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西山采蕨,舜德化象——王阳明谪居龙场及其对少数民族的新思维

2015-01-31张琏东华大学历史系台湾新北23153

遵义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6期
关键词:龙场土司王阳明

张琏(东华大学历史系,台湾新北23153)



西山采蕨,舜德化象——王阳明谪居龙场及其对少数民族的新思维

张琏
(东华大学历史系,台湾新北23153)

摘要:王阳明早年谪贬贵州龙场,后人多知“龙场悟道”,却鲜少知道阳明与当地夷人的互动及与土司的交往情形。居夷处困时,阳明曾西山采蕨,甚至到了绝粮的地步,他皆不以为陋。阳明深获当地夷人信赖,曾为他砍树伐木建造“龙冈书院”。阳明曾先后以三封信开导教化水西土司,因而平息地方苗乱,化解土司之间明争暗斗的危机,并藉“象祠记”一文,重新诠释诸苗夷祭祀象是出于景仰舜德化象的信仰内涵。两年的谪居经验,是阳明心学思想的蜕变期,对日后的土流之论与征伐广西的独到策略都有深远的影响。因此,对阳明而言,那是一段难得的琢磨期;对贵州而言,其蛮荒僻远却为王阳明提供了淬炼的场域。

关键词:王阳明;贵州;龙场;土司;谪贬

古代官员因罪被降调至边远荒僻之地的例子不少,有些人从此仕途沦落、晦暗一生,有些人则为谪居之地注入新的活力。韩愈谪居潮州,短短七个月,因推动当地人读圣贤书,不消百年潮州子弟陆续涌现登科状元。柳宗元被贬至永州任司马,“待罪南荒”达十年,后又不幸贬至柳州,最后客死异乡,然而,洋洋洒洒的《永州八记》写于此时,更为柳州兴利除弊,建设农经,普及教化,改变陋习,至今当地人仍缅怀他的恩泽。苏东坡被贬至僻远的海南孤岛,三年间他亲设讲堂,教导汉黎子弟,一时间蛮荒小岛书声琅琅,从此儋州人在科榜上也能崭露头角。韩愈、柳宗元及苏轼之辈,皆遭谪贬亦不免落拓,却皆因积极作为而扭转谪贬之地的命运。明代中叶,著名的思想家王守仁(1472-1529,字伯安,号阳明),早岁因得罪刘瑾被贬至贵州龙场,后人但论阳明学说时不能不提及“龙场悟道”或心学肇发之地,然而,却鲜少人知道阳明在谪居时期与当地夷人的互动,以及与土司的交往概况。阳明日后的土流之论,乃至征伐广西的独到策略,皆与早年的谪居经验有密切关系。

一、王阳明与龙场驿

王阳明任兵部主事方一年,为搭救被刘瑾媾陷入狱的南京科道戴铣等人,率先上《乞宥言官去权奸以章圣德疏》,[1]P291-292然此举更加触怒刘瑾,随即亦身陷狱中,遭廷杖四十,几乎至死。复苏后,奉贬为贵州龙场驿丞,时年仅三十五。两年后,正德三年(1508)春,王阳明颠簸地抵达龙场赴任。

龙场驿,位于今贵阳市西北修文县龙场镇,古时交通闭塞,偏远荒僻。据《王阳明年谱》记载,龙场地处“万山丛棘中,蛇虺魍魉,虫毒瘴疠”。《年谱》系阳明门人钱德洪编订,对其师的遭遇深感不平,如上用词鲜明的文字也是当时的普遍印象,然王阳明则绝少使用这些字眼,即便是初来乍到,龙场驿因年久失修而无居所,只得暂宿临时搭建的草庵,他亦是以平实的口吻描写当时情景,如云:草庵低矮不及肩,狭隘潮湿,漏雨又渗风,荒草湮没了土阶,斩开丛生的荆棘,形成天然的围篱;又见当地苗、彝、布依、仡佬等诸夷皆好奇的环聚探问,但夷语庞杂无以沟通;对于鹿豕游走并行于人群中,亦十分惊异。此般奇景,阳明皆无嫌恶或抱怨之语,反而是缅怀起尧舜远古时期的野居质朴。[1]P694-695

