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以来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与史学史研究述评*
2015-01-30陈峰
陈 峰
·研究综述·
新世纪以来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与史学史研究述评*
陈 峰
当下的史学理论与史学史领域呈现一种分化多元、遍地开花的局面,各种理论、各派史学均得到不同程度的关注和探讨,且研究规模和水准都有大幅提升。其中,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和史学史作为一个基本论域,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①关于新世纪以来史学理论研究状况的综述有李振宏:《近五年国内史学理论研究的热点问题》,《史学理论研究》2004年第1期;张旭鹏、张文涛:《近年国内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研究综述》,《中国社会科学院报》2007年4月26日;许殿才:《改革开放以来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的发展》,《河北学刊》2007年第1期;吴英:《唯物史观与历史研究:近三十年探讨的回顾和展望》,《历史研究》2008 年第6 期;苏全有:《21 世纪中国史学理论走向问题研究综述》,《殷都学刊》2009年第2期。《中国经济史研究》杂志刊发的2001年至2010年中国经济史研究述评也涉及本年度史学理论和史学史方面的进展。在经历了20世纪90年代的沉寂之后,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和史学史研究在新世纪再度活跃,一些高校和科研机构陆续策划举办一系列学术研讨会,相关刊物组织刊发笔谈文章,同行学者之间也展开争论和交锋,在学术界造成了不小的声势②《中州学刊》2000年第1期刊发“新时期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研究笔谈”,《社会科学辑刊》2000年第1期推出“21世纪史学理论创新笔谈”;2001年11月25日至27日 ,北京师范大学史学理论与史学史研究中心主办“唯物史观与21世纪中国史学研讨会”,《史学理论研究》2006年第3期刊发“唯物史观与历史研究”笔谈;2006年11月,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史哲学部和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主办“坚持与发展唯物史观理论研讨会”,《历史研究》2007年第1期刊登部分与会者的文章;2007年10月“哲学与史学的对话:唯物史观与历史评价”全国学术研讨会在上海召开,《历史研究》2008年第1期发表与会五位学者的文章;2013年4月13日至14日,中国社会科学院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论坛在北京召开主题为“唯物史观与新中国史学发展”的首届学术研讨会。。可以说,马克思主义史学研究已成为新世纪十余年来史学理论与史学史研究方面的一个热点。更重要的是,近年来这方面的研究在观念、方法和选题上均有所突破和革新,展露出不同以往的新气象和新面目。因此,这一时段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和史学史的进展值得做一番专门的梳理和总结。
一、关于唯物史观与中国社会形态的反思与争鸣
新世纪以来,马克思主义历史观研究方面取得了突破性进展,最为关键的是关于社会形态理论的反思。此问题的要害在于长期流行的五种生产方式学说是否具有马克思主义普遍规律的性质③1999年11月,南开大学历史系、历史研究杂志社和天津市社科联在天津共同举办“中国社会形态及相关理论问题学术研讨会”,《历史研究》2000年第2期刊载会议综述和“社会形态与历史规律再认识笔谈”。此次会议是新时期以来古史分期研究的总结和转折。。何兆武把规律区分为两种:一种是“描述性的”,只是在陈述事实上的前后相续;另一种是“规范性的”,是绝对命令式的规定,是必然的、给定的、非如此不可的。马克思提到五种社会形态的相续,只是对西方历史发展历程的描述性说明,并非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普遍必然的规律,或自然科学尤其是经典物理学意义上的绝对不可更改的规律。④何兆武:《社会形态与历史规律》,《历史研究》2000年第2期。庞卓恒也有类似认识,他把规律分为“单层面”实证归纳性的“重现律”与因和果两个层面的事实归纳得出的“因果律”两类,认为马克思揭示的人类社会发展规律是普遍有效的因果必然性规律,但长期被学界误解为是某几种社会形态的递进规律*庞卓恒等:《真理、规律与历史研究——兼论历史学是科学还是艺术之争》,《江海学刊》2008年第2期。。也有学者指出,在唯物史观的体系中,普遍规律是一种科学抽象,它在具体的历史环境中只能表现为特殊规律,决不应把唯物史观揭示的历史普遍规律释读成适用于一切民族、一切时代的历史发展模式*侯树栋:《唯物史观的历史规律学说再思考》,《社会科学》2005年第9期。。
在此背景下,有学者怀疑几十年来马克思主义史学界用五种生产方式学说解释中国历史的思路和作法本身就存在问题,也有学者直截了当地宣布:“用五种生产方式斧削中国历史,是不适宜的。”首先,五种生产方式是按照欧洲的历史提出来的,只适用欧洲历史,不切合中国历史;其次,五种生产方式只是一种逻辑概念,与实际的历史有出入;第三,现在所说的五种生产方式的含义是由斯大林确定的,未必符合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原意。因此,必须放弃用五种生产方式套改中国历史的做法,另行考虑解决中国历史发展体系的途径和方法。他主张对中国历史上那些最具特色的重大历史现象做深入研究,进而归纳出新的概念系统和理论范式,重建中国社会形态的理论体系。他进一步提出一种替代性方案,把从远古到晚清的中国历史划分为洪荒时代、族邦时代、封建帝制时代三个阶段。*田昌五:《中国历史发展体系的新构想》,《历史研究》2000年第2期。王彦辉认为,田昌五等人的反思和超越,宣示了几十年的古史分期讨论的最后终结(王彦辉、薛洪波:《古史体系的建构与重塑:古史分期与社会形态理论研究》,河南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26页)。
