严重,难怪上级部门要严格控制。
走进厂子,王亮看见几个女工正在拌泥、摔泥,一派忙碌的景象,王亮的嫂子也在其中。因是体力活,她们都将外套脱了,只穿着内衣和汗衫(因近些年,村子里的男人们大都结伴着外出打工了,只留下些老弱病残和妇女儿童留守村庄了)这些女工们一边干活、一边说笑嬉戏着,见王亮进来,都停下活,与王亮打着招呼,有两位穿得过少的妇女,有些难为情地转过身,把个晒得黑黝黝的背留给王亮。在这些女工中,有一位穿着青色汗衫的女人主动喊着王亮的小名,亮子,认不出咱这乡下人了?王亮注意一看,是本村的秀兰,嫁到邻村陈家湾,她的丈夫叫陈家旺,是王亮的初中同学,因家境贫困而中途辍学。
王亮同她们打过招呼后,就沿着厂子四处转了转,满眼望去,厂子里这儿一堆、那儿一堆,都是用塑料布或是石棉瓦盖着的红砖,因日晒风吹,雨淋雪霜,这些砖中,有些已经开始风化、碎裂。王亮估摸着,有好几万块呢,这要是再卖不出去,压着的可就是钞票呀!这一堆堆的砖压得王亮的心有些沉重!王亮很快转了个圈,又回到干活的女工前,他边看她们干活,边问嫂子,我哥呢?嫂子告诉他,去红泥村拉红泥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几位妇女嬉笑道,大学生,要不要来试试,好玩着呢!
正说笑着,王强开着拖拉机进来了。王亮找了一把锄头帮着卸泥,边卸边问哥,都积压了这么多砖,咋还要做呢?我看这些砖够垒一座长城的了。王强有些无奈地说,把剩下的这一车焦炭烧完就算了,这种烧砖的焦炭用来生火做饭太呛人,烟雾又大,在家里用,人根本就受不了。王亮帮着卸完泥,正准备回家,嫂子把他叫住,说,亮子,你先别走,秀兰有事想请你帮忙。
秀兰说的是她丈夫陈家旺的事,陈家旺是个火爆子,典型的愣头青,在乡办的砂石厂上班,前些日子,因厂里发不出工资,他就到厂办公室去闹,厂长让门卫撵他走,结果,他却将这个门卫给打了,还打得不轻呢,都打得人家鼻青脸肿的,人家已经准备到法院去告他了,听说还请了城里的法医来做了鉴定,说是重伤,肯定要将他送去坐牢。
一说到这事,其他人也在一旁帮着腔说,亮子,你在城里这么多年了,在法院也肯定有熟人,你去找找他们,同一个系统的好说话,三拐两拐的就同这镇上的法庭挂上钩了。家旺打小跟你一起光屁股长大的,这个忙你一定得帮,像咱们这些乡下人,穷家小户的,别说在城里,就连乡政府的人咱也认不得一个,一见当官的,小腿就直打哆嗦,更别说其他的了。王亮对秀兰说,我尽力吧,我的同学里好像是有在法院工作的……家旺现在咋还这么冲?秀兰说,他呀,狗改不了吃屎的德行……下午,我把材料送到你家给你看看,行吗?王亮点点头,看着她那晒得发黑的脸。
回到家,王亮拨通了一位高中时最要好的同学的电话,从他那里得知一个叫张涛的老同学在邻县法院工作,是负责民事诉讼的。王亮要了张涛的电话,但又觉得有些不妥,首先,毕竟不是在同一个县区内,更为要命的是,这个叫张涛的同学与王亮在高中时关系很一般,属于那种见面打个哈哈的关系。王亮毫无底气地问,张涛不会忘了我吧?电话那头说,咋会呢?
迟疑片刻后,王亮还是拨通了张涛的电话,几句简单的问候寒暄之后,张涛说他现在出差在外,要一周之后才能回来。王亮没说请他帮忙的事,只说等他回来想找他叙叙旧。张涛连连说,好、好、好,回答的声音里满是真诚和热情,没有半点的生疏和客套。王亮内心一热,老同学毕竟是老同学啊!
