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交媒体的公共协商图景及困境
2015-01-30郑丽勇闵学勤
□文│郑丽勇 闵学勤
社交媒体的公共协商图景及困境
□文│郑丽勇 闵学勤
公共协商旨在让普通人有机会参与公共事务、承担公共责任,但此内容在全球范围内也并无太多经验可寻。近几年迅速发展的网络社交媒体,无论从支持共同在线的技术层面,还是从其建构的公共对话空间来看,都为公共协商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可能路径。但是仍在探索和实验阶段的线上公共协商,目前还很难摆脱集体沉默、公共理性和团体极化等诸多困境。如果拥有大量公共信息和公共资源的政府能主导在线公共协商,并给予参与协商的组织和个人以合理合法的言论自由、公平机会及激励措施,通过社交媒体平台成功运作公共协商不仅有可能,而且将形成公众议事的新常态。
社交媒体 公共协商 在线协商 协商民主
自社交媒体诞生的十多年来,其在全球的蔓延之势及对公众生活的侵入已不可阻挡, 美国的脸书(Facebook)及国内微博、微信的用户均已突破4亿,[1]且各社交媒体日活跃人数及用户逗留时间也在逐年猛增。据美国市场研究公司尼尔森对10个国家社交媒体的最新监测数据显示,2015年2月全球网民的社交媒体人均使用时间已近每天5个半小时,较去年同期增加两个多小时。[2]社交媒体延续互联网基因,通过搭建超级互动在线平台,让人们在撰写、分享、评价、讨论、相互沟通,公众高频度卷入的同时,不仅其日常生活和社交方式发生变迁,对于一个又一个热门话题、关键事件,公众有机会参与讨论,并展开公共协商这一图景,这即使在20世纪末也是不可想象的。
通常认为社交媒体颠覆传统媒体的重要属性是互动性和即时性,但经过近几年的爆发式增长,社交媒体正超越一般性媒体(包括其他数字媒体),它的大众参与属性、公共协商意义正在被不断激发,并有愈演愈烈的趋势。细细梳理,社交媒体的发展历程大约可划分为三个阶段:①内容分享阶段。社交网站上线初期,用户纷纷注册发状态,写日记,例如早期的博客。人们使用的初衷是表达和分享。②信息传播阶段。社交网站开始更多地担当媒体功能,每个终端既是信息的受众,也成为信息的发布和传播者,经济、文化和社会,包括政治等多领域的信息在此碰撞发酵。③公共协商阶段。社交媒体对全球用户的吸引力及其自身运行的内驱力使其很快摆脱草根阶段,除了各界精英,各国政要、政府机构也都不约而同在社交媒体上落脚生根,社交媒体对公共事务的关注迅速被推波助澜,而且由于互联网思维及场域的独特性,即便是国家领导人在线上也需表现出亲和的和可协商的。如在社交媒体上最具人气的奥巴马不仅两次成功利用社交媒体在总统竞选中胜出,其“推特”@barackobama发布的频率极高,从经济、社会到移民议题,不一而足:“如果你同意美国中产阶级应有尊严的退休就请回复”或“你在议会中的代表议员需要知道你对移民改革的意见,今天给他们打电话”等,而网民也找到了直接对话的平台:“为了减少赤字,你会削减哪些费用,保证哪些投资?”“什么时候能降低失业率呢?”[3]等等。
社交媒体发展的三个阶段几乎是接踵而至,界限并不分明,特别是第三个公共协商阶段仍处于生长发育期,其可信度和有效性仍需多方考量,只是公共事件的网络参与、网络公共论坛和在线官民对话等从未停止,它们已嵌入社会,成为社会建构不可忽略的一部分。
一、公共协商:民主的另一出口
关于公共协商,也即普通人应有机会参与到公共事务中来这一理念其实和民主的历史一样漫长。卢梭早在18世纪撰写的《社会契约论》里就对选举民主提出质疑,他认为人们只是在选举之时才是自由的, 而选举之后, 人们又重新归于无为的状态, 甚至是重回奴隶的位置。[4]协商作为选举民主的补充,或曰补救,最早提出的有哈贝马斯和罗尔斯等学者,不过他们的取向差异很大,罗尔斯寻求道德性协商的可能;而哈贝马斯从交往理性出发,希望不仅把协商作为目的,而且把协商作为工具。然而,他们各自不同主张的背后看起来都有一个共同的核心,即政治选择、合法性,都必须是协商的产物,而这种协商将围绕着以自由、平等和理性化为取向的目标展开。[5]一些政治学家,特别是威廉·赖克,在其晚年提出了一个著名论断,即民主是“没有意义的”,而米勒对此的进一步假设是:经过协商民主将变得更有意义。[6]在此基础上,公共协商经历理论和实践的持续发展后,表现出在帮助公民更好地了解公共事务、让公民针对公共议题能公开进行交流、确保不同的观点都能得到展示以及推动政策的制定和立法等方面的诸多优势,逐渐成为民主的另一出口。