除此之外,一些学者对流行的社会形态理论去其形而取其神,不纠缠于五种生产方式学说的是非得失而另辟蹊径,晁福林的一些认识具有代表性。他承认,五种生产方式说从社会形态的根本问题角度说明历史,有着不可抹杀的历史功绩,前辈专家的研究作出了可贵的贡献*晁福林:《论中国古史的氏族时代——应用长时段理论的一个考察》,《历史研究》2001 年第1期 。。而目前必须突破五种生产方式学说的制约,形成自己的话语系统,建立有中国特色的社会形态理论*晁福林:《探讨有中国特色的社会形态理论》,《历史研究》2000年第2期。。他提出以秦统一为界,将中国古代社会区分为“氏族时代”和“编户齐民时代”。再如,刘泽华认为,关于基础性的社会关系形态问题,运用马克思主义有关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理论所勾勒的社会关系,从总体上看最贴近历史,解释力最强。把某一段历史时期是否概括为奴隶社会、封建社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用以分析社会关系的基本理论和方法是否依然有效。他提出王权主义社会的认识,将程式化的社会形态理论进行了改造和置换*刘泽华:《分层研究社会形态兼论王权支配社会》,《历史研究》2000年第2期。。
在中国社会形态理论的研究中,关于“封建”社会的名实之辨最为密集、最为突出*相关情况可参见朱昌荣:《“‘封建’社会名实问题与马列主义封建观”研讨会综述》,《史学理论研究》2008年第2期。《武汉大学学报》2008年第5期亦刊发一组讨论文章。。冯天瑜对封建问题进行了详尽考释*冯天瑜:《“封建”考论》,武汉大学出版社,2006年;2010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修订版。。新观点则集中在2010年5月《文史哲》杂志人文高端论坛之三“秦至清末:中国社会形态问题”,研讨会围绕秦至清末社会形态性质,提出用“皇权社会”“帝制时代”“帝国农民社会”“郡县制时代”“选举社会”等命名来取代“封建社会”*参见《〈文史哲〉杂志举办“秦至清末:中国社会形态问题”高端学术论坛》,《文史哲》2010年第4期。,表明这一研究已越出五种生产方式的雷池,而转化为广义的社会历史发展形态的宏观考察。
应当看到,近年学术界对中国古史体系和社会形态问题的重新思考并不完全囿于马克思主义史学的范畴,如以时间概念或政治术语对古史的分期和界定与唯物史观学说已经渐行渐远了。有学者注意到这一现象,呼吁坚持唯物史观取向的社会形态研究。他们主张,从马克思的社会形态理论看来,所谓社会形态主要是指社会经济形态,因为只有从社会经济结构角度,才能从根本上阐明一个社会的性质,应当一如既往地从社会经济结构的角度考察三代社会性质*沈长云:《中国早期国家阶段的社会形态问题——兼介绍一种关于社会性质的提法》,《河南大学学报》2003年第4期。。划分社会形态的标准,应以社会经济形态为主而不是社会上层建筑形式或历史时代的早晚*晁福林:《探讨有中国特色的社会形态理论》,《历史研究》2000年第2期。。
近年来围绕社会形态问题的探索至少具有两方面的意义:其一,迈出了摆脱西方话语笼罩、建构本土理论体系的重要一步。其二,社会形态研究属于长时段历史的研究,对目前流行的碎片化倾向是一种有力的矫正。目前史学研究存在一种倾向,即沉迷于对局部问题、细枝末节的追索中不能自拔,史学研究日益碎片化。而新的社会形态研究着眼于长时段,关注历史运动的大关节,具备总体意识,是对碎化历史的整合与超越。社会形态研究方面将产生最值得期待的成果。
当然,仍有部分学者一如既往地坚持原有的社会形态理论,视之为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基石和命脉。林甘泉坚称,迄今为止,没有任何一种理论,能够比马克思主义社会经济形态理论更科学地说明人类社会历史不同阶段的本质特征和时代变化,社会经济形态理论是唯物史观的基石,否定了这个理论就不是唯物史观的信奉者*邹兆辰、江湄:《正确看待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历史发展——访林甘泉研究员》,《史学月刊》2000年第1期。;五种生产方式问题绝非“伪问题”“假问题”*林甘泉:《世纪之交中国古代史研究的几个热点问题》,《云南大学学报》2002年第2期。。有学者辩驳说,唯物史观的中层为人类社会发展理论模式,是迄今为止最有效地阐释人类社会的结构与机制的理论模式,具有大限度的真理性与广泛的合理性,但它作为人类社会宏观理论模式,不是简单地用考证方法或科学实验方法能证实或证伪的*汪征鲁:《唯物史观的历史命运——关于马克思主义文本解读的思考》,《历史研究》2003年第2期。。经济史学者李根蟠则针锋相对地指出,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等生产方式的依次更替,并非斯大林所发明;社会经济形态理论是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核心,应该坚持;五种生产方式由西欧历史总结出来,但也包含普遍性,应作为指南或参照,接受历史的检验,并获得修正和发展*张剑平:《社会经济形态理论与古史分期讨论——李根蟠先生访谈录》,《史学理论研究》2012年第4期。。
也有研究者批判了近20年来社会形态研究中的反思性见解,“与马克思的社会形态说相背离,国内有一种非社会形态化思潮;非社会形态化所引发出来的问题,绝不是一个单纯的学术问题,而是事关用什么历史观和方法论研究中国历史的理论方向问题。按非社会形态化思潮研究历史,不仅整个中国历史要重新改写,而且半个多世纪以来由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根据唯物史观的基本理论和基本方法构建起来的中国历史体系也要推倒重建”,五种社会形态说是马克思在实证研究基础上对人类社会历史进程所做的理论概括和总结,并非主观的“理论假设”*卢钟锋:《马克思的社会形态学说与中国历史研究》,《马克思主义研究》2008年第8期。。
在对唯物史观与中国社会形态理论进行深刻反思的同时,还有学者运用新时期以来的新理论、新认识对唯物史观本身予以重构。这方面尝试最大胆、走得最远的是蒋大椿。他认为,马克思主义历史观应当发展成为唯物辩证的、以实践为基础的系统史观,并对马克思主义新史观的基本内容做了阐述,勾画出新史观的理论轮廓及建设线索*蒋大椿:《当代中国史学思潮与马克思主义历史观的发展》,《历史研究》2001年第4期。王桧林也有相似主张,他认为,“唯物史观要想发展,就必须把影响它发展、甚至决定它发展的事实,包括在自己的理论体系之内,给以哲学的提升,充实原有的原理,以至于增加新原理”,并尝试用系统论、人性论、主体性哲学来充实丰富唯物史观(王桧林:《关于历史唯物主义所面临的发展问题》,《史学理论与史学史学刊》2002年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14—26页)。。这引起学术界的争鸣,史学及哲学领域的人士都参与其中。
