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民族的新生
——抗战期间胡愈之革命出版活动述评
2015-01-30□文|高奋
□文|高 奋
创造民族的新生
——抗战期间胡愈之革命出版活动述评
□文|高 奋
抗战期间,胡愈之在严酷环境中开展革命出版活动,在上海、桂林、南洋等地以复社、鲁迅全集出版社、文化供应社、新南洋出版社等名义,成功出版发行了《西行漫记》《鲁迅全集》等诸多有益于抗日的重要书籍,在出版理念、体制、选题、编辑、营销等方面开创了一条符合中国国情的出版之路。他在抗战时期的革命出版活动为新中国出版业奠定了基础,对今天的出版业发展富有启示,值得予以总结和发扬。
胡愈之 革命出版活动 《西行漫记》 《鲁迅全集》
胡愈之(1896—1986),原名胡学愚,笔名伏生、陈仲逸等,是我国革命出版事业的先驱之一,也是新中国出版事业的主要开创人之一,任新中国出版总署第一任署长,为开创中国出版事业作出重要贡献。他有关中国出版的主要思想源自他抗日时期杰出的革命出版实践。总结他在该时期的具体活动,并从出版理念、体制、选题、编辑、营销五个方面对其出版实践作出述评,有益于从一个特定的视角阐明新中国出版业的基础历程,为更好地推进中国式出版业提供有益启示。
一、抗战期间革命出版活动
胡愈之是一位集记者、编辑、翻译和出版于一身的博学之才。他之所以能够在局势动荡、资金短缺的抗战时期开展革命出版活动,出版有益于抗战的重要书籍,与他良好的家学渊源和长期的新闻出版经历密不可分。
胡愈之出身书香门第,祖父学识渊博,中过进士,官至御史。父亲中过秀才,长期从事地方教育事业。祖父和父亲两代人的学识和公益精神对他的影响深远。他上私塾进县立高等小学堂、绍兴府中学堂和杭州英语专科学校,接受良好教育,大量阅读文史和自然科学读物,为日后从事新闻出版事业打下扎实根基。在绍兴中学堂期间他曾聆听鲁迅讲课,对鲁迅充满敬意。
自18岁(1914年)进入商务印书馆起,他长期从事期刊编辑和图书出版工作,至1937年抗战爆发时,他已经在新闻出版业历练20余年,逐渐成长为资深出版人。他挚爱编辑出版工作,曾回忆道:“做编辑出版工作,我是非常满意的。我对这个工作很有兴趣,还在小学时,我就爱看父亲订的报纸,成了一个‘读报迷’。后来我还和二弟仲持、从弟伯恳,一起办了一个家庭‘杂志’,那是用手抄在黄草纸上的‘杂志’,内容有论文,有小说,也有插图,很是热闹。这个‘杂志’竟坚持了三四年,共出了四五十册,直到两个弟弟都离家到外地求学才停止。所以进‘商务’正是我的理想。”[1]至抗战爆发前的20余年间,他曾编辑和主编大型综合性刊物《东方杂志》,策划出版《东方文库》82种,协助邹韬奋办《生活》周刊,策划并筹建生活书店,出版《世界知识》《文学》《妇女生活》《生活教育》《光明》等杂志和《时间问题丛刊》《青年自学丛书》《世界知识丛书》 《百科小丛书》 《黑白丛刊》等图书。同时,他聘请张仲实担任总编辑,负责编译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和其他理论著作,促进了马列主义思想在中国的传播。
1937年抗战爆发后,他克服局势动荡、资金短缺、大部分出版社和书店内迁等困难,在上海成功出版了《西行漫记》和《鲁迅全集》等重要书籍,对推进抗日革命发挥了重要作用。