公共协商是一种为社会问题寻求解决方案的公共讨论形式,“公共”意味着一直被忽略的普通人的声音被卷入公共决策,协商意味着公民有能力理解并对复杂的社会问题展开争论,从而有机会平等参与公共生活。[7]但如何协商?是个体之间的对话、交流、沟通、商议或辩论?还是组成焦点小组、模仿公民陪审团或结构化小组等进行磋商讨论?学者们为此不仅寻找公共协商的理论支撑,在实践中经常通过小组实验来做验证。例如有美国学者在1998年做了一个实验,随机选取30岁及以上公民59人,他们颇称为“协商小组模型参与者”,在同一年度分别参加关于全球变暖话题的16个小组会议,前后分别填同一份问卷。研究发现,普通公民可以通过协商有效介入环境政策的制定。[8]问题是小规模的团体在决策前进行讨论的形式,即所谓“面对面社会”(face to face society),能否适用于大规模民族国家的“疆域社会”(territorial societies)?为此詹姆斯·菲什金设计了公共协商的理想情境——协商日,它在美国中期选举的前一周举行,登过记的投票人将被召集到邻近的会场,15人一小组或500人一大组,讨论竞选中提出的中心议题。只要协商者在下周的投票中出现,每人都会得到150美元,作为这一天行使公民权的报酬。除了最基本的,在这一天所有的其他工作都将被法律所禁止。[9]看似美好的图景,在规模化的、城市化的现代社会里,都难以回避如何操作并获得合法性认同的尴尬境遇。面对高远的公共协商目标及行动纲领,网络社会的崛起,是否能为公共协商打破操作性魔咒?
二、社交媒体:开启公共协商之窗
毋庸置疑,网络社会通过持续撬动技术创新,已经在全球范围内带来新的经济、社会和文化生态文明,特别是近几年来社交媒体的广泛应用,从最初的交往互动平台,逐渐成为一个超大的言说空间,社交媒体建构的公共对话空间在结构、过程和结果方面,已开启了公共协商之窗,并正与理想的公共协商图景逐渐接近。
一个好的公共协商在结构方面有两个重要指标,一是协商是公开的;二是参与者能够充分代表受相关议题影响的人群。另外,协商所需的信息应是可靠的、精确的、易理解的、独立的和充分的,参与者有足够的时间来消化这些信息。[9]就公开性这一指标而言,社交媒体较之以往的线下协商平台有巨大的优势,无论你看或不看,无论选择什么时间看,通常如果是合法化的协商议题,线上发布将公开涉及更广泛的人群,例如近几年关注的公共议题,“除夕是否要放假”“是否要延长退休年龄”和“如何共同治理雾霾”等在社交媒体上激起一波又一波的热议,使用社交媒体的公众由于长时间收到同类议题的信息,其参与协商的可能性和专业性明显增强。当然社交媒体正因为其宽泛的公开特征,信息真实性和独立性的监管仍是难点,目前只能确保人人有权参与,但还未形成人人有责监管的自治场景。
在过程方面,一个好的公共协商,其参与者应该能够通过自由地交流、挑战,接受或反对他人的意见。他们达到说服的目标是基于争论的质量、拿出的理由和特别的价值,而不是一些言说的技巧。其他还包括透明、真诚、容忍对方的观点、彼此互相尊重,而且最终获取的利益是面向社会大多数,而不是仅有利于个人。[10]目前国内的两大社交平台——面向社会大众的微博和面向亲朋好友的微信基本都能提供自由交流的空间,前者更容易出现挑战反对之声,后者有一团和气之嫌,这看似取决于每个参与者的自身素质,但其实公众的自治能力、话语场域的情景设置,以及讨论目标的公共取向等都影响到协商的真诚和宽容。由于社交媒体已迅速成长为超大众媒体,不仅阅读者、言论者规模庞大,自组织方式也超级多元,这样的交互平台一旦进入协商情景,已经很难像线下小群体协商一样按照某部分人的意志转移而转移,无论这部分群体是正式或非正式组织的代表,抑或是由个体临时集结而成,除非这部分群体的意见表达符合人类生存和发展的一般性规律,并有利于大多数人的福祉提升。[11]因此以社交媒体为平台进行公共协商,只要以人性为协商基准,以达成多数人共同目标为协商方向,并确保协商规则的合理性,那么,形成超大众的聚合并非难事。
公共协商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它的影响力,即通过政策制定来形成对协商参与者的改变是衡量高质量协商的关键指标。其他好的协商结果还包括对他人观点的宽容、对新政策更多的理解,或对现有政策提升满意度,或者激发参与者更多的政治参与、提升他们的政治效能感或社会信任度。[12]在社交媒体上通过公共协商最终影响公共决策并不鲜见,例如西方就业政策、医保政策的修订,国内休假条例、交通法规的更新,以及反腐揭弊的持续开展等都经历了在社交媒体上的反复商讨。其实只要通过社交媒体进行的公共协商的内容符合公众期待,过程合理合法,获得良性的结果就可预期。因为无论是否表达意见,哪怕仅仅充当观众,拥有大量受众的线上协商这件事本身,在增进对议题的了解、提升对议题的认识方面就已经有足够广泛的影响力。