总的来说,史学界关于唯物史观的认识绝大部分是与中国社会历史的发展联系在一起的,主要分歧在于唯物史观与中国历史的契合问题。对唯物史观的本质和内涵的探讨,如历史决定论、世界历史理论等与历史编纂、历史专题研究距离较远的历史哲学层面的问题,相当一部分成果集中在哲学界。这里不再赘述。
二、关于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发展的总体评估
从五四时期算起,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已走过了近百年历程,“无论就范式意义,还是就其实际影响而论,马克思主义史学都是其他任何一个史学流派所无法比拟的”*王东、王兴斌:《二十世纪上半期的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历史教学问题》2005年第5期。。对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发展进行回顾、总结和前瞻成为学术史研究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一方面是对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学术史意义的总结和阐发。针对以往偏重从政治变革和社会变迁角度论证马克思主义史学功绩的做法,王学典专门从学术史角度探讨了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学理价值:唯物史观派史学在民国时期的“新汉学”之外,又开启了一个新的知识方向,铸造了一个类似“年鉴派史学”的知识范式。它具有四个特征:注重经济因素在历史变迁中的作用、把生产力的作用视作社会变动的最后之因;追求跨学科研究,致力于社会学、经济学、人类学等在史学领域的引进;同情历史上的“小人物”和普通百姓的遭遇与处境,主张写“从下向上看”的历史;热衷研究历史上的大规模变动,着意在历史的大关节、大转折点上下功夫。*王学典、陈峰:《20世纪唯物史观派史学的学术史意义》,《东岳论丛》2002年2期。这是着眼于整个20世纪世界史学发展潮流对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作出的评断。
胡逢祥则重点分析了1949年后唯物史观新传统对当代中国史学的影响:首先是精神上表现出强烈的战斗性,其次是功能上形成了为现实政治服务的鲜明特征,再次是在学理上强调历史发展规律中必然性的解释。这些治史理念和范式的确立,不仅在中国史学由传统向现代的变革中产生了革命性影响,对当代史学建设也具有积极作用。*胡逢祥:《唯物史观与中国现代史学传统》,《南开学报》2002年第2期。
牛润珍更大力提升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学术史地位,将唯物史观对中国史学研究的影响归结为批判总结中国传统史学、改造清末民国以来的“新史学”、建立历史研究新思维模式、完成了历史科学化、深化中国社会发展规律的认识等十个方面*牛润珍:《唯物史观对中国史学的十个方面影响》,《河北学刊》2013年第3期。。不过,其中有的属于马克思主义史学自身的内容,而非唯物史观对一般历史学的影响。
有论者还专门论述了唯物史观所引发的中国历史意识的变化:实现了“主体”转向、“日常生活”转向和“革命”转向,使近代中国从“天朝史”进入到“世界历史”进程;唯物史观建构了以“现实的个人”的“日常生活”为考察对象、以“物质生产实践”为社会发展基础、以“社会革命”和人类的“自我解放”为目标指向的“历史科学”*蒋海怒:《唯物史观与近代中国历史意识变迁》,《东南学术》2009年第6期。。显然,作者是参照西方史学的新动向,对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进行了一种当代诠释。
另一方面是深刻反省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发展过程中暴露出的问题和缺陷。有学者列举20世纪中国史学界对待马克思主义的五种“病症”*王玉德:《中国20世纪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回顾与反思》,《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01年第6期。;或认为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史研究在历史观上陷入了规律至上论、造反有理论和帝王崇拜论三大误区*降大任:《中国史研究在历史观上的三大误区》,《学术界》2001年第3期。。冯天瑜通过追溯唯物史观在中国的早期传播及其遭遇指出,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和中国社会史论战期间,因当时流行的“左派”幼稚病而导致两种偏颇:一是把西欧历史模式放大为普世规则,二是忽视反映社会形态的核心概念的准确性,导致中国历史宏大叙事的紊乱*冯天瑜:《唯物史观在中国的早期传播及其遭遇》,《中国社会科学》2008年第1期。。此外,陈支平总结的20世纪中国历史学的政治、道德、洋人三大情结也是一直缠绕马克思主义史学的症候*陈支平:《20世纪中国历史学的三大情结》,《厦门大学学报》2001年第4期。。
90年代以后,马克思主义史学在中国大陆的现实境遇发生了巨大变化,其绝对优势地位发生动摇,学界也对此展开思考。蒋大椿撰文称,从80年代初开始,随着系统论思潮、社会史、文化史和历史认识论研究的兴起,“唯物史观的影响在下降,多种思潮竞争,史学思潮的多元化正在逐步地实际形成”,“唯物史观指导下的马克思主义史学从总体上……还保留着主流史学的地位”*蒋大椿:《当代中国史学思潮与马克思主义历史观的发展》,《历史研究》2001年第4期。。
一部分学者认为,危机产生的最根本原因并不在于如一些人所说的是由于唯心史观的影响等外部因素的作用,而是因为一些学者并没有认真地在如何发展唯物史观、使唯物史观做到与时俱进方面,真正下过踏踏实实的功夫,“空洞地高喊坚持唯物史观……败坏了唯物史观的名声,并在实际上扼杀了唯物史观的生命力”,“能够使唯物史观重振雄风的惟一途径,就是脚踏实地、切切实实地为发展唯物史观做些有益的事情……除此之外,任何空洞的指责与痛心疾首都无济于事”*王和:《再论历史规律——兼谈唯物史观的发展问题》,《清华大学学报》2008年第1期。。
