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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成的“探求”

2015-02-02赵普光牛亚南

扬子江评论 2015年1期
关键词:作家

赵普光?牛亚南

1957年6月初,江苏作家高晓声、陈椿年、方之、陆文夫、叶至诚、梅汝恺(曾华、艾煊后来加入)开始酝酿结成“探求者”文学月社,并且要创办一个同人刊物《探求者》。但这个刊物还没来得及出版,就在轰轰烈烈的“反右”运动中流产了。《探求者》胎死腹中,“探求者”成员也未能幸免于难,他们的文学探求遭到了无情打击,他们的写作梦想因政治运动的浪潮而破碎。一群风华正茂的年轻人的命运就此发生了转折。

与新时期以后“探求者”部分成员重回文坛,取得较大成绩相比,而重要参与者叶至诚文学梦想的破碎及其创作心态的裂变,似乎更值得深味。夭折的探求者,未完成的文学梦,或有性格的原因,更是时代的悲剧。反思文学“探求”未完成的原因,对于当代文学史研究不无启示意义。

一、“一花独放、一家独鸣”?

关于“探求者”事件是如何发生的,我们有必要先回顾一下当事人的追记。叶至诚后来说:“一九五七年,毛主席《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的发表,促使我们把注意力转移到人民内部矛盾方面;毛主席关于社会主义生产关系和生产力的发展又相适应又相矛盾的论述,促使我们去观察和分析哪些是适应的,哪些是矛盾的,从而感到建设社会主义的具体道路还需要探索。当时已经显露出严重危害的官僚主义使我们痛心疾首,王蒙同志的《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刘宾雁同志的《在桥梁工地上》和《本报内部消息》引起了我们极大的兴趣和共鸣。再加上听说上头讲要把王蒙同志从围攻中解救出来,增添了我们反对官僚主义的胆量和勇气,我们冀求在文艺战线上充当一名改革的战士。……此外,我们深为当时文艺作品(包括我们的作品在内)普遍存在的公式化、概念化所苦,急切希望从题材、立意、表现方法……各方面找到摆脱公式化、概念化的出路。……”a

陆文夫也有对这件事的回忆:“我和方之、叶至诚、高晓声聚到了一起,四个人一见如故,坐下来便纵论文艺界的天下大事,觉得当时的文艺刊物都是千人一面,发表的作品也都是大同小异,要改变此种状况,吾等义不容辞,决定创办同人刊物《探求者》,要在中国文坛上创造一个流派。经过一番热烈的讨论之后,便由高晓声起草了一个‘启事,阐明《探求者》的政治见解和艺术主张;由我起草了组织‘章程,并四处发展同人,拖人落水。我见到高晓声的那一天就是发起《探求者》的那一天,那是 1957 年 6 月 6 日……”b

从叶至诚和陆文夫的以上描述可见,他们的追忆是从作为当事人的角度来考虑的,但这件事的发生毕竟离不开时代的波谲云诡。1956年4月,毛泽东提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到11月,中宣部召开第一届全国文学期刊工作会议,研究和部署如何贯彻“双百”方针问题。中国作协党组书记邵荃麟等积极主张文学期刊应当“多样化”,对清一色的“机关刊物”表示了不满。中宣部副部长周扬在作会议总结报告时明确提出“同人刊物也可以办”,这是“为了有利于提倡不同风格、不同流派的自由竞争”。当时正在北京参加中国作协文学讲习班的江苏人民出版社编辑组组长、《雨花》杂志的主编陈椿年,和全体学员也列席旁听了中宣部的这次会议。他后来回忆说“周扬的总结报告肯定将作为文件传达下去, 但我却按捺不住喜悦之情, 立即写信把这一喜讯告诉了在南京的朋友高晓声和叶至诚。当时并没有想到, 更没有提出‘咱们也来办它一个,我只是以为今后的创作环境必将更加宽松自由了,为此感到由衷的兴奋,忍不住想和朋友们分享而已……”c年轻人总是容易激动,高晓声、叶至诚等人得到消息后,开始了他们的准备工作。

