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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化”历史的复活
——李锐小说中的历史意识

2015-01-31李嘉艺

周口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1期
关键词:李锐个人化历史

李嘉艺

(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北碚400715)

“个人化”历史的复活
——李锐小说中的历史意识

李嘉艺

(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北碚400715)

山西作家李锐曾经被认为是最有可能角逐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籍作家,无论其少而精的小说作品,还是见解独到、思想深邃的散文随笔集,都将笔触伸进古老中国文化肌理的最深处,感受千年历史跳动的脉搏。他笔下的乡土社会被认为最接近历史进程的本真状况,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的历史观。历史的停滞和历史的无理性是李锐历史观体现得最充分的两方面,浸淫其间的底层人物、风云人物的命运遭际同样令人唏嘘。这些层面共同延伸到李锐对“个人化”历史的坚持,对人类生存困境的嗟叹所体现的人文关怀。

历史观;停滞;无理性;“言说”个体

作家李锐在当代文坛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他就像王小波笔下那只“特立独行的猪”,横冲直撞,率性而为,无所顾忌。他是一位有着深刻的思想独立性、尖锐的社会洞察力以及极强的自省力和约束力的作家,有着这样性格特征的作家写出的作品必然是以思想深邃、内涵深远见长。甚至有人说,如果鲁迅写出过长篇的话,可能也就是这样子的。

李锐为数不多的作品穿过沟壑纵横的黄土塬和盐井林立的“银城”直抵千百年来历史中的“人民”本质,他追问人的生存,人的存在方式、表达方式,人的死亡和最终的去向,很多作品弥漫着混沌宗教的气息,氤氲不散。

但是在他的作品中,我们感受最深的其实是他行文中表达的对于历史的看法,李锐说过,“追问历史是我一贯的主题”[1]。他没有把历史看作是抽象的、不可捉摸的、只存在于书本上的命题,而是我们每个人都浸淫其间、建构它同时也受其拨弄的每时每刻。这是一个“双向煎熬”的过程,所以李锐特别反对史诗性和人为诗意化的历史,认为那是一种“旧的思维方式,一种遗传病……一种精神上的撒娇”[2]。那种人工痕迹的历史都是一种自我精神麻痹,那块历史的遮羞布同时也是人类神经羸弱的避光镜。___________

李锐认为历史有主流意识形态的历史和未遮蔽的历史,前者他称之为“大历史”,而后者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个人化的历史”。他对“大历史”的态度是“厌恶和质疑”,不相信什么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迷信历史进程偶然性的作用,否定主流的历史假设;同时也告诫我们不要试图去阐释历史,因为它是如此丰富琐碎,太阳下山后,我们所能了解的也只是当下。永沉暗夜的过去无以完整追回,我们现在所说的历史其实都是“当代史”,以此强调的是“‘讲述话语的年代’而非‘话语讲述的年代’”[3]。

“中国是什么?中国是一个成熟得太久了的秋天。在这块土地上,即使有满腔热血涂洒在地,洇染出来的也还是一片触目的秋红。”[4]历史对于底层是停滞黏重的,谷子黄高粱红,一代又一代;而那些满腔热血的历史弄潮儿,历史的非理性、反人性的一面,让所有的豪举最终走进的都是死胡同,剥离它崇高神性的油彩,湮没在秋红中。

这就是李锐的历史观,这就是李锐的人生观,“历史从来都是芸芸众生的历史,历史从来都是芸芸众生万劫不复的此岸”[5]。他的文本穿透历史虚妄的泡影,雨过天晴,剩下的只是身在其中的生物个体,生命脆弱,人生坚韧。而李锐试图做的,则是呈现那细碎时空中最本真的状态,以及追问历史对于人民的意义。

一、底层人民:停滞的历史

“伟大的小说家们都有一个自己的世界,人们可以从中看出这一世界和经验世界的部分重合,但是从它的自我连贯的可理解性来说它又是一个与经验世界不同的独特的世界。”[6]李锐在他的写作过程中,把他的目光长久地定格在吕梁山、自贡这两块土地上,关注如蝼蚁般的人民的生生死死、猥琐悲壮。黄土高原原本就可以很恰当地代表中国自古以往的生命状态,而古老壮阔、沧桑无言的吕梁山可以说是中国的一个投影,那里的农民从生到死把自己拴在黄土地上,昼作夜息,哼着晋剧,唱着酸曲儿。生活单纯强悍,如野兽般将生命的全部野性消耗在“食色”上,日复一日。《太平风物》中先秦、汉代就发明的农具直到现在依然“敦实、本分地靠着墙站着”,被农民用方言称呼的农具,和两三千年前的历史完全重合,和古音古字一模一样。