从总体上看,多数学者并不讳言马克思主义史学当下所面临的困境和挑战,并努力探寻其成因和应对之策,期望马克思主义史学能够凤凰涅槃,重获新生。
与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现实境遇问题相关联,其未来命运也成为学者关切的议题。就公开发表的文献来看,多数学者尤其是老辈学者持乐观态度。何兹全预言,在近期,西方人文科学的影响会在中国更发展,更为多数人所执持,但随着历史科学的发展,历史研究的深入,对人类社会历史实际认识的深入,辩证唯物史观会再次回来,为史学家所接受*何兹全:《我所认识到的唯物史观和中国社会史研究的联系》,《高校理论战线》2002年第1期。。郭小凌认为,1949年后马克思主义史学虽然出现实用化、教条化、神圣化的倾向,但唯物史观在21世纪仍然是一种有效的认识历史的方法*郭小凌:《唯物史观仍然是一种有效的认识历史的方法》,《南开大学学报》2002年第2期。。中青年学者中也不乏持类似观点者,如有研究者指出,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将出现多种史学理论共存的局面,目前流行的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体系将受到冲击和考验,但经过竞争选择,科学的马克思主义最终将担负起理论统一的重任*易木:《走向深入的史学理论研究:第11届全国史学理论研讨会综述》,《史学理论研究》2000年第4期。。
即便是对唯物史观持深刻反思立场的蒋大椿也展望道:“马克思主义史学会运用重新理解的新的马克思主义历史观考察历史,它将拥有足够的理论潜力与各派史学竞争,继续真正地在我国史学发展中居于主流地位,并在理论与实际历史结合的研究中取得更加蓬勃的发展。在这个过程中会出现一批马克思主义史学大师,从而将我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真正地推进到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并在国际史坛中形成真正的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流派。”*蒋大椿:《当代中国史学思潮与马克思主义历史观的发展》,《历史研究》2001年第4期。李振宏通过考察新中国成立后60年中国古代史研究的学术史发现,90年代以后中国古代史研究中的众多理论创新,历史学家的思想解放,经学思维的被冲决,只不过是对教条化唯物史观的摒弃,是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盲从态度的摒弃,而唯物史观的基本理论已经深入历史学家的心理层面,成为人们一般的普遍的思维素质*李振宏:《六十年中国古代史研究的思想进程》,《历史学评论》第1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101页。。他对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发展前景怀有信心:“马克思主义本身的历史穿透力,它以人们的经济活动为基础去观察人类的一切社会活动的特有的思维角度,证明了它是一种很具特色的史学派别,它在21世纪顽强地生存与发展是没有疑义的。但其发展,将与20世纪有着不同的形式。”*李晓英:《21世纪中国史学学术研讨会纪要》,《史学月刊》2001年第4期。
未来马克思主义史学如何发展是更为重要、更为实际的问题。目前学界的最大共识是马克思主义史学应该秉持开放包容的姿态。瞿林东在谈到21世纪的中国史学怎样运用和丰富唯物史观时,主张要有气度,要有吸收其他有益的理论和方法的雅量与勇气*瞿林东:《唯物史观与中国史学发展》,《史学史研究》2002年第1期;瞿林东:《20世纪中国史学发展分析》,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六、十四章。。邹兆辰指出,在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发展历程中,它与各种非马克思主义史学,既有彼此抗衡,也有相互借鉴;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发展的历史,特别是改革开放 30 年来史学发展的历史证明,开放与吸收是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前进的不竭动力,过去如此,新世纪也必将如此*邹兆辰:《开放与吸收: 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发展的不竭动力》,《史学史研究》2011 年第3期。。
首先是对实证史学的包容。林甘泉在“面向新世纪,马克思主义史学研究如何深入”的笔谈中认为,马克思主义的指导是历史观和方法论的指导,马克思主义史学同样必须以实证研究为基础;从20世纪中国史学发展的实践来看,马克思主义史学并没有轻视史料,也不排斥实证,老一辈马克思主义史学家郭沫若的最大贡献就在于把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与实证研究结合起来*林甘泉:《马克思主义史学必须以实证研究为基础》,《求是》2000年第11期。。这种理解和阐释便将长期冲突对抗的两种学术路向化干戈为玉帛了。
其次是对西方史学的开放。有学者尖锐批评将马克思主义史学与西方史学对立起来的不良学风:“要么借研究西方史学及其理论之名,否定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要么借坚持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之名,排斥批判地吸收西方史学及其理论,这都偏离了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发展的正确道路,给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研究带来了消极作用”*张艳国:《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的再发展:继承与创新》,《社会科学辑刊》2000年第1期。,马克思主义史学是开放的,在坚持发展它的同时,也要吸收有益的内容,“坚持唯物史观与大力吸收西方新学理是对立统一的关系,两者缺一不可。不能适应时代潮流,及时了解与吸收西方史学的新发展、新变化,从而改进自己的史学研究,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就会闭塞僵化;不坚持唯物史观,不用唯物史观去检验各种史学流派的优劣,就会陷入盲目,从而削弱马克思主义史学”*陈其泰主编:《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理论成就》,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8年,第419页。。可见,马克思主义史学必须与西方史学展开平等积极的对话,已成为绝大多数学者的一种理性认识。