龙场驿建于洪武年间。朱明王朝开国后,为加强中央与边疆地区的联系,除恢复原有驿站外,更在边地增辟驿站与驿道。洪武初年,蒙元残余势力盘据于川滇藏交界地区,云南诸夷也多未归顺,贵州位于入滇藏的咽喉,军事地位险要,明初在此设立卫所,后改为宣慰司。洪武十四年(1381)太祖征伐云南,蓝玉、沐英等率军由川、湘出发抵贵州,入滇时,受到残元势力联合黔西北的土酋阻挡,幸得贵州宣慰使水西土司奢香夫人的协助打开通道,①奢香夫人(1358-1396)为贵州彝族人,其夫霭翠为贵州水西土司,明洪武初霭翠及水东土司宋钦附明,分别授封为贵州正副宣慰使,治所在今贵阳。霭翠与宋钦死后,各由其妻分摄夫职。奢香治理水西,平云南有功,后开龙场驿道。来年春,明军顺利入滇消灭残蒙势力,并攻克大理,土酋段氏投降,西南边陲始纳入版图。

龙场九驿的修建,归功于水西土司奢香夫人的承诺。水西土司系明初贵州四大土司之一,②另外三者为水东宋氏、思州田氏与播州杨氏。领有乌江上游鸭池河以西之地,以东则为水东土司所有。奢香在其夫霭翠死后代袭贵州正宣慰使职,并治理水西。奢香在协助明廷平定云南后不久,因不堪贵州都指挥使马烨的欺压,亲赴京城状告太祖。③据清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开设贵州》记载,都督马烨欲尽灭诸夷,改为流官,借故找事责以奢香裸身笞挞,以激怒诸夷肇发兵端。④清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开设贵州》卷19:上曰:“汝诚苦马都督,吾为汝除之,然何以报我?”奢香叩头曰:“愿世世戢诸罗,令不敢为乱。”上曰:“此汝常职,何云报也?”香曰:“贵州东北有间道可通四川,梗塞未治,愿刊山通道,以给驿使往来。”上许之。……乃诏烨数其罪,斩之,遣奢香等归。诸罗大感服,为除赤水、乌撒道,立龙场等九驿。在马烨问斩后,奢香主动向太祖提出“贵州东北有间道,可通四川,梗塞未治,愿刊山通道,以给驿使往来”,④即以修筑驿站及驿道做为回报。洪武十七年(1384)奢香首建龙场驿,以此向西至云贵边界陆续修建八座驿站,依序为陆广驿、谷里驿、水西驿、西溪驿(或称奢香驿)、金鸡驿、阁鸦驿、归化驿及西北边境的毕节驿,统称为“龙场九驿”(或“奢香九驿”)。同时,又修筑两条驿道:[1]P1228一是自偏桥驿(今施秉县)往西,首经龙场驿,沿着上述驿站修筑东西向的驿道,最远达云南乌撒(今贵州威宁)及乌蒙(今云南昭通);另一条向北经草塘安抚司(今瓮安),过容山长官司地(今湄潭),往西北接川黔驿道抵播州驿(今遵义,明代属四川),再北可达重庆府。这两条呈倒L型的驿道,开通了滇、贵、川之间的交通,不仅改善了贵州的闭塞梗阻,更强化了西南边疆与中央的联系。

此后,因承平日久而疏于照管,百余年之后,当阳明抵达龙场驿时,只见一片荒烟漫草。

二、西山采蕨,何陋之有

阳明蜗居草庵不久,发现驿所东北方龙冈山腰上有一个称“东洞”的古洞,便迁入洞中,并改名“阳明小洞天”。然而,洞内阴暗潮湿,随从的人因水土不服而病倒,王阳明亲自砍柴汲水,煮粥喂食,为调剂病人抑郁的心情,阳明唱起家乡小调,杂以诙笑,以使其忘忧。此时期,阳明学习自食其力,亲自卷衣挽袖,攀爬危石采蕨作食。绝粮时,向苗彝人请教农事,学习稼穑蔬稷、耘禾去草。阳明处此艰困卑贱的环境,却造就了思想上的大突破。他尝谓从政坛到龙场,经历“百死千难”,对于荣辱得失皆已超脱,惟独对“生死一念尚觉未化”,于是,在夕卧的石墎中,他“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静一”。某夜,在寤寐中忽然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奋跃而起,惊吓身边随从,阳明体悟“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1]P1228,从此奠定“致良知”、“知行合一”的心学理论,此即著名的“龙场悟道”。阳明的学说直指本心,直截简易,故王学一出,学者纷从程朱理学转向,蠭起从之,蔚为风气,其传播之速、影响之广,不仅影响明代后半期,更扩及东亚世界数百年。

