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对人生命运终极追问的长篇力作
——评柳岸的长篇小说《浮生》
2015-01-31米学军
米学军
(周口师范学院文学院,河南周口466001)
一部对人生命运终极追问的长篇力作
——评柳岸的长篇小说《浮生》
米学军
(周口师范学院文学院,河南周口466001)
长篇小说《浮生》以“我”爷爷柳三的人生经历为线索,生动地展现了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历史的风云变幻和柳三跌宕起伏的人生命运。书中还伴随着作家对人生命运的终极思考和终极追问。总的来看,柳岸对人生命运的思考和追问带有悲观和宿命的色彩。究其原因,主要与柳岸的生活经历以及她所受到的文化影响有关。
《浮生》;人生命运;终极追问
文学不仅要反映社会、人生,而且要思考社会、人生。古往今来,一切优秀的经典之作,无不包含着作家对社会、历史、人生、命运、价值、意义等问题的终极思考和追问。近期出版面世的柳岸的长篇小说《浮生》,就是一部有着这样品格的长篇力作。
《浮生》以“我”爷爷柳三的人生经历为线索,以豫东平原上的陈湖县为中心,把柳三的个人命运与现当代中国的历史变迁结合起来,生动地展现了半个多世纪以来豫东平原上的风云变幻。更为难得的是,作品不仅生动地描绘了时代、社会、人生的历史变迁,其间还一直伴随着作家对人生命运的终极思考和终极追问。这样就使作品既有了历史的宏观视野,又有了细节的微观生动;既有了感性的魅力,又有了理性的韵味。
一、柳岸的思考带有悲观和宿命的色彩
什么是命运?有没有命运?这是一个神秘、古老、复杂而又很难找到终极答案的哲学问题,古往今来,无数的哲学家、思想家、文学家和宗教先知都曾经进行过深刻的思考和追问,一直到今天,人们的思考和追问也没有停止。
从现有的文献来看,中国至少在殷商时期就有了对命运的理性思考。“‘我生不有命在天’,这句记载于《尚书·商书》中纣王所说的话表明,至少在殷商时期中国人已经有了朦胧而庄严的‘命’意识,并从一开始就由‘生’把‘命’关联到‘帝’或‘天’。”[1]《诗经》中有关“命运”的句子很多,如“帝命不时”(《诗·大雅·文王》)、“天命不又”(《诗·小雅·小宛》)、“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诗·商颂·玄鸟》)等。在中国的甲骨文里面,就出现了“命”字。什么是命?《说文解字注》这样解释:“命:使也。从口令。令者,发号也。君事也。非君而口使之。是亦令也。故曰命者,天之令也。……万物咸命于天。”[2]
按马林诺夫斯基的说法,人类关于命运的思考在原始部落时期就已经开始了,“那些靠不住的,大部分见不到的效果,那些一般归因于运命,归因于机遇,归因于侥幸的事,初民才想用巫术来控制”[3]。
在人类漫长的历史发展中,形成了各种各样的命运观,我国当代著名学者马志政先生在《反思:命运和命运观》一文中,把这些命运观概括为四种:“第一种,命运神定论。所谓命运神定论,认为人的命运(个人、家庭的命运,以至朝廷、国家的命运),由神(上帝、菩萨等)决定、主宰。求神拜佛就是由此引出的借助神的启示了解自己命运信息的办法;祷告、祭祀,就是希望得到神的保佑,帮助人们改变命运(避免厄运、面临好运)的举措”;“第二种,命运命定论。命运命定,是指一个人的命运是由前人、他人以及其他一些神秘因素决定并主宰的。同命运神定一样,命运命定论也带有浓重的神秘性。只要排除了神,又无法明确指出主宰命运的是什么,便可归入命运命定论行列”;“第三种,命运环境定论。人的命运,甚至万物的命运,不是人、事物自己决定,而是取决于周围的人和事物,取决于周围环境,这可称之为命运环境定论。这种观点通常把命运的本质和主宰看作是由周围人、事、环境的‘原因系列’使然”;“第四种,命运自定论或命运人定论。与前面三种命运观相反,命运自定论或人定论认为,人的命运是人自己造成的。”[4]这四种,其实可分为两类,即积极、消极,或者乐观、悲观。
柳岸通过长篇小说《浮生》也在思考这个一直困扰着我们的哲学命题。按马志政先生对命运观所做的分类,我们认为,柳岸的思考和追问应当属于命运命定论,而命运命定论对人生命运的思考和回答是带有悲观和宿命色彩的。《浮生》的副标题是“命运的谶语之柳三”,这个标题本身就带有悲观和宿命色彩。细读小说,我们发现,这种悲观和宿命,贯穿了《浮生》的始终。
在小说的楔子部分,柳岸就给我们讲述了一个具有悲观和宿命的传说故事:“我爷爷传奇的一生,和一个传说连在一起。我需从我家乡的一个传说写起。”一条在日潭成精的黑鱼因为“它涂炭生灵、触犯天条,罪不可赦,天神就破了它的道行,把它拘禁在日潭底,接受训诫”。“不知过了多少年,黑鱼精实在忍受不了那种孤寂,滋生凡心,想挣脱樊笼,做一回自由生灵,尝一尝人生百味,于是,天神便发了一道旨意:你给人间制造了苦难,就去人间饱受磨难吧”。于是,家住日潭附近柳家湾的一个财主——柳老万不久就“梦见一条黑鱼从日潭飞出,直落他家正厅的屋顶,刚好他续弦多年的太太开了怀,十个月之后他喜得‘贵子’……当婴儿呱呱坠地时,平静多年的日潭里,突然起了巨浪,一道白光直奔刘家大院,继而,大雨倾盆而下”。这个婴儿就是全书的主人公“我”爷爷柳三。正因为此,柳三后来历尽磨难,尝尽艰辛。