1957年5月,学习归来的陈椿年加入了“探求者”的队伍。“但是,按照当时的办刊程序,创办《探求者》还必须向上级请示。于是,高晓声、陈椿年、方之、叶至诚等人找到省文联党组书记、文化局副局长钱静人,钱的意见是不要搞正儿八经的文学杂志,提议在《江苏文化报》上辟出整版篇幅,每周用一期篇幅发表同人作品。高晓声认为这个主张不符合他们办同人刊物的初衷。于是,时任团市委宣传部长的方之找到省委分管文教的书记处书记,得到的回复是:‘同人刊物是可以搞的,但怎么搞还要再商量。不久,由陈椿年执笔的文章《意见和希望》在《雨花》1957年第7期上发表,这篇文章基本上已经涵盖了‘探求者的总体主张和想法,反映了他们想办同人刊物的愿望。至此,作为结社的前期理论准备都已基本就绪。”d

陆文夫和高晓声分别为刊物起草了《探求者文学月刊社章程》和《探求者文学月刊社启事》。在《启事》和《章程》中他们反复申说的是“大胆干预生活”,勇于发表自己的意见。时过境迁,尘埃落定,我们不能否认这群探求者年轻人的激情与胆识,然而他们这些年轻人怎么也没有想到,在那个时代的风云变幻中,自己终于成为被“枪打”的“出头鸟”。到12月,除陆文夫和叶至诚没被戴“右派”帽子外,高晓声、陈椿年、梅汝恺、曾华等均被划为“右派”分子。

二、“反右”的后遗症

虽然叶至诚没有被划为“右派”,但“右派”的“帽子拿在群众手里”,随时有被戴上的可能,他的处境并不比那些被划的强多少。这种突然而至的灾难对此前生活还算顺利的叶至诚打击太大了。他的老友顾尔镡说,刚刚30岁出头的叶至诚,本来一头黑发,可是几个月下来,竟然生出了许多白发。那时,他一边没完没了地写检查和“互相揭发”,一边一根又一根地将头发凑在燃烧的烟头上。据叶至诚的好友顾尔镡回忆:几个月下来,他“由一个探求的狂士变成了一个逢人便笑呵呵、点头弯腰的‘阿弥托佛的老好人,好老人”。e

“文革”开始后,这些“右派”当然再次成为打击的对象。叶兆言说:

在这场史无前例的浩劫中,常人所享受到的苦头,父亲无一幸免。肉体上的痛苦用不着再说,父亲精神上所受到的折磨,真正罄竹难书。文化大革命彻底摧毁了父亲经过反右残存下来的那点可怜意志,诚惶诚恐认罪反省,不知所措交代忏悔,父亲似乎成了一个木头人,随别人怎么摆布。

我帮着父亲一起在街上卖过造反派油印的小报,也不止一次帮着父亲推板车去郊区送垃圾。父亲那时候只拿很少的生活费,卖小报算错帐了要贴钱,还有人敲竹杠向他借钱,父亲一生中从来没像当时那么贫穷过,穷得自己必须精确地计算出一天只能抽几支廉价香烟。我清楚地记得父亲抽的是被誉为“同志加兄弟”的阿尔巴尼亚香烟,只要一角七分一包,这也许是中国历史上最便宜的洋烟。

父亲成了剧团里最好的劳动力,挖防空洞,敲碎石子,打扫厕所,脏活累活都能揽下来的一把好手。我们那时候在旁边的一家工厂里搭伙,父亲每顿都能吃六两米饭。f

终于熬到“文革”结束。平反陆陆续续开展。《雨花》杂志揭起了为“探求者”平反的帷幕。1979年2月,为了贯彻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调动江苏作家的创作积极性,时任《雨花》主编的顾尔镡决定为江苏文艺界最瞩目的冤案“探求者”平反。他委托时任《雨花》理论组组长的陈辽起草一篇为“探求者”平反的社论。据陈辽说:“这样,我以一周的时间,从阅读当年有关‘探求者的资料和批判文章开始,逐步形成论点,最后写出了《探求无罪

有错必纠》的为‘探求者平反的社论。”g经过修改,这篇文章刊登在了《雨花》第四期上。《雨花》对“探求者”的平反产生了很大影响,紧接着,人民大学书报复印社在五月份的《文艺理论》上全文转载了这篇社论。多家文艺报刊报道了这一消息。持续二十年“伤痛”似乎就这样被“抚平”了。