阳明的谦和质朴,很快地获得当地夷人的信赖,老少皆喜与之亲近。夷人因见穴居阴湿,不适久居,特为他砍伐树木,建造一座既可讲学又可居住的“龙冈书院”。落成后,阳明为书院中的亭轩屋舍取名,如“何陋轩”、“寅宾堂”、“君子亭”及“玩易窝”,这些名称皆各有典故,“何陋轩”出于昔日孔子欲居九夷而人皆以为陋,孔子则言“君子居之,何陋之有”,阳明便以此而自况,不以居夷处困为简陋,且以君子为自励。[1] P890-891阳明在书院的空地种植桧竹,莳以花卉,区分堂阶、室奥,摆设琴编图籍,使传述讲学的地方初具规模。他自谓居“何陋轩”,则“予亦忘予之居夷也”。[1]P890-891提到洞居生活时,有诗表达:“营炊就岩窦,放榻依石垒……夷居信何陋,恬淡意方在。”[1]P695意指此乃心中向往的生活,如何说是简陋呢。在“采蕨西山下,扳援陟崔嵬;游子望乡国,泪下心如摧”的诗句中,[1]P696读到他不畏坚难的心志,却也感觉到他流落天涯的无奈。在绝粮诗“岂徒实口腹,且以理荒宴;遗穗及鸟雀,贫寡发余羡”。[1]P695意指他所耕种的几亩田,不只是为果腹自足而已,乃是为以后可请客设宴之用,收割时要留些穗子给鸟雀,剩余的粮食发送给贫穷人。可见,阳明在居夷处困中尚有悲天悯人的胸怀。

在龙场所接触的一切人事物,从岩居穴处、采蕨西山、耕耘稼穑,乃至伐木造屋,遗穗鸟雀,阳明皆不以为陋,反是在与“淳庞质素”的夷人互动中,得到许多乐趣及精神的升华。

三、王阳明与水西安氏

王阳明谪居龙场,从正德三年(1508)春抵达龙场,至五年(1510)三月到庐陵(今江西吉安)赴任知县止,仅有两年。可分成两阶段,正德三年,是他适应环境、建立关系及平息夷乱的一年;正德四年,是他平静讲学之年,除在龙冈书院对诸生讲学,亦应贵州提学席书之请至贵阳文明书院讲学。

第一年,艰苦而多事,但阳明很快地克服困厄的自然环境,且与当地土著建立友好信赖的关系。他得人心受欢迎,还有一事可证。在抵龙场的三个月后,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王质出任贵州巡抚,他与阳明同样来自朝廷,却有意诋毁阳明,差人至龙场驿凌侮他,诸夷见状皆愤愠不平,连手殴打差人并赶出龙场,①虽《王阳明年谱》记载“思州太守遣人至驿侮先生,诸夷不平,共殴辱之”(《王阳明全集》卷33,页1228),后人亦引用为思州太守所为,但近人徐怀彦主编《王阳明与贵州文化》的考证,对照《武宗实录》与《贵州通志·官迹志》的记载,分析行政隶属及地点距离等,认为年谱所载有误,并非思州太守,乃是巡抚贵州的都察院右签都御史王质所为,笔者采用此说,详见《王阳明与贵州文化》(贵阳:贵州教育出版社,1996,页18)王质反怒求阳明道歉,阳明不予理会。为此,贵州按察副使毛科写信劝阳明“勉赴太府请谢”,阳明在回复毛科的信中,申明“忠信礼义”的道理,并言“不当行而行与当行而不行,其为取辱一也”,况且自己对此事“居之泰然……岂以是而动吾心”,[1] P802明白表达自己谨守礼义问心无愧,此事后来经毛科调解而止息。

在这一年里,王阳明与水西土司安贵荣也有密切的互动,对安贵荣有开导教化之功。安贵荣为奢香夫人第八代孙,自英宗正统七年(1442)赐奢香之子安姓后,水西土司始有姓。安贵荣袭贵州宣慰使职,自成化十年至正德八年卒止(1474-1513)长达四十年,阳明至龙场时37岁,而安贵荣担任宣慰使已有35年,可见安氏较阳明年长许多。他们之间的互动,皆详见于阳明写于正德三年的三封书中。