《西行漫记》的成功出版得益于胡愈之高度的革命意识、敏锐的时势判断力和极强的编辑发行力。1937年“八一三”前后,他在上海担任救亡协会名下的国际宣传委员会负责人,专门负责对外国记者发布消息,由此认识了刚从陕甘宁边区采访回来的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1937年10月,他在斯诺的住处看到了刚刚由英国格兰茨公司出版的《红星照耀中国》(Red Star over China,1937),他借阅后发现此书详尽描写了中国共产党在陕甘宁边区的真实情况和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的壮举,里面实录了毛泽东、周恩来等同志的口述,表现了共产党人不可征服的精神、力量和热情。他立即意识到此书的重要价值,“因为自从我们党长征以后,一般群众已不太知道党的情况,国民党又拼命造谣。通过斯诺的著作把真实情况报道出去,作用是极大的”[2]。他决定立即组织力量将该书翻译出版。他找当时上海中共临时办事处刘少文核实斯诺到陕甘宁采访的真实性之后,征询并获得“星二座谈会”中进步知识分子的支持,随即将全书12章拆分给12位同志翻译,最后由他自己审阅润色,并撰写“译者附记”。为了在当时的环境中顺利出版发行,他们商定启用一个比较隐讳的书名——《西行漫记》。
当时的出版社和书店已经内迁,胡愈之决心发动群众出版发行该书。为了筹资,所有翻译人员自愿不拿稿费且主动捐款;图书征订先行,预先筹得1000本书的订金。印刷借用了商务印书馆的精良设备,印刷厂工人同意先出书后付款。没有出版社,胡愈之临时想出“复社”的名义,在他自己家中完成编辑工作。发行由群众自己组织,先发售购书券,再凭券取书。从1937年12月开始翻译到1938年1月出书,整个翻译、编辑、出版工作在不到2个月的时间内迅捷完成,而且发行速度奇快,初版1000册很快销完,接着在半年多时间又印行了5版,共销售八九万册。除了内地,还有海外重印版,远销香港和南洋一带,在华侨中产生很大影响。译著如此畅销,固然与原著本身的巨大影响力密切相关(原著在英国3个月内就印了5版),与国内外中国人对共产党的巨大关注和期待息息相关,但另一个重要原因是,这是一本由群众直接出版发行的书籍,它的整个运作过程是基于强大的民众需求之上的。胡愈之在中译本前言中曾简述本书的独特出版历程:“这是复社出版的第一本书,也是由读者自己组织,自己编印,不以营利为目的而出版的第一本书。这种由读者自己组织出版的事业,是一种冒险的却是成功的试验。”[3]1939年4月,胡愈之又以“复社”名义翻译出版了斯诺前夫人尼姆・韦尔斯采访陕甘宁根据地后写的《续西行漫记》,同样受到了国内读者的欢迎。
《鲁迅全集》的顺利出版得益于胡愈之无与伦比的决心、出色的社会活动能力和丰富的策划能力。《西行漫记》成功出版发行后,胡愈之决定以同样方式出版《鲁迅全集》。《鲁迅全集》共600万字,20卷,是《西行漫记》(30万字)的20倍。资金问题同样是通过图书预订来解决的,他计划了平装和精装两种版本,平装价格低廉,普通人有能力购买;精装本价格奇高,印制精致,专供达官要员。胡愈之奔赴香港、广州、武汉等地,邀请富商、进步企业家座谈,介绍全集内容和收藏价值,大力推进预订工作,还通过当时正在国外的陶行知等向海外华人预订,短时间内筹集了三四万元资金。为保证图书质量,他请许广平、王任叔等主持编辑工作,约请100多名学者突击3个多月,将600万字的作品编辑出来。为了通过国民党中宣部的审查,胡愈之请宋庆龄先生、蔡元培先生等出面支持,请蔡元培先生题写书名并作序;同时给当时任国民党宣传部长的邵力子写信,敬请其审定批准,并随信附上《鲁迅全集》的底稿,获得支持。图书印刷再次使用了商务印书馆的精良设备,图书质量好,装帧设计别具一格。精装的红色布面上印着银色书名,为方便收藏,还用柚木制作了一批书箱,与之配套出售。由于预订在先,发行工作顺利。1938年6月,《鲁迅全集》普及本出版,8月1日,精装本也问世。全集共600万字,包括了鲁迅生前的全部著述和译作,在短短的4个月内得以出版,“实开中国出版界的奇迹”,许广平在全集的《后记》赞叹道。《鲁迅全集》的出版发行,给坚持抗战的广大群众带来了很大的精神鼓舞。