小说的正文部分,主要写柳三的悲苦一生。柳三“天生异相,聪明绝顶”,他爹柳老万死的时候,柳三才14岁。柳老万把家业一分为三,但他的两个哥哥和嫂子,看柳三年少无知,一直想把柳三的家业占为己有。但柳三是聪明的:“柳三心里明白,这两个娘们儿再精也精不过他,她们想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家产。”因为柳三看透了她们的心思,于是, 14岁的柳三就用自己的智慧巧妙地周旋在两个势利刁钻的嫂子之间,显得是那么的游刃有余。后来,精明无比的管家柳老毛也想算计柳三,也想吞没柳三的家业,但聪明的柳三又一次发挥了自己的聪明才智,赶走了精明无比的管家柳老毛。再后来,14岁的柳三洞察时局,卖掉土地,参加革命,结果,他的两个哥哥因为拥有大量的土地,被划为地主,而柳三则成了革命干部。
但就是如此聪明绝顶的柳三,在真正开始自己的人生之路的时候,我们发现,他还是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在成为革命干部之后,他如愿当了中学教师。就在他梦想当校长的时候,命运给他开了第一次玩笑:教学观摩课失败,他被贬到小学。在小学,本想卧薪尝胆,重新站起来,命运给他开了第二次玩笑:课堂出丑,他被赶出教师队伍。天无绝人之路,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关键时刻,他又一次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抓住机会,成为“革委会”的核心人物。但不久,命运给他开了第三次玩笑:因为说话不慎,被人告发,被判刑入狱。之后,命运一次又一次地捉弄他:在他绝望的时候,突然峰回路转,绝处逢生;在他春风得意的时候,突然阴风怒号,面前荆棘丛生。最后,柳三经佛家高人指点,顿然醒悟,皈依佛门:“柳三心中凡尘已绝,六根清净再也没有牵挂了。他觉得这才是人生的真谛,这才是他最后的归宿……滚滚红尘,熙熙攘攘,功名利禄,来来往往,到头来还不是两眼一闭,万事皆休吗?谁不是赤条条地来,两手空空地走呢”,“陋室、青灯、经书、佛珠,是柳三的整个世界”。
命运给他开的最后一次玩笑是:陈湖县11月20日在全县开始殡葬改革,就是把土葬改为火葬。柳三开始了与命运的最后一次较量:“火化?不是你们想火化谁就火化谁的。他柳三,绝不是可以任人摆布的,他绝不会让自己被烧掉,他要留一个全身见他的先人。”“他已经计划好了,农历十一月十六,他将驾鹤西去,那天是黄道吉日,他去了,过来三天,是十九,他会安然入土,而这些鼓噪火葬的人,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土葬。”农历十一月十六,柳三如期坐化。他不能把握自己的生,却把握了自己的死。但因为陈湖县是殡葬改革的典型,为了推广陈湖县殡葬改革的经验,主管民政的副省长于是组织几个部门到陈湖县调研。副省长要来,“焚尸炉肯定不能干干净净的,一定要有尸体进炉呀”。于是,主管这项工作的副县长决定,火葬日期提前三天。十一月十七日,一辆火葬场的运尸车就开到了柳三的家里。最终,柳三“成了陈湖县殡葬改革开炉的第一人,在副省长的注目下,进了焚尸炉”。柳三的人生之路再次印证了“人算不如天算”的宿命哲学。
小说最后写道:“立志走出柳家湾的柳三,最终还是沉入柳家湾这块土地。他算计了一生,最后一算,就是留个全身,结果还是被烧了,只是他并不知道而已。他看似赢了,其实还是输了。或是说看似输了,其实还是赢了。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是输中有赢,赢中有输,没有真正的赢家,也没有真正的输家。”
纵观柳三的一生,我们发现,黑鱼精转世的柳三,尽管“天生异相,聪明绝顶”,但在神秘的命运面前,他总是显得那么的弱小和无助,无论他多么努力和抗争,最终还是一败涂地。柳三之所以历尽磨难,尝尽艰辛,其实小说一开始就告诉了我们:因为他前世是“涂炭生灵,触犯天条,罪不可赦”的黑鱼精。他的命运天神早已做出了安排:“你给人间制造了苦难,就去人间饱受磨难吧。”
那么,书中的其他人物的命运呢?细读《浮生》,我们发现,《浮生》中的很多人物,他们在无形的命运面前也总是显得那么的弱小和无助,冥冥之中,似乎总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左右着他们。