从“反右”开始到“文革”结束,探求者们熬了近二十年。在笔者的历史叙述中,二十年当然是一瞬,不过是敲几个字的工夫,但是在当事人的体会,那真是度日如年。

叶至诚下放江宁县劳动改造一年后,又被调回来担任剧团编剧。毕竟是应制之作,这些剧本正像叶至诚说的“绝大部分成了明日黄花”。可就是这些没有生命体验的剧本慢慢地消磨掉了叶至诚的才气和锐气。这里仅举一例。

一九六三年初,方之约请叶至诚共同创作一部以当年破堤抗旱为内容的剧本,叶至诚欣然同意了。剧本既写了抗旱过程中值得肯定的事情也批评和暴露了一些时弊。万万没想到,当时华东负责人一个“不准有三年困难时期的痕迹”的指示,就把这个话剧彻底打入了冷宫。叶兆言后来说到了父亲叶至诚的状态:“父亲和方之达成右派劳改回来以后,合写剧本《江心》,写着写着,被领导发现了‘问题,惊魂未定,又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为了保险起见,父亲和方之不得不请当时不是右派的顾尔镡伯伯来帮他们把关。即使是写歌颂的剧本,也好像是走钢丝,稍不留神就会出大问题。”h

事实就是这样,中国的知识分子经过了太多这样的事情,所以大都有了“自觉性”,说话写东西前会自己先衡量一遍,可是有时候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把握住政策的动向及真实目的,这更让他们彷徨。叶至诚不可能超离这个怪圈。虽然他时时想“探求”什么,但总是稍微一冒头,就被深深地压了下去。他不想了,他也不敢了,彻底盘旋在条条框框中。

叶兆言从小目睹了父亲所受的这份“洋罪”,所以他从小就不认为作家是一个崇高的职业,当时“各式各样的领导,局领导团领导包括工宣队军代表,各式各样的群众”甚至“跑龙套的拉二胡的什么都不做的”,“只要有嘴就可以对父亲发号施令。”“无数次下乡体验生活,无数次三更半夜爬起来照别人的旨意修改作品,父亲在没完没了‘没有自己的笔耕中,头发从花白到全白,越窝囊越没脾气,越没脾气越窝囊。”i欧阳文彬也描述过当时的情况:“剧团开着门要演出,一个剧目演不了几场,编剧就得不断地提供剧本。超负荷的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写出来的本子只求能够通过,其他什么也顾不上了。本子过不了关,任务完不成的时候,急得走投无路。父亲和哥哥看着心疼,帮他出主意。领导不点头也是枉然。叶老明白这种处境促使至诚疾病缠身,也没有办法。那念头,犯过政治错误的人,怎么能在工作上挑挑拣拣,讨价还价呢?”j

叶至诚在1982年写的一篇《戒烟》中曾经谈到自己的写作状态。劳动改造六、七年后,当他重新开始写作,“出乎意外,一上手我就卡住了。事先我并没有估计到‘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多年不写,笔头绝不可能流畅;何况又是个新的起点,跟以往炮制挨批的毒草有本质的区别,难度肯定是非常大的。可是我怎么会想得到,自己竟连四句‘幕前唱也编不起来了呢?最初是找不到韵脚……接下来,我又发现当今的专用名词和形容词都特别长,竟有十二三个字连成一串的,不写进去唱句里去吧,不但旗帜不鲜明,连感情和忠诚也成了问题;写进去吧,可怜我们这个剧种历来只有‘七字句和‘十字句两种格式……”k他始终写不出一个字,开始后悔接了这个任务,但他又于心不甘,这样的结果就是,除了领导的创作意图,其余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对于这样的结局他看得很清楚:“我知道终究有一条唯一的通道,只是走来走去竟钻进了死胡同。”l这是对命运的悲哀而无力的抗议!

这是叶至诚最真实的心理状态。叶至善对于这篇文章说过:“至诚写的是‘文革后期,忽然领导上要他写剧本,他当时那受宠若惊又如履薄冰的心理状态;为了完成这个沉重的使命,他苦思冥想,整整折腾了一夜,结果一个字也没逼出来。他真个把自己赤裸裸地暴露在读者面前了,而且全用独白,自己的真实的话。”m

叶至善回忆,有一次省文化局说要编反映农村教育改革的戏,召集剧团的编剧成员开会,听各县管教育的同志做汇报。当时领导听完汇报后当即拍板,觉得某地的经验值得宣传,派叶至诚去“体验生活”。他得到上级的指令,就赶紧回家收拾行囊去搞创作了。这种“体验生活”、“主题先行”的写作方式成为叶至诚编剧本的常态。