上海沦陷后,胡愈之到了武汉。1938年5月任军委会政治部第三厅第五处处长,在周恩来的直接领导下,为发展民族统一战线而辛勤工作。11月,胡愈之受周恩来的指派,到桂林从事统战工作。他一方面撰写文章,推进民主宪政运动,呼吁政治民主和全民抗战,一方面联络各方进步人士,创办文化供应社,依据他所熟悉的商务印书馆体制和生活书店工作经验,制定规章制度和组织机构,既设编辑部,又设出版部,胡愈之担任编辑部主任。基于“教育国民、普及科学文化”的出版理念,文化供应社在他的策划下,出版了大量社会科学读物、知识性读物和文学作品。比如《抗战建国辞典》,介绍新知识、新观点,适应当时环境里广大群众的需求,一时成为大后方的畅销工具书;又比如小说《太湖游击队》,以章回小说模式,描写了江南地区人民武装奋力抗战的故事,受到读者欢迎。胡愈之为该小说作序,阐明它的价值:“这一本书的出版,至少是向文艺界提出了一个关于民族形式的实例。”[4]在桂林期间,他还与范长江等人发起成立“国际新闻社”,主编《国民公论》,复刊《中学生杂志》,积极开展大后方的抗日文化宣传。
1940年,胡愈之离开桂林到南洋,担任《南洋日报》主编工作,创办《风下》周刊和《南桥日报》,创办“新南洋出版社”,出版进步书刊和期刊,继续开展抗日救国的宣传工作,为宣传中国共产党人民民主战线工作发挥重要作用。
二、胡愈之出版事业述评
新中国成立以后,胡愈之出任国家出版总署第一任署长,组织制订了一系列有关出版的方针和政策。这些方针政策的制定与他长期的出版工作经验,特别是抗战期间的经验有较大的相关性,我们将从出版理念、体制、选题、编辑、营销五个方面对其出版实践作一述评。
1.出版理念具有先进性和崇高性
不论是主编刊物还是出版书籍,胡愈之都有清晰的目标,始终以“传播知识、普及文化、振兴中华”为己任,将国家和民众的利益放在首位。比如,1932年他主编《东方杂志》时,在复刊号《本刊的新生》中宣告,刊物的宗旨是:“以文字作分析现实指导现实的工具,以文字作民族斗争社会斗争的利器,”以便“以本刊的新生,创造民族的新生。”[5]在生活书店开办之时,胡愈之提出了“促进大众文化,供应抗战需要,发展服务精神”的经营方针;制定了“经营集体化;管理民主化;盈利归全体”的办社原则,将生活书店定位成一个由全体职工共同投资经营、不为私人牟利的新型出版机构。正是基于为国为民的崇高理念,胡愈之才可能在抗战期间如此艰难的情况下,创造出版《西行漫记》和《鲁迅全集》这样的出版史上的奇迹。
他的出版理念的先进性和崇高性同样体现在他作为出版人的行为准则上,他始终将团队合作放在第一位,极少考虑个人名利。无论是负责刊物编辑还是组织出版工作,他始终淡泊名利,绝不居功自傲。大多数情形下,他都不担任职务,不支取酬劳,主要承担策划工作,被同事们称为“总设计师”和“主心骨”。比如在翻译编辑《西行漫记》时,他承担了策划、翻译组织、沟通作家、审阅润色、撰写译后记等大量工作,但他的名字并未出现在发行的图书上。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2.出版体制追求实效性和高效性
在出版体制上,胡愈之根据当时的实际情况,分别组织了编辑、印刷和发行三项工作,以明确的分工获得高效益,既保证编辑的专业化和高素质,又确保印刷的高水准和发行的快捷有效。《西行漫记》和《鲁迅全集》的顺利出版,它们在编辑、印刷和发行过程中所体现的奇迹,充分体现了胡愈之求是务实的作风和勇于创新的精神。