从第一封信上看,二人首度接触颇具戏剧性。阳明抵龙场驿不久,安贵荣即遣人送米送肉,并送仆人以代劳,后又赠以金帛、鞍马等物,这些厚礼皆令阳明十分为难,倘收下则有贪慕之相,若不收则拒人于千里之外,在辞受之间如何是好。后来阳明仅收下二石米及柴炭鸡鹅,其余皆辞谢,并致书给安贵荣。大意说明自己到达龙场已及月,未前往拜见之因,是以谪贬之身不可与冠裳之臣相比,应自省内愆,始不失“逐臣”之礼。继而,感谢安宣使的隆情盛意,不以“罪人”相待,但自己不能有“辱守土之大夫”,故而“惧不敢当”,辞谢厚重馈赠;再进一步提到,如此厚礼若赠与卿士大夫之辈则可,但赠与“逐臣”则有违常情。信末以“伏惟使君处人以礼,恕物以情,不至再辱,则可矣”等语勉励安氏。此封诉之以理、发之以情的书信,不仅表明自己谨守礼度与分寸,亦展现谪贬官员对地方土司不卑不亢的态度。

据田汝成《炎徼纪闻》记载,安贵荣“多智略,善兵”,但骄纵不受节制,如听调从征时如无厚赏便不前往,出征时,“所过村落,杀掠无噍类者”。①明·田汝成《炎徼纪闻》卷三“安贵荣”条:“世骄蹇,不受节制。即听调从征,非徼厚赏不赴,所过村落,杀掠无噍类者。”按:无噍类,即指百姓遭浩劫之意。可见,安贵荣是个功利凶狠之人,他欲以厚礼馈赠阳明亦不无收买之意,然阳明的守礼正直及应对有度,令安氏不得不敬服。后来,安氏在军政上的疑惑便求教于阳明,阳明亦借机开导训勉,使安氏不致因骄矜执拗而误蹈迷途,对于贵州夷民纷争具极大的稳定作用。

此前,安贵荣因随朝廷大军征伐黔东南香炉山,平定苗乱有功,受封为昭勇将军,后又加封为贵州布政司参政,但安贵荣对此并不满足,欲夹功请朝廷减驿并请求升职。阳明曾为兵部主事,熟悉朝中军务,安氏便遣人请教阳明的看法。故而,阳明写下第二封《与安宣慰》。信中申明朝廷制度、国家政策皆不可擅改,他强调若朝廷减驿或撤驿,则可能改为郡县而裁撤宣慰司,他说:“夫驿,可减也,亦可增也;驿可改也,宣慰司亦可革也。由此言之,殆甚有害,使君其未之思耶?”阳明也从历史源流,指出宣慰守土之官的职责,只要能竭忠尽力、不越分寸,既可世袭又有土地人民,此制是自汉唐以来皆未改变。此外,阳明也从安氏的立场分析利弊得失,如“若参政,则流官矣,东西南北,惟天子所使,朝廷下方尺之檄,委使君以一职,或闽或蜀,其敢弗行乎?”[1]P803意指若改为流官之后,便悉听朝廷随处调动,不再拥有世守的土地与人民。最后阳明诘问安氏,宣慰守土之官平日即享有恩宠禄位,其基本职责是为朝廷铲寇抚绥,又为何缕缕要赏?此书信不仅句句鞭辟入里,更为安氏审时度势、晓以大义,故此,安氏未再提减驿与升职之事。

然而,安贵荣在另一件事情上暴露出他的算计。同年,水东土司宋然辖区内发生苗民叛乱,起因于宋然纵容陈湖等十二马头科害苗民,导致群起动乱,攻击宋然所居的大羊场,并围困红边,宋然仅以身免。②《明史》卷316《贵州土司》:“先是,宋然贪淫,所管陈湖等十二马头科害苗民,致激变。而贵荣欲并然地,诱其众作乱。”安贵荣为贵州宣慰使,非但不止息动乱,反诱众作乱,民间盛传刀弩兵器皆为安氏所供应。盖自明初以来,水西安氏与水东宋氏分任贵州宣慰正副使司,但彼此间却不甚和谐,此次宋氏有难,安氏竟有助长之嫌。贵州都督府再三催促安氏出兵平乱,促请第三次始出少数的兵力,且未尽全力,仅解红边之围,后来叛军再起达三个多月之久,安贵荣反称病返回,水西地区更传出“宋氏之难,当使宋氏自平;安氏何与,而反为之役”的说法,[1]P804于是,阳明第三次致书安氏。