叶圣陶并不赞成这个办法,他在给叶至诚的信中说:“照你信上说,你在苏州专区还是走马观花。走了一阵,看了一阵,马上‘从石子里逼出油来。我最不赞成这个办法,可是你命运如此,‘落在其中,还有什么话说。”(1975年12月17日)“你又要逼出戏来,真没办法。我看可能到春节还是要交白卷。戏哪有这样容易编的:匆匆乱想,拉在篮里就是菜,即使编成了也不会像样。就交卷来说,任务完成了,就拿出像样的东西来说,可就是没有完成。”(1976年12月10日)“去农村总得有目的。体验什么,历练什么,认定了才选一个适当的地点去。同时务必忘掉为写戏而去,要一心一意放在实际工作上。不要以为只要到了农村就会长进了,你说我的想法对不对?”(1977年9月1日)“走群众路线当然是好,但是在各色各样的意见里头要认定哪个对哪个没意思,分别去取,大概也不容易。耳朵太软不行,没有敏感,体会不出人家的好意见也不行。还有,领导的意见不一定就对……最好是认真辨一辨,如果发觉领导的话有不妥当,就该与他据理说明,为什么不妥当。”(1977年10月9日)“我们在这里猜想,你是陷在剧本里有点儿糊涂了,剧本七改八改,改了半年以上,连情节都没有肯定落实……这样的编剧生涯,不改变一下怎么成呢?我写这些话不是责备你,而是希望你与同伴们谈谈,商量怎样自己解放自己,不再围困在老圈子里。你们从体验生活到集体拼凑,可能根本不是个创作方法。若不改变,不会编出像样的剧本来的。所以我想,你们先要破老章程老道路,立新途径新精神。”(1977年10月20日)n

这些书信有的是写于“文革”期间,有的是写于“文革”之后。从中能看出叶至诚在“文革”期间写作的被动、苦恼,而且“文革”结束之后一段时间里,依然没能逃离原来写作模式的禁锢。身为父亲的叶圣陶不能不为儿子担忧,希望他尽早能走出那个“魔咒”,但谁的心里都清楚,谈何容易呢!

遭到“枪打”的“出头鸟”,终成了“惊弓之鸟”。

三、“斯人独憔悴”

叶至善说过:“至诚跟我和至美都不一样,上初中的时候就把自己——说得肉麻点儿吧——心甘情愿地供上了文艺女神的祭坛。他贪婪地买书又贪婪地看,多数是剧本和翻译小说;有时念给父母听,能念出情调来,念出人物来,可见比我和至美理解得深。”o年少即显露才华的叶至诚是什么原因使他的文学生命开始萎缩凋零了呢?

无论是叶至诚的朋友还是他的亲人,都为叶至诚在文学上没有做出预期的成就感到惋惜。熟悉那段历史,熟悉那个时代的人,免不了会进一步追问:他是“江郎才尽”,还是“生不逢时”?

虽然在“反右”运动后,叶至诚还能从事剧本的创作,成为了一名职业编剧,一干就是二十年,毕竟还算没有彻底中断自己的“作家梦”。但这个“作家”的称号已经形同虚设,对于他来说此“作家”并非他理想中的作家。这二十年倒不如说是叶至诚最憋屈的日子,兴趣是谈不上的,写出的东西只是为了符合上面的要求。“探求者”中屡屡提到的要有自己,在这时反而成了不能有自己,这种和叶至诚的文学理想正相反对的要求,怎能让叶至诚提起兴趣来呢?他只是不停地在写和修改,作品中没有灵魂的冲动和生命的体验。叶兆言说:“写剧本是父亲的一种生活状态。我从懂事以后,印象中就是父亲永远在天不亮爬起来修改剧本。父亲永远是在修改,抄过来抄过去,桌上到处都是稿纸,烟灰缸里总是满满的烟屁股。”p叶兆言还提到,父亲其实并不以自己写的剧本为荣,所以也羞于提及自己的那段经历和苦熬出来的作品。叶至诚和别人合写过许多剧本,但是他常常将自己的名字写在别人的后面,虽然有“与人为善,不争夺名利”的性格因素,但恐怕也存在不认同自己写的剧本的原因在。