就马克思主义史学史研究本身来说,应当融通中外,全盘考量,展开贯通性研究。我们对20世纪末以来国外大量关于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唯物史观研究重视不够,中外马克思主义史学思想史的系统研究尚付诸阙如。于沛呼吁集中开展马克思主义史学思想史研究,其研究内容包括唯物史观的创立和发展;中外马克思主义史学的萌生和发展、主要理论成就和历史经验;马克思主义史学发展进程中的重大理论问题和某些规律性内容;等等*于沛:《马克思主义史学思想史研究刍议》,《江海学刊》2008年第4期。张广智强调“西马亦马”,是马克思主义史学的一种类型(张广智:《关于马克思主义史学遗产传承中的几个问题》,《复旦学报》2005年第5期)。。这种兼容并包的整体性视角,对马克思主义史学史研究无疑具有很强的建设性。
三、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史专题研究的深化与推展
在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史专题研究方面,最引人注目、最能牵动学者神经的是关于1949年后十七年史学的研究和评价。1949年到1966年是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主流化的关键时段,对这一时段的认识和评价关乎整个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全局。在十七年史学的基本估价上,学术界存在分歧,主要有两种观点:一种观点认为十七年历史研究虽经历曲折,但成绩巨大;另一种观点则认为十七年史学完全服务于政治,被“农民战争史的研究体系”所笼罩,毫无学术独立性可言。
这种分歧源于2001年辽宁省历史学会主办的“二十一世纪中国史学发展趋势学术研讨会”。据有关报道称,有与会者认为,1949年到1979年“这一阶段基本上是‘泛政治化史学’时期,以农民战争研究为代表的研究体系使中国史学完全政治化”*德朋等:《展望新世纪中国史学发展趋势》,《光明日报》2001年10月2日。近期,李振宏指出,十七年史学的基本形态是“阶级斗争史学”。他对中国古代史研究与十七年史学的教条化倾向做了深入检讨,认为其成因不仅在于国家意识形态的强化,也根源于几千年历史中权威崇拜、皇权观念和经学思维的思想传统。参见李振宏:《六十年中国古代史研究的思想进程》,《历史学评论》第1卷,第26、106页。。这种“泛政治化史学”或“完全政治化”的论断引起部分学者的不满,视之为对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否定,由此展开了一系列争论。
陈其泰等人坚称十七年史学的成就大于缺陷,教条化史学不是马克思主义史学。他指出:新中国成立后十余年存在着两种对立的倾向和两种对立的学风:一种是坚持创造性运用唯物史观、提倡百家争鸣的正确学风;一种是只会套用现成公式、不愿做艰苦的史料分析工作的教条化学风。真正代表唯物史观风格的是前一种,决不能用“教条化、公式化盛行”来概括整个十七年的历史研究,1949年后马克思主义的主导地位并不必然造成教条化错误。*陈其泰:《建国后十七年历史研究的评价与唯物史观的价值》,《南开学报》2002年第2期。基于对十七年史学的基本肯定态度,持这种观点的学者的研究也多从正面立论,强调十七年史学的建设性,对其失误则做淡化处理*如侯云灏:《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史学的基本走向》,《史学理论研究》2001年第3期;张国刚:《关于50年代中国史学的几点评价——重读杨志玖先生隋唐五代史纲要》,《史学理论与史学史学刊》2002年卷,第145—151页;曹守亮:《20 世纪五六十年代马克思主义史学中国化进程中的世界意识》(《廊坊师范学院学报》2008 年第1 期)、《1949—1966年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家的史学遗产观》(《廊坊师范学院学报》2011年第4期);等等。不过,张剑平等《新中国历史学发展路径研究》(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一、四章对十七年史学的曲折面做了相当程度的展示。张国刚的《陈寅恪、唐长孺、胡如雷与20世纪中国学术史》(《河北学刊》2005年第5期)则从本土化立场对1949年后马克思主义史学研究持一种反省态度。。
但受到批评的一方并没有作出明确回应,未对其观点进行详细论证和具体阐发,在论争中处于缺席或隐身状态。没有针锋相对你来我往的正面交锋,只见接二连三的单方面批评,是这场争论一个比较奇特的现象。尽管如此,两种观念的对立是隐然存在的。其实,真正旗帜鲜明地全盘否定十七年史学进而颠覆马克思主义史学合法性的极端派罕有其人,更多是一种虚悬的想象。双方都注意到十七年史学的正负两面,没有根本分歧,只是侧重点不同,对得失比例的估计不同。
争论的最大价值在于刺激推动了学术界对十七年史学的研究,尤其开启了关于十七年史学的学术史梳理工作。目前十七年史学的研究相对薄弱。受当下学风的影响,治学术史者对民国学术趋之若鹜,而政治色彩浓重的十七年史学则备受冷落。罗志田觉察到,史学界对于“文化大革命”前十七年存在一个显著现象,即自身学统的中断。相当一部分学者对十七年的研究采取无视态度,尤以年轻人为甚。在当下的史学言说中,十七年史学整体处于一种失语状态。*罗志田:《文革前“十七年”中国史学的片断反思》,《四川大学学报》2009年第5期。
实际上,对十七年史学的学统进行修复和重续的探索已经萌生。王学典用“假问题”与“真学术”的辩证思路来审视评判1949年后马克思主义史学的核心论题——“五朵金花”问题。他举例说,古史分期问题是个标准地道的“假问题”,但它带出了不可估量的“真意义”。古史分期问题论战是对殷周之际、春秋战国之际、汉魏之际所发生的社会变动所作的最为透彻的考察和勘探。资本主义萌芽问题更是如此。明清时期社会经济史研究的从无到有,并成为1949年后大陆史学界最值得骄傲的一个部门,资本主义萌芽问题讨论当居首功。*王学典:《五朵金花:意识形态语境中的学术论战》,《文史知识》2002年第1期。这种一分为二的方法将“真学术”从“假问题”中剥离、回收出来,既保持了一种深刻的反思立场,又不失审慎客观的态度*依据这一思路展开进一步研究的有蒋海升的《“西方话语”与“中国历史”之间的张力——以“五朵金花”为重心的探讨》(山东大学出版社,2009年)。。