此信的口吻完全不同于前二信,阳明既以朋友的立场规劝,更站在维护国家安定的立场指出他的错误,且提出警告。首先,阳明针对提供叛军武器的传闻及迟迟不出兵、称病不征等事,提醒安氏必须以行动证明是否忠诚。其次,指出安氏军纪败坏,不见擒斩祸首以宣国威,反而到处剽掠加深民怨,甚至倨傲地扬称安氏为何为宋氏出兵,又称“纵遂高坐,不为宋氏出一卒,人亦卒如我何”云云。阳明斥责安氏与宋然既为正副宣慰使司,皆负有守土之责,况且安氏身为正使,对地方民乱岂能独委于宋氏而不顾,特警告他“安氏之祸必自斯言始矣”。进而,为安氏分析利害关系,阳明指出安氏四围环绕的部族何止百个,安氏倨傲之言倘传入朝廷,朝廷只要一朝下达片纸之令,当夕安氏便被瓜分而不复存在。阳明更明确指出,水西有四十八部,个个皆是更迭而为,莫不伺机而欲起而代之,群部所以未敢与安氏相争,系受到朝廷约束而维持平稳的。末尾,阳明警告安氏,若要“破众谗之口,息多端议,弭方兴之变,绝难测之祸,补既往之愆,要将来之福”,应尽速出兵平乱。阳明的析论皆击中安贵荣的要害,故此信一出,安氏果然即刻出兵止乱。仅一纸书信,便适时地勒住骄矜贪狂的安贵荣,不仅平息贵州苗民的动乱,亦化解土司之间明争暗斗的危机,保全了西南边地的稳定。

四、舜德化象——阳明的观看视角

同年,水西百姓修葺建于黔西灵博山上的“象祠”竣工,安氏特请阳明作一篇纪念文。

象祠,顾名思义是祭祀象的祠寺,然象为何人?象为古史中舜的同父异母之弟。象的为人颇不仁,多次计谋陷害舜,舜不但不与计较,反宽宥接纳。

阳明本不解诸苗夷为何建庙供奉桀骜的象,起初问安贵荣可否毁庙,安氏说不可,问其何故,却说不出所以然,仅言诸夷自远祖以来即尊奉象。阳明回想到古代湖南有庳也有一座象祠,但早在唐代已毁,因唐人认为象“以为子,则不孝;以为弟,则傲”。[1]P893既前人毁象祠,为何水西之地独留?对此一足堪玩味的现象,阳明是如何诠释个中之理呢?

首先,从爱屋及乌的道理着手,他说诸苗夷应是钦慕舜而及于其弟,因此是祭祀的是舜而非象。继之,阐释教化之功,指舜曾命禹征讨有苗并未成功,后以干羽之舞、文德遍施,方感化有苗受而归顺,由此而推论象应是在诸苗感化之后才死,故而纪念象的祠庙流传于水西诸苗之中。因此,阳明赞叹道:“吾于是益有以见舜德之至,入人之深,而流泽之远且久也。”认为象不仁是在早期,焉知后来不为舜所感化,《尚书》记载舜的父亲瞽叟受感化成为慈父,象也必定被感化向善而敬重兄长,使全家归于和睦。最后,阳明阐述“扶持辅导”之理,以周公感化管叔蔡叔之例,反映出象在被舜感化之后,也能任用贤能,且在自己的位分上德泽百姓,故而死后令人们怀念,由是可见,唐人是因象早年的桀骜行为而毁象祠,但苗民则是依据感化后的象而祭祀象。

《象祠记》一文的精髓,在于最后的结语,“人之不善,虽若象焉,犹可以改;而君子之修德,及其至也,虽若象之不仁,而犹可以化之”,阳明更加地确信,人性本善,而天下没有不能感化之人。

撰《象祠记》之前,阳明方从寤寐中大悟圣人之道,故而良知之迹随处可见。他通过《象祠记》,把原本看似荒谬的象祠赋予两重意涵:一是为感念舜德化象之功而祭祀;一是祭祀的象是受教化之后的象。换言之,阳明重新诠释诸苗夷对于舜德化象的景仰与信奉。对安贵荣个人而言,则阳明对其开导劝化的苦心更自不待言。

五、结语

阳明不幸谪贬龙场两年,使他经历仕途挫折,又遭逢百死千难的威胁,尝尽草庵石洞、采蕨断粮之苦。然而,两年的颠扑困顿,却是他思想学说大跃升的时期,也是日后处理少数民族事务的智慧根源。或有人以为,思想学说与边地夷务有何相干,二者实互为体用、内外之学。