对于叶至诚当时的工作,叶至善说过,“至诚写剧本也有些年头了,苦头吃了不少:先是越剧,后来是锡剧,有新编的现代戏,有改编的传统戏,有的得过奖,有的拍了电影,可是到了儿留下了什么呢?传统戏的改编无非把大团圆的结局改成了所谓悲剧,给主角编几段激愤的唱词算是反封建,结果倒好,这些唱段在‘文革中都成了不满现实的口实,足以斗得你哑口无言,没法‘交代。我想象得出至诚那时低头认罪的窘相。现代戏有根据小说改编的,不过把那时印在本本上的搬上了舞台,真要做到再创作可难乎其难;有的只是领导出思想、群众出生活、作者出技巧的‘三结合,怎么能算做创作呢?”q可是他明白叶至诚也是身不由己, 他不可能不感受到叶至诚《戒烟》这篇文章“诙谐的自嘲”背后“他内心的苦笑”。

叶兆言说过:“对于一个终身都做着当大作家梦的人来说,父亲的文学准备实在太充分。”连叶至诚的藏书也始终离不开他的作家梦。叶至诚“藏书的兴趣是在流亡成都的光华附中上中学的时候,渐渐养成的”r。他还写了篇《四起三落》的文章讲述自己的藏书经历。“反右”之前,藏书和作家梦是紧密联系的,可是自从受批判后,藏书“逐渐退化成为收藏而收藏的目的”。不可思议的是,在首届金陵藏书状元的评选中,叶至诚被评为了藏书状元,但叶兆言认为:“父亲的藏书是时代的讽刺,记录了一个莫大的悲剧。一个梦想着献身艺术,成为职业作家的年轻人,几经沧桑,结果只成了一个不断买书看的看客。父亲岂是当了个藏书状元就能心满意足的人。”s

叶兆言还说:“父亲对于文学始终有一种文学青年的热情。”t这也是为什么他还能在“反右”后坚持从事自己并不喜欢的剧本创作的原因,也许他清楚地意识到在当时的环境中,他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延续自己尚能苟延残喘的文学创作的生命。但是多年的忍辱负重并没有换来辉煌重绽的那一刻,相反加速了他“作家梦”更快地凋零。一切就是这样残酷,刽子手的动作从来是悄无声息的,我们只听到那“咔嚓”一声的回响。历史长河的流动往往泥沙俱下,作为一粒如沙尘般渺小的梦,当一个时代结束时,那又算什么呢?只能慨叹“生不逢时,生不逢时”,那是叶至诚的命运悲剧,也是整个时代知识分子的悲剧。

但结论就是这样了吗?叶至诚的命运姑且不论,广大知识分子的命运也暂且搁置,但当“文革”结束后,与叶至诚密切相关的 “探求者”其他同人,却能一时风生水起。方之拿出了《内奸》,陆文夫则拿出了《美食家》等,高晓声的小说《陈焕生上城》、《李顺大造屋》等也为他赢得了声誉,梅汝恺除了翻译了几百万字显克微支的小说外,还创作了几部小说。而叶至诚呢?他在“探求者”同人中显然是最颓丧的一个。

四、诚笃的“梦魇”

叶至诚经历了“反右”、“文革”后,他终于可以大声说“在作品里有我自己”了。如他在一篇文章中曾有过激动的类似呐喊的倾诉:

假如我是一个作家,我要努力于做一件在今天并不很容易做到的事。那就是:在作品里有我自己。

我要使读者不仅在我的作品里看到各种各样的人物,而且还清楚地看到我;我要使读者不仅了解我的各种各样的人物,而且还了解我;不仅熟悉我的各种各样的人物,而且还熟悉我。即使我不署名,读了我的人物的故事,人们可以准确无误地说:啊,这是某人的作品呀!u

然而,文学作品要“有我自己”是缠绕叶至诚一生的梦魇,正是因为他将这条要求列为自己的写作准则,才在“反右”中受到了批判,在“文革”中继续延续着那非人的生活。新时期以来,他一度不知如何写作,写不出自己满意的作品,正是因为他对自己的作品要求太苛刻了,作品中一定“要有我自己”,对于刚从“文革”那种“三突出”写作模式走出来的叶至诚来说太难了。