同样,在遥远的成都平原,李锐的《银城故事》在血腥的改天换地的政治斗争外,完整地安置了另一条民间的情节和缓的线索:山川风物、民风民俗洋溢其中,当地人民的生活仿佛与这些热闹喧天的斗争无关,牛屎客依旧在做物美价廉童叟无欺的牛屎饼,还时不时地做做娶老婆的美梦;汤锅铺里的屠夫依然循着千百年流传下来的程序宰牛卖牛;井盐时时刻刻在喷涌着盐卤;拉天车的水牛步伐依旧稳健;竹子流水,生活中唯一的改变似乎就是城墙上突兀的那几颗人头,除此之外,日子依旧波澜不起。这两条线索齐头并进,书写分量相当,而后者在文中更具有稳定性,永久性。“都是我小说里同等重要的‘人物’,因为你无法判断是谁在什么时候更有力地推动了历史。或者说在我看来,他们在历史中的分量同等重要。”[7]旺财无意间在河边的芦苇丛里捞起“一种被别人叫做历史的东西”,用黑油墨写的竹片,他只是觉得从中间劈开正好用来晒牛粪饼,他们关注的只是生活的实用价值而已。这些全都是那场改变中国历史进程的亘古不变的背景,也是真实的历史本身。就是这份与“大写的”历史并行不悖的平静冷漠,它们一起糅合才是真实,才有可能最接近那时那地,平凡的个体生命被推到历史幕前,对历史意识形态化的质疑响彻全场,这种双重的立体化景象就是李锐历史书写的特征。

李锐说过,“不希望吕梁山脉在我的小说中仅仅是一个地理名称,或者仅仅是作为一种地域文化的标志。当吕梁山作为小说中的名称而出现的时候,它应当具有无可置疑的丰富的文学内涵”[8]。我们现在明白了,吕梁山是一个象征,是一种寓言。象征着李锐对于民族历史处境的一种重新想象的切入口,是作家对人民经验世界以外的世界的一种独特阐释。它就是一座历史细民自我印证,各自表演的苍茫的大背景,“历史与英雄无关,只与细民有关”[9]。

李锐坦言,“对历史的怀疑和厌恶始于《厚土》的写作,换言之,‘历史’之外的人生是重新进入‘历史’的支点。在这个意义上,‘吕梁山’与‘银城’其实是一体的”[3]38-48。历史之外的人生便是底层民众的人生,而这是我们进入历史的唯一通道,而历史对于底层来说又意味着什么?有可能吕梁山和银城的人民从来没有思索过历史这个抽象的名词,绝大部分人连这个字也不会写,但是他们却在一代又一代地造就它,这就是历史的悖论。

岁月在每个人身上缓缓流淌着,但是在李锐笔下的底层人民身上,这种流淌密度很大,非常隐性。《无风之树》用了十几万字的篇幅写了发生在矮人坪两天的事情,不紧不慢,从头道来,这种扩展形式契合于瘤拐们一成不变的生存方式,那种近于复制岁月的存在,仿佛一种定格,他们被局限在那一亩三分地上,时光荏苒,生老病死。

回到《厚土》上,“尽管厚土所感受的对象是平常的、压抑的、未曾燃烧的,但它复杂到超出了历史理解的范围,同时又成为历史理解的起点”[10]。被锁在庄稼地里的老农认为中国充其量也不过是由几十个供销社组成,不管封建社会、社会主义社会还是以后发展到什么更新奇的社会,所依循的道理都是一样的。不管外面政治风云怎么变化,朝代怎样更替,满足最基本的需求不会变,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姿态不会变。这种生活方式决定了他们狭隘偏狭且固定的思维方式,他们都能将其纳入自己的思维框架中进行解释。