柳三的第一任夫人刘静雅,小时候父母就给她订下了娃娃亲:长大做柳三的老婆。后来新中国成立了,妇女自由了,她终于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可以追求自己的幸福了。于是她有了自己心爱的男朋友,但谁也想不到(包括刘静雅自己),命运弄人,阴差阳错,命运偏偏让她嫁给了自己非常厌恶的柳三。小说写道:“她是一个自由的人了,可她并没有逃脱谶语般的命运。”在小说中我们看到,刘静雅聪明、美丽、善良,有文化、有气质、有理想,对工作充满热情,对未来的生活有着非常美好的憧憬,她想凭自己的努力,创造自己美好的人生。但结果呢?婚姻不幸,生活悲苦,她看不到希望、看不到未来,最后在绝望中抛下两个可怜的孩子服药自尽。这不正是古人常说的“死生有命,富贵在天”[5]的宿命哲学吗?
柳三最喜欢的情人——刘凤仙:质朴、勤劳、热情、善良,丈夫早逝,穷苦可怜,遇到柳三,总以为找到了自己的终身幸福,但结果是,私情被乡亲发现,柳三跑了,刘凤仙后来受尽屈辱,小产死去。
柳小毛,他和柳三一样,也一直在与命运抗争,一直想出人头地,结果呢?一生饱受命运的捉弄,最终因“天运药业集团”倒闭和经济问题,畏罪自杀。一生精明过人的柳老毛,最终被柳三算计,心中郁郁不平,不久抑郁而死,可谓“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命运是什么?究竟有没有命运?这个问题一直在困扰着古往今来无数的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和宗教先知。路德说:“对命运论的思考,使我一直遭受着痛苦的折磨,因为我需要知道上帝试图怎样安排我的命运”,然而“人类永远不能探寻到上帝的天意”[6]1179。古希腊哲人也说:“命运隐秘莫测,我们无法知道它怎样运行,即使凭借巧妙的技术,也捕捉不住它的踪影。”[6]1170
千百年来,无论是西方还是东方,与命运的抗争,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在西方,从古希腊开始,神话、史诗、戏剧以及后来的小说、影视作品,一直都在描写人类与命运的抗争。在中国,从远古的神话开始,中国古代的神话、传说以及后来的小说、戏剧、影视作品,也一直都在描写人类与命运的抗争。在人类与命运进行抗争的过程中,既有成功的喜悦,也有失败的痛苦和悲壮,但我们看到的更多的则是失败的痛苦和悲壮。
与此同时,千百年来,无论是西方还是东方,对人类命运的思考和追问也从来没有停止过。文学家在思考和追问,思想家、哲学家、宗教先知也在思考和追问。究竟有没有命运?如果有,我们为什么无法把握;如果没有,为什么冥冥之中总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左右着我们。这种思考和追问过去从未停止过,今后也不会停止。但答案呢?也许永远也不会有终极的答案。
二、柳岸悲观和宿命的原因
还有一个问题:柳岸为什么如此悲观和宿命?这也是需要我们思考、探讨的问题。
一个作家写什么和怎么写,他们在作品中表现什么样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常常与作家的生活经历以及他所受到的文化教育,所读到的文学作品,所接触到的哲学观念、宗教观念的影响有关。柳岸具体的人生经历,我们无从得知。但通过她的自述,我们也许会“偷窥”出一点她过往生活的蛛丝马迹,进而“偷窥”出一点她心灵深处的秘密。她在《浮生》后记中写道:“官场自有官场的无奈,我走了一遭,该经历的都经历了……远离喧嚣的我,独自清静下来,捋一捋自己的生活,捋一捋自己的经历,再也没有激情和理想,只剩下无尽的沧桑和一些生活的积淀。”[7]331
“无奈”“该经历的都经历了”“远离喧嚣”“独自清净”“再也没有激情和理想,只剩下无尽的沧桑和一些生活的积淀”,字里行间,处处流露出曾经沧海、看破红尘的旷达和超脱,而在旷达和超脱之中又包含着几分的无奈和忧伤。准确地说,这是包含着无奈和忧伤的旷达和超脱,或者说是包含着旷达和超脱的无奈和忧伤。从这文字不多的自述中,我们可以隐约窥出她的人生之路:柳岸有过成功,受过伤害,仕途坎坷,官场无奈,曾经豪情满怀,最终看透人生、激情不再。正因为有着这样的人生经历,柳岸才在《浮生》的后记中有这样的表述:“人对自己的命运实在是太难把握了,命运是有常的,也是无常的。有常的命运就在那儿放着,谁都无法超越。然而,人们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是有常的,所以,拼命去抓、去抢、去争,可是最终还是无法逃脱命运的定数。”[7]332这是她对人生、对命运悲观和宿命的深层原因。