费振钟说:“把自己的心灵交给读者,从来不肯也不屑巧言伪饰,这就是叶至诚先生的为文准则,也是他的人格尺度。认识叶至诚先生的人都知道他并不缺少才华,因此也往往惋惜他写作不丰。为什么很早就受到文学前辈称许,并且在作品中有着契诃夫风格的叶至诚先生会如此少作呢?我想除了环境的原因外,更主要的还在于他对写作极重的责任感。不为别的,单单为着要让‘我的灵魂呈现给读者,他就不能不使手中的笔格外矜持。其实对叶至诚先生写了多少文字并不太重要,重要的是他一生始终不渝地认定所有文字都必须写出真实的自我形象。这是一种近乎于严酷的自律,也可以说是一种高度的自觉。”v也许确实是这样,叶至诚后来在文学创作上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除了前面分析的“生不逢时”外,那份较真的写作态度也许限制了他才华的发挥。

叶至诚始终认为:“作品必须‘文如其人,而且必须严格地说自己的真实的话,否则何必写它。”“我必须披肝沥胆地去爱,去恨,去歌唱,去诅咒,去创造,去荡涤……把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思,真实地,一无保留地交给读者;把我的灵魂赤裸裸地呈献给读者”。叶至诚显然已经准备好了投入到创作中,他将奉行这样一条原则:“即使是真理,即使是人民的呼声,如果还没有在我的感情上找到触发点,还没有化为我的血肉,我的灵魂,我就不写,因为我还没有资格写。要是鹦鹉学舌地去写,那不是我。我决非拒绝真理,拒绝人民的呼声,我应当在真理和人民的哺育之下,日渐成为一个充实而又博大的我。”对于“有我”,他做出阐释“要‘有我,不但要勇于暴露自己的灵魂,而且要找到自己的外貌。……要‘有我,还必须找到我。”w叶至诚慷慨激昂的话出自1979年6月写的《假如我是一个作家》,虽然稍嫌空洞,但验之于那个时代,经历了假大空的宣传,方能体会出他的观点极有针对性,毕竟这是他内心最真实的声音。

叶至善读到《假如我是一个作家》这篇文章后很激动:“真是一篇出自肺腑的个人宣言,充满了激情。至诚他忍着痛苦,否定了过去的写作生涯,题目开头的那个‘假如,等于向读者宣告:如果不改弦易辙,实现他的承诺,他觉得自己就不成其为作家;虽然他是中国作家协会的会员,五十年代出席过全国青年作家代表大会。”x叶至善确实说到了重点,“假如”二字,透露了叶至诚的心迹,他彻底否定了过去的自己,这篇文章是他反省过去,准备好一切重新开始的檄文。

然而,发现自我是一回事,而能否写出自我和环境能否允许写出自我是另一回事。在当代文学生态环境下,至诚至真,有时或许会成为写作的一种梦魇和魔障。最终,带着他的“作家梦”, 叶至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他一生都在“探求”,但始终是个未完成的“探求者”。与新时期以后“探求者”部分成员重新回归文坛相比,叶至诚文学才能的被摧残以致丧失似乎更应该引起注意。叶至诚是真正自始至终贯彻“探求者”精神的人,虽然从结果看,他的“探求”尚未完成。

夭折的探求者,未完成的文学梦,凋零的命运,或有性格的原因,更是时代的悲剧。

【注释】

a叶至诚:《“探求者”的话》,《至诚六种》,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45–146页。

b陆文夫:《又送高晓声》,《收获》1999年第5期。

c陈椿年:《关于“探求者”、林希翎及其他》,《书屋》2002年第11期。

d周根红:《“探求者”文学社团的酝酿、批判与平反过程》,《沧桑岁月》2011年第6期。

efhipst 叶兆言:《纪念》,《名与身随》,时代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157、158、159、160、159、161页。

g陈辽:《〈雨花〉率先给“探求者”平反》,《雨花》2007年第10期。

j欧阳文彬:《他这一辈子——记叶至诚》,转引自叶炜:《叶圣陶家族的文脉传奇——编辑学视野下的叶氏四代》,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35页。

kl叶至诚:《戒烟》,《至诚六种》,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1-12、14页。

mqx叶至善:《至诚终于先去了》,《父亲的希望》,中国青年出版社2000年版,第226、228页。

no叶至善:《父亲跟至诚谈剧本创作》,《父亲的希望》,中国青年出版社2000年版,第242-255页。

r叶至诚:《四起三落》,《至诚六种》,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9页。

uw叶至诚:《假如我是一个作家》,《至诚六种》,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48–149页。

v费振钟:《橄榄核铭》,《作家》199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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