午饭后,王亮喝了杯茶,和父亲闲淡寡白地说了会儿话,觉得有些没趣,眼皮沉沉的,有些犯困,就回自己的小屋躺下了。王亮睡得很踏实,一缕缕槐花的香味侵入他的梦里,让他的梦变得格外的甜美而温馨!是母亲把他从睡梦中推醒,下了床,王亮看到秀兰正站在门口,脸上有一丝不安的表情。王亮对她说了找同学的事。秀兰听了后,脸上露出一丝感激的笑容,说,你跟你同学说,咱们是亲戚,这样,他会更上心的。王亮点点头说,行,我知道该怎么说。
秀兰将自己写的材料递给王亮,王亮接过来看了看,主要是那件事的大概经过,写得有些轻描淡写,有许多的漏洞。王亮觉得很难说明问题,就说,写这种材料越详细越好。秀兰有些难为情地说,我就这水平,就麻烦老同学帮忙改一改。王亮答应了下来。
秀兰发觉自己旧得有些脏的汗衫袖子不知什么时候露在了毛衣的外面,她趁王亮低头看材料的时候,匆匆地将它塞了进去。临走时,秀兰塞给王亮二百元钱,说,先给你的老同学买条烟抽吧。王亮忙说,不用不用,老同学也就一句话的事,不用这个。
走在地埂上,王亮像一位地道的农民那样,享受着庄稼带给他的那份愉悦和快乐。每次回家,王亮总会这样独自一人到田地里走走、看看。因雨水丰沛,地里的包谷苗长势正猛,正蹭蹭蹭地拔着节,满眼的绿,绿得晃目,绿得像用绿漆漆过一样。王亮有些心醉神迷的感觉。
渐渐地,王亮离村庄越来越远,他回过头去,看到小小的村庄被杨树、槐树和另外一些不知名的树木环绕着、掩映着,只露出屋顶,墙壁或檐角,更远处是残缺不全、裸露伤痕的山丘、砂石厂,和一团团挥之不去的浑浊的空气。
王亮依稀记得,童年时,自己和秀兰,还有另外几个小伙伴,经常挎着小竹篮或是背着背篓到这儿来拔猪草。那时的王亮,孱弱瘦小,常常是秀兰他们已经拔满了背篓和提篮,而王亮手中的篮子还不到一半。这时,秀兰他们总会走上来帮王亮,都装满后,再一起或背着、或提着回家。那条回家的小路上留下的是笑声和歌声,是对童年抹不掉的回忆。
王亮打小就干不了过重的农活,那时,父亲是一位民办教师,那不到三十个学生的“复式班”操碎了父亲的心,也占据了他全部的光阴。母亲、大哥和二姐在田地里忙个不歇。几年后,二姐考上了师范学校,相继着,王亮也进城读高中、上大学,离开了农村,离开了土地。田地里就剩下母亲和大哥的身影了。父亲上完课(后来,父亲也转正为正式教师)也从不下地干活,母亲为此没少同父亲吵过嘴,母亲常常数落父亲是地道的懒死虫……父亲不等母亲骂完就反唇相讥道,你还说我懒,要不是我,你们哪来的钱花,还想着吃香的喝辣的,都吃屎喝西北风去了,你再说……说实话,干农活真的是很辛苦的,当过农民的人都知道,那份苦、那份累,真的是遭罪一般。但是,现在的王亮很想做一个地道的农民,娶一个像秀兰那样的农村女人做老婆,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那种男耕女织的生活,黄昏时喝上二两烧酒解解乏,然后,老婆孩子热炕头,当然,这也只能是一种美好的幻想而已,真正的农民其实也不是这样的。
王亮有意回避着田地里劳作的农人们,跟他们打招呼,他有些不自在。他跨过一座小木桥,来到村子西边的一片墓地旁,那里安息着村子里每家每户的祖先们,在墓地的边沿处也安葬着几位非正常死亡的乡邻,或是暴病身亡的、或是车祸、或是斗殴死亡的,都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情载体。桥下那断断续续的河水并不清澈,浑浊中时有泡沫垒起,但岸边的青草却是绿茵茵的。据说,这片墓地被一位有钱又有背景的商人承包了,他将这儿开发成一座公墓区,他在这儿种树、栽花、植草,将修出的公墓出售给村里和外面来买的人。王亮听大哥说过,村里的人在分到几千块钱后,又要出近十倍的价钱向这位开发商买坟地,安葬自己的亲人。王亮暗自揣度,自己将来要出多少钱才能为父母买到两座坟地呢?多年后,自己是否又能魂归故里,在故乡的这片土地上买到一席安歇之地?王亮就这样胡乱地想着,走着,忽然,他抬头看见了村子里的吴憨憨,他还是多年前那样肮脏邋遢,但他的面容却依然是那个样子,见着谁都呵呵呵地傻笑着。岁月的风霜在他的身上留不下任何的痕迹。王亮递给他一支烟,并为他点着火,吴憨憨吧嗒着烟,对着王亮哈哈一笑,转身走了。