抗战期间编辑、印刷、发行各自独立的实战经验,在新中国初期胡愈之担任出版总署署长的时候,经过反复求证和讨论,确立为新中国出版体制,其中最关键的一条是:“出版、印刷、发行分成三个独立的系统分别经营”。[6]这一决定是针对解放初期我国的编辑力量薄弱,稿源奇缺;印刷设备分配不均;国内缺乏完整的发行网络的现状而确立的,为了能确保编辑、印刷和发行的高质量高水准,同时又确保国内的出版业快速发展,出版社(编辑)、印刷厂(印刷)和新华书店(发行)各自独立经营又协作配合,显然是促进发展的最有效的方式。至1954年,短短4年时间,中央一级出版社已达30余家,发展速度极快。[7]这一出版建制有效纠正了中国旧书业混乱、无序和脆弱的局面,它“既不是源自苏联模式,在旧中国也并未出现过”,[8]是一种符合国情的中国式的发展模式,为新中国出版业的快速发展奠定了基础。
3.出版选题具备时代性和前瞻性
《西行漫记》和《鲁迅全集》的成功出版发行,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两书在选题上切合时代的需要,发挥了促进社会发展的作用。《西行漫记》的巨大价值在于成功突破国民党的信息封锁,将真实的中国共产党及其精神风貌和抗日活动介绍给国人和世界,极大激发了国内外团体和民众的抗日信心和勇气,对促进抗日的发展产生了巨大的促进作用。《鲁迅全集》以鲁迅的深刻思想促进国人对当前问题的深入认识,同样有力激发了民众的抗日意志和决心。
胡愈之所以能够敏锐地策划诸多富有时代性和前瞻性的选题,是因为他不仅是出版人,还是思想家和政治活动家。自从进入商务印书馆后,他主动学习掌握了英语、日语、世界语等多种语言,阅读大量西方思想家、哲学家的论著,不仅大量翻译国外时事报道,而且撰写政论与时评,在《东方杂志》等刊物上发表数百篇译作和评论,产生很大影响力。“四・一二”大屠杀后,他以《东方杂志》驻欧洲特约记者的身份前往法国,流亡海外,先后到过德国、波兰、苏联等国旅行。回国后他撰写游记《莫斯科印象记》,同时用“伏生”的笔名撰写了大量论述国际形势的文章。大量的阅读和时评带给他犀利、深刻、广博的思想,这一切带给他极好的选题敏感性和准确性。
4.坚持编辑的专业性和质量第一原则
胡愈之的良好教育背景和丰富的出版经历使他自觉意识到图书出版质量的重要性。即便是在战争年代,选择合适的翻译和编辑人才依然是他特别看重的。在翻译《西行漫记》的过程中,他不厌其烦地帮助翻译者沟通原书作家,沟通了解陕甘宁边区的同志,绝不轻易放过翻译中的问题。这种严谨的态度正是编辑工作特别需要的。
5.图书营销具备公益性和灵活性
《西行漫记》和《鲁迅全集》成功出版的基础是:胡愈之将出版物的社会价值放在第一位,不会被图书出版的盈利性困住思想和手脚。也正是因为有这种超然于经济利益之上的公益精神和奉献精神,才能真正出版社会所最需要和最重要的书籍,才能开创全新的、灵活的营销方式。
三、结语
胡愈之将毕生的精力、才华、智慧奉献给中国的出版事业,为我国现代出版事业的创建和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他在抗战时期的出版活动充分显示了一位革命出版家所具有的高贵品质,他的革命精神和出版经验值得我们后来者认真学习。
(作者单位:浙江大学外语学院)
[1]胡愈之.我的回忆[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0:5
[2][3]胡愈之.胡愈之谈《西行漫记》中译本翻译出版情况[J].读书,1979(1):138-139,140
[4]于友.胡愈之传[M].北京:新华出版社,1993:238
[5]转引自麦秀文.高谈远见传天下,淡水交情接士林——革命时期胡愈之的编辑出版活动述略[J].编辑学刊,2000(6)
[6][7]王益.悼念出版总署的好署长胡愈之同志——对新中国出版事业开创工作的回忆[J].出版工作,1986(4)
[8]罗智国.胡愈之与新中国出版体制的建立[J].现代出版,20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