当阳明脱去“轩裳宫室之观,文仪揖让之缛”,[1]P891回归原始简单的生活,与淳庞质素的诸苗彝相处,非但不以为陋,反而“安而乐之”。阳明与他们近距离的接触与生活,熟稔他们的性情本质,夷人的禀性犷野,却如“未琢之璞,未绳之木”,虽然粗砺顽梗,但稍加雕琢即是佳玉良材。又如他与水西土司的三封书信,一封比一封更直指人心,仅藉由文字阐述其中道理,便挽回了骄矜功利的安宣慰,也止息了地方动乱与不安的人心。阳明的亲身经历与体验,带给他最大的启发有二:一是人人皆可经教育德化而向善;一是完全可应用于军事用兵之中。

阳明的最后一役,是他生命中最后两年的广西之役。广西夷乱长达百余年,令朝廷十分棘手,特诏已染疾的阳明前往征伐。对于广西的土流之制,朝堂诸公争论不已,阳明则提出土官、土目、流官三者应并行,以相互制衡。[1]P480他因熟悉夷人习性与夷情,对思田之乱采以柔抚的做法,①明·王守仁《绥柔流贼》:“今皆反之,岂所见若是其相远乎?亦由无忠诚恻怛之心以爱其民;不肯身任地方利害为久远之图;凡所施为,不本于精神心术,而惟事补辏掇拾,支吾粉饰于其外,以苟幸吾身之无事,此盖今时之通弊也。”见《王阳明全集》卷18,页650-651。在不及两个月便兵不血刃的平息;对付梗顽的八寨、断藤峡之乱,虽言征剿实为“绥怀”与“御制”兼用,也在短短四个月内得以绥靖。为何长达百余年的西南夷乱,自阳明上任到全面平定,前后仅八个月便解决了明廷长期的心腹之患?其取胜之道,在于他看待少数民族的思维、视角,以及以解决少数民族纷乱的根源为目的,而决非以兵强武胜,不论他采取何种战略方式,其基本信念皆出于“良知”之学及“致良知”之理,这些是二十年前他在贵州龙场时悟出的道理。阳明秉持天地万物一体之仁,实践内圣外王之道,以心性之学行于事功之上,如此而已。

在五十七年的岁月中,阳明因官场险恶而意外增添了两年的龙场经验,却成为他思想蜕变之源,因开导教化水西土司而扭转夷情,通过教泽将儒学深植苗彝之地,为蛮荒僻远的贵州带来全新的气象。对阳明而言,那段艰辛却成为可贵的淬炼期;对贵州而言,其蛮荒僻远却为王阳明这位划时代大思想家提供了琢磨的场域。

参考文献:

[1]王守仁.王阳明全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责任编辑:魏登云)

On Wang Yang-ming’s Demotion in Longchang and his New Thinking of Ethnic Groups

ZHANG Lian
(Department of History, Donghua University, Xinbei 23153, Tai wan of China)

Abstract:In the early years, Wang Yang-ming was demoted to Longchang of Guizhou, and he is well-known for his“Philosophical Theory in Longchang”; nonetheless, few people know his contact with the ethnic groups, esp. the Tusi people. When living with these people, he once went to mountains for ferns, sometimes he had to do so for his shortage of food; nevertheless, he did not think of it as a shameful practice. He was thought of so reliable that the locals cut trees to build“Longgang Academy”for him. Yang-ming once put down a local riot by Miao people by means of three letters, thus resolving this crisis between tusi people. After that, he composed an essay“A Tale of Xiang Ancestral Hall”, explicating the reason why Miao people offer sacrifices to Xiang is that they respect the belief that Xiang was moved to be a good person thanks to Shun’s good morality. The period of living experiences for two years with the locals is the transitional period for Wang Yang-ming, producing a far-reaching influence upon his opinions on the polemics between“Tu”and “Liu”policy and on the expedition in Guangxi. Therefore, his demoting period in Longchang is a polishing one for him, providing an exercising field for Wang Yang-ming.

Key words:Wang Yang-ming; Guizhou; Longchang; Tusi; demotion

作者简介:张琏,女,台湾新北人,台湾东华大学历史系副教授。研究方向:明史。

收稿日期:2015-09-15

中图分类号:K24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3583(2015)-0013-05

猜你喜欢

龙场土司王阳明
贵州水城龙场锐钛矿矿床地质特征及成因
真正心平气和
“土司文化圈”的内涵、特征与意义
Fort Besieged
从土司到土司学:中国土司文化研究的新进展
——李良品《中国土司学导论》读书札记
试论王阳明的孝德观
《王阴明 教条元龙场诸生》之改过
浅析王阳明“知行合一”说
威宁小黄姜带富一方
云南的土司制度和土司兵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