关于改进完善十七年史学研究的设想也已经出现并付诸实施。罗志田提示说,应当细致考察十七年史学所讨论的各类问题,从争论的内容和方式既可以看出昔年学者的关注点和思考轨迹,也可能发现既往研究与今日论述的关联,甚或在研究思路上得到意外启发*罗志田:《文革前“十七年”中国史学的片断反思》,《四川大学学报》2009年第5期。。赵庆云指出,既有研究甚少关注十七年间一些涉及面广、影响深远的史学活动,如“四史运动”、社会历史调查、史学“反修”等曾经轰动整个史学界的重大举措;欲推进十七年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史研究,应当返回那个逝去的时代,考察当时学人的实际作为,探寻他们在学术与政治之间作出的努力,进而梳理出新中国成立后马克思主义史学较为真切的发展面貌*赵庆云:《中苏论战背景下的史学“反修组”初探》,《中共党史研究》2013年第5期;《专业史家与“四史运动”》,《史学理论研究》2012年第3期。另有李金铮、邓红:《“文革史学”初探——以中国近代史研究为例》,《史学月刊》2002年第12期;王镇富:《试论武训批判对新中国史学领域的影响》,《长白学刊》2008年第5期;杜学霞:《史殇: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史学研究》,国家行政学院出版社,2014年。此外,美籍华裔学者李怀印对五六十年代发生的“史学革命”从党内政治斗争、学术权力争夺等方面进行了毫不忌讳的分析(〔美〕李怀印著,岁有生、王传奇译:《重构近代中国——中国历史写作中的想象与真实》,中华书局,2013年,第137—175页)。。不纠缠于意气之争,不泛泛而论马克思主义史学的成败得失,不满足于简单的是非判断,而是转向开掘史料,钩沉被遗忘被尘封的史实,致力于细致扎实的具体研究,以点滴积累、循序渐进的方式还原马克思主义史学的本来面目,再现学术与时代的互动情形,这一由虚转实的作法将使十七年史学研究取得更大创获。
长期以来,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史研究以史家史著、史学思潮和事件等常规研究为重心。在史家研究方面,既有对郭沫若*周书灿:《郭沫若对〈古史辨〉的超越——郭沫若史学研究之一》,《郭沫若学刊》2009年第1期;何刚有:《郭沫若与中国社会史论战研究述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9年第4期。、翦伯赞*王学典:《翦伯赞学术思想评传》,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0年;李勇:《作为史学双翼的史料与理论——重读翦伯赞〈历史哲学教程〉〈史料与史学〉》,《淮北师范大学学报》2011年第3期。、范文澜*陈其泰:《范文澜学术思想评传》,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0年;董郁奎:《新史学宗师——范文澜传》,杭州出版社,2004年;李怀印:《在传统与革命之间——范文澜与近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起源》,《现代哲学》2012年第6期。、吕振羽、侯外庐“五老”的持续探索,也有关于李大钊*欧阳哲生:《李大钊史学理论著述管窥》,《史学理论研究》2010年第2期。、胡绳、李平心、刘大年*黄广友:《“革命”与“历史”——刘大年史学观念研究》,《山东社会科学》2009年第11期;黄仁国、姜涛:《论刘大年的近代经学研究》,《历史研究》2010年第2期。、嵇文甫、尹达*陈祖武主编:《从考古到史学研究之路——尹达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1906—2006)》,云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黎澍*黄敏兰:《黎澍为什么要讨论历史创造者问题》,《探索与争鸣》2008年第9期;王学典:《思想史上的新启蒙时代——黎澍及其探索的问题》,河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等学者的全面考察,还包括对胡汉民、李季、吴承仕、食货派等非主流马克思主义学者的开拓性研究。相对而言,近年学界对“五老”之外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的研究成绩更为显著。这些成果突破了以政治归属判定学术立场的陈规,恢复了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庞大群体,重建了唯物史观派的学术谱系。
与史家研究一样,史学思潮和事件的研究虽属常规研究,但亦有超常非凡之处。近年来关于社会史论战的研究即呈现一种超越论点综述进入学术史视域的新气象*主要有李洪岩:《从〈读书杂志〉看中国社会史论战》,《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青年学术论坛1999年》,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第273—296页;李勇:《“中国社会史论战”对于唯物史观的传播》,《史学月刊》2004年第12期;陈峰:《民国史学的转折——中国社会史论战研究1927—1937》,山东大学出版社,2010年;乔治忠:《中国史学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九章。翁贺凯译美国学者阿里夫·德里克的旧作《革命与历史——中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学的起源,1919—1937》(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则以社会史论战为个案,向大陆学界展示了学术化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史研究模式。。李洪岩对马克思主义史学若干重大理论概念的考辨也相当细致精微*李洪岩:《20世纪30年代关于奴隶社会的论争》,《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青年学术论坛2002年》,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年,第674—693页;《半殖民地半封建理论的来龙去脉》,《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青年学术论坛2003年》,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第1—24页。。向燕南对20世纪二三十年代以马克思主义为中心的新社会科学运动影响下历史学发展的考察则别具一格,颇见新意*向燕南:《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新社会科学运动与史学发展的新境界》,《江海学刊》2008年第3期。。