一个人的人生观、价值观的形成,常常有着多方面的原因。除个人的生活阅历之外,他所受的文化教育,他所读的文学作品,他所触过的哲学著作和宗教教义等,都会对他的人生观、价值观的形成产生重要影响。除知道她所受的教育,读过卫校,自学汉语言文学专业专科、本科之外,柳岸具体读过哪些文学作品,接触过哪些哲学著作和宗教教义,我们也不得而知。但通过阅读《浮生》,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柳岸一定阅读过、研究过宣扬宿命论的文学作品、哲学著作和宗教教义。比如,中国最伟大的经典小说《红楼梦》就具有明显的宿命色彩。细读《浮生》,我们发现,《浮生》在很多方面都明显受到了《红楼梦》的影响:开头、结尾的叙事策略,命运谶语的反复应验,宿命论的人生观、价值观等,无不显现出《红楼梦》对她的影响。《浮生》一开始给我们讲的具有宿命色彩的传说故事,不正是《红楼梦》开头的叙事策略吗?在小说结尾部分,主人公柳三在历经生活的悲欢离合、酸甜苦辣之后,经佛家高人指点,顿然醒悟,皈依佛门,这不也是《红楼梦》的叙事策略吗?在小说的主干部分,命运谶语的反复应验,这也是《红楼梦》的叙事策略。
柳岸自学汉语言文学专业,先后取得专科、本科学历,除《红楼梦》外,她对中国具有宿命色彩的古典小说和戏剧,对古希腊的悲剧和史诗,对尼采和叔本华,也一定不会陌生。还有,中国是一个宿命色彩非常浓厚的国度,中国也是一个受佛教影响较大的国度,生活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中,谁也不可能不受这种文化氛围的影响,但由于诸多的原因,每个人所受到影响的程度不尽相同。通过阅读作品,我们认为,柳岸受到的影响可能较为深远。如在小说的结尾部分,佛教高人对柳三指点迷津的那段精彩描写,禅味十足,极富哲理和诗意,不是哪个作家随便都能写得出来的。因此,我们认为,中国传统的宿命观、佛教宣扬的宿命论,对柳岸的人生观、价值观也一定产生过深远的影响。
[1]黄克剑.生、命、性、道:对先秦人文意识嬗变的一种阐释[J].哲学研究,2005(6):37.
[2]段玉裁.说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376.
[3]马林诺夫斯基.文化论[M].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 1987:56.
[4]马志政.反思:命运和命运观[J].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1(5):100-103.
[5]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0:132.
[6]路德.桌边谈话录[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88.
[7]柳岸.浮生[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4.
The ultimate seeking of human’s destiny in LIU’s novel: Comments on LIU An’s the long novel floating life
MI Xuejun
(Zhoukou Normal University,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terature,Zhoukou 466001,China)
The long novel floatin g life,have presented the violent changes in china and LIU San’s fortune since more than half century,basing on the index of“my”grandfather’s experiences.The novel contains the ultimate ponder and seek on life.But in general,the ponder and seek of life from LIU An have the depressed and fortune color,mainly because the author’s experience and culture she have affects on her.
floating life;fortune;ultimate seek
I106
:A
:1671-9476(2015)01-0025-04
10.13450/j.cnki j.zknu.2015.01.007
2014-06-16
米学军(1964—),男,河南沈丘人,教授,研究方向为文艺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