到街上买东西时,王亮遇到了陈家旺——秀兰的丈夫。陈家旺正在一家茶室里赌钱,见到王亮,他将手中的牌交给身边的一位看客,走出茶室跟王亮说话。王亮注意到他的脸上还留有明显的伤痕。
王亮问他,你没去上班了?陈家旺撇撇嘴说,懒球得去了,边说边递给王亮一支烟,王亮注意到那是红梅牌香烟,市场上就卖二三块钱一包。王亮将自己找同学帮他打官司的事对他说了。不料,他却淡淡地说,我知道了,算球了,打什么官司,我不信他们还能把我拿去煮了吃掉,再说了,他妈的,我也就是给了他几下,就说是重伤,要死要活的。王亮说,你别满不在乎的,也不要以为自己占了多大的理,现在是法治社会,真正上了法庭,你先动手打人就是违法的。陈家旺说,亮子,你的好意,咱哥们心领了,我的事我能自个儿摆平,就不麻烦你再去找人了,再说了,现在找人也不是空嘴白牙就能办好事的。王亮还想再劝劝他,他却拦住了王亮的口,说,行了行了,咱哥们聊点别的吧,你的工作咋样,成家了吗?王亮就说,啥工作,就是混吧,混一天算一天。他在心里想,陈家旺是拉不下男人的面子才不肯让自己帮忙的,更何况是自己的老婆去求的人,觉得有些丢人,别扭。王亮正踌躇着,陈家旺又说道,其实,在哪儿工作都挺难的,不过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也是应当的,你还是应该先做个家,这样才好,你说是吧?王亮点点头,不置可否地支应着。
接下来,便是无言的沉闷,彼此似乎再也找不到任何的话题,只是闷闷地吸烟。王亮四处看看,显然,他们之间是陌生了。
过了一会儿,陈家旺无话找话地说,你都快三十的人了,不成家,你咋解决那个事?王亮一愣,随即明白他所指的是什么,就说,有个女朋友,但我还不想结婚。家旺笑了笑说,我说嘛,不然还不把你给憋坏了,你看你老爹,都六十好几的人了还离不开那一口,王亮内心一怔,问,你怎么说话的?你说我爹到底是怎么回事?陈家旺反问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王亮摇摇头,一脸的茫然。
在王亮的再三追问下,陈家旺告知了王亮一切,原来,王亮的父亲在赌钱的时候,同街上的刘寡妇混熟了,三混两混就混到了刘寡妇的床上,就在两人好事将成时,被刘寡妇的儿子给捉了个现行。当刘家人问王亮的父亲是公了还是私了时,老头子连连讨饶,说愿意出钱私了,并希望刘家人不要张扬,结果,王亮父亲被讹去了六千八百块钱,才免了一场暴打,但这件事还是很快就传开了。不过,要说那刘寡妇也是个十足的骚货,听说,他就是靠做这种无本生意赚了不少钱,还用这些钱为她的两个私生子盖了房、买了车。我估计你老爹肯定是中了刘寡妇娘儿设好的套……
陈家旺没完没了地自顾说着,王亮听得满脸涨红,脑袋里嗡嗡直响,真恨不得地上有一条缝,真恨不得一头撞死墙上。是手指头上的烟火烫了手,才让王亮惊醒过来,他扔掉烟头,有些恼怒,有些羞愧地转身准备离去。陈家旺一把揪住他,又递给他一支烟,这次,王亮没接。陈家旺调侃道,多大点事呀!男人们,再说了,是那骚婆娘设的计,你老爹也是被他们给算计了……王亮不想再听陈家旺哕嗦了,说,如果没事就走了。陈家旺忙说,还真有点小事要求你帮忙呢。说着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捻了捻。王亮明白,陈家旺想向他借钱。王亮的内心有些窝火,但想到他的老婆秀兰在自己哥哥的砖厂干活,也是好几个月没发工资了,想到这里,王亮把兜里的钱都掏了出来,问陈家旺要借多少,陈家旺说,就八百吧,年前一定还给你,王亮将手中的钱数了数,手中刚好有一千,就都递给了他。陈家旺又还给王亮二百块,说,有八百块够了,够了,要得发,不离八。
一个星期后,王亮按照张涛给的地址,搭车去了张涛家。
两人一见面,都有些惊讶和意外,互道近况后,都不禁感慨韶光的易逝,青春不再。闲聊几句后,一时又都找不到合适的话题,毕竟是七八年没有见面了。闷了一会儿,王亮抬头看看装修一新的客厅,无话找话地问张涛,结婚了吗?张涛说,快了,正在忙着置办家具呢。王亮忙说,结婚时,一定别忘了告诉我。张涛说,好的、好的,到时一定通知你。接下来又是沉默。又都找不到什么话题。张涛好像有些纳闷,眼前这家伙怎么会想到登门拜访呢?