从学派比较和学派互动角度开展的研究也颇为可观。与马克思主义史学关系最大最深的有两个学派:一是晚清“新史学”,一是实证史学。王学典认为晚清“新史学”与唯物史观史学一脉相承,从历史观到方法论,唯物史观派史学是“新史学”的变种或后裔,是“新史学”遗产的继承者*王学典:《新史学和新汉学:中国现代史学的两种形态及其起伏》,《史学月刊》2008年第6期。。李红岩断言,“新史学”为马克思主义史学“奠定了学术基础与平台”,“清扫了道路,作了逻辑的、思想的以及学术资料上的准备”,“就学术流变而言,‘新史学’实为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孕育阶段”*李红岩:《中国近代史学史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第1、4页。。侯云灏也认为二者有内在联系*侯云灏:《新史学与马克思主义史学》,《学术研究》2002年第12期。。刘永祥则指出,涌起于20世纪初的“新史学”思潮在五四后并未消亡,而是逐渐演变为一大流派,它与唯物史观在史学主张上存在着诸多相通暗合之处,但并不属于同一体系*刘永祥:《“新史学”流派与唯物史观》,《淮阴师范学院学报》2012年第1期;《关于重写20世纪史学史的思考——以“新史学”的传承和发展为例》,《河北学刊》2013年第4期。。他将“新史学”扩展至民国甚至1949年以后,视为与实证史学和马克思主义史学并列的三大流派之一。
关于马克思主义史学与实证史学的关系,相关研究包括唯物史观派与史料考订派的交锋*基于这一思路的研究有王学典、陈峰:《二十世纪中国历史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唯物史观与新历史考证学的关联*陈其泰主编:《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理论成就》;陈其泰主编:《20世纪中国历史考证学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陈其泰:《新历史考证学与史观指导》,《中国史研究》2012年第2期;张峰:《新历史考证学与唯物史观的密切关联——以岑仲勉晚年的史学成就为中心》,《淮阴师范学院学报》2012年第1期。、唯物史观派对整理国故运动的批判*卢毅:《唯物史观派与整理国故运动》,《党史研究与教学》2006年第5期。、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与实证方法*张越:《试析20世纪40年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对史料和历史考证方法的重视》,《史学集刊》2006年第2期;叶建:《20世纪前半期的马克思主义史料学》,《学术研究》2009年第1期。等。与以往强调马克思主义史学与实证史学的分野和冲突不同,近年来的研究特别关注和凸显两派兼容共存的一面。
此外,相关研究还涉及马克思主义史学与其他学派的关系,如李大钊与西方近代史学、日本史学及何炳松引进的美国“新史学”派的关联*李小树:《李大钊对近代西方史学思想的借鉴》,《中州学刊》2001年第1期;邹兆辰:《如何看待李大钊对西方史学思想的研究》,《河北学刊》2005年第3期;叶建:《李大钊〈史学要论〉与内田银藏〈历史理论〉的比较》,《史学理论与史学史学刊》2006年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第328—341页;崔鲁威:“李大钊与何炳松史学思想比较研究”,硕士学位论文,河北师范大学,2011年。、苏联史学对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影响*陈其泰主编:《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理论成就》,第一章第四节;张广智:《珠辉散去归平淡——苏联史学输入中国及其现代回响》,陈启能等主编:《消解历史的秩序》,山东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14—246页。、海外中国学与马克思主义史学*方志远:《马克思主义历史学与海外中国学》,《江西社会科学》2010年第6期。等。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发展流变已被置于现代学术史的网络之中。
对马克思主义史学家进行代际研究是近年出现的一种新视角。王玉德将20世纪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大致划分为三代。第一批开拓性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有李大钊、郭沫若、吕振羽、范文澜、何干之、翦伯赞、侯外庐等,他们是奠基者,成就很大。第二代是胡绳、黎澍、尹达、刘大年、戴逸等,他们人数众多,成果宏富,堪称继往开来一代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第三代是成长于“文化大革命”期间或“文化大革命”之后、活跃于当今史坛的一批四五十岁的学者,他们是反思中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工作者,是今日的学术中坚。*王玉德:《中国20世纪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回顾与反思》,《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01年第6期。这种代际划分大致勾勒出马克思主义史学群体薪火传承、代代接力的轮廓和轨迹。