三、在线公共协商的困境
虽然公共协商在增进共识,提升公民美德、治理美德和认知美德等方面的作用已经突显,[13]但即使在西方的治理环境下,公共协商仍在探索和实验阶段,关于多少协商是合理的、如何控制协商的成本、什么时间公民合适去协商、什么是理想的协商等仍需要更多的经验事实来确认,而利用社交媒体进行公共协商,也即在线协商在全球仍属新兴,除了与线下协商一样必须具备包容、理性和对话的特质,线上协商还可能存在技术上、组织上和制度上的诸多困境。
1.集体沉默困境
沉默的大多数一直是困扰社会治理的难题之一,人们一方面对了解复杂的公共问题缺乏动力,另一方面在多元参与的前提下,不需付出参与成本,沉默的多数便可随手获得搭便车之利。而在社交媒体上的公共协商可能将面临同样的,甚至有过之无不及的集体沉默困境。在技术上,社交媒体无限支持在线围观,不发声即知天下事,“面对面”协商所需的共同在场如果被沉默的共同在线所取代,那么即使终端有超级大众,真正参与协商的只是少数人,在线公共协商有可能沦为“虚拟”协商。打破集体沉默僵局并不是社交媒体平台的职责,社交媒体运营商理论上也没有义务为公共协商提供技术支持,它仍是协商制度建构、协商议题设计及公民协商惯习培育的问题,一旦社交媒体的公共协商图景被更多的经验事实所证明,与公共协商相关的政府、组织及公众须通过制度化的卷入,才能最大程度利用社交媒体,打破集体沉默困境。就像2015年春柴静的《穹顶之下》纪录片,发布24小时内就激起上亿次的点击率和多种声浪,该片直击治理雾霾这一与公众息息相关的公共议题,并利用社交媒体的蝴蝶效应,其实已经撬动了沉默的大多数,但随后被撤下也只能说明相关的协商制度还没有准备好,如何应对超级大众共同的在线协商,目前还是全球难题。
2.公共理性困境
个体理性能否导致公共理性?这长久以来都是政治学、经济学和社会学等领域的经典话题。公共协商的公共性特征强调最终的协商结果应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而协商本身却意味着要吸纳不同的声音,且在线协商能否吸引到更多公众参与,其议题必须尽可能与参与个体的切身利益相关。不仅如此,罗尔斯在《正义论》中谈论公共理性时还提到“非公共理性”,[14]指那些介于个体理性与公共理性之间,来自社会组织的理性,显然这不仅仅是两难的问题。在社交媒体上经常看到关于一个公共议题的争执,甚至明显有派别之分,看似各自带着自己的价值观和理性,在一个短时间的协商场域内,很难形成“重叠共识”。[15]其实公共协商有搁置争议的权力,在线协商由于其成本低廉,个体也多利用碎片时间参与协商,从中断到重启,哪怕循环往复,在线协商比面对面协商有更多的周旋余地。当然最终摆脱公共理性困境,还有赖于社会本身包裹更多的良善、正义和秩序。
3.团体极化困境
团体极化是指一个协商团体中的成员必然会在协商之前倾向于在所暗示方向的指引下走向一个更为极端的观点。[16]公共协商最可能受诟病的即是团体极化困境,如果陷入其中,不仅不可能带来多数人的福祉,还有可能将社会引向新的冲突和纷争。在线公共协商相比线下被操控、被误导的概率确实要大很多,线下协商容易被所谓的精英们通过控制协商过程和环境来行使特权,也因此可能产生话语霸权,而社交媒体平台上的协商由于其匿名性,一个终端不知另一个终端是谁(或代表谁)、在哪里,或者说协商在“自由”争论中背离所有人的初衷滑向一个不知所云的方向却极有可能。克服团体极化困境,网络实名制下还需增设参与协商者的筛选机制,其除了拥有基本的德性、能够代表不同的声音,还须拥有基本的协商能力,懂得自我治理和包容他者,并具备一定的言说和平衡的技巧等。
四、理想的在线公共协商及其可能
在社交媒体平台,无论裹挟各种民意的公共协商主动或被动卷入的程度如何、它所形成的言论场域和协商图景如何,也无论其现在或未来可能面临的困境怎样,一方面在线公共协商已拥有观者众多、时空分离和成本低廉等优势,另一方面在中国经济和社会转型过程中,各类矛盾集聚、社会问题频发,亟须建构常规的公共协商机制和平台来舒缓社会情绪、调和多方意见。而且社交媒体已深深嵌入公众的日常生活,个体在社交媒体上除了收获和分享私人信息,大量的公共信息时时会侵入个体的日常生活。久而久之,公众频繁地进入公共话语情境,熟知公共事务的同时也将逐渐习得参与公共协商的能力,这既是中国协商民主的春天,也是与世界共同推进人类福祉的重要通道。关键是理想的在线公共协商并无太多经验可寻,需要共同设计和建构,并探求可操作路径。