就这样枯坐了片刻,王亮明显地感觉到张涛肯定有事要办,却又不便说出来,就对张涛说,你有事先忙吧。张涛忙说,也没啥大事,女朋友要我陪她去买几套衣服,要不,改天我们再约几位同学聚聚,吃个饭?
王亮知道,这已等于是下了逐客令了,此时要再不说,就真的没机会了,这才支唔着说,老同学,我有个事想请你帮帮忙,说完这句话,王亮自个儿都觉得尴尬,似乎他到这儿的目的就是这件事,之前浪费了那么多的口舌都仅仅是个铺垫而已,想想都感到脸红。不料,张涛却淡淡地说,都是老同学了,有啥不好开口的,有事尽管说。王亮这才红着脸将秀兰托付的事向张涛说了,还特别强调秀兰的丈夫是自己的表弟,两家是亲戚关系。张涛听完后,微微一笑,说,你说的这个事属于一般的民事纠纷,不难办,何况是你的亲戚家出了这档子事,我理应帮忙,正好你们乡法庭的那个庭长是我的一个小师弟,一个电话就可以搞定。
这时,张涛的女朋友又打来电话催了,王亮知趣地站起身,边往外走边说道,老同学,这件事就麻烦你了,你结婚时再来恭贺你。张涛说,好的好的,到时,咱老同学们好好聚聚,喝几杯。
晚饭后,王亮去了秀兰家,秀兰正在家门口教训她儿子兵兵。她一手拿着一截棍子,另一只手拿着一包撕开的土豆片,嘴里不停地骂着,这个野私孩子,你又去买这玩意儿了,你说这同老娘炸给你的洋芋片片有啥不同,真真一对败家子,爹只知道赌钱,儿子就知道乱花钱。兵兵是秀兰二十岁那年生的,那时,她跟陈家旺还没结婚,如今的兵兵已快十岁了,跑得飞快,秀兰哪里追赶得上呀!
见王亮进来,秀兰停止了追赶和谩骂,但脸上依旧挂着怒气。
王亮问,家旺呢?秀兰叹口气说,死鬼不知到哪里去了,整天不着家,半夜三更才回来,一天一个醉,这日子咋过呀?王亮不好说什么,就将自己上午去找老同学帮忙的事告诉了秀兰。秀兰得知王亮的老同学肯帮忙,并说没什么大事时,脸上的怒气变为满脸的笑容,一个劲地说,多亏了你,真不知该怎样谢谢你,亮子?
王亮原本想把家旺借钱的事对秀兰说说,但想想还是没说,随即问,家旺真的没去沙厂上班了?秀兰说,他不想去,厂里也没人来通知他去,不过,话又说回来,上了也是白上,工资总是这样拖着,三月五月地不发,也不知这钱被弄哪儿去了?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秀兰对王亮说,饭也煮好了,我弄两个菜,你就在这儿吃晚饭吧。王亮忙说,我吃过了,你忙你的吧。望着这位儿时的伙伴,她的脸在黄昏的光线下,没有皱纹,脸色也显得白皙了许多,王亮想,这多么像自己苦苦寻觅的妻子呀!