代际研究的典型是张越对马克思主义史学中生代群体的专门考察。他认为,中生代史家群体出生于20世纪最初十年前后、具备扎实的史料考证基础、具有一定学术地位。新中国成立后十七年,在马克思主义史学居主导地位及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形势下,他们经历了从史料考证研究为主到运用唯物史观、融实证研究与理论指导于一炉的研究路向的转化。他们参加重大历史理论问题的讨论和大规模史料整理工作,在各领域多有新创获,成为马克思主义史学队伍中的一员,充实和扩大了马克思主义史家群体。*张越:《新中国建立后十七年“中生代”史家群体与马克思主义史学》,《史学理论研究》2012年第2期。周文玖、王昌沛的《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学术品格——以郭、范、翦、吕、侯为对象的研究》(《史学史研究》2009年第2期)则属于对第一代马克思主义史学家特点的考察。这同时也是对1949年后十七年史学研究的深化和拓展。
在开展纵向代际研究的同时,横向区域研究也陆续出现,最典型的是关于抗战时期延安、重庆两地马克思主义史学的考察。这些研究者不仅分别总结探讨抗战时期延安、重庆两地马克思主义史学的规模、成就,而且对比两地马克思主义史学不同的风格特点,揭示出马克思主义史学的空间差异*相关论文有徐春夏:《管窥抗战时期延安史学成果的传播机制》,《党史研究与教学》2005 年第6期;林国华、陈峰:《论延安时期史学机构的产生、沿革及特点》,《山东大学学报》2006年第3期;卢毅:《论抗战时期延安史学的兴盛》,《哈尔滨市委党校学报》2009年第2期;何虎生、濮灵:《延安时期中国化马克思主义史学研究》,《辽宁大学学报》2012年第2期;黄静:《抗战时期延安和重庆两地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析论》,《学术研究》2013年第2期。专著有洪认清:《抗战时期的延安史学》,安徽大学出版社,2006年;于文善:《抗战时期重庆马克思主义史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此外,张剑平的《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研究》(人民出版社,2009年)一书中关于抗战时期延安的历史剧简论、“整风运动”中的延安马克思主义史学初探、《甲申三百年祭》两次风波述评等也属此类。。
此外,在直接对马克思主义史学本身进行研究评价之外,还出现了一种新思路,即从本体论转向认识论,关注不同时期学界各派对马克思主义史学的观察和认识,从而再现当时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地位和形象。王学典对20世纪中国史学叙事的分析,涉及各个阶段、各派学者对马克思主义史学的描述和评估*王学典:《“二十世纪中国史学”是如何被叙述的——对学术史书写客观性的一种探讨》,《清华大学学报》2008年第2期。;陈峰以童书业为中心,考察了民国时期考据学人对唯物史观史学的评价*陈峰:《考据学人眼中的唯物史观史学——以童书业为中心的考察》,《山东大学学报》2007年第3期。;张越以《十批判书》为个案,展现了郭沫若史学在不同时段被学界的认同状况*张越:《对〈十批判书〉的评论与争议之回顾与认识—— 一个关于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评价问题的个案研究》,《学术研究》2010年第2期。;何刚则集中探讨了学衡派对唯物史观史学的评论*何刚:《学衡派视野中的唯物史观史学》,《乐山师范学院学报》2012年第2期。;等等。这种学术批评史的角度使后人对马克思主义史学的认识更加丰富和多元。
四、结 语
回顾十余年来的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及史学史研究,总体而言有以下特点:
第一,注重史的考察而薄于理论探讨,史学史远比史学理论发达。就史学理论与史学史的一般关系来说,史学理论应当高于史学史,引领史学史。但目前的情形是,史学理论已从属于史学史,史学理论研究史学史化了。与80年代热衷于理论争鸣不同,90年代学术史研究占据主导地位,马克思主义史学史也纳入整个学术史研究的模式和体系之中。近十年间,马克思主义史学史的成就是颇值得称道的。而与此相对,史学理论建构特别是对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分析阐释则逊色很多。尽管有关于社会形态、决定论、世界历史理论等问题的探讨,但总体成绩不尽如人意。如何在理论上取得重大原创性认识,提炼出富有启发性和解释力的概念工具,是今后一段时期内本土学者必须认真思考的问题,也是马克思主义史学走出低谷、绝处逢生的关键。
第二,话语系统逐渐转换,学派平等立场显现。长期以来,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及史学史笼罩在意识形态的叙事体系之中。90年代以后特别是新世纪以来的十余年间,这种状况大为改观,学者普遍运用学术性的概念、范畴来考察分析马克思主义史学,政治宣教与学理研究不再混为一谈。伴随马克思主义史学的这种转变,平等立场开始取代定于一尊的姿态。多数研究者能将马克思主义史学与其他学派一视同仁,平等待之。这种立场转变对于马克思主义史学研究具有根本性的意义。
第三,步入学术史研究的常态,日趋专题化和精细化。这是近年来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及史学史方向最大的生长点。言必称“五大家”的泛泛之论减少了,微观的个案研究不断涌现,已深入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各个细部。研究者对以往较少留意的现象、人物进行了大面积挖掘,无论是正统视野之外的、非中共阵营的马克思主义史学,还是与政治运动密切配合的“革命史学”、大批判史学,都得到一定程度的还原。这些研究虽然从局部切入,但也不乏总体关怀,都具有填补空白的意义。可以预见,未来一段时期内,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及史学史研究的主要成果仍属于专精一路。
(本文作者 山东大学文史哲研究院教授 济南 250100)
(责任编辑 吴志军)
* 本文是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当代国际史学研究及其发展趋势”(12&ZD186)和山东大学人文社科青年团队项目“20世纪中国史学史”的阶段性成果。