目前而言,在线公共协商更多是散漫的或无序的,甚至是不经意而为之,有时不了了之,有时不欢而散。首先,这其中涉及理想公共协商的最重要要素,也即是否意识到公共协商的内在价值,并将公共协商作为在线终端的共同事业,只有以此为基础达成共识,才能真正开启在线协商之旅。其次,协商议题的设计及内容解读关乎每个在线个体是否愿意参与,进而愿意投入多大的成本参与,公共事务内容繁杂,只有推出大部分公众最急需的、且解决条件相对成熟的议题才有可能激起更多更高的回应声浪。再次,协商时段的把控、多点主持的选择、分组分圈的设计、协商进程的推进和协商冲突的调和等,既有技术层面的支持,也有制度或政策层面的引导,全程都应提前组织设计,包括预演等,才能最大程度有效掌控在线协商过程。最后,关于协商的结果,成熟理性的预期不一定能使协商达成一致,如果能吸引到众多在线终端的良性参与,即使没有形成最终的决策性意见,其过程历练都有极大的公共意义。
在线公共协商是与非、成与败,唯有实践才能检验之。公共协商之船已经启航,庆幸的是,中国的基层民主已形成一些机制和形式,包括决策性公民协商、听证性公民协商、咨询性公民协商和协调性公民协商,[17]中国政府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重视协商民主的推进,且相比其他组织和个人,中国各级政府都拥有最大量的公共信息,大多数公共事务也与政府相关,加之政府的网络行政能力正逐渐趋向成熟,如果由政府主导在线公共协商,充当网络协商的组织者或主持人,并给予参与协商的组织和个人以合理合法的言论自由、公平机会及激励措施,通过社交媒体平台成功运作“疆域社会”的公共协商不仅有可能,而且将形成公众议事的新常态。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 南京大学社会学院)
注释:
[1]微信用户数量大增[N].京华时报,2014-08-15
[2]2月份全球社交网站人均停留时间5.5小时[EB/OL].http:// www.aliyun.com/zixun/content/2_6_1114134.html [2015-02-28]
[3]奥巴马通过推特回答网民提问[EB/OL].美国中文网,http://www.sinovision.net/portal.php?mod=view&a id=177012[2011-07-06]
[4]卢梭.社会契约论[M].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121
[5][17]林尚立.协商民主——中国的创造与实践[M].重庆:重庆出版社,2014:14,150
[6][9][16]詹姆斯·菲什金,彼得·拉斯莱特.协商民主论争[M].张晓敏,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9:3,7,85
[7]Erika Blacksher, etc. What Is Public Deliberation? The Hastings Center Report, Vol. 42, No. 2 (March-April 2012), pp. 14-17
[8]Thomas Dietz,?Paul C. Stern,?Amy Dan. How Deliberation Affects Stated Willingness to Pay for Mitigation of Carbon Dioxide Emissions: An Experiment. Land Economics, Vol. 85, No. 2 (May, 2009), pp. 329-347
[9][10][12]Susan Dorr Goold,etc.What Is Good Public Deliberation? The Hastings Center Report, Vol. 42, No. 2 (March-April 2012), pp. 24-26
[11]闵学勤,郑丽勇.微博、人性与社会治理[J].新闻大学,2013(4)
[13]Luigi Pellizzoni.The Myth of the Best Argument: Power, Deliberation and Reason.The British Journal of Sociology, Vol. 52, No. 1 (Mar., 2001), pp. 59-86
[14][15]罗尔斯著,万俊人编.罗尔斯读本[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254,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