第二天中午,正在午睡的王亮被父母的争吵声闹醒了。王亮听到父亲高声大气地说道,过几天他就要到女儿王芳那儿去了,女儿已经为他找了份看大门兼管收发的工作。母亲很是伤心,说,死鬼,你拍拍屁股就走了,你是成心让这个家散了,都六十好几的人了,还去给人家看门,你真是不嫌丢人呀。父亲骂道,你个死老婆子,闭上你那张嘴,我想去哪儿要你管?我又不吃你的,喝你的,你凭啥管我?母亲也毫不示弱,说,要骂就骂你家先人去,我不管你,你尽管去吧,我马上让三儿给芳子写信,把你那羞死你家先人的破事抖出来,看你还要不要脸。父亲显然被怔住了,声音马上矮了三分,有些低声下气地说,你小声点不行吗,三儿还在午睡呢。母亲说,咋啦,你知道要脸了,我就是要让他见识见识他的这个爹……
又过了一会儿,王亮听到母亲号啕大哭着说,这种日子还要啥过头,你滚吧,反正孩子们也都大了,这样无聊地耗着有啥意思。
在王亮的记忆里,父母只要一吵架,总是父亲先提出离婚,没想这次竟是母亲先提出来,看来,陈家旺所讲的,有关父亲的丑事果然不假。想想,王亮真想冲出去给父亲几个耳光,然后宣布同他断绝父子关系。就在王亮犹豫不决时,父亲那满是怒火的声音又传了过来,离就离,我一个人过还更清闲,省得整天听你骚拌烂拌的,烦死了。话还未停,母亲马上抢白道,你清闲,骗你妈去吧!我前脚离了,后脚你就去找那个骚货过了,你以为老娘不知道你那小九九。我同意离还得看看你的姑娘儿子们同不同意呢?看他们还会不会认你这个不要脸的爹……
这时,饭桌上的手机响了,两人暂时停了下来。手机很执著地响着。父亲突然大声地说,还不叫三儿来接电话,肯定是单位找他有事。王亮听见母亲进了自己的房间。王亮假装熟睡的样子。母亲推了推儿子,说,三儿,你的电话,快接。王亮假装被推醒,揉了揉眼睛问道,什么?谁的电话?
母亲将王亮的手机递了过去,王亮一看显示屏上的号码,知道是她打来的,他按下接听键说,是的,我有事回老家了,我还想再休息几天。一旁的父母都神情专注地听着儿子接电话。只见儿子冲着手机有些恼怒地喊道,有啥好说的,你爱咋样就咋样,随你的便。王亮似乎感觉到了父亲异样的目光,就干脆走到院子里接电话。父母也相跟着站在房屋门口继续听儿子说。王亮压了压声音说,就这样吧,我的东西随你用,你看着碍眼的可以随你处理,想卖想扔都行,房租是一年的,你想住就住着……我怎么知道呢,你该干啥就干啥,自个儿看着办吧……行了行了,没事我先挂了。
回到屋里,母亲陪着小心地问,谁打的,是你单位的人吧?王亮点点头,说,单位让我过几天出趟公差,可能要去广州,那里有单位的一个分厂,要我去那儿负责那边的业务。
得知兄弟第二天就要走了,王亮的哥哥王强请他到家里喝酒,算是为自己的兄弟送行。几杯酒下肚,哥俩的话就多了起来。这也许是他们第一次这样一本正经地单独说话,在以往的日子里,王强总是把王亮看作小孩子,王亮自然也是这样感觉的。兄弟两人边饮边回忆了一些往事,王亮看见了哥哥眼中有了些泪花。在兄妹三人中,哥哥受的苦最多,遭的罪也最深,因为穷,哥哥不得不停学回家种田。成家后,日子也一直过得很紧巴,三年前,在亲戚朋友和王亮的帮助下,才办起了那个砖厂,可现在又面临停产的两难境地。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吧,王亮很动情地说,哥,是家庭耽误了你,更是我和姐拖累了你。王强说,也不能这么说,我脑子不好使,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王亮安慰哥说,没关系,小刚将来肯定能上大学,到时候,做叔叔的一定帮衬着盘他,这也算是我这个做兄弟的对哥哥的一份回报吧。说完,兄弟两个又继续喝酒,酒至半酣时,王亮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哥哥说,我听说在邻县有人靠人工种植天麻致富的。王强问,需要多少投资呢?王亮说,大概要八九万吧?王强说,操,把我们全部的家当典卖了也凑不够呀,种个干球,种。王亮说,是呀,他妈的,就是没钱。
说到砖厂,王亮建议,还是停了吧,有合算的就把它转手出去吧。王强说,转手?你以为别人是傻子?像这种只赔不赚的买卖只有憨包才会做。王亮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劝哥哥,只好闷闷地喝酒。王强似乎感觉到自己的话有些冲,白嘲道,我也是被工人们讨工资给逼昏了头。你说,砖又卖不出去,我哪有钱呢?我说将砖折成工资给他们,他们又不答应,真是半分钱就难倒英雄汉了。王亮劝哥哥,你不妨用砖厂那个地盘搞搞养殖业,办个养猪场或是养鸡场什么的。这投本小,风险也不太大,且回收快,周期短,赚了钱先将工人们的工资补上,做生意要讲信誉,几天前,陈家旺还在唠叨这事呢!