沈从文说:“历史对于他们俨然毫无意义,然而提到他们这点千年不变无可记载的历史,却使人引起无言的哀戚。”[11]停滞反复的曲线式历史,看似只会惯性滑行,没有任何主动性,每个人最终都会陷入沉沦的深渊。但是,我们在李锐的文本中发现,一旦外在力量试图强势介入他们深层的生活方式,剥夺他们赖以生存的生产资料基础,重组他们的伦理道德规则,那么他们燃起的熊熊怒火所达成的破坏力是燎原的。《张马丁的第八天》中天母河平原上的天石村的最高处,坐落着一座香火旺盛的奶奶庙,天母河的农民在清末这个风雨飘摇的时代里,过着自给自足的小农生活,但是原始的女娲崇拜被外来的基督教传教士亵渎并面临拆庙破教的威胁的时候,两教冲突就不可避免了,教民张天赐用乱棍砖头和他的领导身份,将自己送上了砍头台。随之而来的一切荒诞反常,也一一印证着底层人民保持传统习惯的向心力是多么的强大。

李锐笔下命如草芥的底层人民始终让我们感到生命缓缓逝去的悲怆,又感到水滴石穿背后生命的柔韧。

二、历史弄潮儿:无理性的历史

李锐说过,“一个作家还是必须在回答与生俱来的挑战中成长,包括自己的民族、自己的文化、自己的历史所提出的挑战”[12]。李锐跌宕起伏的身世,沉稳内敛的个性注定他一旦开始写作就要用自己的如椽大笔叩问历史,叩问生命。六年的插队经历,让他亲历并深刻感受了中国自古以来底层人民的生活;而中国走向当代的艰难步伐、“文革”期间的家破人亡,在他执着的思索下,又会对历史的另一面做出庖丁解牛般的文字呈现。

时间对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公平的,历史不仅属于底层的受苦人民,也同样属于“大写”历史中的时代弄潮儿。他们满腹才华,意气风发,他们睥睨历史,跃跃欲试,将历史当作可供自己自由捏弄的面人儿,他们不屑于顺势而为,乐于逆流而上,只有那样才能更好地显示他们欲与天公试比高的气魄。他们就是主流意识形态历史观中的英雄人物或枭雄人物,历史在他们的手中改变了流向,加快或减缓了速度。李锐小说中,个体命运影响着历史的走向,反映着他时刻关注着个体生命的生存价值。但是他却通过意图与结局的屡屡相悖,对他们的得意满满进行了无情的嘲讽和捉弄。

长篇小说《旧址》以17万字的篇幅讲述了一个跨越100年的家族故事,勾勒了李氏家族从大革命时期到“文革”后的历史过程。这70多年正值中国大变动大动荡的时期,李氏后代们,无论自主还是被剥夺,接二连三死于各种政治斗争中;家族中幸存的最年长的见证人李紫云姑姑也由于一场老年痴呆症,将往事忘得一干二净。曾经显赫荣耀的李氏家族就这样在历史中蒙上了厚厚的灰尘,即使后代造访,也只能举起相机,被如今的住户围攻得尴尬不已。作者在后记中强调,“这是一部‘和祖先与亲人对话的’小说”[13],出于这种偏向于个人化的历史,李锐改变了他以前作品中瘦硬的文风,注入了对于历史反人性反理性一面感同身受的历史哀哭。

《银城故事》以清末民初辛亥革命蓄势待发之际为背景,讲述一起银城中革命党人暴动的事件,流血牺牲将这几天的历史涂抹上最艳丽的色泽,一幅幅壮观的场景在短短几天的银城接连上演。同盟会革命党人欧阳朗云,为了替在省城暴动中牺牲的同志报仇,制造了一起袭击“传达军令的袁大人”的恐怖事件,但缺乏经验,伤及众多无辜百姓,而自己根本无法承受这原本在他眼中一了百了的事件的一系列后果,最终自首想要一死了之。殊不知慷慨赴死为革命流血牺牲的想法毕竟还是太单纯,一把做火边子牛肉的剔骨尖刀,把革命暴动的所有细节从他嘴里撬了出来;暴动总指挥刘振武自以为行事思量天衣无缝,却最终斗不过绿营老兵聂芹轩。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杀死自己的亲身父亲,最终惨死在为父报仇的亲兄弟的刀下。“似乎所有的人出发的动机到最后都落得个悖反的结果,历史的无理性和偶然性打破了所有的因果关系。”[14]历史恰恰是小说中最本位的主人公,人所承受的苦难、付出的努力、流掉的鲜血越多,历史在这幕后狰狞的面孔就越凸显,弄潮儿们尝试的举动就越可笑渺小。