提起陈家旺,王亮突然想起来,那天因走得匆忙,竞忘了跟张涛说陈家旺的名字,他只是一个劲地强调是他的表哥。王亮想,赶明儿一定要给张涛打个电话说清楚。
王亮正暗自思忖着,哥哥站起身又给他添满了酒,说你刚才说到你处了个女朋友,打算什么时候结婚?王亮说,我们不适合,我主动与她分手了,我暂时还不想成家,过两年再说吧。王强听了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顿了顿,王强又说,亮子,你看哥现在这处境,哥也知道,为了这个厂子,没少给你和家添麻烦,但哥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你看能不能再借哥两万块钱?我按你的建议先搞个养猪场,一有赢利,就将你的钱还你,向芳子借的钱到现在都还未还清,也就不好意思再开口向她借了……王强不说了,定定地看着王亮,等他的回话。
在哥哥的目视下,王亮暗自一盘算,兀自感到纳闷,自己参加工作也五六年了,竟然一分钱都没有存下来。王亮只好实话实说了,哥,我真的没钱了,你如果真的要办养猪场,我只有找同学帮你去借,两三万块钱估计没问题。王亮这样一说,王强就摆了摆手说,那就算了,我再想想其他办法。但他的眼睛里却满是疑问,你这些年都在干什么?赚到的钱又都花在哪儿去了?就在这时,王亮的手机又响了,王亮看了看还是他女朋友打来的,他想,都已经说好分手了,还打什么电话呀,想想就挂了,然后,干脆将手机关掉了。
王亮不想也不敢对哥哥隐瞒什么,他点燃一支烟,把自己目前的一切都告之了哥哥:我所在的那家公司早就负债累累,面临以资抵债,关门大吉了。过几天我就打算到别处另找工作。王强问,那你对爸妈说……王亮说,我是不敢对他们说实话,我怕他们一时无法接受,我也知道这是不应该的,但我也没办法,我只想拖一天算一天……王强问,你有什么打算吗?对找工作的事有眉目吗?王亮摇摇头,一脸的茫然。这时,王亮见嫂子又端来一道菜,就说,大嫂,你就别忙活了,过来一起吃吧。嫂子说,不忙,你们哥俩先喝着,慢慢聊,说完又进厨房了。王亮见嫂子进了厨房,压低声音问哥哥,父亲的事到底咋回事?王强一脸的不屑,说,你都知道了,羞死人了,真是的,几十岁了,他做得受得,我们哪有脸去帮他呀……
一顿酒,喝了近两个小时。王亮从哥家出来,步履有些踉跄,但他的大脑却异常的清醒,他抬头四顾,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漆黑的夜晚很宁静,宁静得不动声色,虽然什么都看不见,庄稼、房屋、树木都仿佛消失在静夜里,但它们仍然实实在在地存在那里,一个大胆的想法跳出王亮的大脑,他决定了,哪儿也不去了,他要留下来,留在这片故土上,他要和自己的亲人们相守着故乡这片厚土,他就想同自己的亲人在一起,看他们劳作、疼痛、微笑、愁苦、收获,但亲人们却看不见他,他如同一具死尸一样,依旧生活在亲人们的生活之外。
回到家,王亮听到屋里有人在哭泣,是女人的哭泣声,母亲在一旁劝说着那个女人,原来是秀兰,见王亮进来,她忙站起身,边抹眼泪边说,家旺走了,也没说去哪里,只留了一张纸条,说着,将纸条递给王亮,王亮看到纸条上歪歪斜斜地写着一行字:我走了,不要找我,我会每月按时记(寄)钱回家的。
李锐,男,昭阳区乐居二中教师。
【责任编辑 杨恩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