在李锐的笔下,偶然性、不确定因素对于人物行动的影响特别显著,可以看出,李锐没有将之荒诞化、不可知化处理,而是明确地指出,这就是他的主旨,这就是他“用方块字深刻的表达自己”后的必然结果,这就是他自己的明确的价值指向。他想传达这种悲情的人间惨剧,“最有理性人类所制造出来的最无理性的历史,给人类自己所造成的永无解脱的困境。这是一种大悲剧,一种地久天长的悲凉”[15]。李锐就是借此否定他深恶痛绝的“大写”历史,被主流意识形态围困的本然历史,并进而咏叹遭到无情历史吞噬的生命,长歌无人性历史对于有血有肉“人”的戕害。这就是李锐这位富有民族责任感、敏感多情的作家,与秉承这一文学歌咏传统的文人骚客相隔千百年时空的对话和嗟叹。

研究李锐的学者翟永明说过一段话,“传统的历史写作强调的是单数的大写的历史……李锐的历史的表达中强调的是一种复数的小写的历史。之所以是复数的,指的是特定的历史可以由多个个体来讲述,即‘个体’言说;而小写则意味着李锐小说表现的是鲜活的个体的历史,即言说‘个体’,这两点构成了李锐小说独特的历史叙述方式,并直接决定了其小说中历史的表现形态”[16]。无论停滞的历史,还是无理性的历史,他的最终目标都是言说“个体”,生在历史之中,又活在历史之外的个体。笔触指向的是“人”的历史,那种哪怕残酷但是真实不矫饰的“个人化”的历史,每个人物活出的都是独一无二的人生。通过他的文本,“被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创造性遗忘’压入历史无意识的那部分集体经验、个人经验、历史意象和历史场景,开始复活”[17]。

[1]李锐,续小强.“煎熬”的历史观:《张马丁的第八天》及其他:作家李锐笔谈[J].名作欣赏,2011(10):13-16.

[2]李锐,王尧.李锐王尧对话录[M].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175.

[3]李锐,王尧.生命的歌哭[J].作家杂志,2004(1):38-48.

[4]李锐.厚土[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2:258.

[5]李锐,傅小平.万劫不复的此岸(代后记):《张马丁的第八天》访谈录[J].黄河文学,2011(10):108-116.

[6]勒内·韦勒克,澳斯汀·沃伦.文学理论[M].刘象愚,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84:238.

[7]李锐.银城故事[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2:205-206.

[8]李锐.无风之树[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2:202-203.

[9]曹文轩.二十世纪末中国文学现象研究[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293.

[10]吴方.追摹本色赋到沧桑[J].读书,1987(8):47-53.

[11]沈从文全集:第11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 2002:253.

[12]成一.不是选择:李锐印象[J].当代作家评论,1994(3): 66-68.

[13]李锐.旧址[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2:302.

[14]李婧.李锐小说的历史书写[D].武汉:华中科技大学, 2011.

[15]王尧.李锐论[J].文学评论,2004(1):108-116.

[16]翟永明.论李锐小说历史阐释的独异性[J].当代文坛, 2009(2):92-95.

[17]黄子平.灰阑中的叙述[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 2001:33.

The resurrection of“Personal”history: The historical consciousness of LI Rui’s novel

LI Jiayi
(School of Literature,Southwest University,Chongqing 400715,China)

Shanxi writer LI Rui was thought to be most likely to compete for the Nobel Prize for literature of Chinese writers.No matter the fewer but wonderful fiction,or the unique deep-thoughts’essays,He already put the brush into the deepest part of the ancient Chinese culture texture,to feel the pulse of millennium.He’s rural society is considered the most close to the authenticity of the historical process,this is largely thanks to his view of history.This article tries from the stagnation of the history and the history of the two sides of the irrational,carries on the preliminary analysis and research of the embodied in the text of the historical idea,and corresponding to the characters in the text,the person of the vicissitudes. Then,extended to the adhere of the“personal”history,and the level of humanistic care of human survival predicament.

the views of history;stagnation;irrational;individual narration

I206.7

:A

:1671-9476(2015)01-0046-04

10.13450/j.cnki j.zknu.2015.01.012

2014-10-08;

2014-11-02

李嘉艺(1992-),女,山西浑源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与中外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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